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與此同時,相隔千裏的平城。


    暮色緩慢降臨,晚霞酡紅未散,天空呈現出一種油畫般的質感。


    和裴奚若胡亂想象的不同,傅展行剛結束一場應酬,坐入車中。


    車窗外,中年男子被幾個助理七手八腳扶著,醉得搖搖欲墜。


    “這老東西,”隨敘鬆了鬆領帶,呼出一口酒氣,“在價格上討不著便宜,就想來陰的——也不想想,我酒場小霸王怕過誰。”


    越途航天主營火箭發射業務,有意拿下風展科技接下來一整年的衛星發射任務,輾轉兩步才跟他們搭上線。


    窗外這醉得一塌糊塗的男人,正是越途航天的老總,大概是覺得前幾個步驟失了麵子,價格上又沒討著好,到了酒桌上,就開始灌他們酒泄憤。


    末了,甚至邀請兩人,一道去尋歡作樂。


    生意場上難免需要逢場作戲,傅展行處於其中,卻沒沾染分毫劣習,麵對這猥瑣的提議,隻授意手下灌了回去,最終把對方喝到了不省人事。


    “這是什麽?”隨敘懶洋洋地伸開手,忽而碰到一份文件,順手拿起來看了眼,“p-02星的整星結構?定下來了?”


    傅展行神色依舊清明,“還沒,有幾個單機尺寸要調整。”


    “大概明年能發吧,”隨敘把文件扔回去,雙手枕在後腦,“不過那時候,你早就調回集團總部了。”


    比預想中的速度還要快。


    三年前,七十九高齡的傅老爺子還未退居二線,孫輩繼承人之間的鬥爭卻已悄然開始。


    這個節骨眼上,傅展行主動接手風展科技,就相當於退出了傅氏核心區,不少人感到難以理解。


    真相如今才水落石出——這三年間,傅展行的二伯坐穩了傅氏總部一把手之位,二伯膝下無子,兩人早已結為聯盟。而風展科技繼傅展行任首席技術官之後,發展勢頭如日中天,一躍成為民營航天領域的佼佼者,贏得了極高的社會評價和資源傾斜。


    這樣一來,棋便下全了。


    幾月前,傅展行正式坐上太子爺之位,算是為這輩繼承人之爭畫下了個短暫的句點。


    隻是集團總部還有些頑固勢力,一朝不慎,就可能全盤皆輸。


    是以前些日子,傅展行二伯安排了一場相親。


    “正事聊完了,不如說點八卦。”隨敘想到這裏,來了精神,“那位裴小姐,怎麽樣?”


    他說“八卦”二字時,目光炯炯有神,無端讓人想到那晚的裴奚若——


    她嫋嫋婷婷,紅唇一啟。


    “傅先生,我聽到一個八卦……”


    聲線勾人,帶著媚笑,就差往他身上貼過來了。一雙狐狸眼,藏的都是狡黠。


    跟二伯口中溫柔賢惠的大家閨秀,出入太大。


    不過,聯姻是利益之舉,不必在意細枝末節。他對另一半,本也沒有定義和想象。


    傅展行闔著眸,淡淡說了句,“很難纏。”


    而且,是她故意為之。


    ---


    傍晚還好端端的天氣,一餐飯時間,卻突然下起了暴雨。


    裴奚若回到家中,順手將車上帶下來的傘放入傘架。


    目光瞄到橡木傘柄,有了些記憶。


    swaine adeney brigg,曾為英國皇室偏愛的品牌,手柄帶天然紋路,純銀傘領,黑色尼龍傘麵,低調紳士。不是她的style。


    這是傅展行的傘。


    說起來,相親那日,也是這樣一個突降暴雨的天氣。


    她安排了好幾位男人出場,扮演“偶然路過的前男友”,為的是在傅展行麵前,坐實“水性楊花”的傳言。


    哪知這男人氣定神閑,不言不語看她寒暄,末了,視線落在其中一位男性身上,“你看著有些眼熟。”


    那男的一抬頭,嚇得麵如土色:“傅總??”


    ——裴奚若也沒想到,出場費八百雇來的演員,竟然是傅氏某位高管辦公室的實習員工。


    接下來事況急轉直下,這實習員工可能是怕被穿小鞋,迅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還特地強調傅氏集團待遇極好,自己並沒二心,隻是朋友接了單卻臨時有事,他不得已才幫了這個忙。


    滿室安靜,傅展行端坐對麵,別有深意朝她看來一眼。


    她用菜單擋住臉。


    一餐飯結束,裴奚若食不知味,走到樓下,才發現天降暴雨,模糊了視線。


    臨別時,她重振旗鼓,笑意深深作出諫言,“傅先生,我這個人很難相處的,勸你還是知難而退比較好呀。”


    他是怎樣回答的?


    門廳外雷聲轟鳴,暴雨如注,嘈嘈切切,男人立於雨幕之前,神色靜如止水,將傘遞到她手中——


    “不巧,我這個人,最喜歡解難題。”


    ……


    想到這裏,裴奚若有些牙癢癢。


    喜歡解難題是嗎?


    她就讓他看看,題有多難。


    裴奚若清了清嗓子,拿出手機來,矯揉造作地發了條語音:“未婚夫,明天約會嗎,我想起來,傘還沒還給你呀。”


    ---


    她發語音時,傅展行正在飛機上。到達酒店後,才看了眼手機。


    他回複:你想去哪裏?


    裴奚若早已等得昏昏欲睡,一看見他的消息,立馬精神起來。


    她直接打了通電話過去。


    “喂。”電話那端的男中音,聲線微冷,帶著好聽的磁性。


    “是我呀,我來和你討論約會的事,”裴奚若笑意綿綿,“第一次約會,難道不應該未婚夫來安排嗎?”


    傅展行將手機開了揚聲,解下領帶。


    “有道理。裴小姐平時喜歡幹什麽?”


    裴奚若答得很沒營養:“平時一般泡酒吧,打遊戲,看動畫。傅先生呢?”


    “打高爾夫,觀星,賭馬。”傅展行將領帶放在一邊。


    她表示遺憾:“看來我們沒有相同愛好,不如明天見麵再商量。”


    “忘了說,我在港城。”


    “啊,未婚夫真是日理萬機,看來我們見不成了,”裴奚若繞著長發,一副菟絲花般的小女人情態,“那傘呢?”


    “送給你了。”


    “好感動。”


    “客氣。”


    “……”


    這段假惺惺的對話,最終以裴奚若單方麵掛斷結束。


    傅展行放下手機,走入露台,濕涼的海風迎麵撲來。


    他今夜下榻在合作方準備的酒店,套房色調柔和,呈現出一種自然質樸的風格,玻璃門外是露天泳池,茂密綠植盡收眼底,再遠能望見波光粼粼的海麵。


    視野所及,清淡舒服。


    裴奚若於他而言,是過分鮮豔濃烈的一筆,不在審美範圍之列,不過卻意外的,有些激發他的勝負欲。


    ---


    約會沒約成,裴奚若挺遺憾——她還有一身的本事沒施展呢。


    她不是慢性子,最愛快刀斬亂麻,前八個都解決得輕輕鬆鬆,到傅展行這裏,不知怎的,就突然進入了彼此僵持的hard模式。


    要說他難相處吧,倒也不是,看著清雋無欲的,脾氣也溫和淡定,好像沒和她起過什麽衝突。可要說他好說話吧,那更不是了,不然也不會叫她屢屢碰壁。


    勁敵當前,她更迫切地想正麵交鋒,一探究竟。


    一表人才,君子端方又如何?人總有弱點。


    等她抓住他的把柄,讓他主動告辭,一切就大功告成了。要是在那之前,他受不了她知難而退,那就更完美了。


    ……


    橫豎最近見不到傅展行,裴奚若便暫時收起了狐狸尾巴,接連幾天,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工作室中。


    工作室位於住處三樓,約莫五十多平,進門處橫陳一張鐵架木桌,布滿斑駁色痕。一側牆上擺滿作品,另一側放絲網、膠刮、菲林片、感光液等工具,一排排顏料罐,幾乎占去半壁江山。靠牆有打印機、風扇、裝備高壓水槍的衝洗池,再往裏,是扇塗鴉門,連接暗房。


    她從小到大都是學渣,唯獨對塗鴉感興趣,大學在美國雪城大學念的藝術設計,在五花八門的課程中,對版畫一見鍾情。


    當今版畫早已不同於大家印象中的黑白線條,繼傳統木刻銅刻之後,色彩更為飽滿的絲網版畫又衍生出另一種時髦奔放的迥異風格。


    裴奚若在構圖和色彩上向來大膽,很有波譜藝術的新潮感,她的作品在年輕人中也很叫得上價,每年收入在五十萬左右——對普通家庭還說得過去,然而生在裴家就比較悲催了,隻是一家三口收入的底層,撐不出她獨立生活的底氣。


    要是她隨隨便便一幅畫,能輕鬆叫出幾百萬的高價,她的婚姻大事還會任人幹涉嗎?


    裴奚若越想越氣,衝洗感光液時,連水槍都開得大了些。


    這幅誕生於憤怒不甘的版畫,是一隻線條卡通、神情猙獰的豬。粉紅的身體,熒光黃的背景,帶綠色波點,豬身上還插著惡魔翅膀,像是要一飛衝天。


    她印了好幾版,顏色由深到淺,一字排開,往牆上一掛,先鋒藝術感撲麵而來。


    拍照發給負責幫她找買家的代理人老錢,對方回了個問號過來:你受什麽刺激了?


    賣不出去嗎?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裴奚若改了口:不賣,印著玩的


    老錢明顯鬆了一口氣:我說呢


    裴奚若想了想:你說送人怎麽樣?


    老錢:仇家?


    裴奚若:?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這話太傷人,老錢急忙找補:其實整體挺好看的,就是顏色辣眼睛了點


    還有豬的表情瘋狂了點。


    是吧?她也覺得。瑕不掩瑜嘛,何況這畫,情緒很飽滿呢。


    那就送給未婚夫好了。


    心念剛動,手機屏幕便亮了起來,裴奚若探頭去看,一條消息靜靜躺在鎖屏中央。


    傅九:裴小姐,明天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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