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頭,她走出家門。


    太陽很大,才早上八點多就曬得人皮膚都快焦掉,幸好公車上的冷氣很足,才上車就把汗水連同暑氣一塊吸掉。


    淽瀟從包包裏拿出手機,裏麵有很多則line的通知,多數是問她為什麽沒有去上班。


    她不負責任了,但憑什麽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幾年來,她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她積極上進、八麵玲瓏、處處討好,然後她得到什麽?媽媽的喜歡?上司的看重?還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沒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誰還樂意發傻?


    關掉手機、不回line,工作丟了就丟了吧,她已經厭煩這一切,何況失戀的女人有權利痛不欲生。


    想著,她又哭了,麵紙已經用掉好幾包,淚水還是止不住,好像一點點的心酸,就會啟動落淚機製。


    好奇怪,怎麽會這樣?


    她從來不哭的,幾百年前她就學會掉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每次心底越發難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現出一副倔強驕傲的模樣,告訴所有人,自己沒有被打倒,但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過三年……她真以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這樣的感情已經堅定得足夠麵對外麵的風風雨雨,誰知道到頭來隻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經,她和孫易安約定二十六歲就結婚,如果不想當靠爸族、靠媽族,他們必須努力存錢,好在婚前能夠繳房貸頭期款。


    他們計劃房子最好買在靠孫家近一點的地方,屋齡老一點沒關係,但房間要夠多,因為他們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以後打算生三個小孩,希望是兩男一女,孩子的年紀要靠得夠近,最好一年一個,那麽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後,重新回到職場工作。


    孫媽媽說到時要幫他們帶小孩,讓他們省下一筆保母費,他們一起計劃了很多的事,然後現在,全變成笑話。


    她從大學就不停打工賺錢,畢業後更是一頭栽進事業裏,她忙得像頭騾子,沒想到一抬起頭,竟發覺努力的目標不見了。


    那種感覺仿佛是參加馬拉鬆賽跑,她和一大群人出發,她拚命追過每個跑在自己前麵的人,揮汗如雨、咬牙堅持,她以為自己即將拿到冠軍,卻發現終點處竟然沒有半個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弄錯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努力?


    人心那麽容易改變?才說過的話,轉眼就可以不算數?


    淽瀟長歎,孫易安的變心讓她難堪,但媽媽的態度更讓她難過。


    如果她現在退出這場愛情爭奪戰,兩年後,孫易安會不會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到時,媽媽還會讚美他的家教良好、樂於負責?會不會也像勸自己這樣勸戴淽艾,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些什麽。


    不,她相信媽媽會衝進廚房拿一把刀,將孫易安砍成三段,這才是正常母親的表現。在媽媽心中,她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不管她表現得多好、多優秀,多讓人感到驕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機,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開口,「爸爸,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瀟瀟,我今年畢業了,是第一名畢業的,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我,獎狀很輕,卻是我大學四年努力的結果。同學很羨慕,我也表現得很驕傲,但是你沒來、媽媽也沒來,那天回家,我發現自己的畢業典禮邀請函被扔在垃圾桶裏……」


    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聽見她的話,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與有榮焉的笑臉,但在聽見邀請函的事情時,淚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刷開。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進入美商公司,稟持過去的精神,拚命往前衝,我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優秀,大家都在拚同一個位置,粥少僧多,在裏麵沒有朋友、隻有對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對我們這種社會新鮮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對我毛手毛腳,同事看見了,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傳出謠言,說我企圖用美色爬上位……競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給磨滅掉了。


    「我痛恨這份工作,但逼著自己積極工作,因為我想要成功、想要揚眉吐氣、想要逼媽媽承認——瞧!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不負責任的女生。


    「但是現在……我好累哦,累到連喘氣都覺得辛苦,因為戴淽艾上了孫易安的床,因為她沒有侮意,因為她一心一意隻想要我退出,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不管我再傾心盡力,我始終隻能是多出來的那個嗎?


    「昨天,孫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說對不起,他愛上別的女人。我問他,我哪裏不好?告訴我,我願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經,我批評班上男同學用這句話和女朋友談分手太虛偽,沒想到孫易安也對我虛偽一回。


    「我逼問他小三是誰?爸,你說,戴淽艾是不是白癡啊,她居然在孫易安的手機裏麵留下兩人的r事後」親密照,我不知道這應該解釋為有恃無恐,還是說她心機深沉,刻意讓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來?


    「但依我對她的認識,她還沒有這麽聰慧,她隻是個傻女生,可是連這麽傻的她都有權這樣對待我,人生,還有什麽是可以被信任的?


    「孫易安說,我太能幹、太會計劃未來、讓他備感壓力。他說:‘你說要買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錢;你說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沒有寒暑假,隻能爭取每個實習機會;你說要用功讀書,我就得熬夜:你說要生三個小孩,我就要表現得很喜歡小孩……我才二十三歲、不是三十二歲,我也想要過輕鬆的大學生活,想夜衝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團裏麵出風頭,想要學妹崇拜我、拿我當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後來,那些全是我的計劃,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麽不反駁我?為什麽要讓我誤以為你同意,並且喜歡我的計劃。’他說:‘因為你和我爸媽同一個聯盟,你們都認為這樣的人生最適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個女朋友,不是另一個控管我的媽媽。’」


    淽瀟歎氣,沒想到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最後的評語居然是這樣。


    她不愛哭,因為哭泣的人需要觀眾和安慰,但她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她現實地不浪費眼淚,但是今天?也許是她已經無法用理智來控製自己的卑微。


    下車鈴聲響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畫架畫具,跟著前麵的歐巴桑一起下車,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緊緊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戀戀不舍。


    公車走了,揚起一片塵埃,她抹抹臉,覺得臉上覆蓋了一層沙,淽瀟用手抹兩下、撥撥潮海,有位歐巴桑從身邊走過,差點兒碰倒她的畫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對方卻像沒事人似地,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麵無表情地轉身走掉。


    沒禮貌,淽瀟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畫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過世了,她很傷心,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去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外婆疼她,小時候她情願在外婆家過農曆年,也不願意到祖父母家裏拿大紅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十八歲嫁給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幾年前,外公為外婆拆了舊家,蓋上一間日式小屋,不大,卻很溫馨。


    一間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廚一衛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廳外麵有長長的木頭走廊,夏天的時候,她經常靠在外公、外婆懷裏,聽他們講古、看星星。


    長廊下有兩、三層階梯,走下階梯是個環著屋子的小院子,前麵種桑椹、芒果和兩棵快要比人高的梔子花,後院是曬衣場,種了一大叢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種下的。


    外公說:「你外婆喜歡香花,當綠綠的枝條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來了;當清晨被香甜的梔子花香叫醒,不必翻農民曆、我們便清楚即將迎來夏天的暑氣;而桂花飄香,便預告著,秋天的腳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別怪,二、三月便開滿枝頭。


    外公說這是家裏茉莉的善意,它不與梔子花爭寵,它提早花期、提早讓人們認識它的芬芳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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