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都是獨自去較遠的市立圖書館看書,隻在那裏看,並不帶走,這樣可以不在借書卡上留下任何可疑記錄。他一邊要保持開展正常忙碌的學校活動,一邊在家也不能讓媽媽起疑,就是偶爾趕上放假了,也總跟湯煦恩有約會——對於他來說,這是優先項目——所以能擠出來的閑餘時間不多。進展緩慢,但細致。他不著急,覺得務必冷靜、全麵地調查考證。可是,季巍查閱編了全世界的資料,無論怎麽找,也沒找到這是一件合理合法事件的相關證據。全都是負麵資料。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承認同性喜歡同性,這是不被允許。甚至在許多國家,這曾經是一項違反法律的罪名,直到近些年來才被取消。而在相關題材的小說裏,無一例外,喜歡同性都是以悲劇結局。有些男女戀愛的名著中也會隱晦出現同性戀者,以前季巍看不出來,現在看出來了,一個個都是偏執瘋狂的反角,下場悲慘,不得所愛。那從科學的角度呢?他在圖書館找到一本當前版本的《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獨自在無人的角落閱讀,在精神疾病的第60項【性變態】條目下找到了。其中第一個分類60.0就是:同性戀。書上赫然寫著:這些行為很可能隻是在疾病的作用下產生的。不管變態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得到的,“性變態”因為其心智收到了疾病的破壞,所以無法控製自己的強烈欲望,因此我們不能強求他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是應該對他們施加治療。1季巍一直記得看到這一段話的下午。那是個極平常的日子,在他十七歲的夏天,假期來圖書館的人不少,幸好他早有準備,來得很早,才占好了角落的位置。這個作為右手邊是窗戶,背後是牆壁,對麵隔得遠看不到他,至少稍微注意一下左邊的人就不會被窺探到他的閱讀內容。其實一般來說,也不會遇上窺私欲那麽重的人,但他還是覺得應當盡量保證萬無一失。人很多,他有一種隨時會暴露秘密的不安感,旁邊還有兩個不懂事的小孩在跑來跳去,吵吵鬧鬧,惹人心煩。天氣熱極了,尤其是他還坐在別人不願意坐的窗邊,被火辣辣的太陽暴曬著,便更熱了。那年頭市立圖書館沒安裝空調,隻有老式電風扇,有一陣子沒清潔了,灰撲撲,沉甸甸,吱呀吱呀轉動,搖晃的叫人害怕,總叫人擔心會砸落下來。陽光照在書頁上,把嶄新的紙麵照得明亮,不知道是用的哪種紙,總覺得反光不怎麽柔和,有些刺眼,也或許,隻是他個人的幻覺。他靜默地在心底讀這段話,反複讀,仿佛希望能解讀出不一樣的含義。讀不出其他意思。心裏的著急繃緊到頂峰時。“嗚哇——!!”孩童的哭聲陡然炸響。季巍低頭,看見自己的汗珠落在紙麵上,迅速滲透進去。正好掉在“疾病”兩個字上,印刷字的劣質油墨被洇開了些,他趕緊拿紙巾去擦,一擦,更糊了,越擦越髒,擦不幹淨。他既覺得書上說得對,的確這兩年下來,他對自己相同性別的好朋友的旖旎幻想不光沒有消弭,還在隱隱之中愈演愈烈,他根本無法控製。又不對,因為他不想承認自己隻是喜歡一個人,而這個人與他相同性別就得被稱作是需要幹涉治療的精神疾病。他不認為這是病。可所有精神病人都不會認為自己在生病。湯煦恩不在他身邊時,他還能保持理智,不停地勸導自己,不要再那樣下流地用你的好朋友做夢了,多不尊重人啊。他隱約發覺這不是個好事,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認為這份喜歡應該被扼殺在萌芽階段。然而做不到。隻要湯煦恩往他麵前一站,他就意誌崩坍;再衝他一笑,更不得了,他整顆心都要化掉,完全沒有抵抗力。朋友,朋友。有時候,往往是朋友之間最沒分寸,不知道身體接觸該拉開距離,也不知道有些像情話一樣的語言不能隨便說。也許他們應該分開。因為他們倆之間隻有他在犯病。但要讓他斬釘截鐵地與湯煦恩斷絕關係分開,季巍又做不到。曾經有一天,他下定決心想,或許該試試不去找湯煦恩,好像隻堅持了半天,不到八個小時。當他在樓上看到湯煦恩的班級下了體育課,湯煦恩跟一個女孩子一起搬東西時,他就好像中邪了似的,等回過神,他已經在湯煦恩的身邊了,黑著臉說:“我正好路過,我來幫你吧。”湯煦恩笑笑說:“哦,謝謝。”湯煦恩壓根沒發現,還樂嗬嗬的。真是天真無邪。季巍看著湯煦恩的笑容想。喜歡他的天真無邪,懊惱他的天真無邪,又慶幸他的天真無邪。最好最好,不知道,也別發現。那就不會像他這樣感到痛苦。季巍希望湯煦恩能不用嚐到痛苦的滋味,盡管他比誰都清楚湯煦恩是個多堅強樂觀的人,母親早逝、父親重病,還有一對弟弟要照顧,但湯煦恩每天都積極樂觀,從未被挫折打倒過。假如發現他的好友在肖想他呢?季巍不敢想象湯煦恩是什麽反應。哪怕他知道湯煦恩最是個好脾氣的人,不可能指責辱罵他,但是他無法接受萬分之一的可能,可能湯煦恩會疏遠討厭他。到那時,一定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在自己暗自多次想要能不能不以朋友以外的感情去喜歡湯煦卻遭遇失敗之後,季巍姑且放棄了這個無法控製的嚐試。但媽媽發現他的異常。後來媽媽與他談心時說,其實她已經觀察了很久。並且發現許多蛛絲馬跡,看他似乎愈發的深沉憂鬱,才決定與他開誠布公,好好地談一下戀愛事宜。那天湯煦恩來他家寫作業。原本是不來的,要帶弟弟,季巍就說那你把弟弟一起帶來。兩個小毛頭很乖,在他家很有禮貌,沒上躥下跳,要是湯錚沒那麽話癆就更完美了。媽媽對湯煦恩跟他的弟弟很歡迎,還為他們準備了美味的飯菜和零食。等他們寫完作業,還批準可以玩兩個小時的大富翁,他家一下午都彌漫著歡聲笑語,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五點不到。湯煦恩趁著天還亮,帶兩個弟弟坐公交車回家去了。季巍送他們到公交站台。湯煦恩像是鴨媽媽帶著兩隻小鴨子,趕兩個小朋友先上車。他們倒也乖,上車前還知道要跟季巍或鞠躬或揮手,奶聲奶氣地說:“季巍哥哥再見。”最後湯煦恩也向他告別,微微一笑說:“再見。周一見。”季巍:“嗯,再見。”他回到家。媽媽正坐在桌子旁邊,桌上還散亂放著紙筆和果盤,季巍主動說:“我收拾一下。”走近過來。還沒動手,媽媽卻阻止了他,問:“我有事跟你說。”季巍停住。也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看到媽媽抬起頭後的眼神,季巍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的事將在下一刻發生。窗外院子裏鼓過一陣燥熱的夏風,吹得院子裏的桂樹簌簌響動。媽媽問:“你是不是喜歡男生?”季巍沒說話。媽媽又問:“你喜歡湯煦恩吧?”季巍仍沒說話。他沉默了一整分鍾,也許是兩三分鍾。反正很久。度秒如年的漫長。他神識渾噩,無意識地把椅子拉出來,安靜的落針可聞的室內發出椅子腳敲擊地麵的聲響,但等把椅子拉開,才想,他不配坐下吧?於是還是站著。他沒辦法開口承認。可也無法違心地去否定。媽媽沒逼問他。過了一會兒,隻是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緊握在椅子邊緣的手,他不自知地用力到指節泛白,說:“不用抓得那麽緊,我又不會打你罵你。”“你要知道,不管怎麽樣,你都是我的孩子。”季巍想了想,覺得自己應當為湯煦恩辯解,悶聲地說:“他對我沒有任何想法的。媽媽,他隻把我當成好朋友。是我不好。”“你沒有不好。別這樣說自己。”她的眼眶微紅,眼底濕潤,說,“我不認為這對你的品格有任何影響。”“在媽媽心裏,你還是個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季巍壓抑地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知道不應該,得改掉,但我改不掉。”媽媽哽咽地說:“不要那麽逼自己,好嗎?順其自然就好。”大抵是覺得氣氛太沉重,她甚至開了個玩笑說:“要是我還沒跟那誰離婚的話,他說不定會暴跳如雷,大鬧一場。但我不一樣啊,我可是個開明先進的知識女性。別人都鄙視離婚,不敢離婚,而我就敢離婚,還跟那誰打官司,讓他淨身出戶。是不是?”“你也是個不一樣的小孩,你支持我,尊敬我,保護我。”“那麽,媽媽也會尊重你的。”從那以後,他依然會邀請湯煦恩來他們家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