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是相當忙碌的職業,從早到晚、精神緊繃,突然閑下來,會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於是他把紙鶴——打開、閱讀,然後恢複原狀。


    他承認自己沒顧慮到隱私權這問題,畢竟他是醫生,不是律師或法官。


    從他手裏接過玻璃罐,淽瀟大叫一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居然還在?!


    瑀希微笑,說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飯。」


    他轉身走出去,臨行,聽見她的聲音。


    「鄭瑀希!」


    他轉頭望向她。


    「謝謝你,你真是個天使。」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話,小杉也曾經對他說過相似的話,瑀希曾經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質」,才會吸引許多好兄弟來「朝聖」?


    微微點頭,他把門關上,往廚房走去。


    淽瀟抱著玻璃罐,用欣賞珠寶的眼光望著裏麵的小鶴鳥,它們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因為全是她撕下作業簿的內頁、寫上字折成的。


    打開蓋子,把紙鶴倒出來,她小心地——展開。


    一隻紙鶴、一個希望,每個希望都很渺小,但這些渺小的希望,連一個……都沒有成功。


    她的爸爸沒有出現過、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媽媽的誇獎,她拿到模範生了,但媽媽沒有出席,別的模範生照片上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市長,她的照片上隻有市長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麽感覺。


    紙鶴的傳說是騙人的吧!


    高中之後,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紙鶴身上,她開始寫生涯規劃,計劃相當縝密,而她的早熟讓老師心疼,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計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夢想,隻相信透過自己雙手完成的成績,但諷刺的是,她的努力與計劃,卻成了孫易安離開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學校教育,她學會在考卷裏選擇正確答案,殊不知,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確。


    無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積極上進會讓男人喘不過氣,勤奮努力變成好出風頭,是人人痛惡的眼中釘,都說社會是一門大學問,初出社會的她,一腳踩進糞坑裏,擺脫不了惡臭、成了眾矢之的。


    她沒有一個可以當做避風港的家,然後,以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卻告訴她,「我們分手吧!」


    大學時期,有同學說她是「人生勝利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分外諷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幸運女人,她隻能憑仗實力、莊敬自強,但這個時候,她羨慕那些坐在家裏,就會有好運前仆後繼的小公主。


    淽瀟背靠著牆壁、彎起膝蓋躺下,臉頰貼在冰冰涼涼的地板上,拔掉發圈,任由長長的頭發在地上形成一片發瀑,她放鬆身體、放鬆緊繃的神經,把所有的積極、勤勉、努力、計劃……全部拋棄,什麽都不做了,她隻想安安靜靜地躺著,隻想要空白。


    滿地拆開的小紙鶴,在她的視線裏慢慢地擴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個橫豎交差的淺白色世界。


    做飯為難不了瑀希,他是個手巧能幹的男人,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他就炒好一大盤麵,熱熱的魚湯擺在桌麵上,蒸氣騰騰。


    做菜沒有為難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這件事為難了他。


    她會餓嗎?應該不會吧,猶豫須臾,他決定當一個客氣親切的好室友和她打聲招呼。


    敲敲她的房門,沒有回應。


    她走了嗎?看完小時候的傻希望之後,無法忍受自己的可笑,於是轉身離開?成長本來就是用無知的幻滅堆砌起來,誰的雄心壯誌不是湮滅在過隙白駒裏?


    瑀希推開木門,觸目所及是一張張被拆開的紙片,淽瀟沒有離開,她躺在牆邊,一動不動像睡著似地,隻是兩個眼睛張得大大的,她安靜著,但他在她身上看見濃濃的哀愁以及寂寞。


    「餓嗎?」他挑出一個爛話題做開頭,說完就後悔了。


    抬頭,淽瀟看見他,搖頭後扯出一個笑臉。她坐起身,說:「我剛才在思考。」


    「思考什麽?」他走進房間,在她麵前坐下,把一張張紙片收拾好、疊起來,看一眼淽瀟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隱私被窺。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問題到底是驕傲、倔強還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嗎?」他微笑,細細按著舊痕跡,讓紙片回複成小紙鶴,第二次做同樣的事情了,他駕輕就熟。


    「想出來了,但不確定對或不對。」


    「如果需要聽眾,我……還不錯。」他把折好的紙鶴放進玻璃瓶裏。


    她知道他很不錯,他身上有股讓人安心的天使氣質,仿佛待在他身邊、汲取他的氣息,就是窩進避風港。


    很多年,她試圖在媽媽、在孫易安身上尋找卻遍尋不著的安心,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我的問題在於寂寞。」


    「你有媽媽、姐妹,還有疼愛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個孤女。


    「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那男人對她很好,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戴證萱。後來媽媽移情、愛上我的爸爸,我沒見過爸爸,也沒辦法從媽媽嘴裏套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隻聽外婆說過,他是個很帥、很有才華的男人。


    「媽媽離開愛她的男人,嫁給她愛的男人,然後生下我。中間的所有細節都不可考,我隻能憑想像力來猜測,我猜那個男人約莫傷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後、連我一起恨上。


    「最後媽媽帶著我,回到愛她的男人身邊,不久他們又生下另一個女兒,戴證艾。叔叔是個脾氣很好的男人,他對媽媽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對待我和對待姐姐妹妹並無不同,他從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媽媽負責的區塊。


    「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裏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醜,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麽所有人都對我這麽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脫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隻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裏,我可以依靠的人隻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學會控製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麽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裏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裏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於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麵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裏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裏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湧,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裏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裏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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