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春


    長公主藺瑤,遠嫁鳳國元延帝。


    備注:鳳國為泱泱大國,不顧長公主意願,竟強娶而回,實乃強盜之舉,為人所不齒也。我渤海康軒帝為求兩國永結友好之盟,無奈下忍痛嫁女,實為人倫悲劇,悲乎,哀乎。


    「姑娘,這樣寫似乎有失偏頗,不妥當。」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後方看了許久,終於出聲。


    被喚作姑娘的女子緩緩抬頭,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顧盼間光彩流轉,一看便知是名聰慧狡黠的女子,秀麗臉龐上更是有抹叛逆精光,天生微翹的嘴角教人第一眼看了便覺得討喜。


    女子沒好氣地覷了男子一眼,語氣不服:「怎麽不妥當了?我前些日子還見長公主開開心心在禦花園撲蝶呢,怎地一轉眼就嫁人去了。鳳國迎親那天,長公主哭得柔腸寸斷,擺明了不願出嫁,偏偏眾人一口一個勸,連哄帶騙地拱她上轎,那情景我看了便火大,怎就沒人問問她願不願嫁?」


    說罷,女子取來禦史印,毫不遲疑地在冊上落款,鮮紅分明的朱砂印著幾個字——


    預備太史令 陸曉曉


    男子見她不聽勸,一意孤行地在冊上落款,不禁皺眉道:「姑娘備注比實錄詳實,這毛病趁早改掉為好。」語氣有些無奈。


    陸曉曉微翹的嘴角看起來似在笑,不以為意道:「符餘,我這毛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不起再加上義父知,等到哪天人盡皆知了,那時我早作古去了,放心吧,不礙事的。」


    那日,做為預備太史令的她在一旁記事,親眼看著長公主那一臉寫著不願意,卻還是上了轎,內心隻覺得憤憤不平。


    兩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她的人生徹底改變,她陰錯陽差擁有了兩世的記憶。前一世的她是天水莊的調香師杜凝香,年紀輕輕便已是天水莊掌事,執管莊眾數百;天水莊專製貢香,身為掌事的她卻在一次製香意外中喪命,那時的她才二十一歲。


    死後,她才知道意外死於非命便不得以壽終正寢作數,故必須待在地府等待命定壽終,方有資格再入輪回轉生。在等待輪回期間,偏巧遇上惑星五百年一次降世,造成天地短暫失衡,地府百鬼被震出幽冥地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她;被震出幽冥後,眼前卻又是另一番人間煉獄;尚還來不及反應,一股引力莫名牽拉,她這一縷甫被震出幽冥地府的魂魄便被吸入頹然倒落麵前的少女身軀裏。從此,她成了她;她和她兩世的記憶交疊在一起,便成了眼下這副模樣的陸曉曉。


    死過後方知人生不過如此;彼時做為天水莊掌事,她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甚至在調製貢香時出了差錯,導致自己死於非命。臨終前帶著滿腔憾恨離世的她,那時自她腦海中閃過一瞬的念頭——若有來生,她一定不要這麽活,那樣拚死拚活鞠躬盡瘁有什麽用,到頭來人們隻記得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後來她有幸以預備太史令之姿進入禦史閣閱覽曆年紀事,無意中翻閱到禦史台對於當年之事的記戴,不過寥寥數字帶過,對於她的貢獻,隻字未提。


    「姑娘真是隨心所欲。」符餘說不動她,最後隻能輕輕歎息了。


    「符餘,人生在世不過寥寥數十戴,自當得隨心所欲及時行樂地過啊。」前一世杜凝香的際遇便是最好的寫照,那憾恨而終的記憶太過鮮明,她一點都不想重蹈覆轍。


    「姑娘想法甚是豁達。」


    「那是自然。我陸曉曉可是活了兩世的人。」她笑道,神采自信飛揚。


    符餘聽她一席話,眉頭又是一皺,「姑娘自二年前曆劫重生後,便一直將這句話掛在嘴邊;這話符餘聽著是可以理解,可旁人未必能懂,姑娘以後還是不要如此說才好。」


    尋常人焉能有兩世的記憶,她這話教旁人聽了,指不定還以為她瘋了呢。


    符餘本是太史公聞人白之子聞人棋的隨從,主子死後不久便發生百曉世家滅門慘案,劫後餘生的陸曉曉被帶回太史府照應,聞人白將其收作義女後並栽培成預備太史令,符餘便順理成章接著侍奉這位新主。


    「符餘,我問你,你今年貴庚?」


    「……二十有四。」雖知她明知故問,但符餘依然有問必答。


    「才二十四歲,那你說話怎麽像個老頭子一樣嘮叨?」陸曉曉搖了搖頭,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符餘臉紅。


    「算了,不逗你了,你臉皮薄,說沒幾句便臉紅成這樣,真沒意思。」她的這名隨從樣樣好、事事強,缺點就是愛嘮叨了點,動不動就正經八百地在她耳邊提醒這不妥、那不行的,有時候是挺煩的;好在他倆是主從關係,她要覺得不中聽,大可當作耳邊風,一派我行我素,符餘也是拿她沒轍。


    陸曉曉抬頭看看天色,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剛過申時。姑娘可要回太史府?」


    陸曉曉看著桌案上的冊子,想著有幾條事未登錄,便搖了搖頭,「還有些事兒沒記下,我寫完再回去。」說完,取來冊子翻至空白處,打算繼續埋頭再寫。


    「符餘,你先回吧。」她說道,頭未抬。


    「符餘等姑娘一起回府。」符餘文風不動。


    陸曉曉抬頭覷了他一眼,皺眉道:「我記事時不喜有人在一旁打擾,你每次看每次愛嘮叨,會拖累我記事的速度。」一語正中要害。


    符餘臉皮薄,聞言再次臉紅,隻得妥協道:「那,符餘先回了。」語氣悶悶的。


    「嗯。」陸曉曉淡淡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麽,忙交代:「記得幫我把晚膳煨熱,我不愛吃冷食。」


    符餘回了聲「知道」後,便先回太史府。


    符餘離開後,陸曉曉又再冊上添上一筆——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康軒帝於朝會上宣布立儲之意,然,人選未定。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康軒帝私下召見左右丞相,右相董太傅舉薦二皇子藺非離為儲君人選,左相未有表示。


    渤海,康軒帝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康軒帝再次拋出立儲議題,命一眾大臣推舉出心中所屬的儲君人選。


    備注:綜觀結果,二皇子藺非離為眾望所歸,人氣最旺;大皇子藺承允次之;三皇子藺狂楚則乏人問津。


    據聞,三皇子此人囂張跋扈驕傲自大,性情喜怒無常,料是因此招怨,故才無人舉薦。


    預備太史令,陸曉曉


    寫完後都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陸曉曉抬眸見天色已經暗下,坐在椅子上舒了舒筋骨,仰頭時一張狷狂俊美的臉龐倒映在眼前,令她當場嚇了一跳,連忙坐直。


    「你是誰?居然擅闖禦史閣。」緩過神後,陸曉曉語氣戒備地問男子。


    一身錦緞金絲繡火焰紋玄墨色裝束的男子一臉訝異地拉長了語調:「你……不識得我?」方才一路暢行無阻,連外麵守門的侍衛都識得他,這名女官竟說不識得他!


    陸曉曉皺了皺眉,不喜歡男子說話態度的她反問:「我應該識得你麽?」宮裏來來去去的人那麽多,她哪可能每個都認識;更何況她上任這一年來天天窩在禦史閣寫史,平時外入不得擅入禦史閣,而她又不常外出,識得的人自然屈指可數。


    「也是。你一個小小史官不識得我也是正常。」男子唇邊揚抹笑,輕蔑地。


    陸曉曉從他話意研判,男子官階應是高出自己許多,可惜他未著官服,無法從衣著推知他是哪個部門的高官。


    「此處是禦史閣,閑雜人等不得進來,不想挨罰的話就快走。」既未著官服,那她便做一回有眼不識泰山,日後此人若以此找碴,她也好推說不知者無罪。


    男子恍若未聞,逕自拿起桌上的冊子便讀:「三皇子此人囂張跋扈驕傲自大,性情喜怒無常,料是因此招怨,故才無人舉薦……哼!」男子麵色鐵青地哼了一聲,便將冊子往桌上一扔。


    「你好大的膽子!本官寫的紀事連陛下都不能看,你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念出來!」


    「你之記事參雜太多個人見解,不夠客觀,有失公平。」


    「我這記事是留給後人觀看,客不客觀、公不公平,一切由後人說了算。」筆在她手上,她要怎麽寫是她的事,旁人管不著。


    「狡辯。」


    陸曉曉不理會他,逕自收拾東西,有點隨性過頭地將筆、書冊以及禦史官印統統往隨身所攜的袋子塞去後說道:「喂,本官要打道回府了,你也快出來吧。」人已站在門外的她,對著裏麵的不速之客勾勾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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