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點陳年舊傷,他在各個科室之間轉了一圈,好不容易從醫生手裏斂回一遝片子,卻覺得好像還差點什麽。他實在是有些累了,覺得在傅沉不在的情況下來取體檢報告就是個錯誤,翻了半天也沒發現到底差了什麽,隻好又去問導診台的護士,護士看完後說:“您還得去一趟胸外科,還有一張胸部ct。”顧舟艱難衝她笑了笑,覺得自己是在收集片子召喚神龍,認命地走向最後一間診室,想著回去以後一定要跟傅沉說,這家醫院跟他一樣小題大做,謹慎過頭。胸外科當班的醫生看上去四十多歲,戴個眼鏡,診室裏沒有病人,他直接進去,言簡意賅地說:“您好,我來取我的ct結果。”“顧先生是嗎?”醫生好像是認得他,也可能這兩天來體檢的隻有他和傅沉,“您是姓顧吧?”顧舟衝他點頭。醫生確認是他,衝他比了個“請”的手勢:“請坐。”顧舟其實並不想坐,他折騰這一圈下來已經看透了,讓他坐就是想跟他聊聊。他有些不情願地坐了下來,不知道這位醫生又能跟他聊什麽,隨口問:“ct結果有什麽問題嗎?”醫生卻沒立刻答,而是翻出他的那份檢查結果,問道:“您最近有感覺身體有什麽不適,比如咳嗽、低燒、胸疼一類的症狀嗎?”顧舟一頓。這可不是他病曆裏涉及到的內容。因為在各個科室之間來回跑而暈頭轉向的大腦驟然清醒,他終於反應過來這裏是什麽地方。胸外科沒給他留下過什麽好的回憶,他還記得重生之前,他就是在這裏被確診的,雖然不是同一家醫院。他頓時警惕起來,想了一下才道:“咳嗽是有,但那是因為之前被掐了脖子,嗓子有點發炎,吃了幾天消炎藥,基本已經好了,沒怎麽再咳。胸疼的話……沒覺得,也沒有低燒。”醫生點了點頭,把ct片和檢查結果遞給他:“是這樣,ct顯示您肺部有一小片陰影,看影像表現的話,不排除是惡性腫瘤的可能,建議您進行進一步病理檢查。”顧舟手一抖,差點沒有接住那頁紙。熟悉的字眼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他一時間有些恍惚,怎麽把東西接都手裏的都不知道,他感覺指尖有點涼,喉頭發緊,說不出話。時間仿佛回到了重生前的某一天,他記得那是他和任軒結婚的第三年,他們的感情已經出現了裂痕,可他依然覺得他們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嚐試修複他們之間的關係,總是在思考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好才讓任軒不愛他了,他一門心思撲在任軒身上,以至於忽略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那段時間他總是咳嗽,胸口很悶,還時常發燒,可他沒有放在心上,畢竟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差,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開始咳血。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心裏有些慌張,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任軒,任軒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那就去醫院啊。”然後低頭繼續打遊戲。他立刻追問對方,能不能陪他一起去醫院,任軒卻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你自己不能去嗎,我沒空。”顧舟已經忘記自己後來又說了什麽,他隻記得,他那時覺得很冷。發自內心的冷。於是他獨自去了醫院,掛號、看病、拍片……他一個人坐在診室裏,聽到醫生宣判他的病情。當時他沉默了很久,腦中一片空白,他沒有詢問自己該選擇怎樣的治療方案,隻問:“我還有多久?”醫生歎了口氣,說:“大概一年。”於是生命在這一刻開始倒計時,他拿著檢查結果回到家中,把這件事告訴了任軒。任軒一臉震驚地看著他,那表情像是難以置信,但他現在想來,那份難以置信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任軒難以接受他“居然和一個癌症病人在一起生活了這麽久”。隨後,任軒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直接離開了家。過去的顧舟,天真愚昧的顧舟,對愛情充滿期待的顧舟,應該是在那個瞬間死了。當一個人知道他死期將近的時候,或多或少會做出一些改變,他的改變或許比癌細胞擴散的速度更快,所有在既往生命中積攢的軟弱、僥幸都因死亡的到來而被撕碎,他病得一天比一天重,頭腦卻一天比一天清醒。他明白了,原來不是他付出一腔真心,別人就會以一腔真心回報他,原來不是他足夠好,就能感化別人的惡,原來善良會招致欺淩,柔弱會激發人的施虐欲。原來一直以來,錯都不在他。他至今仍不後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不論是放棄治病,還是報複任軒,或許正是因他的反抗和不甘才換來重生,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老天願意給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又為什麽要把他再次推上曾經走過的絕路?如果他又一次被疾病奪去性命,那麽重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先生?顧先生?”醫生見他半天沒有反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還好嗎?”顧舟終於回神,他抬起頭來,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確診的幾率有多少?”醫生看著他,似乎在斟酌措辭:“現在還不能下定結論,還是需要進一步病理檢查,才能給出最後的診斷結果。”顧舟心中了然。他太懂醫生的話術,這句話大概是說,有90%以上的幾率確診。醫生見他臉色不太好,忙又進行補充:“顧先生,您別緊張,按影像顯示的陰影大小,即便真的確診我是說如果哈也是非常早期的病變,現在醫療水平這麽發達了,隻要您及時治療,完全可以達到治愈,不會影響您後續的生活質量的。”“我知道了,”顧舟衝他笑了笑,“謝謝。”他起身出了診室,獨自離開醫院。走在路上時,他莫名覺得這一幕好像經曆過,曾經他也是這樣一個人拿著檢查結果離開醫院,一個人開車回家,唯一不同的是,診斷結果和以前不一樣了。早期……他記得自己剛跟任軒結婚的時候,身體並沒什麽問題,難道那時候他就已經病了,隻是自己沒有察覺?還是說他重生之後,一切進度都在提前,他提前遭受了任軒的“家暴”,也被提前確診了肺癌。顧舟有些心不在焉,鬼使神差地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進了他最常去的那家超市。老板一看到他,熟絡地跟他打起招呼:“來買煙啊?”還在神遊狀態的顧舟如夢方醒,他頓了一下,將視線投向貨架上掛著的一排棒棒糖,伸手撕下幾支:“不了,要這個吧。”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買糖,明明這東西對戒煙並沒有什麽幫助,有的隻是心理安慰,可等他撕開包裝,把糖咬在嘴裏時,莫名覺得想要抽煙的念頭被壓下去一些,不是那麽強烈了。他回到家中,跌進沙發裏,從醫院拿回來的東西隨手扔在了旁邊。因為在醫院浪費了太多時間,他已經非常疲憊,也沒力氣再做晚飯了,他又拿起片子看了看,隨後開始原地放空。心裏有種難以言說的無力感,很淡,卻又無處不在。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嘴裏的糖全部化完,他終於拿起手機,撥通了傅沉的號碼。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給傅沉打電話,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打,大腦似乎將理智交給了本能,他沒有經過思考,也沒力氣思考。電話很快被接通,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喂顧舟,我正想打給你。”“你現在在哪兒?”顧舟問。“剛上車,在路上了,大概一小時以後到怎麽了?”“也沒怎麽。”顧舟也沒想好自己到底想說什麽,或許他隻是想聽聽對方的聲音,傅沉的聲音還挺好聽的,他很喜歡。第50章 第 50 章他熟悉這種感覺, 這副身體似乎總是在與各種疾病鬥爭,他記得在重生之前,自己生命中最後的那段時光裏, 陪伴他的是無休止的疼痛和發燒。相比之下, 現在的情況還好, 至少他不疼。顧舟艱難地撐起身體,給自己倒了杯水,他能感覺到額頭有點潮濕,應該是退燒藥開始起作用了。他把那杯水全喝下去,疲憊不堪地向後仰倒,身體的不適讓他意識恍惚,很想睡覺。就在他即將睡著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顧舟抬起眼皮,聽到門口有人說話:“顧舟, 是我,你還好嗎?能開門嗎?”傅沉的聲音。顧舟強撐著站起身, 踉踉蹌蹌地走向門口,用最後一點力氣擰開門把。門一打開,外麵的人立刻衝上來, 一把扶住了他即將歪倒的身形,傅沉眼中透出驚愕之色:“顧舟!”他緊緊扣住對方胳膊,隻感覺這人身上燙得嚇人, 明明前天分別時他還好好的,不過一天時間,這尊瓷器已經把自己搞得半碎不碎, 快要病死在家裏了。“你怎麽燒成這樣?!”他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快換衣服, 我送你去醫院!”“……傅總,”顧舟在他身上借力,勉強開口,“我吃了退燒藥,已經開始退燒了,我不去醫院。”“不行……”“信我,”顧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努力抬頭看他,“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傅沉緊緊地抿住了唇。他看著麵前的人,看到他臉頰潮紅,額頭有細密的汗珠,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吐出的字句因生病而顯得嘶啞。那雙黑眸有點失焦,更顯得整個人脆弱不堪,搭住他肩膀的手腕瘦極了,皮膚很燙,脈搏很快,卻沒什麽力度。傅沉看著他,原本強硬的態度不由自主地開始軟化,他摸了一下對方額頭,摸到一手的汗:“如果過一個小時還沒退下來,我必須帶你去醫院。”“好。”“去沙發上,”傅沉扶著他往客廳裏走,讓他在沙發上坐下,看到旁邊放著一條毯子,順手拿起來給他裹上,“別著涼。”顧舟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被人照顧是什麽時候的事,到了最後,任軒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一次家,回來也不跟他說一句話,躲得遠遠的,好像生怕從他這裏沾上什麽病毒一樣。因為確診就是晚期,他直接放棄了治療,隻從醫院開了鎮痛安神之類的藥物,這些藥吃到最後也不再管用,但疼痛讓他清醒,疾病讓他看清一個人的本質,他背著任軒,偷偷立好了遺囑,將一部分財產給了母親,剩下的則簽署了捐贈協議。唯一可惜的是,沒能在房產證上刪掉人渣的名字。他還記得任軒在得知這件事以後的反應,怒不可遏、難以置信……他似乎無法理解,他向來柔弱可欺的愛人居然學會了反抗,學會了報複。在那天,顧舟遭受了結婚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家暴,任軒撲上來掐他脖子,差點把他掐死,他不怕死,但他依然心有不甘。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切從沒發生過,他不想浪費自己寶貴的生命和人渣糾纏,他隻想過普通的、平靜的生活。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不甘,才讓他得到了重生的機會。此時此刻,顧舟垂下眼簾,攥住了那條毯子:“謝謝。”傅沉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那表情像是無可奈何,顧舟抬眼看他,覺得這樣的表情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張臉上。傅沉皺著眉頭,終於站起身來,去洗手間拿了一條毛巾,用溫水打濕,重新坐回顧舟身邊,輕輕撥開他汗濕的頭發,用毛巾幫他擦拭額頭的汗。溫毛巾拭過皮膚,顧舟的視線被迫落在近前,看到對方卷起的袖口,之前見過的那塊有劃痕的腕表還在他手腕上,冰冷的金屬襯著流暢優美的肌肉線條,顯得這具軀體沉穩而有力。他以前從沒get到過這種“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類型,今天卻突然若有所感。身體很疲倦,像是被抽走了骨頭,這讓他難以坐正,很想靠著點什麽以維持自己不倒,便不由自主地往傅沉身邊靠,越來越近,直到貼在了他身上。顧舟昏昏沉沉,也沒留意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不是太近了,身體自動找到了合適的姿勢,很快睡著了。傅沉看著那具貼近自己的軀體,那身體好像很輕,並沒有多少力量,因為發燒而顯得很熱,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摟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帶。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觸碰顧舟,十四年的魂牽夢繞終於換來一次短暫的擁抱,他不敢用力,生怕對方會因他的觸碰而醒來,發現他的冒犯,他隻能這樣偷偷地用胳膊環住他,裝作自己真的在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