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夜晚終於迎來曙光。


    我的體力也快到極限,之後便昏厥似地倒了下去,醒過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借宿的德朵菈婆婆家床上了。


    在我昏睡的期間,洋樓似乎被放火燒了,隻剩下焦黑的洋樓骨架、變成焦炭的大量藏書,以及曾為邪龍亡骸的大量灰燼。


    我在那之後花了一整天消除疲勞與恢複魔力,為了和天瑚他們一起離開村莊,而去向村長道別。


    「話說回來,不需要全村的人都來送我們啦……」


    「我們怎麽能做出那麽忘恩負義的事呢?多虧如今沒有了死靈法師,在村子附近徘徊的僵屍也都消失了,這樣一來,我們就能過著和平的生活了,這都是多虧了您們啊。」


    一望向來為我們送行的村長身後,便看見村人們交給已經拿著一堆行李的亞爾格先生一個碩大的布袋。


    「這樣好嗎?送我們這麽多食物……」


    「哈哈哈,這樣我們還嫌少呢。」


    再接受更多食物,我們就會覺得不好意思了。


    又有村人雙手捧著滿滿蔬菜靠近,我們婉拒村人的好意,這時,一名露出溫柔微笑的女性朝我們走了過來。


    「啊,德朵菈婆婆。」


    「嗨,身體已經不要緊了嗎?」


    「是的,托您的福。」


    在親切地對我們揮著手的老婦身旁,不見那名村姑的身影。


    我為了此事稍微皺起眉頭,決定試著向她詢問一件我一直都很在意的事。


    「請問,這樣或許有些失禮……但是德朵菈婆婆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那棟大房子裏嗎?」


    沒錯,我詢問了如今不在現場的涅雅的事。


    與她的紛爭結束之後,我唯一在意的隻有此事會對村子產生什麽影響而已。


    「哈哈哈,一點也不會失禮啊,我從二十年前就在這裏獨居了,因為丈夫和女兒都被魔物殺了……在那之後,那個家就一直隻有我一個人。」


    一直獨居嗎?她真的忘記涅雅了呢。


    不過,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麽對涅雅所說的話有耿耿於懷的部分了。


    ……什麽傀儡娃娃嘛,雖然口吐惡言,但這不是很照顧人家嗎?


    真是的,她直到最後都不老實啊。


    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我打算就此對德朵菈婆婆鞠躬致謝,卻發現她露出有些悲傷的神情,因而麵露疑惑。


    「不過啊,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應該是自己獨自生活的房子,昨天卻突然覺得家裏變大了呢,我還想說我終於也開始癡呆了嗎?」


    「……不,您還很硬朗喔,德朵菈婆婆。」


    聽見她所說的話,我這次懷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轉向後方進行準備。


    「唉,真是的,我對這種事很沒轍啊。」


    人的記憶果然無法輕易消除呢。


    看著擺在眼前的證據,我壓抑住心中湧起的情緒。


    此時,不知是否聽到我與婆婆的對話,天瑚走過來拉了拉我的團服。


    她是在擔心我嗎?這女孩很敏銳,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


    「……不用擔心,我可不是會沉浸於感傷的愛哭鬼。」


    「不是,我不是擔心兔裏會哭,而是在想什麽時候才要出發。」


    「把我的感傷還給我好嗎?呐?」


    原來你不是來關心我的啊。


    我心中湧現的熾熱情緒逐漸冷卻。


    「這是她所選擇的方式,所以我不會多說什麽,想想這段過程,就知道一切都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你真是嚴厲呢……不過這倒也是。」


    「而且……」


    天瑚不知為何眯起眼睛瞪著我。


    這叛逆的眼神是怎麽回事?


    我可沒做出應該承受這種視線的虧心事喔……大概啦。


    「兔裏就是兔裏,你對敵人有點太寬容了吧?」


    「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我的身分原本就是幫助別人的人啊,要求我冷酷無情,我也會有點困擾。」


    「雖然這麽說,但我對那樣的結局很有意見。」


    雖然我也同意這一點,但天瑚看起來真的不甚愉快。


    算了,現在必須趕緊準備好出發。


    我確認手邊的行李,並在布魯林背上放上村人贈送的食物。


    既然有這麽多糧食,應該足以撐到薩馬利亞吧。


    「亞爾格先生,我準備好了喔──」


    「我這邊也好了!」


    我確認亞爾格先生將行李固定在馬匹身上後,便轉向村民們。


    「那麽,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很感謝各位的照顧,請大家保重。」


    「嗯,歡迎您們再度造訪,到時候,我們會準備比現在更豐盛的東西款待各位,在那天來到之前,我們都會祈求您們旅途平安。」


    再度造訪啊……嗯,等哪一天再來這裏吧。


    我心想這樣也不錯,同時向村人們揮了揮手,展開旅行。


    在村人們愈變愈小的身影之中,沒有看到涅雅這名少女的身影。


    沒有人為這件事感到訝異,彷佛該名少女一開始就不存在於村子裏。


    這些人想必對事情的經過的一無所知。


    無論是自己遭到操縱一事。


    死靈法師的真麵目一事。


    僵屍在村外徘徊的真正理由。


    還有,一位少女突然從村子裏消失這件事──


    ***


    「咕──」


    在看不見村子之後,一隻黑色小貓頭鷹停在我的肩上。


    貓頭鷹收起與身體大小不甚相符的大大翅膀,「咕」地叫了一聲。


    我對大中午飛來一隻貓頭鷹這件事沒抱持任何疑問,繼續向前走,並低聲說:


    「這樣好嗎?」


    「……咕──」


    「你消除了那些人的記憶……這樣真的好嗎?」


    「咕──」


    「……喂。」


    「咕呱呱!?」


    我一把抓住停在我肩上的貓頭鷹,並將它倒了過來。


    我眯著眼睛瞪著顯然心神不寧的貓頭鷹,於是它露骨地別過了視線。


    這家夥……


    我便順勢上下抖了幾下,頭昏眼花的貓頭鷹突然發出有如少女的叫聲:


    「別、別這樣啊!!不要把我倒過來搖晃!!」


    「既然你能說話,就停止拙劣的演技吧,你這不是讓我變成會跟鳥說話的怪咖了嗎?」


    「因、因為人家現在可是貓頭鷹啊!!正常的貓頭鷹是不會說話的呀!!咕咕咕──!!」


    「吵死了!不要發出那種做作的叫聲!」


    貓頭鷹正在我手中不斷掙紮。


    它的真麵目是村中消失的少女、應該以死靈法師的身分被討伐的魔物──涅雅本人。


    我對拍動著翅膀的她發出傻眼似的歎息,用往前一扔的動作放開了她。


    重獲自由的貓頭鷹揮動巨大的翅膀,停在布魯林背上,接著「碰」地一聲發出光芒,變身為黑發紅眸的少女。


    她的衣服與在洋樓時的洋裝不同,變成有些接近現代風格、適合活動的衣服。


    見到她準備萬全的服裝後,我不禁歎了口氣。


    「唉,你真的要跟著我們喔?」


    「當然呀,因為我們已經締結契約了嘛。」


    涅雅可愛地歪著腦袋,亮出右手掌。


    掌心上宛如刺青一般,刻劃著類似魔法陣的紋路。


    而我的右手上也有與其相同的紋路,現在雖然看不到,但隻要灌注魔力,我的右手掌心便會浮現出紫色的刻印。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說過會一輩子纏住你的吧?」


    「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把自己的家燒掉吧?」


    那天晚上,她與我締結了契約。


    那並非詛咒,也非術法,隻是一般的使魔契約。


    然而,涅雅所用的使魔契約並非現代常用版本,而是數百年前所用、大幅修正之前的版本,因此隻要有血液作為代價,便能強製締結契約,實在是惡劣的魔法。


    這契約更麻煩的地方,在於主仆之間的束縛關係,比起改版過後的簡易使魔契約更強,無法輕易解除。


    涅雅是能使用術法的聰明魔物。


    即使能締結使魔契約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真沒想到她會使出讓自己成為使魔這種激進手段,而且在我昏倒的這段時間,她消除了村民記憶、燒掉自己所居住的洋樓,還做好要跟著我們去旅行的萬全準備,令我感到吃驚。


    「嗬嗬,留著不會再住的房子也沒用吧?而且我已經帶走貴重物品了。」


    她這麽說道,打開布魯林背上的包包,裏麵放了幾本黑色封麵的書。


    「我才覺得怎麽有我沒印象的包包,原來是你的行李啊。」


    「這些書和其他書不一樣,可不能輕易燒掉呢。」


    那些看上去是有關術法的書,因為是貴重物品,所以她無法任其被燒毀吧。


    「唉──也罷。那你為什麽要變成貓頭鷹?」


    「咦,這樣比較像使魔啊,而且也比較可愛不是嗎?」


    「如果是吸血鬼,不是應該變成蝙蝠嗎?」


    「才不要,我可不想變成動物之後還要吸血呢,如果要變身,當然是可愛的動物比較好。」


    她對蝙蝠沒什麽好印象嗎?


    算了,貓頭鷹外表的確惹人憐愛,隻是內在終究是涅雅的話,就各種意義而言都讓人敬謝不敏。


    不過在「黑色生物是自己的搭檔」這一點,我現在與羅絲跟庫庫勒一樣,總讓我覺得五味雜陳。


    我斜睨著涅雅,她心情愉快地哼歌,並撫摸布魯林。


    不知是否因為同是魔物,或是布魯林能用本能判斷她沒有惡意,它雖然有些不爽,但還是任她摸來摸去。


    「之後就請多多指教囉,主人」


    「哼!」


    涅雅笑容滿麵地如此說道,從剛才就擺出臭臉走在我身邊的天瑚,這時忽然朝涅雅的小腿踢了一腳。


    涅雅發出「呀啊!?」一聲慘叫,從布魯林背上滾了下來。


    「你、你幹嘛突然踢人啊!!」


    「別太囂張了,蝙蝠。」


    「你、你說我是蝙蝠!?區區獸人竟然敢對身為魔物的我說這種話!?就讓我來告訴你誰才是老大!!」


    插圖p108


    涅雅禮尚往來似地朝天瑚飛撲而去,但是天瑚早已預測到她的行動,她翩然轉身避開攻擊後,立刻賞了涅雅一記掃堂腿。


    涅雅並非出於本意地施展出頭部滑壘,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數秒沉默之後,涅雅擦著眼角站起身,一邊發出嗚咽,一邊揪住天瑚,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


    總覺得看起來很像貓咪打架。


    算了,放著不管也無所謂吧,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嘛。


    「跟來了一個怪咖啊……」


    「哈哈哈,變得熱鬧了呢。」


    「亞爾格先生應該是反對的吧?畢竟你被她操縱過啊。」


    「無論如何,她都是接下來旅程上的夥伴了,不能因我個人私情造成不睦。而且她已經受到懲罰了……」


    「懲罰啊……」


    如果說被邪龍痛打一頓算是懲罰,親手消除村民們的記憶也算懲罰,那麽她或許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了。


    「還有啊,對了,我覺得她的力量應該能在我們之後的旅程派上用場。」


    聽聞亞爾格先生說的話,我也點頭讚同。


    盡管涅雅能使用的拘束咒術、抗性咒術等大多都不是用於攻擊的術法,但在讓敵人無法動彈或在承受攻擊時防禦身體,似乎會有所助益。


    「不,等等,要是讓她把拘束咒術用在我身上,那在平常生活中,不就也能鍛煉身體了嗎……」


    「我還沒想到這個方法呢,竟然想把拘束用的術法應用在鍛煉上……這是一般人絕對不會想到的方法,真不愧是兔裏大人啊。」


    他這是在誇我嗎?


    不,他應該是在誇我,但是……


    我因亞爾格先生的發言露出苦笑,這時,原本在後方扭打的涅雅變身為貓頭鷹的姿態,飛到我的肩上。


    見她渾身是土、髒兮兮地逃過來,就表示我不必詢問誰輸誰贏了吧。


    「……對了。」


    我驀地想起收在懷裏的那樣東西,便拿出來看一看。


    天瑚從後麵瞄到我拿出的東西之後,發出驚訝的嗓音。


    「那是在邪龍體內的……」


    「對,這在我的世界裏是稱為日本刀的刀具。」


    小刀收在我請村人量身打造的皮革劍鞘之中。


    涅雅看著光是拿在手中便能感受到異常力量的小刀,一聽說這原本是插在邪龍體內的東西,便興致勃勃地瞪大眼睛。


    「這是記事本裏記載的東西呢,兔裏,你可要好好收藏啊。」


    「嗯?為什麽?」


    「這可是勇者曾用過的武器啊,搞不好會有它派上用場的時候。」


    這個東西派得上什麽用場嗎?


    我不會用刀,因此使用機會應該也非常少就是了。雖然這麽說,但是如果讓天瑚來拿,刀身重量或許會成為她的負擔,而亞爾格先生也已經有自己的劍了。


    ……沒辦法,先隨便插在腰上吧,至少可以用來切切蔬菜水果。


    我歎著氣將小刀插進腰際的皮帶上,望向站在我肩上的涅雅。


    「怎麽了?」


    「嗯,沒事,什麽都沒有。」


    她放棄透過操縱生死來排解孤獨,拋棄了自己的棲身之所,走向外麵的世界。


    無論背後有什麽理由,事到如今都無所謂了。


    一這麽覺得,我便想起與身為「村姑涅雅」的她一起聊天的那個早上。


    ──她不隻追求知識,也終於能夠往前跨出一步了。


    能操縱生死的少女,已經不再存在於那幢洋樓。


    守護著村莊的少女也消失了。


    現在在這裏的是──


    「調皮搗蛋的使魔。」


    隻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她有點別扭又吵鬧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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