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景城突然如釋重負:“明白了。” 楊遠意輕輕頷首。 隨後他閉上眼,3/4的側麵被陽光點亮,疲憊無從遁形。 開機兩個月,拍攝進度幾乎為零,至今最為外界關心的問題是男主角的第二任演員能不能堅持到傷愈,還是繼續被換掉。 《落水》的開局看上去是普通的商業片,有著實力派演員、小眾卻品味獨特的導演、星二代編劇處女作、大牌製作公司保駕護航等多個光環加身,剛宣布開機就躺在了不少人的待看list中。 但現在事故不斷,莫說票房長虹,連順利殺青都成了奢求。 楊遠意要的答疑記者會準備完畢,場地不大,就在榕郡的拍攝片場外臨時租來一間五星酒店的會議廳簡單布置。 還未到開始時分,媒體就開啟了各種直播通道,以誇張的標題——比如,“回應萬臣雲性侵風波”“直麵換角背後隱情”——讓流量暴漲。 早上十點,楊遠意與全部主創齊齊到場,但左臂打著石膏的沈謠不在。 於是媒體關心的第一個問題不是他接手後心情如何、準備是否充分,剛開始就充滿了火藥味:“楊導您好,我們看到沈謠今天沒有出席,是傷勢不允許嗎?” 楊遠意:“他傷得不重,但現在需要靜養。” 記者急不可耐地追問:“您這句話是否表達了沈謠主角位置並不穩定?為拍攝進度著想,您有沒有考慮更換演員?” “我會尊重沈謠的意見。”楊遠意答完,表情一絲波動也無,“下一個問題。” 有個記者舉起手:“早上好,楊導。前段時間萬臣雲在劇組涉嫌性侵演員的事,劇組方麵沒有回應過,請問你們的態度是什麽?” “我坐在這兒,而不是萬臣雲。這就是我們的態度。” “為什麽事發當初沒有揭露他反而低調處置了,爍天是否有包庇之嫌?無論放在哪個行業,權力壓製造成的性暴力都是難以忍受的,劇組為何不聯係警方呢?” “如果當事人選擇報警,我們將配合對方。下一個。” 後排的男記者得了提問機會,卻並沒有放過這個問題。 他推了推眼鏡:“楊導您好,我是蔚藍tv《每日星娛樂》的記者。剛才您提到會配合當事人,但是我們了解到劇組並未給當事人提供支持,而對方也已經離開劇組,請問這件事是真的嗎?您在說謊嗎?” 如果前麵叫就事論事,那這位可以說在煽風點火了。不僅真的假的扯到一起,問題本身就誤導性極強,由不得楊遠意不提到方斐。 一時間,會場短暫安靜片刻,隨後快門聲更密集地響動。 坐在主席台中間的男人神色依舊,隻是嘴唇抿得稍微緊了一些。他的雙手放在桌麵,隻有兩側可以看見他捏著一支筆,指關節已經發白。 程樹清了清喉嚨,試圖解圍:“這個問題……” “楊導,此前您任電影監製時公開宣稱過方斐是《落水》男主角的第一人選,後來他離開劇組,對此官方隻有一句輕描淡寫的’身體原因‘。再加上公開視頻裏兩個人確有互動,我們可否視為,他與萬臣雲性侵事件存在關聯?” “我們一向都很尊重——” “請問楊導,方斐前段時間發聲明澄清,但劇組並未對此表態。他已經跟劇組撕破臉皮了?所以劇組才對他不聞不問?這太過冷血了吧。” 程樹額角滲出汗珠。 對方完全不聽自己說的,咄咄逼人,直向楊遠意。 他再次要插話,耳畔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斷裂。程樹小幅度地轉頭,見楊遠意鬆開那支鋼筆,垂眸試著擦了擦指節染上的墨水。 似乎察覺自己的舉動,他看向程樹,搖了搖頭。 楊遠意注視著記者,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卻不是所有人期待的慌張或者憤怒,而是略帶嘲諷地微抬下頜。 他嘴角一勾,弧度冰冷:“你的猜測太瘋狂了,方斐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視頻——” “那段你們用以’定罪‘的視頻,我相信看過的人都不能說這是什麽確鑿證據。”楊遠意收斂了笑意,冷漠道,“你很擅長搬弄是非,可惜對我沒用。方斐是個優秀的演員,我至今遺憾他選擇了退出劇組。但他的選擇得到了我方的理解、同僚的包容,我們期待著下一次合作機會。” “楊導……” “還有,這是《落水》的記者會,關於萬臣雲我就回複至此。”楊遠意單手輕輕撐著下頜,“至於你,蔚藍tv是嗎?” “’希望貴司更關注作品,而非小道消息,過幾年能成為專業的娛樂新聞節目‘……就這麽當麵說了。”小艾放下手機,兩眼冒光地感慨,“楊導怎麽可以這麽帥啊——” 車內空間狹窄,唐澳尷尬地咳了兩聲。 小艾顯然沒感受到她的暗示:“誒,姐姐你說……楊導開個記者會,電影相關的問題沒回答多少,為什麽反倒一直在替斐哥解釋呢?” 你覺得為什麽? 唐澳按捺住翻白眼的衝動,伸手把小艾的腦袋按回副駕駛位置:“行了,阿斐拍了一天戲,他最怕吵,你等會兒還想不想吃火鍋了?” 小艾連忙做了個給嘴上拉鏈的動作。 後排,方斐手機貼防窺膜,誰也沒發現他的屏幕上正顯示著《落水》劇組剛開的記者會文字材料整理,耳機裏,某個人的聲音也分外清晰。 嘴上說著“不會回複無關問題”,後麵卻說了好多—— “不是方斐。” “他和萬臣雲的傳聞都是捏造的,他很敬業。” “我們從來都沒有別的矛盾,方斐在劇組的口碑很好。” 他看了很久聽了很多,眼眶脹得疼。 焦躁與愧疚來回**著方斐,其一因為自己給劇組惹的麻煩還在繼續。其二則是他想不通,為什麽楊遠意還能維護他? 到這份上了,他為什麽不拋開自己撇清關係,其他的隨便就行了啊? 為什麽又在自作主張?! 不是說了不會再管他了嗎? 心煩意亂,方斐胡亂地把幾個界麵來回切來切去,一陣頭腦放空之後,發現手指居然停在了某個久無動靜的對話框。 除卻最下方的幾條夾槍帶棒,再往上,他看見金橄欖那天楊遠意溫柔的問候: “等會兒見。” 而他那天燒昏了頭,對此毫無印象。 不多時對話框自動刷新了,楊遠意換過頭像,方斐看見,不可避免地心弦震顫。 那是一隻樣子呆呆的毛絨小狗。 火鍋店小包廂裏熱騰騰的滾燙的白氣,紅油翻江倒海,誘人的麻辣味直衝鼻腔。 司機王師傅開飯前拍了短視頻,小艾喝了點酒就抱著唐澳嘴裏嘟囔“姐姐我好不舒服”,後者表情崩潰,無比嫌棄…… 方斐靠窗,外間能看見虹市的標誌建築之一,夜色濃鬱,電視塔燈光點亮,璀璨顏色仿佛燎原火焰,讓都市迷離而夢幻。 他忽然想起劇組裏,邵青盛給薑秀講運氣守恒。 青年信誓旦旦地說每個人的運氣都是相等的,如果有天你過得特別順,那肯定在世界上有個人正在可憐地水逆。 薑秀嗤之以鼻,旁邊喝水的方斐卻不明就裏地暗自記下這個歪理邪說。 以退出《落水》為分界點,他的確沒承受任何壓力。萬臣雲帶來的那些指指點點並未真正動搖他什麽,資源、代言、甚至正在拍的電視劇,都沒有任何變數,圈內都知道他是受害者,再加上爍天極力為他撇清…… 可倘若運氣守恒是真的存在,那怪不得楊遠意近來總碰上最糟糕的事。 所以楊遠意成了替他水逆的人? 方斐為天馬行空的聯係笑了下,緊接著嘴角卻下撇。極力忍耐了一會兒。他到底抬起手,揉了揉酸脹的眼角。 他真的有些想念楊遠意了。 他們在綠草初破土的季節分開,如今心間荒原已經生長成了碧色連天之勢。夏天會越來越熱,太陽直射,用不了多久就會燒掉它們,重又變成一片焦土。 他比自己以為的更愛楊遠意,但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楊遠意理智又堅強,總有一天會回到萬米高空繼續追他的夢。他是雲,永遠不會為誰真正停留,遑論落地。 而方斐沒有翅膀,飛不起。第六二章 “你還不死心嗎?” 召開記者會後,圈內原本遠離《落水》這倒黴劇組的目光重又全部聚集在他們身上。榕郡片場附近,每天總會流出一些拍攝花絮。 他們抱著看笑話的心態,想知道這個新銳導演是不是隻會打嘴炮,能否真的力挽狂瀾。 於是哪怕對楊遠意已經漠不關心,方斐仍然會被動地從各個渠道接收到關於他、關於《落水》的信息。他的電視劇拍攝進入了收尾階段,30集連續劇,拍攝周期比想象中短一些,導演章舜霖目測會在5月底正式殺青。 或許楊遠意在記者會上反複強調起了作用,也或許唐澳進一步搜羅證據,律師接連把兩個傳播謠言的營銷號成功立案,前段時間沸沸揚揚的所謂“醜聞”暫時被壓下。 但方斐清楚地知道不可能扭轉所有人的認知,唯有認真拍戲。 他想,他還是熱愛表演的。 如果真的害怕鏡頭,當初他不會在楚茵找到他時沒多想就答應。進入這個行業看似偶然實則符合人生軌跡,不算意外。 劇組的主角團陸續殺青,拍攝進入最後階段,大家都鉚足了勁兒不願出岔子。 方斐也同樣,每天結束後他就回到酒店背台詞,但說不上為什麽,他再沒去過那個很適合獨處的酒店花園,隻把自己悶在房間裏。 5月中旬,虹市在幾場暴雨後陡然升溫,午後直逼34、35度。 洋槐的花期過了,空氣中卻仍彌漫著懶洋洋的香氣,悶熱黏稠而潮濕。 這天又是在外景地曬了好幾個小時,好歹是把所有鏡頭拍完了。 結束再吃飯,等迎來屬於自己的私人時間已經是夜晚9點半。方斐洗了個澡,換上舒適的睡衣,打算再準備下第二天的戲份就休息。 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瘋狂地開始振動。 方斐拿起來,習慣性準備先按接聽的手指在看清那個號碼時僵在原處。 他不用記,不用備注,這個11位數手機號早刻在血液裏。 ……楊遠意。 方斐心間一顫,回過神時已經毫不猶豫地掛斷了。 他們沒什麽可說的了不是嗎? 但楊遠意顯然不這麽想,被掛斷電話,第二個、第三個又鍥而不舍地打來。 楊遠意很少這樣,察覺到對方抵觸情緒後他一般就會知趣地不再打擾。上次兩人之間發生類似的情況還是在他知道了楊遠意去看俞諾的音樂會,此後更是從未有過了。楊遠意突然這麽急地找他,再加上最近劇組風波不斷…… 方斐皺著眉,心道:難道又出了什麽事,需要問我嗎? 數不清第幾個打進來時,方斐終於按了接聽:“楊導?” 他官方得過分冷漠,楊遠意過了好一會兒才呆呆地“嗯”了聲,接著不可思議地拉遠距離,聲音也變得模糊:“我打到你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