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劇組對你而言是不小的損失。”楊遠意同樣冷靜,隻是眼睛深處有流雲聚散,昏沉沉地翻湧,“就為了和我劃清界限,不值得吧?”  咬了舌頭,口腔的劇痛傳遞到神經中樞,方斐全身都發麻。  他隻想趕緊離開。  楊遠意的眼神,他怕自己看久了會不想走。  方斐偏開目光將他的話置若罔聞,兀自繼續說:“……我明天回平京,新城公館的東西會盡快搬走。如果你最近不回,那我就挑個時間去拿然後發消息給你。指紋鎖和密碼都可以重置,門禁卡我給你放在玄關最上排——”  “方斐。”楊遠意再次打斷他,“還不知道我做了什麽,讓你這麽恨我?”  呼吸急促起來,方斐眼底酸澀無比,卻強忍著。  “我沒有恨你,楊遠意。隻是,你對我太好了,讓我產生錯覺我們是相愛的。”  “不是嗎?”  “不是,你不愛我。”方斐再忍不住,“你喜歡的是對我好。”  楊遠意少見地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對你好,不就是因為喜歡你嗎?”  “你說了解我,是根據我的行為、表情揣測心理,不是了解’方斐‘這個人;你的喜歡,是寵著我以滿足自己,不是為了增進我們的感情。”方斐輕輕吐出一口氣,剛開始有點打結的思緒也越發清晰,“楊導,每次我想為你做點什麽,你都說’不需要‘,聽起來好像是你太大度,但這樣的關係令我不舒服了——所以我喊停,我們先分開吧。”  “方斐你真的……”  “電影到底是為了誰拍的,俞諾?”方斐不妥協的棱角全部露出來,他把自己變成一隻刺蝟,“曹歆然也像她,那我呢?”  楊遠意一怔。  他回答不上來。  精神自虐讓他無法自證清白。  方斐沒說錯,他在電影裏虛構了許多可能性,最後仍不自圓其說,全部都是兩敗俱傷的結局。好像這樣他就能讓自己好過,把現狀歸結於心理陰影。  不去愛,封閉自我,隻享受感情裏畸形的付出。  不要回報就不會被再次拒絕了。  但他還是被方斐提了分手。  長久沒有回答,方斐眼底蒙上一層悲哀。  風聲大作,虛掩的門被推開時“嘎吱”聲伴隨又冷又濕的空氣,填滿每一秒沉默。  “或許你其實並不在乎像誰,隻要大家相安無事就行了,不必說得那麽赤裸非要追究起點。”方斐剖出全部給楊遠意了,“但我在乎。楊遠意,我在乎。我再配不上你也有底線,不做任何人,任何感情、回憶的替代品——分手,對你對我都更好。”  楊遠意微垂著眼,他注視方斐因為激動而蜷縮著的手指。  它們緊緊地抓著行李箱拖杆,隨時要走。  方斐也要走。  為什麽他對方斐那麽好,方斐還是會離開他?  “……我想不通。”楊遠意啞聲說,“1月到現在,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很多人寫的評價,誇你的,誇我的。但是電影才剛剛下映,我們就要結束了。”  方斐沒表態,隻吸了吸鼻子,把頭偏到一邊。  “阿斐,你想走我是留不住的,但我們能不能別這樣告別?”楊遠意始終與他保持著半步距離,呼吸停頓,聲音聽著讓他心碎,“喝一杯再走,好嗎?”  手機在褲兜裏振動了一下。  可能是司機詢問他什麽時候用車好做準備。  方斐想,應該走的,拒絕他,然後他們就再也不聯係了。  或許以後也會有相見機會也不再和現在一樣的關係,楊遠意不吃回頭草,已經為他破例一次,總不可能再有第二回 。  成年人有權利索要一個體麵的告別。  情侶分手,該有或真或假的儀式,以紀念一段感情走向衰敗。  “好吧。”方斐聽見自己說,“喝一杯。”第五二章 海光幻夢  淩晨入睡,天蒙蒙亮的時候楊遠意猝不及防地驚醒。他不怎麽做夢,偶爾做夢也不記得內容,隻覺得好像一下子被誰掐著呼吸,於是眼睛猛地睜開了。  身畔殘留一點體溫,隨著楊遠意掀開被子的動作頃刻消散。  方斐已經走了。  楊遠意撐起身坐在床頭,睡眠不足是他的常態但沒有哪次讓他像現在這樣從腦子到身體都泡在海水裏一樣,失重感明顯,疲倦也如影隨形。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隻睡了不到三個小時。  眼睛適應了黑暗,楊遠意看見床邊散落的衣物,空酒瓶歪在沙發中,杯子則跌進地毯與牆壁的夾角,處處寫滿荒謬。  楊遠意起身穿上一件衣服,把空杯和酒瓶收拾回桌麵。  就在不久前,他和方斐接了最後一次吻。  一開始的確是在單純喝酒,為了讓平時拍戲的方斐得到放鬆所以楊遠意把家裏的酒帶到了榕郡,放在方斐房間的冰櫃中。他挑了一瓶麥卡倫,玻璃杯中放一顆冰,琥珀色液體浸入其中,香味偏甜,有著膩人的奶油味。  方斐不會喝酒,他有心事時話更少,就一個勁兒端起杯子猛灌。  楊遠意不勸他喝慢點,同樣的不好受,他們都沒有碰杯就各自沉默地喝了好幾杯。楊遠意接受度良好,這對他平時並不算什麽,但他抬起頭,看見方斐眼神有點渙散。  不至於喝醉,微醺反而是最美妙的境界,放大感官每一絲微妙變化,飄飄然地往上升,於是情感也跟著變得脆弱敏感,好似平時壓抑的糟糕沉悶都能隨之宣泄出來,不用擔心有什麽後果——去他媽的,滾!  第四杯下肚,方斐撐著額角,半趴在床邊,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楊遠意……”  “嗯?”蹲下身,在方斐麵前看著他。  青年有一張見之不忘的漂亮的臉,眼瞳漆黑,這時目光微微地失神,好像無法聚焦一樣散開了,灼熱地覆蓋著他。  方斐單手蓋住了半邊臉,很懊惱的表情,嘴唇下撇。  他喃喃,像在自言自語。  “我喝多了,楊老師,我站不起來……”  心髒塌陷,楊遠意幾乎想立刻吻他。  他往前湊了湊,呼吸接觸到方斐的前一秒正要閃躲——  方斐突然用力抱住了他。  於是糾纏似乎是順理成章,沒有誰提起,但兩人都知道這就是“最後一次”了。吻格外凶猛,膠著升高的體溫不停纏繞,楊遠意第一次在這種時候溺水似的呼吸困難,恨不得窒息了就不用麵對沒有他的下一個黎明。  他們情意最濃鬱的時候喜歡看著對方每一秒鍾的表情變化,隨時接吻,嘴唇紅腫了才罷休,但這天卻默契地選擇了後背的姿勢。  楊遠意深深地、虔誠地以額頭貼向方斐肩胛,聽他心跳愈來愈快。  按住胯骨,直到兩個人都痛得悶哼出身。  沒有情話和調笑,他們在沉默中做完,各自躺到一邊。  楊遠意習慣性地想摟住方斐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微熱的體溫會因為親密接觸更暖,生出難以形容的依戀。隻是手伸到一半,方斐像預料到他的心思一樣立刻翻身躲開了,繼續背對他,黑暗中他能看到方斐後背與頸側自己留下的痕跡。  方斐皮膚白,很好留痕,但恢複能力卻很快,不到三天,這些地方就會光潔如新。  他定定地看方斐,不知什麽時候眼皮越來越重。  方斐走時,楊遠意是有知覺的,他沒說“再見”或者“你走的時候注意安全”,隻是繼續裝作很困地睡覺,減輕方斐要麵對他時複雜的情緒。  明明都說完分手了,酒也喝完了,禮貌道別才能挽留一點回憶。  他們不該做這一次,可惜誰都沒忍得住半途而止。  黎明,晨光透過一小片未攏的白紗窗簾,緩慢照亮滿室狼藉。楊遠意透過風掀起的片刻清朗,看見遠處海麵溫柔地閃爍著銀光。  他忽地想起了前三小時的夢境。  夢裏也有一片海,沙灘像雪地,月光明亮,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一直往前,看不見地平線。可突然有個人從後麵追上來,一把跳上了他的背。  楊遠意條件反射勾住那人膝彎,還沒來得及回頭,側臉先被響亮地親了一下。  “阿斐……”  他在夢裏笑著喊,轉過頭,心跳卻猛地跳得很快將他吵醒了。  微微怔忪,楊遠意忽地意識到: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記得自己的夢裏有誰出現。  又過了大約一周,《落水》官方宣布男主角方斐由於身體原因退出拍攝。  消息傳開,沒有如想象中引起軒然大波。  方斐沒有成名到那個地步,能一舉一動輕易吸引媒體競相追逐報道;再者《落水》這部戲目前最大的噱頭是沈訣,隻要沈訣不再撂挑子,另個主角演技湊合接得住戲就行,至於是誰,好像大家都無所謂。  3月,因方斐缺席停工10天的《落水》劇組迎來了又一次男主“阿江”的海選。  按照萬臣雲的要求,投遞的錄像剪輯在一起,快速播放,他會從中依據直覺選出進入第二輪麵試的人。這種方式對導演的要求很高,紀錄片出身的萬臣雲很快暴露出了問題。  他根本不會選人,或者說,不會選符合故事的演員。  萬臣雲選人沒標準,隻求順眼,第一輪進麵試的從表演學院大一學生到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都有,良莠不齊,沒幾個能達到楊遠意的要求。  到了第二輪,楊遠意要求他盡量從快,他就跟楊遠意唱反調,故意說“你選的人不靠譜就不要插嘴我選誰”,搞得楊遠意下不來台。  如此幾次,楊遠意就算是泥人也該冒出三分火氣了。  他回到平京,拒絕去劇組。  歸根到底是心結未解,隻能努力工作來麻痹自我,可工作也陷入瓶頸,眼看投資方已經從“頗有微詞”到“略顯不滿”,楊遠意壓力大得接連失眠。  自他踏入這個行業,還沒遇到過這麽嚴重的挫折。  相比起他,方斐好像更順利一些。  《落水》的重新選角一團糟,另一邊,章舜霖卻官宣方斐將出演自己導演的電視劇《初出茅廬》的男二。  最近幾年火得一塌糊塗的都市群像,講幾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機緣巧合租住了同一棟大別墅,由此發生的情感、事業方方麵麵的交集。  方斐那個角色說是男二,其實戲份上和男主也沒什麽區別。  人設有點書呆子,冒著傻氣,活潑而執著,有點妄想症,和女上司談了段沒結果的姐弟戀。對觀眾而言很顛覆方斐此前的銀幕形象,但也有與前兩個角色的共同之處。他因此被戲稱為“年下專業戶”,在姐姐們那兒很受歡迎。  看著手機裏,劉珊妮故意發來的新聞,楊遠意心情複雜,回了她一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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