『……辛。』


    重戰車型機體表麵的裝甲微微浮起,一麵蠢動,一麵伸出了無數條「手臂」。


    那是流體奈米機械的銀色。外觀像是具備修長手指的成年男性手臂,而比人類手臂長了好幾倍的那些物體,以爆炸性的速度向外伸出。無數的左手與右手,仿佛在尋求著什麽不斷伸長。


    這些手臂無一例外的全都伸向了「送葬者」,以雷鳴般的巨響發出咆哮:


    『辛——————————————————!』


    即使是在最低的同步率之下,這巨大的聲音仍然震撼著五髒六腑。那甚至能讓血液凍結的淒厲吼叫,連應該最為習慣這種聲音的萊登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安琪則是忍不住尖叫一聲,捂起耳朵。


    就隻有辛表現得像是單純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一樣,駕著「送葬者」機體與對方正麵對峙。


    「……辛?」


    『你們先走。萊登,指揮權暫時交給你了。』


    聲音冷酷到讓萊登仿佛能看見辛緊瞪著重戰車型不放的可怕眼神。


    『隻要衝進樹林深處,再仔細注意斥候型的動向,就能擺脫它們的追蹤了。不要動手,專心前進吧。』


    「那你呢!」


    『等我打倒他就過去。不解決掉他就無法前進,我也不想前進……何況他看起來也不想放我走呢。』


    萊登聽著對方最後的獨白,背上竄過一陣惡寒。


    這家夥剛才……


    笑了。


    唉,沒救了。


    已經拉不回來了。這家夥的心原本就不在這裏。他一直被束縛著,被那個失去的首級,被那個找尋了多年,哥哥在臨死前被奪走的首級所束縛,始終不曾解脫……我想,大概是從他被哥哥掐死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雖然了解內情,但萊登還是壓著嗓子發出怒吼:


    「我聽你在放屁!」


    誰要遵守這種拋棄隊友逃跑的命令啊?


    『——』


    「既然你說你想一個人對付那家夥,那我也沒意見……不過其他的就交給我們了。你給我快點解決。」


    萊登一麵說著,一麵努力壓下從心底湧現的情緒。


    想要一個人對付……是嗎?


    明明隻要說一聲來幫我,說一句我們一起戰鬥,大家就會回應,可是為什麽這個笨蛋總是這麽……到了這個緊要關頭還是笨到無可救藥啊。


    沉默了一瞬間後,辛似乎輕輕歎了口氣。


    『……真蠢啊。』


    「彼此彼此……你可別死了啊。」


    這次辛真的沒有回應了。


    長距離炮的擊發聲成了打響戰鬥的號角。麵對如狂風暴雨襲來的彈幕,四機立即往四麵八方跳開。


    背負著骷髏死神的四足蜘蛛,則是以襲擊獵物般的速度發動突襲。


    重戰車型早已布下陷阱。


    讓斥候型在四方列陣待命。由於斥候型以外的「軍團」感應器性能都不算太好,於是借由數據連接的方式,和斥候型犧牲火力換來的高性能感應器共享了搜敵資訊。這樣一來,布署在四方的斥候型就成了重戰車型的耳目。這時,前方兩架斥候型捕捉到了「破壞神」逐漸接近的身影,將各種情報轉送給重戰車型,再搭配自身感應器接受到的光學影像,調整炮塔的角度。


    炮聲。


    已然超越戰車炮,達到重炮等級的一五五毫米主炮發出巨吼,甚至擺脫聲音的高速穿甲彈便落在「送葬者」上一秒的所在位置,直接貫穿到地底。


    回擊。「送葬者」也開炮了,但目標不是重戰車型,而是周圍的斥候型。先是擊毀一架,再利用自身機動回避的慣性踢爆了第二架,接著才終於對重戰車型開了一炮。趁著在半空中爆炸的煙霧彈,暫時癱瘓了重戰車型光學感應器的空檔,「送葬者」順勢滑進了方才擊毀兩架斥候型所創造出來的死角。


    「破壞神」的主要武裝是貧弱到根本無法與敵人相比的五七毫米炮。無論從前後左右,還是在多近的距離,都無法打破重戰車型堅若磐石的裝甲。有效的攻擊部位隻有一處,而為了接近能夠發動攻擊的位置,首先必須擊潰從外部補強那巨大身軀死角的耳目,讓對方的破綻增加,才有機會趁虛而入。


    猛烈的風壓驅散了白霧,重戰車型的龐大軀體衝了出來,將重機槍轉向敵人可能突擊的方向,發動一波掃射。跳到一旁閃躲的「送葬者」從煙霧的另一頭現身了。


    溫度高到扭曲空氣的巨炮炮口對準了那道無頭的身影。「送葬者」憑借出神入化的亂數回避動作,以及神準預測敵機瞄準方向的能力,朝著重戰車型疾馳而去。


    「軍團」的部隊很明顯正在將「送葬者」與其餘四機拉開距離,同時也將試圖將四機分開,各個擊破。


    數架戰車型與近距獵兵型聯手合作,針對單一目標發動波狀攻擊。倘若對方試圖尋找掩體躲藏,也會被分布在整片戰場上的斥候型揪出來。所有可能成為退路的地點都被反戰車炮兵型滴水不漏地封鎖起來,同時透過長距離炮兵型的猛烈炮擊,縮小對方可能移動的範圍。就算靠近對方的「軍團」不斷遭到擊破,後麵依舊有著源源不斷的兵力殺上來。


    一般的「軍團」不會采用如此環環相扣的戰術,這肯定是出自「牧羊人」的手筆。恐怕就是那架重戰車型的「牧羊人」在負責指揮吧。


    在奔流不息的炮擊與斬擊的猛攻之中,萊登往辛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在如螞蟻雄兵一般湧來的「軍團」後麵,有一塊十分突兀的空白地帶。重戰車型和「送葬者」就在那裏上演已經白熱化的一對一對決。


    那副光景就宛如一場玩笑。


    和重戰車型單挑這種事,根本不是正常人會有的想法。光是看起來像是僵持不下,就已經踏入奇跡的領域了。無論火力、裝甲,甚至是機動能力,「破壞神」都遠遠不如對方。


    正常來說根本一點勝算也沒有。因為是辛,才有辦法勉強一戰……不,就連辛也打得極其狼狽——隻見重戰車型無視於機甲兵器的定義,幾乎動也不動,隻是悠然地在原地迎戰。反觀「送葬者」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細膩而大膽地強迫機體進行瀕臨極限的回避動作,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胃都要痛起來。


    隻是單方麵在挨打,像這樣走鋼索的戰法究竟能維持多久呢?


    還是說我們這邊會先垮掉啊?


    一絲喪氣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解決幾架「軍團」了,隻覺得怎麽樣也沒完沒了。不斷累積的疲勞與徒勞感,讓身經百戰的他們,氣力一點一滴被腐蝕掉。


    『裝彈!拜托掩護!』


    賽歐喘著氣如此大喊,聲音當中也帶有一絲疲憊。


    單機穿梭於炮火之中,勤快地替每架機體補給的菲多,這時也卸下了身後六個貨櫃當中的一個,因為裏頭的彈藥存量已經歸零了。在這場戰鬥中,光是打到現在就已經把預計能夠撐上一個月的彈藥用掉將近兩成。


    彈藥全部用盡時,就是我們的死期吧。


    不經意閃過這個念頭,讓萊登勉力一笑。求之不得啊,像這樣活著走完最後一程。


    這時,同步對象突然增加了一個人。


    『——修迦中尉!借用一下左眼喔!』


    左眼的視野瞬間稍微變暗,接著馬上又恢複了。剛才那道聲音又繼續大喊:


    『已發射!準備承受衝擊!』


    刹那間,整片天空全都染成白色。


    無聲的閃光。遲了幾拍才出現的爆炸聲。布署在上空的阻電擾亂型大軍,被一瞬間擴散開來的火焰吞沒、燒毀,不然就是被四麵八方而來的衝擊波碾碎而墜落。


    在正中央炸裂的空爆燃燒彈給了它們強烈的一擊。銀色的雲霧破了個大洞,而從中露出的藍天,又被緊接而來的飛彈群蓋上了一層黑色。


    正確抵達指示座標上空,啟動引信後外殼隨之破裂。收納在其中的數百枚子彈在雷達的幫助下偵測到目標後,便在目標上空爆炸,釋放初速可達每秒兩千五到三千公尺的超高速爆炸成形彈,打擊敵方目標。


    鋼鐵驟雨貫穿了脆弱的上方裝甲,讓「軍團」第二梯隊的前半部瞬間沉默。


    接著又飛來第二波。再度降臨大地的鋼鐵驟雨,將第二梯隊的幸存戰力完全毀滅。


    無論是萊登、賽歐、可蕾娜或是安琪,在這瞬間都是啞口無言。


    雖然從未見過,但他們知道那是什麽。是迎擊炮。林立在「破壞神」守護的前線之後,卻從未發揮過作用的擺設。


    而啟動這個東西的人。


    愛管閑事到特地和他們這些踏上不歸路的人聯絡,也隻有那個人了。


    「是你嗎——米利傑少校!」


    萊登聽見了回答的聲音。像銀鈴一般的聲音。像是下定了決心,難以抑製胸中怒火的聲音。


    『是的,就是我。不好意思來遲了,戰隊各員。』


    「——我不是說我不想再見到你嗎,蕾娜?」


    本來一直擔心阿涅塔不會出來應門,沒想到她還是十分幹脆地現身在玄關了。


    「沒錯,我是有聽到,阿涅塔。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有答應喔。」


    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夜晚。站在屋內燈火與夜色交界線上的蕾娜,似乎連整理儀容的時間也沒有,顯得十分憔悴和疲勞,乍看之下跟幽靈沒有兩樣。白銀色的頭發隻是隨便梳了兩下,底下的軍服皺巴巴的,蒼白的臉蛋並未上妝。


    隻有那雙堅定的白銀色雙眸,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關於視覺的同步設定,包含同步裝置的調整在內,請你幫我解決。」


    阿涅塔露出受傷野獸般的眼神,低吼著回應:


    「我才不會幫你呢。這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會幫我的,不管我得用上什麽手段。」


    蕾娜嗤笑一聲。


    現在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既刻薄又醜陋吧。她腦中飄過了這樣的念頭。


    「你曾經見死不救的那個童年玩伴……」


    蕾娜冷笑著。像個惡魔,也像個死神一樣。


    「他叫作辛,對吧?」


    阿涅塔的表情瞬間崩塌。


    「……為什麽……!」


    看著臉色從未如此蒼白的她,蕾娜心想,果然沒有猜錯呢。


    其實剛才隻是在套話而已。但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論。畢竟辛曾經住在八六居民極少的第一區,而且和蕾娜及阿涅塔同齡,還有個年紀大很多的哥哥。


    最重要的是,辛能夠聽見的亡靈之聲的異能,和阿涅塔青梅竹馬能夠聽見家人心聲的能力,除了適用對象不一樣之外,在本質上恐怕是相同的能力。


    有了這麽多吻合的條件,卻不是同一個人——怎麽想也不可能吧。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名字……!…………難不成——!」


    「沒錯,他就在我的部隊裏。先鋒戰隊戰隊長,個人代號『送葬者』。他……就是辛喔。」


    阿涅塔不僅曾經擁有拯救的機會,而且放棄了兩次。


    蕾娜的胸口被阿涅塔用力揪住。看見那苦苦哀求的動作和眼神,蕾娜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那是辛告訴你的嗎?呐,他是不是還活著!他是不是……還在恨我?」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是跟你無關嗎?」


    蕾娜甩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阿涅塔追著蕾娜,也踏入細雨和夜色之中,卻隻見到對方臉上冰冷無比的笑容。


    其實,蕾娜並未從辛口中聽見任何關於阿涅塔的事情。他恐怕……已經不記得了吧。就連雷和父母的記憶,都被戰火和亡靈歎息所抹滅的辛,就算不記得這個童年玩伴,也是無可厚非。


    雖然蕾娜並不清楚這對阿涅塔來說究竟是救贖還是詛咒。


    「如果不是與你無關,那就來幫我。你說呢——不快點決定的話,雞就要叫了喔。」


    在雞鳴之前,你會有三次不認我。記得某本書裏是這麽說的。


    站在原地許久後,阿涅塔笑了。笑中帶淚,露出像是鬆了口氣的表情。


    「……惡魔。」


    「是呀,潘洛斯技術上尉。我是惡魔,而你也是。」


    沒錯,在這段時間當中,蕾娜並不是意誌消沉,也不是被真相擊垮,隻是真的沒有時間和先鋒戰隊同步罷了。


    視覺同步的設定與調整。周邊戰區一帶所有迎擊炮的手動發射密碼。她這段時間就是為了盡可能多掌握一些能夠支援他們的手段。


    「!……不發彈竟然占了全體的五成……?」


    看見回饋的結果,蕾娜忍不住發出呻吟。有三成的迎擊炮毫無反應,發射後的飛彈也有近三成在外殼引信未作動的狀況下落地。雖然有些運氣不好的「軍團」被重量超過百公斤的飛彈砸成廢鐵,但是相較於原本的威力,等同是沒有戰果。


    這可以稱為整備不良了。用來保護自己的鎧甲,卻因為自己的懈怠而生鏽,真是愚蠢。


    將剩餘的迎擊炮輸入同樣座標後發射。看見定為目標的敵方部隊在這波攻擊中全滅,蕾娜這才鬆了口氣。


    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當時辛是這麽說的。


    雖然蕾娜不認為那叫作自由,但畢竟她沒有能力撤銷特別偵察任務,也無法還給他們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至少要讓他們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能夠受到的阻礙越少越好。這是她唯一能夠替他們做到的事情了。


    這是他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怎麽能在第一天,在這個他們才開始邁步前進的場所就宣告終結呢?


    從另一頭傳回的銀鈴嗓音,讓萊登忍不住發出怒吼。就在第二梯隊毀滅後,第三梯隊判斷不該前進,而萊登等人也逐漸擊破了失去補給的第一梯隊時。


    「你真的是個大笨蛋!你到底在幹什麽啊!」


    『隻是共享了你的視覺,確認相關位置資訊,定位後手動發射了迎擊炮而已。對了,為了在共享視覺時不至於害你分心,我已經把左眼閉上了,請別擔心。』


    聽見對方平淡的回應,讓萊登越來越心煩,再度大喊起來。說什麽「而已」?事情才沒這麽簡單好嗎!


    「難道你不曉得共享視覺會讓管製官失明嗎!還有迎擊炮也是,你怎麽弄到發射許可的!話說回來,你現在出現在那裏,就已經違反命令了吧!」


    共享視覺不但會讓雙方產生混亂,資訊量也過於龐大。連續使用會造成負荷過重,最嚴重的狀況下還有可能導致失明,因此在進行管製時不會使用這項功能。在禁止支援的作戰中,使用了未獲許可的武器進行援護,不但明確違反了命令,而且根本不該為接下來隻有死路一條的部隊冒這樣子的風險!


    這時蕾娜突然吼了回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名少女管製官的怒吼聲。


    『那又如何!會不會失明也是在這之後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我擅自使用迎擊炮,又違反了命令,最多不過就是減薪降職而已,並不會喪命!』


    這發自內心的怒吼,讓萊登感到措手不及,一時說不出話來。蕾娜因為太過激動而氣喘籲籲,語氣也變得自暴自棄起來,這是萊登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情。


    『反正就算和本部跟政府那些人講道理也是講不通。那我又為何要守規矩講道理?就算會受到責難,那又怎樣……所以,還不如像這樣三兩下把事情搞定就好。有沒有許可根本沒差。』


    一瞬間,聲音變得有些痛苦低沉,但馬上又高傲地哼了一聲。


    萊登緊繃的情緒突然緩和下來,微微苦笑:


    「……你真的是個笨蛋啊。」


    『我又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麽做的。隻是因為若是讓數量這麽多的「軍團」突破前線,共和國就危險了。我還不想死,所以隻能選擇對抗。』


    那道澄淨的聲音提高了音調,這回真的笑了出來。這是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蕾娜在笑。


    『一旦第三梯隊開始移動,我這邊就會射擊。至於第一梯隊,因為擔心炮擊會牽連到你們,所以無法提供支援。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了。』


    「喔,放心吧。這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


    『……諾讚上尉呢?』


    聽見這個問題,萊登為難地眯起眼睛。雖然同步本身還連著,但是辛沒有回話,也沒有注意到這邊,隻能感受到一股冷冽凶猛的戰意傳了過來。


    「他正在和他哥捉對廝殺——那就是辛的目的。他已經聽不見我們的聲音了。」


    聽著哥哥震天價響的嘶吼,辛駕著「破壞神」尋求反擊機會。


    在這種連一丁點失誤都不能有的極限條件下持續奮戰,極度集中的神經讓辛除了眼前的光景、對方的嘶吼與炮聲之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甚至連時間的流逝也是。


    眼見炮口轉向,瞄準。「送葬者」正準備踏地變向,卻突然順勢一滑,以毫厘之差避開了彈道。由於對方的副炮在麵對主炮時的右手邊,所以隻要不斷繞向左側的話,對方就隻能用主炮和炮塔上方的回旋機槍來攻擊——……


    這時,副炮射擊了。


    隻見炮彈與右腳擦身而過,主炮也同時對準了辛。機體正在側滑的「送葬者」來不及調整姿勢以采取機動回避了。


    炮聲。靠著射向遠處地麵的鋼索拉動機體,「送葬者」才勉強逃離了彈道範圍,而身後的戰車型卻正好遭到誤傷而爆炸。重戰車型靠著自身的超級重量和強韌腿力,才得以承受二連射帶來的強烈後座力,但是在射擊的瞬間,還是必須讓八條節肢牢牢紮在地上才能穩住。


    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送葬者」衝進了自身最為擅長的攻擊距離。


    他讓早已取得仰角的主炮,瞄準了重戰車型的炮塔後方上部。那是他所能找到最為薄弱的一處裝甲。是整架重戰車型幾乎無懈可擊的裝甲之中,唯一能以「破壞神」貧弱主炮貫穿的部位。


    擊發。以曲射軌道射出致命的破甲榴彈。


    卻被重戰車型叢生於炮塔上的其中一條手臂掃開了。


    「……!」


    如同惡夢的光景讓辛睜大了雙眼。雖然擋下炮擊的手也被震碎了,但原本就是流體的手臂,瞬間就從手腕長出完整的手掌,指頭也像沒事一樣不斷蠢動。


    辛感覺到重戰車的注意力又轉回自己身上,反射性地向後跳開,機槍就掃過了原先停留的地麵。緊接而來的第二、第三波鉛彈豪雨,迫使辛一路往後閃避,再度退到了攻擊距離之外。光靠火力最差的重機槍就逼退了「破壞神」的重戰車型,一派悠閑地重新麵向這邊。


    就連牽製射擊也逼得自己不得不拚命閃躲,而自己唯一能夠攻破的部位,也被對方嚴密守著是吧。


    渾身湧起強烈的顫栗,但嘴角卻浮現笑容。


    自認抓到機會,脫隊殺向辛的近距獵兵型,被重戰車型毫不留情地一炮轟飛。這種簡直就是在宣示不準其他人打擾的舉動,讓辛的笑意越來越深。


    哥哥死前不斷呼喚著他的聲音。不斷喊著一切都是你的罪業,要以死來謝罪。


    就算要殺也得親自動手——看來他在死了之後也不願放棄這個執念啊。


    ……其實我也一樣啊,哥哥。


    自己究竟是名為修雷·諾讚的靈魂,或者隻是複製了他在雪地中死去卻還未腐朽的大腦記憶的「軍團」呢?對於現在的雷來說,這一點也不重要。他隻知道自己在死後又重新得到了一次機會,這樣就夠了。


    因為他能聽見辛的聲音,所以也知道他上了戰場。


    可是辛的聲音非常非常微弱,一不小心就會被對麵的共和國那慘不忍睹的巨大屍骸發出的喧囂聲所掩蓋。再加上共和國明明把辛扔到了戰場上,卻還是將他視為所有物來管理,更讓雷難以分辨他的聲音。


    每當被重新分配到新的戰域時,他就會透過斥候型的眼睛來回搜尋。由於身為「軍團」的雷無法違抗自己接收到的命令,隻能以指揮官的身分坐鎮在該戰域最深處,但雷始終不放棄,隻要辛能靠近一點,就能去見他了。與他見麵、道歉,要是能得到原諒,接下來就……


    就在某一天,雷透過一架損壞到無法動彈的「軍團」視野,終於找到了他。


    那是個流星雨的夜晚。由於距離相當遙遠,必須將倍率放到最大,才終於看清楚那張臉。


    他長大了。正在跟似乎是同伴的黑鐵種少年說話,而雷很想聽聽他的聲音,於是把收音感應器的焦點轉向那裏。他應該已經變聲了吧?還是還沒呢?怎樣都好,反正就是想聽聽。


    兩人望著星星墜落的天空。像是小孩一樣的剪影,背靠著伏在地上的「破壞神」裝甲上。


    「你哥還在嗎?」


    「嗯。他一直在呼喚我。所以我不去不行。」


    是指我嗎?他是來找我的嗎?


    機械的身體也忍不住發抖。雖然辛上了戰場讓他很難過,但是在知道他是為了找自己而來的時候,簡直高興地無法自已。


    「可是,你不是找到你哥,還把他好好埋葬了嗎?這樣應該就夠了吧?」


    哦。竟然還埋葬了我的屍體啊,真是溫柔呢,辛。


    「……哥哥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原諒我的。」


    雷感到愕然。


    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來?要是你得不到原諒的話,那我又怎麽可能得到原諒?


    雷快要發狂了。真的好想好想見他,告訴他事情不是這樣。


    那時候,很快就有共和國的運輸機把辛載走,於是弟弟微弱的聲音又再度消失在其他聲音中。之後雷拚了命地尋找,每當發現他的蹤跡,就會試圖把他帶走。雖然雷不能離開戰域深處,但他動用了所有他能夠命令的「軍團」。


    辛一直在戰鬥。


    在那個不知道哪天就會悄悄死在某個角落的戰場上,從容不迫地戰鬥著。


    他明明不需要再做這種事了。


    不需要為那些惡心的豬戰鬥。既然他隻能生活在那裏,不如幹脆把他帶過來吧。像人類那種脆弱的肉體不要也罷,在這邊身體想怎麽換都可以。所以,這次自己一定會好好保護他,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直到永遠。


    今天,那群豬終於把他們的髒手從辛身上拿開了。那個雖然找到了,卻很容易錯失的聲音,縱然還是很微弱,但這次終於能夠清晰捕捉到了。


    在雷知道辛朝著自己所在的戰域深處前進時,他就親自動身去迎接了。終於能夠去接他過來了。


    現在,辛就在眼前。待在那隻難看的蜘蛛裏,讓他望眼欲穿,不停呼喚,珍視的那個弟弟。


    那個蜘蛛的保護性實在太過脆弱,所以他伸手時得小心注意不要弄壞。因為辛一直不斷逃竄,所以實在很難控製力道,隻好先想辦法把腿部破壞掉。


    終於見麵了。這下子終於可以把他帶回去了。


    以後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哥哥會一直保護你的。所以過來這邊吧——辛。


    那架重戰車型隻會攻擊自己的腳邊。射來的永遠是穿甲彈,從不使用榴彈。因為榴彈高速炸裂的碎片,沒有辦法控製方向,而且「破壞神」脆弱的裝甲也承受不了一五五毫米炮彈在至近距離爆炸的衝擊波。


    他是想把自己折磨到死嗎?不——隻是不想用槍炮解決自己吧。那無數蠢動的手,就像那天夜裏哥哥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一樣。


    同樣的事情,你以為還能再做幾次?


    辛將目光瞥向光學熒幕,尋找可能實行「那一招」的地形。他作勢向後退,雷也一步一步追了上來。


    辛一麵微微調整方向,一麵不斷後退,就看見炮塔似乎不耐煩地轉了過來,炮口對準腿部。執行瞄準動作,準備射擊。就是現在——


    來到預定位置。上鉤了。


    就在炮口閃起火焰的前一刻,辛射出鋼索鉤爪,刺進位於重戰車型左後方的大橡樹,以最高速卷動鋼索,讓機體像是在飛一樣被扯了上去,接著在左側方森林找了幾棵樹借力,轉眼間就來到了重戰車型的頭頂上。


    以同為陸上裝甲的機具為主要攻擊對象的炮塔,雖然能夠水平旋轉三六〇度,但垂直方向能取得的角度——俯仰角就有很大的限製了。炮塔本來就沒辦法朝向正上方,更何況是伏低身子瞄準底下的姿勢,更是無法應對來自上方的攻擊。


    在半空中卸下鋼索,利用慣性在空中滑翔,同時扭轉機體調整落地的位置。把裝甲的接縫當成踏板,攀上了重戰車型的車體後部。自身的巨大身軀這時反而擋住了機槍的彈道,辛趁機拿格鬥用機械臂的高周波刀,刺向比正麵裝甲薄弱的那個部位。


    火花四濺。厚重的裝甲像水一樣被輕鬆劈開。接著將主炮插進切開的縫隙中。


    此時,有雙銀色手臂從縫隙中伸出,抓住了格鬥用機械臂。


    「什——」


    就像在教會裏的那一晚。


    整個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辛的意識就此中斷。


    感覺到辛的同步瞬間斷絕,萊登不禁瞪大了雙眼。這時候,周遭的「軍團」大致上都解決了,菲多也卸下了第二個貨櫃。而待在後方觀望遲遲不肯放棄的「軍團」,也被蕾娜毫不留情地施以飛彈製裁,正在撤退當中。


    「……辛?」


    萊登不斷嚐試重新連接同步,卻始終連不上。轉頭一看,才發現重戰車型麵對的方向,有一架似乎是被打飛的「送葬者」,十分不自然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知覺同步是透過彼此的意識來連接,所以隻要有一方失去意識就會中斷。可能是睡著,也可能是昏迷——或者可能是死亡。


    重戰車型悠然地走上前去,不知為何沒有開炮。但是對方身上散發的不祥氣息,讓萊登覺得不能讓他靠近辛。


    切換成無線電吧,這邊看來還能用,這也表示辛的駕駛艙並沒有損壞得太嚴重。


    「辛!給我起來啊,你這個笨蛋!」


    「送葬者」依舊毫無反應。


    為防失手毀壞了內容物,雷已經相當控製力道,但「破壞神」脆弱的格鬥用機械臂還是承受不住,結果好不容易才捉到手裏的辛,又被自己甩到遠處去了。


    看著他一動也不動,也算是變相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大概是被自己弄昏了吧,也有可能受了傷,但這些問題,就等之後再一並向他道歉吧。


    雷壓抑著激動的情緒,緩緩走了過去。等了這麽久,會這麽興奮也是在所難免。


    終於能夠把他帶回來,又能待在一起了。所以,首先要把那個脆弱的人體給……


    看著越來越接近「送葬者」的重戰車型光點,蕾娜不禁咬住了下唇。雖然萊登他們已經趕過去了,但憑他們的武裝根本阻止不了對方。再這樣下去,不隻是辛,搞不好連萊登他們也會……


    蕾娜咬破了嘴唇,口中彌漫著血腥味。


    那時候,雷明明說過他想要回去。雖然沒有明確說出弟弟對他有多重要,但是蕾娜能聽得出他的感情。可是那樣重視弟弟的雷,現在為何想要殺死辛呢?


    雖然想要阻止憾事發生,但蕾娜卻束手無策。手上的確還有火力可以支援,可是沒辦法在不波及辛的狀況下,隻擊毀重戰車型一個目標。


    無論是飛彈或重炮,威力都太過強大。「破壞神」的裝甲非常脆弱,要是對重戰車型開炮的話,四散的碎片肯定會牽連到辛。


    就沒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嗎?


    快想、快想、快想啊——這時,一閃而逝的記憶,讓蕾娜睜大了雙眼。


    『庫克米拉少尉。請你觀測重戰車型的位置,盡可能將正確的情報傳送過來。』


    聽見蕾娜告知的內容,可蕾娜差點忍不住跳起來。因為她是狙擊手,就算沒對她說明,也馬上就猜到對方想幹什麽了。


    『終端誘導就麻煩你了。隻要將導引雷射對準目標就好。』


    「等——等一下!你是想……!」


    這時賽歐也插嘴了,像個一點就爆的炸彈一樣。而顯得很焦急的安琪也接著表示意見:


    『你打算使用炮擊嗎!開什麽玩笑啊,辛還在旁邊耶!』


    『即使是隔了點距離的爆炸,「破壞神」一樣撐不住呀!距離這麽近,辛也會被卷入!』


    『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許隻能製造一點點空隙……相信我,我也不想讓上尉犧牲。』


    蕾娜的聲音中滿真摯,而且能感覺到她也十分拚命。


    可蕾娜二話不說地點了點頭。


    在趕到現場的同時,萊登就開始射擊了,隨後抵達的賽歐和安琪也跟著發動攻擊。隻見炮彈被裝甲彈開,對方還是自顧自地往辛那邊靠近。而萊登他們一麵前進,一麵用機槍掃射待在附近的斥候型統統解決之後,又再次朝著雷開炮。


    但這些炮彈不是被裝甲彈開,就是被手臂掃掉,所以重戰車型始終沒有停下腳步。該死。有什麽哥哥就有什麽樣的弟弟。這家夥也把他們都當成小蟲子還是背景一樣無視。


    這時,一挺機槍被碎片擊中而毀掉了。因為一顆在光學感應器旁炸開的炮彈。


    重戰車型才第一次把注意力轉向這邊。


    萊登一看到對方剩下的那挺機槍似乎不太耐煩地轉了過來時,就立刻把機體往橫一擺,驚險地閃過了震天價響的機槍掃射。


    趁機接近對方的賽歐和安琪同時射出鋼索鉤爪,分別纏住炮身和一隻腿,兩機就這樣將四肢牢牢踏住地麵。重量隻有重戰車型十分之一的「破壞神」,就算兩架合力也隻是稍微讓對方增加了點負擔而已。將切換成近發引信的榴彈發射出去,以曲射軌道命中另一挺機槍後,萊登也射出鉤爪,這才終於讓重戰車型的腳步遲緩下來。


    突然感覺到一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殺氣。就在萊登立即切斷鋼索的瞬間,重戰車型就把被拖住的炮管和腿部用力一甩。來不及切斷鋼索的「雪女」瞬間被扯上空中,猛力撞上「笑麵狐」,一起滾到遠處去了。


    「安琪!賽歐!」


    『唔……我沒事。』


    『我也是。抱歉,賽歐。』


    『別在意啦……萊登!他要開炮了!』


    「……!」


    一個沒注意就被鎖定了,來不及閃避。就在萊登準備迎接炮擊的瞬間,重戰車型突然失去平衡,從「狼人」身邊掠過的炮彈,落點偏移得十分離譜。那是可蕾娜的狙擊。她用全自動射擊打爛了重戰車型前腳牢牢踏住的那塊地麵。


    『萊登,你還好嗎!』


    「喔喔,還好有你在!不過還是快點撤離吧。要是你被幹掉了,就沒人可以給這家夥來一發狠的了……少校,快遞還沒到嗎?」


    蕾娜的聲音也十分緊繃。


    『已經發射了。距離目標還有……三千!庫克米拉少尉!』


    『由我接手。開始進行終端誘導。距離命中還有……五秒……三、二……』


    「神槍」將人眼無法看見的導引雷射對準目標。對準了停在「送葬者」身旁的重戰車型。


    重戰車型的搜敵能力不佳。


    身為指揮官機的雷也不例外,必須靠著伴隨自機的多架斥候型,以及和本隊當中的耳目進行連結,才能補足搜敵能力。但現在斥候型的伴隨機已經全滅,隸屬本隊的斥候型也隻在最初下了指示後就放著不管,由於損失慘重而開始撤退了。對雷而言,把辛帶回去才是他的首要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所以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也因為這樣,讓他在緊要關頭反應慢了一拍。


    就在他伸手抓住座艙罩,正準備扯下來的時候,鎖定警報才響了起來。


    在迅速上移的光學感應器視野中,巨大的炮彈已經迫在眉睫了。隻見一條像人類小孩一樣大的巨型蛆蟲,展開調節姿勢用的機翼,維持在四五度的角度,對準了上方裝甲急速落下。


    那是一五五毫米重炮,反裝甲誘導炮彈。


    一股沸騰般的怒意從心底湧現。


    那是一顆直接命中的話,連雷也會承受不住的超強力炮彈。但是在這麽近的距離下,辛百分之百會受到波及。


    那些共和國的垃圾,把辛利用到這種程度還不滿足,居然還想拿他當誘餌,連同我一起炸碎嗎!


    沒有時間帶著辛逃跑了。因此,雷將前半段的四條腿猛力一蹬,讓機體像駿馬一樣仰起上身。他扭轉身軀,用最為堅固的正麵裝甲麵對炮彈。流體奈米機械構成的手臂也盡可能向外展開。就算上方裝甲撐不住,那正麵裝甲又是如何呢?他要用這具身軀擋下爆炸和衝擊波——一定要護住被自己擋在身後的辛!


    就在炮彈即將命中的瞬間。


    突然間,腦海中浮現過去曾經抬頭仰望的夜空。那片散落著點點星塵,仿佛能聽見清脆聲響的幽黑天球。


    擁有白銀色秀發與眼眸,似曾相識,正好與辛同樣年紀的少女,就站在那片天空底下,開口說話:


    『你明明說過要保護他。』


    是啊,沒錯。我必須好好保護辛才行。那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少女又開口說:


    『可是,你還想再殺他一次嗎?』


    ————————————————————!


    一動也不動的「破壞神」。一動也不動的,小小的辛。


    我……


    又一次。


    著彈。


    接觸目標後,引信——並沒有啟動。


    不發彈。


    將屬於成型裝藥彈的誘導炮彈,當成一顆實心彈來使用的話,密度和速度都不足以貫穿重戰車型極為厚實的正麵裝甲。炮彈直接成了一團廢鐵,引信並未作動,所以炸藥也並未引爆。


    然而,遠在音速之上的超高速度,以及戰車炮彈無法比擬的重量,所產生的莫大動能,讓正麵承受炮彈的雷,全身每一處角落都遭受衝擊力的洗禮。


    「命中。」


    蕾娜看見雷達熒幕上表示誘導炮彈的光點,與重戰車型重疊後消失了。


    沒有爆炸。這是當然的。蕾娜在射出的時候就已經把引信設定成不會作動了。


    以前,她曾聽父親說過。


    戰車的裝甲能夠彈開炮彈。可是那並不代表戰車沒有受到傷害。


    就算彈開了炮彈,上頭的動能也會轉化成衝擊力,滲透整部戰車。有時震落的零件會壓傷乘組員,有時則會讓裝甲上的鉚釘或螺絲蹦開,像跳彈一樣讓內部的乘組員受到嚴重傷害。破壞力十分可觀。


    把這招用在重戰車型身上,也能造成一定的傷害。靠著蕾娜現有的武器,想要在不牽連到辛的狀況下攻擊重戰車型,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即使如此,還是隻能爭取到幾秒鍾時間,必須采取下一步行動才行。有誰能夠……


    這時她察覺到了。


    同步的那個對象。


    在戰鬥中也不斷嚐試與辛進行同步連接,這時終於恢複了。萊登忍不住大喊:


    「辛!」


    反應很遲鈍,意識可能還沒完全清醒。於是他又喊了一次,依舊沒有反應。


    但萊登還是繼續大喊:


    「給我起來啊,你這個笨蛋!喂!辛!」


    「諾讚上尉!你聽得到嗎,諾讚上尉!請你醒一醒!」


    在同步的這一端聽著大家不斷呼喊,蕾娜也喊了起來。快醒醒、快點離開那邊、快去解決掉那架重戰車型。這些源自於現況的提醒,都不是能夠打動他的理由。


    蕾娜很清楚。她早就察覺到了。所以,她一定會成功,也一定要成功。


    那時候,那一夜,辛帶著心如刀割的悲愴語氣,說出了他要殺死哥哥的話。


    其實一點也不想和哥哥戰鬥的辛,卻堅持與雷正麵對決的理由。


    「你不是要吊祭你的哥哥嗎!——辛!」


    微微地。


    感覺到那雙紅色眼眸微微抬了起來。


    用力踏穩的後腿,將地麵整個踏碎。鋼鐵之軀頻頻發出哀號,猛烈的衝擊滲透到中樞處理係統導致當機,讓雷的思考陷入一片空白。


    但他仍然按照戰鬥機械的本能,朝著周圍不斷射出炮彈。四周的小蟲子似乎都逃開了。


    處理係統和感應器逐漸恢複。


    隨後,雷看見了。


    就在自己背後,不知何時起身的「送葬者」,把炮口對準了這裏。


    自己昏倒時,似乎割傷了額頭。因為出血的關係,左眼張不開。身體的感覺也很疏離。活動起來很勉強。腦袋恍恍惚惚,很難進行思考。


    輔助熒幕毀了,駕駛艙內顯得有些昏暗。辛用左手按住意識還有些模糊的腦袋,身體無力地靠在內壁上,隻是伸手握著操縱杆,眼睛盯著熒幕不放。


    自己似乎是被誰喚醒的,但是昏厥帶來的影響依然嚴重,暫時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著,也不知道周遭的狀況如何。


    辛隻知道,自己和「送葬者」機體都還沒死。


    而希望能由自己親手埋葬的哥哥,就在眼前。


    一度昏厥的身體,至少還有力氣握住操縱杆,扣下扳機。


    這樣就夠了。


    『……辛。』


    亡靈之聲響起。是早已死去的哥哥的聲音。和自己最後一次聽見時相同,獨自一人待在這片戰場上的角落,直到最後也沒有原諒自己的哥哥的聲音。


    當他第一次在亡靈的哀歎中聽見那個聲音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哥哥,親手送他離去。


    『辛。』


    他不知不覺間咬緊牙根。早在七歲時就該窒息身亡的那個自己,好像還躲在心底某處哭泣。哭喊著全都是我的錯,應該在那時候就死掉的。哥哥的聲音也在蠱惑著自己,現在去死還不晚。他絕對不會讓自己忘記……哥哥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這件事。


    可是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天真到還想讓對方再殺死自己一次。


    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在這段時間,他接觸了許多事物,經過思考,然後想通了。


    那時哥哥掐住自己的脖子,並不是自己的錯。


    父母的死和哥哥的死,還有其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過。


    那單純隻是哥哥遷怒自己。那時哥哥的情緒失控了,所以比哥哥弱小的他,恰巧成為了發泄目標,隻是這樣而已。


    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麽責任需要背負。


    『辛。』


    亡靈的聲音,再次響起。


    對於「軍團」始終不曾停歇的叫喚,其實辛一點也不覺得可怕。反倒覺得同情。因為它們隻是借用死者的話語,隻是用那種聽也聽不懂的機械式話語,不斷哀歎自己渴望回歸的心願。


    那些故國滅亡,失去軀體,本應在死後回歸冥府卻無法回歸,哭喊著不想死的死者。他們臨死前的話語,被名為「軍團」的亡靈大軍借來哀歎自己渴望回歸的心願。


    辛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哥哥留在這群亡靈之中,自己一個人遠走高飛。


    死了之後又被帶走,幽禁在等同於亡靈的戰鬥機械中,不斷呼喚著自己的哥哥。辛發誓一定要找到他的首級,與他正麵對決,將他毀滅之後好好安葬才行。


    為了這個目標,辛才會上戰場。為了這個目標,他才會一路奮戰了五年之久。


    沒有該背負的責任,也沒有該償還的罪過。


    雖然他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對於哥哥最後賦予自己的罪,對於那個臨死前不忘呼喚自己的哥哥的亡靈……


    他還是必須徹底做個了結,才能繼續前進。


    瞄準完成。炮口對準了擋在麵前的鋼鐵色裝甲中間,那道被自己劈開的縫隙。


    「……再見了,哥哥。」


    辛扣下扳機。


    雷透過後方光學感應器,目睹了這片光景。


    他能感覺到辛扣下了扳機。炮口冒出火焰。


    這一刻,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看見了。


    看見了直視著自己的血紅色雙眸,以及眼中的堅強與決心和意誌。


    那張陌生的臉,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那是當然的。


    因為雷在五年前就死了。因為他死了,所以從那時開始就從未改變,也一直在原地打轉。


    可是辛還活著,所以一直在改變,也能朝著任何地方前進。


    自己曾發誓不管發生什麽都會好好保護的,那個年幼無知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總有一天,辛也會超過雷的年齡吧。這讓他感到開心,也有些寂寞。


    啊,對了。


    最後還有一句話,一定要告訴他才行。


    有一句一定要告訴他,卻直到最後都沒機會說的話。在那個下雪的夜裏,在那個廢墟當中,雷希望至少能在臨死前把這麽一句話告訴辛就好,卻在說出口之前就死去了。


    就像那時候一樣,雷伸出了雙手。從那道被劈開的縫隙中伸出手。


    辛。


    一道閃光。


    差點被扯掉的座艙罩微微變形,露出了一點縫隙,流體奈米機械的手臂,就從那裏鑽了進來。


    從扣下扳機到炮彈命中,事實上不用一秒鍾。在這段體感無限延長的時間中,辛看見一雙手緩緩伸了進來。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微微張開了手掌。是記憶中哥哥的那雙大手。


    看著這個和某天晚上相同的光景,辛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他用意誌力強迫僵硬的身體聽從命令,不讓自己移開視線。


    那是在下一秒就會在炮火中燃燒殆盡的哥哥。是他找尋了五年的哥哥。正確來說,那隻不過是雷臨終思維的殘渣,但辛仍然希望將這個烙印在自己的腦海中。


    沒有憎恨,沒有殺意,也不打算背負些什麽,隻是想要留存在記憶之中。


    摸著脖子,手指隔著領巾纏繞在上頭,本來以為又想掐死自己的那雙手,卻隻是溫柔又帶點悲傷地,撫摸著過去自己所造成的猙獰傷疤。


    『……對不起啊。』


    咦?辛睜大了雙眼,感覺時間流逝再度恢複正常。


    幹淨俐落地命中了目標,引爆了成型裝藥彈頭。產生的超高溫超高速金屬噴流,從裝甲裂縫灌入內部,遲了一拍之後,巨大的重戰車型全身上下都開始噴出暗紅色火焰。


    哥哥的手放開了自己,一下子就從駕駛艙的縫隙縮了回去,主動回到熊熊燃燒的火焰中。


    「哥……」


    立刻伸出去的手卻來不及追上。隻能看著哥哥卷回去的手臂被烈火點燃,消融於火中的光景,空虛地握起手掌。一切都來得那麽突然。


    「……啊……」


    一瞬間,辛還不明白從眼眶滿溢而出,流淌過臉頰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因為自從雷讓他死了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悲傷,甚至不知道從心底湧起,堵在胸口的這股情緒就是悲傷。


    隻是任由淚水不斷流出,停也停不住。


    「——少校,請你切斷同步吧……他那個樣子,應該不會想被別人聽見。」


    『好的。』


    等了一小段時間後,聽見萊登連結上一句「可以了喔」,蕾娜才再度啟動知覺同步。等到其他人都重新連上後,才由萊登代表大家發問。


    『心情平複下來了嗎?』


    『嗯。』


    辛回答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已感覺不到流淚的氣息,再度恢複以往的冷靜沉著,同時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萊登笑了出來:


    『這下子也能把你哥的名字保存下來了吧?』


    雖然沒有聲音,但辛在聽到這句話後的確是笑了。


    『也是呢。』


    接著辛的注意力轉向這邊。


    『…………少校。』


    「我在喔。那還用說,因為我是先鋒戰隊的指揮管製官呀。」


    縱使沒有人要求,但蕾娜覺得自己有義務要親眼見證一切。


    『……』


    「狀況解除。辛苦你了,送葬者。還有大家也是。」


    聽見蕾娜故意用個人代號稱呼,辛似乎苦笑起來。


    『嗯。你也辛苦了,管製一號。』


    好啦。萊登輕輕呢喃了一聲。他似乎在狹窄的駕駛艙內伸了個懶腰,接著才開口說話。


    蕾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剛才……


    剛才他們五個人之間好像達成了什麽共識。除了蕾娜之外的其他人,都完成了交流。


    這是怎麽回事呢?剛才,大家好像做了什麽決定……


    『菲多。貨櫃重新連接完成了嗎?』


    接著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誰的回應。菲多?喔喔,是指隨行的「清道夫」呀。


    『警戒和維修就等找到睡覺的地方再說吧……才第一天就用了這麽多彈藥,損失真大啊。』


    『哎呀,這樣不是很好嗎?畢竟解決了這麽多敵人。』


    『說的也是……那就——』


    另一頭傳來某種重物在活動的機械聲響。他們五個人都讓待機狀態的「破壞神」重新站了起來。


    『該走了——那就再見嘍,少校。請多保重。』


    聽見這句十分普通的道別,蕾娜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因為戰鬥才剛結束。


    敵軍被迫撤退了,也沒有人陣亡。所以今天已經可以回基地了,就像平常那樣。


    「咦?」


    蕾娜還在疑惑的時候,他們已經啟程了。激戰之下傷痕累累的「破壞神」發出有些刺耳的腳步聲,他們幾人就像是上學途中的學生一樣,一邊隨意閑聊,一邊往前邁進。


    『話說啊,我們現在要直接往前走嗎?剛才有一大堆不發彈耶。』


    『嗯……感覺有點像地雷區呢,就這樣走過去好像有點可怕喔。辛,附近能找到迂回的路徑嗎?』


    『這一帶已經不會碰上「軍團」了,要往哪走都可以……不發彈?』


    『這個我們會邊走邊跟你講啦。話說辛啊,你剛才還真的是完全沒在注意周圍耶……』


    他們持續走著。往東前進。前往「軍團」所支配的,無人踏足的戰場。


    沒錯。他們——


    再也不會回來了。


    「等——」


    飽受煎熬的焦躁,與像是被澆了盆冷水一樣的失落預感,促使她開口:


    「等等。請等一下……!」


    感覺辛他們似乎回過頭來,等著聽蕾娜如何挽留,但是她卻想不到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因為,趕走他們,以及下達必死命令的人,和她是同一邊的。事到如今,無論是謝罪或自責對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所以她也想不到可以說什麽。


    即使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開口: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遲了一拍之後才理解自己說了什麽的蕾娜,僵在原地。什麽不說,偏偏說不要留下我?不但不要臉,而且根本搞不懂意義。


    另一方麵,辛他們聽見這句話,卻溫柔地笑了。


    蕾娜這時才發現,這是他們第一次對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柔和而混雜著少許苦笑的笑容。就像是今天開始要去國小上學的哥哥姐姐,遇上還年幼的妹妹不斷撒嬌地說著自己也要去時,會有的那種表情。


    『啊!聽起來真棒耶,這個。』


    萊登笑了。就像僅憑自己與夥伴的力量,在荒野上馳騁的野獸那樣地強悍並高傲。


    『說的也是啊。我們不是被趕走,而是主動踏上旅途。想去哪裏,就能走到哪裏。』


    他們的注意力,從蕾娜身上轉移到路途的前方。所有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再次飛向了前方的未來。


    蕾娜輕輕屏住氣息。


    他們經由同步傳來的感情,不是覺悟,也不是從容。


    若要舉個例子,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晴空萬裏之下閃閃發光的蔚藍大海一樣吧。


    也像是被帶到一片無邊無際,春意盎然的草原,還被告知可以盡情奔跑、盡情玩耍的小朋友一樣。


    無法遏製的興奮與純粹的喜悅。好像期待了很久,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樣。


    啊啊。


    這教我怎麽阻止他們?無論任何話語,都絆不住他們的腳步了。


    對他們而言,所謂的自由。


    蕾娜現在明白了,就算隻是選擇死去的場所及途中的道路,這種程度的自由,依舊是如此值得尊敬,如此難能可貴。


    發現蕾娜默默地接受了這場離別,他們便再度邁開步伐。而在最後,麵對雖然理解但感情上依舊難以接受的蕾娜,辛輕輕地笑了。


    那是蕾娜第一次感受到,他笑得那麽平和。


    無憂無慮,沒有一絲陰霾。


    『我們先走一步了,少校。』


    同步靜靜地中斷了。


    五個光點靜靜地消失了。脫離了管製範圍,知覺同步的對象設定也遭到抹消。


    如此一來,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


    淚水滿溢,不斷從眼中低落,無法止住從喉中湧起的嗚咽聲


    蕾娜趴在電腦控製台上,放聲哭泣。


    一張版麵頗大,顏色排列左右相反,已經褪色的五色旗,就畫在軍營式隊舍的木牆上。


    事實上並不是左右相反,而是上下顛倒。或許是象征著專製、歧視、偏見、不義和低劣的意思吧。


    旁邊還有一幅麵帶聖潔微笑的聖女瑪格諾利亞的塗鴉。但她手中高舉的不是斬斷支配的寶劍,而是鎖鏈與腳鐐。腳下踩的也不是象征專製的鎖鏈,而是掛著「豬」的名牌的人。


    這就是他們眼中的共和國。


    蕾娜伸出不帶一絲傷痕的指尖,輕撫傷痕累累的木牆上的顏料層。圖畫看來已有些年頭了。這恐怕是九年前這棟隊舍剛建好時,第一批分發到此地的八六所為。


    早已死去了呢。包含蕾娜在內的諸多國民引以為傲,深信不疑的共和國,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


    就是蕾娜他們親手撕裂、蹂躪而舍棄的。


    她閉上雙眼,輕輕吐了口氣。那位已經離開的少年,一定也聽見了共和國的聲音吧。


    在那件事之後,長官告訴蕾娜,在上頭決定如何處分之前,她必須暫時停職。於是蕾娜就搭上了前往這裏,也就是飛往先鋒戰隊基地的運輸機,正好也是運送從各戰區匯集而來的下一批處刑對象的運輸機。她找上了人事部裏一位個性軟弱又好說話的士兵,靠著近乎於威脅的方式,才得以搭了上去。


    「……你就是米利傑少校吧?」


    蕾娜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個年約五十的整備人員。他是雷夫·阿爾德雷希多中尉,這座基地的整備班班長。


    「我從小鬼們那裏聽說過你的事情,沒想到你竟然會親自來到這裏。看來你也是個相當愛管閑事的人啊。」


    他以略顯沙啞的大嗓門這麽說之後,就用下巴比了比後頭的隊舍。


    「雖然他們都清理過自己的房間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留下什麽。新來的小鬼們晚一點才會進去,如果隻是這麽一小段時間的話,你可以去看看。」


    「謝謝您。不好意思,在這麽忙的時候過來叨擾。」


    「沒什麽。我在這裏送走太多小鬼了,倒是第一次見到過來憑吊的白係種啊。」


    蕾娜忽然抬頭望著那張看來頗為嚴肅,曬得黝黑的側臉。


    「……阿爾德雷希多中尉。您是……」


    那不是夾雜白發的鐵灰色頭發,而是被油汙染得斑駁不堪的銀發。


    「白係種……對吧?」


    「……」


    良久,阿爾德雷希多拿下墨鏡。底下的那雙眼眸,是白雪般的銀色。


    「我老婆是陽金種,女兒也長得像她。我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們兩個被帶走,所以才染了頭發。我自願從軍,希望能想辦法替她們拿回公民權,但是……看我現在這樣就知道了。在我傻傻地拚死拚活工作的時候……她們兩個已經被帶往戰場,一去不回了。」


    他從鼻子深深舒了口氣,使勁地搔了搔頭發。


    「……辛那家夥有跟你說過他的異能是什麽吧?」


    「是的。」


    「那在東部戰線也算頗有名氣啊……所以在他分發到這邊時,我還偷偷去問過他,有沒有聽見哪個『軍團』在找一個沒辦法保護自己妻女的混帳。」


    「……」


    「要是有的話,我打算去找看看,讓它殺了我。結果那家夥卻說沒有,完全沒聽到喊著我的名字的『軍團』。聽到他這麽說……我覺得罪惡感少了一點啊。老婆跟女兒雖然死了,但至少沒有被困在戰場上。等我到了那邊,一定能見到她們吧。」


    老整備員微微笑了。那是一張看似寂寞,同時也有些寬心的笑容。


    但當他望向東方,遙望那片廣闊的戰場時,那張側臉卻隻剩下寂寥。


    「在執行特別偵察任務之前,我總是會把自己是白係種的事情向他們坦白。我總是會說,要恨我們也沒關係,如果殺了我能讓心情好些,那就動手吧……可是從來沒有人真的動手。這次也是一樣。托他們的福,我又一次錯過死亡了。」


    聽起來像是為了自己又被留下感到悵然若失。


    妻女先走一步……而許許多多在這裏被他照料過座機的孩子也是。


    他戴上了眼鏡,像是要隱瞞某種從心底湧現的東西一樣,不耐煩地說了句:「你還佇在這裏幹嘛?」


    「我不是說過沒什麽時間了嗎……快去吧。」


    「好的……非常感謝您。」


    迅速向阿爾德雷希多點頭致意後,蕾娜便穿過他身旁,走進了隊舍。


    像是用廢料搭建的軍營,放眼望去盡是灰色與褐色,又粗糙又煞風景。


    由於長年風化和清洗不掉的塵埃,顯得陳舊而泛白的走廊,建材剝落十分嚴重,到處都能看見裸露在外,嘎嘎作響的木板。


    食堂和廚房像是從來都沒掃幹淨一樣,沾滿了陳年油汙和煤灰,一點也不整潔。


    淋浴間和蕾娜曾經在紀錄片中見過的毒氣室很像,陰森又昏暗。角落還有一些黑黑的東西在蠢動著。


    這裏沒有洗衣機和吸塵器。放在走廊盡頭的掃帚和畚箕,以及擺在後院取水處的水盆和刻有波浪紋路但不知道用法的板子,大概就是代用品吧。


    連一點文明生活的氣息也沒有。一想到這就是以先進及人道精神為傲的國家,給於人民的生活條件,就覺得無地自容。


    二樓好像就是處理終端的房間。蕾娜踏著發出嘎嘎聲抗議的樓梯,走了上去。


    光是陳舊的狹小彈簧床和衣櫃,便占去大部分空間的個人房,同樣也因為塵埃和長年日曬而褪色。由於每一個角落都收拾幹淨了,完全感受不到上一任房客的氣息。唯有經過清洗整齊疊好的薄被和床單枕頭,靜靜等待著下一位房客的到來。


    位於最後麵也是最寬廣的房間,就是戰隊長的房間。蕾娜推開有些故障的門。


    這裏也有狹小的彈簧床和衣櫃,裏頭還有一張這裏才有的書桌,以及前方稍微寬敞一點的空間。那裏擺了大量的雜物。


    有一把舊吉他,也有卡牌和桌上遊戲,還有工作用的各式工具。


    還能看見填字遊戲的雜誌。裏麵隻剩下破損的頁數和解不開的問題而已。


    也有一本斜放著的素描簿,但裏麵一張畫也沒有,全都是白紙。


    毛線和勾針都收納在籃子裏,卻沒看見任何蕾絲編織成品。


    隨地取材的木板所做成的書架上,放滿了各式書籍,但是題材和作者涉獵範圍之廣,實在很難看出所有者的偏好。


    大概是想到下一批戰隊員可能用得上,所以才故意沒清掉的吧。不過,隻要是必須花費心力才能完成的東西,全都已經處理掉了。因為他們知道,那些東西留下來也沒用。


    仿佛能聽見他們的笑聲。


    明知最後連一點痕跡也留不下來,但是在那天到來之前仍然努力活過每一天的少年少女們,所發出的笑聲。


    不對絕望屈服。


    不讓憎惡玷汙原則。


    身處於連尊嚴都不保的困境中,卻依舊努力展現自己身而為人的驕傲。


    蕾娜朝著裏麵的書架走了過去,就看見一隻隻有腳掌是白色的小黑貓,茫然地佇立在原地,似乎在疑惑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裏。這時,窗外的士兵似乎拍完了資料用的照片,又把所有的處理終端聚集起來,不曉得要做什麽。


    看這個房間的樣子,大概也不用期待會發現什麽了吧。但基於好奇心她還是想找些書來看看,於是就挑了作者名字看起來有些眼熟的書,隨意地打開翻了翻。


    就在這時候,有些東西從書頁之間掉了出來。


    「啊……」


    撿起來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幾張紙。最上麵的是一張許多人集合在建築物前麵的照片。


    就在那麵顛倒的五色旗前。是這棟隊舍。上頭有一群身穿連身工作服的整備人員,以及二十餘個年約十五六,最長也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


    「…………!」


    不用說明她也能猜到,他們就是直到昨天為止的先鋒戰隊隊員。辛、萊登、賽歐、可蕾娜、安琪,還有其他已不在人世的所有人。這很有可能是到任當天拍的照片。


    在一張尺寸不算大,人事檔案用的照片裏,硬是塞進了二十四位處理終端以及整備人員,所以每個人拍起來都是又小又模糊。不知為何,甚至連一架舊款的「清道夫」也入鏡了。它想必就是菲多吧。


    這可說是蕾娜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們的模樣,然而在畫質粗糙的遠景下,每一個人的長相都很難辨認,但能夠確定的是,這些並沒有整隊而是隨處亂站,看著攝影鏡頭的隊員,臉上全都帶著溫和的微笑。


    下一張是便條紙。是一位豪邁男子龍飛鳳舞的筆跡。


    『要是你真的特地跑來找到了這些東西,就證明你是個真正的笨蛋。』


    這次她真的為之屏息。


    是萊登。雖然沒有寫明收件人,但對象想必是蕾娜。


    要是真的特地跑來找到了這些東西,就證明你是個真正的笨蛋


    你還不是一樣。隻是因為我有可能過來找,就特地像這樣留了這些東西。


    再下一張紙,是一份不規則排列的姓名。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讓她知道那張照片裏誰站在什麽位置。


    『我幫你把名字標好了。否則你看了照片,一定又會哭著說認不出誰是誰吧。』


    賽歐。


    『貓就給你照顧了。反正裝好人也不差這點小事嘛。』


    可蕾娜。


    『我們還沒替它取名喔。就麻煩少校給它一個可愛的名字吧。』


    安琪。


    拿著紙張的手在發抖。從心底湧出的感情,把胸口塞得滿滿的。


    大家特地留下來的訊息。為了我這個明知自己隻是躲在後頭看大家賣命,也沒有能力挽救什麽,卻總是把空洞的理想掛在嘴邊的人。


    最後一張紙,是辛寫的。用很像他會寫的端正字體,寫下了很符合他淡漠風格的一行字。


    『要是有一天,你來到了我們抵達的場所,可否為我們送上一束花呢?』


    正如同他字麵上所表達的意義,但也不僅止於此。


    堅持走到生命的盡頭,是辛、是他們所期盼的自由。而他們最後所能抵達的場所,也是蕾娜總有一天一定要達到的目標。


    蕾娜知道,自己還能走下去。


    不對絕望屈服,不玷汙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則,一直堅持走到生命的盡頭。


    沒錯,直到最後他們都相信她可以辦到。


    淚水潰堤,在臉上留下一道淚痕。感覺這淚水蘊含著一股暖意,也讓她雖感到悲傷,唇邊還是綻放微笑。


    共和國總有一天會毀滅。辛曾經這樣說過。忘記如何保護自己的怠慢心態,總有一天會品嚐到敗北的滋味。


    對於這個國家來說,這搞不好是不可避免的未來。或許,就會發生在明天。


    即使如此,她還是得奮戰到最後一刻。不放棄希望,努力活下去,一直掙紮到死亡為止。就像貫徹原則直到死去,充滿榮譽感的他們一樣。


    戰鬥吧。窮盡此身的命運,直到最後的那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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