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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是關於小學女童失蹤案的後續報道。距離案發已經過去了四天,女童依舊下落不明。失蹤女童的名字叫百枝早苗,十六號下午四點半,有人目擊到她在片白江東公園玩耍,之後下落不明。據悉,該公園在女童上學路的附近。警方認為女童有可能被卷入了案件,目前已在公園及住宅一帶加大搜查力度——


    1


    我一睜開睡眼,發現薊在身旁呼呼大睡。臨睡前她明明不在的,想必是又趁夜晚偷偷溜進來了。我沒有半點害羞,她隔三差五就這樣來一次,早就無動於衷了。在我的認知中,這和太陽升起一樣稀疏平常。怎樣才能保持一顆羞澀的心呢?下次我得找本愛情雜誌看看。


    我支起上半身,先伸了個懶腰,再使勁摸了摸她的頭發。她怕癢似地蜷縮起身子,臉上浮出淡淡的微笑,嘴巴咕嘰咕嚕地嚼動。我一掐臉,她馬上蹙起了眉頭。


    「…………」


    心中驀地騰起了一股施虐欲。我想再玩多會兒,可澤田老師收手了一個月,學校也重新開課了。不早點起床得遲到了。


    我下了床,打了個哈欠。為了度過美好的一天,今早也要來一輪例行檢查。


    我首先瞧了瞧窗戶縫,發現透明膠帶剝開了。


    這是薊外出的證據,事到如今也不多驚訝了。


    比起這個,如今有個更麻煩的。


    我先查了窗簾的右滑軌,沒有收獲。接著是左滑軌,上麵裝了一個五公分的黑色方塊物,我小心地取了下來,細細一看,是紅外線攝像頭。我將它放在了桌上,接著伸手去摸桌底,有東西粘著,我捏著一扯,傳來膠帶撕開的聲音,取出一看是個回形針大小的黑色物體。這是竊聽器,這款的有效範圍有將近一百米。我也將它放到了桌上,接著踩到桌上檢查空調,也找到了小型攝像頭。門口旁的插座上,插著一個陌生的三插頭,我拔下來放到了桌上。地毯角落、書架上麵和床底下都通通看了遍,並沒有收獲。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凶手我也知道是誰。


    「嗯……終,早上好。」


    我正拿著紅外線攝像頭端詳,背後傳來了薊起床的動靜。


    「早上好,薊。」


    我轉過身去,她一見到我手上的玩意,登時愣住了,數秒後才做作地咳了一聲:


    「那我去做早餐——了。」


    我從沒見你下過廚房。


    「我有話對你說。」


    「我不聽!」


    她想逃出房間,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尷尬地挪開了視線。


    「都說了不準偷拍。」


    「……對不起。」


    她麵朝著我,充滿歉意地垂下了頭。見她這樣垂頭喪氣,我心裏也不好受。


    我把手放在了她頭上,她偷偷抬起眼眸看我。我對她微微一笑,她立即還了個無比甜美的笑容。太可愛了。


    既然她認錯了,這次就原諒了吧。


    「那下次我隻竊聽。」


    「……你給我等等。」


    我揉了揉眼角,她卻不解地歪了頭。她是真的知錯了?不會在裝傻充愣吧?


    上個月,我家來了個快遞。我拆開一看,裏頭淨是竊聽偷拍的器材,是薊買的。警方要是查到了購買記錄,必定會招來懷疑。我跟她說了一通網購的危險性,千叮萬囑她下次有想要的讓我去買。


    「我再說一遍,竊聽也不可以。」


    「誒——偷拍和竊聽都不行嗎!?」


    「呃,對……」


    她這麽驚訝,反倒讓我不知所措。難不成剛才是我說錯了?


    薊雙手挽在胸前,神情嚴肅地盯著我說: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那我怎麽知道你不在身邊時做什麽?」


    「為什麽你想知道這個?」


    「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原來如此。


    「我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起,這還不夠?你已經是我的知心達人了,下次給你寫張獎狀行了吧。」


    「別拿我當小孩子糊弄,我可是你姐姐。」


    「我比你早出生,我是你哥哥。」


    「小時候是我照看你的,我才是姐姐。」


    她小聲嘀咕了一句,一下點燃了我心中的導火線。


    「以前歸以前,現在歸現在。來呀,我們來好好分下輩分。」


    「哇……你好麻煩喔。」


    她皺著臉抱怨道,然後拉回了正題:


    「不談這個,我們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你一天都待在學校,放學後要不去打工,要不光顧著學習。好不容易兩人才能待在一起……我……有點寂寞了。」


    她噙著淚光,癡癡地看著我,像是即將被遺棄的小動物。我一對上她的眼就於心不忍:


    「……這個嘛,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也沒必要在房裏裝這些吧……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學校時的樣子麽?」


    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啊,她歎了口氣,隨後連珠炮似地說道:


    「所謂偷拍,就是要讓對方不察覺,自己卻能看得見。如果要裝,隻能裝在你的校服紐扣、胸前口袋或衣領上,那種微型攝像頭最多撐兩小時,還見不到你的樣子,根本毫無意義。偷聽的話,你待在學校有七個小時,要錄下全程的話竊聽器得不小,差不多跟錄音機一樣大了。而且我想聽的是現場轉播,從這裏到學校有七公裏,有效距離這麽長的,隻有大型款的了,也根本不可能不被你發現。所以我隻能在房間裝了,明白了吧?」


    「我不想明白。」


    看著喘著粗氣的薊,我不禁想離她遠一點。


    「想要瞞著你去偷拍竊聽,可沒那麽輕鬆喲?」


    「說得你很辛苦的樣子。」


    父親曾教過:做事不能僅憑一股熱情,還須找準方向。


    ……不過。


    她說得確實有一點道理。難得兩人同居一個屋簷下,相處的時間卻不多。


    可我也有苦衷。首先學校不能不去,其次澤田老師給的救濟不夠花,打工也不能歇。不學習就升不了年級,我幾乎擠不出時間陪她了。


    「多讓兩人在一起的方法。」


    她對著手機說道,手機顯示了搜索結果。


    手機。


    我給了一部以前用的樣品機給薊,她用家裏的wifi來上網。


    嚐了吸血魔女的教訓後,我萬一遭遇不測時可以聯係她。


    「…………啊。」


    我有手機,薊也有手機,兩人都能上網。


    我想到了一個可以滿足她的方法。


    我提議給了她,她當即一口答應了。她滿意了之後,便用手機玩起了遊戲。


    真是和平美好的生活。


    然而,這是虛假的美好。


    ——女童失蹤案。


    幾天前,一位名為百枝早苗的小學女生失蹤了。最後目擊到的,是她在附近公園玩耍的樣子。


    雖說是失蹤案,坊間卻盛傳著可能是卷入了繩鏡案。


    甚至一口咬定,百枝早苗已經是第六名遇害者。


    沒錯,第六名了。


    抽血案結束——或者說停止作案後,過了兩周,繩鏡案出現了第五名遇害者。


    算上早苗,正好符合鷺森老師所說的兩周殺一人。


    世人本以為繩鏡案已經告一段落,如今又陷入了恐慌。


    ——薊。


    女童被誘拐是在十六號下午四點半左右,那天我回到家是五點半。我一直以為薊隻敢趁我睡著才外出,可說不定她白天也會。方才檢查了窗戶,她確實開過了窗。


    不出意外地,十七號早上檢查窗戶時,發現她似乎出去過。薊,你到底……


    「…………」


    我驀然回過了神。


    我在懷疑什麽。


    無論她是不是殺人犯,都沒有關係。


    我都會接受她,和她在一起。薊也希望如此。


    ——然而,我也同時發現了。


    自己是有多麽厭惡殺人。我親眼見過活生生的殺人。


    記憶不經意被觸到後,各種慘不忍睹的畫麵開始不斷被喚醒。


    橫倒的母親、被肢解的屍體——


    我馬上捂住嘴,頭昂起來,好不容易將胃中翻騰的東西壓了回去。


    「……哈啊。」


    胃酸燒心,喉嚨灼痛。


    我側眼看著薊。


    我倘若真能接受她,也就不怕問她。


    然而,我卻問不出口——


    繩鏡案的凶手,到底是不是你?


    在我萬分糾結之時,上學快要遲到了。我猛踩著踏板,自行車在路上疾馳。平日甚少鍛煉的股四頭肌熱了起來,腿筋也隱隱抽搐。我不擅長運動,一大早就消耗這麽多體力,一整天想必要萎靡不振了。


    我這麽去拚,是完全有意義的。首先,本人成績相當一般,平時分不多攢點,估計連升年級都夠嗆。


    其次,遲到兩次算一次缺席。我老是缺席,既然來一趟學校,能不被扣分就不扣。


    校門就在前方。八點四十五分的鍾聲從校內傳來,與此同時,校門旁的人開始關上校門。我往腿上灌勁,繼續衝刺加速。


    趕上啊、趕上啊、趕上……啊。


    啊、啊、啊。


    等回過神時,校門已經關上,並夾住了前輪,給了我一個急停。我浮在半空中,腦袋被震得搖晃,這才明白弄清了狀況:後輪在慣性之下升了起來,整輛車在半空中往前翻滾。


    我上下顛倒地越過校門,在旁人眼中肯定是一番奇觀。


    後腦勺猛地撞到了門框,著陸宣告失敗。隻覺得後背火辣辣地痛,神誌也朦朧了幾分,想必我在地上滑行了很遠。得虧是背部著地,要是臉先著地,怕是得毀容了。好熱,腳、背和胳膊都流血了。


    「哎呀……」


    我在地上苦苦掙紮時,一個人影站到了身旁,並探身盯著我。


    「橘君,早上好。」


    正是關校門的罪魁禍首,她平靜地向我打了個招呼。


    「哇……呃……」


    我腦袋被狠狠地撞了,身體慘遭了重力的蹂躪,現在頭暈想吐。


    「喂,橘君,早上好。」


    「…………」


    「早上好。」


    「…………哦。」


    「早上好。」


    「呃……早上好。」


    對她而言,打招呼馬虎不得。


    常言道:美好的一天,是從清早的打招呼開始。也難怪水次這麽執著。可問題是,我這一天已經稱不上美好了。


    「橘君,你遲到了,下次要注意。」


    說罷,水次準備轉身離去。


    「不,你……」


    「怎麽了?」


    水次月。


    她是我班的學習委員,也是學生會成員,所以才會一早來守校門,專抓遲到的人。


    她的肌膚如此蒼白,仿佛不帶一點體溫;眼神總是透著一絲憐憫,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看破紅塵的感覺。被交代的事一厘不差地執行,定好的時間毫秒不差地遵守——當然這說得太誇張了,可粗略一聽,很難不讓人認同。成績位居全縣第一,體育也了得,她堪稱是優秀高中生的模板。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有點像機器人。


    有的男生私下叫她『安卓』。


    如今,她卻這麽精神地來上學。


    她明明也是抽血案的受害者。


    其他的受害者,有的至今家門不出,有的即便來校了也陰沉著臉。而她呢,經曆了澤田老師的襲擊、入院、出院,第二天就沒事人似地來上課,簡直是異類。


    沒人知道她私下的一麵,這更是加深了她神秘的印象。水次月是學習委員,沒朋友倒不至於,卻極少談起自己的事,仿佛是個神秘少女。這倒吸引了一部分男生。


    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人味的,大概隻有發型了。她的頭發散落到肩,別致的斜劉海,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己剪的。於是見到她左眼角的淚痣,也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己錯手點上去的。


    「沒事的話,我先回教室了。」


    水次說著就要走。她這麽一走,我肯定要成死屍了,血已經淌到了右眼。


    「小學不是有思想品德課麽,你有好好學過嗎?」


    她轉過身,點了點頭:


    「學過,而且得的是最高分,是我的拿手科目。」


    「這樣啊……或許是我想多了,你不會是見到我了還關校門吧?」


    「是啊。」


    她說得理直氣壯。


    「時間到了嘛。」


    「這死安卓……」


    若要說,確實是我的不對。我不該騎這麽快,也更不該遲到。可是見到一輛自行車猛衝過來,有人還會狠心關上門麽?


    她對我的咒罵沒生氣,隻是淡淡地瞥了眼:


    「問一下,你難道——」


    「嗯?」


    「……想要我幫你?」


    「思想品德不愧是你的拿手科目。」


    「還好啦。」


    她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


    「幫你是可以,不過遲到就是遲到。」


    說畢,她終於向我伸出了手。我抓住手,正要發力站起來,不料腳下一打滑,她被我拽了過來。這人壓根就沒發力。


    腦袋一側撞到了地麵,她則壓了上來。眼前頓時一黑,腦子疼得要裂開。


    這一陣子,腦細胞真死了不少。


    水次摔得不輕,書包裏的東西都散落了出來,包上的拉鏈還勾住了我的製服紐扣。


    「對不起,你沒事吧?」


    她的製服沾上了我的血。


    「沒事。」


    她一下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我則像初生幼鹿一樣,顫巍著腳站起來,接著幫她撿起散落的東西。


    「哎,抱歉。」


    「不用了,我自己撿就好。」


    她開始撿起自己的東西。


    「沒事,很快就撿好了……」


    如今一想,當時過於輕率了。書包裏裝的東西,好歹也是隱私物品,也會觸及到她的私生活。或許我當時頭撞迷糊了,才會這樣闖入了她的另一麵。


    我見到了某樣東西。


    平日一絲不苟,偶爾卻會犯迷糊的安卓——水次月。


    這東西訴說著她不為人知的一麵。


    我的眼睛捕捉到它,等反應過來後,又遲疑了一秒,終於將它塞到筆記本中,並遞給了她。


    「嗯,謝謝。」


    水次月沒有半點懷疑,從我手上接過了筆記本。


    「要不借你搭下肩膀吧?」


    「不用了,我走得動。抱歉,害你衣服沾了血。」


    「小事而已。」


    「血跡很難洗掉,衣服記得早點洗了。」


    我極力地裝作鎮靜,心髒卻狂跳不止。


    「我送你去保健室吧。」


    說著,水次月靠到了我身旁。


    她竟然——?


    這不好說。


    怎麽一回事,現在還不好下定論。


    她書包裏裝著的東西。


    那是被透明塑料包著的卡片,上麵還別著回形針,也就是俗稱的校牌。卡片上寫著『片白江南小學』,一旁則是耳熟能詳的名字——


    百枝早苗。


    正是如今失蹤女童的名字。


    2


    「你不如死了算了!」


    媽媽狠狠把參考書砸到了我的頭,我的腦袋劇烈地晃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要是從椅子上倒下,肯定又會惹她生氣,於是我強撐住了。


    「對不起。」


    「怎麽這麽蠢!你真是我親生的嗎!?」


    媽媽吩咐我做練習題,三小時過去後,她來檢查了。看了我的練習冊,平日和藹可親的媽媽發怒了。想必是我沒做幾題,才惹了她生氣。題目太難了,我做不出來。


    媽媽緩了緩呼吸,說寫完這一冊才能睡覺。


    語氣比剛才輕柔了許多。


    平日的媽媽回來了。


    「……媽媽。」


    「怎麽了?」


    「為什麽休息天我要一直做練習題?」


    「我們家就是這樣。」


    「為什麽我們家是這樣?」


    媽媽愣了一愣,答道:


    「……因為我愛你啊。」


    愛我。


    不準我和由莉玩、放學後二十分鍾內必須回家、不準出去玩、不準看電視、不準看漫畫、不準和爸爸說話。


    全都是因為愛我。


    愛到底是什麽。


    毫無疑問我是被愛著的,媽媽始終都這麽對我說。可是,愛是什麽我不明白。


    我對媽媽心存愧疚。


    一直覺得對不起她。


    我學習不好,體育又差,為什麽媽媽卻願意花上寶貴的金錢和時間,供我去上學呢?


    我不明白。


    我問了好多遍,回答隻有一個:因為愛我。


    愛是什麽?


    隻要是愛,哪怕白白的浪費也值得嗎?


    據說愛可以讓人幸福。


    這樣的話,我也想去愛一個人。


    ***


    「我說,你的頭怎麽老是出血。」


    「沒辦法,我習慣了拿頭擋。」


    「要擋也是擋頭啊。」


    第一節課的鈴聲響起,我卻和鷺森老師獨享著私會的時光。


    水次把我送到了保健室,我打算包紮一下就去上課。深夜打完工後,很容易睡過頭,導致我第一節課的出勤率極其之低。難得能好好上課,鷺森老師卻不許我動。


    她在我的頭上纏紗布。


    「疼!老師輕點。」


    「不疼怎麽止血?你都傷到頭了,記得一定要去醫院看。」


    「去去去,肯定去。」


    她歎了口氣:


    「又是空口說白話。每次都說去了,還不是沒去。你老敷衍人怎麽行?」


    她的眼神透著銳利。


    「不還有你麽,老師治一下我就好了。」


    「笨蛋。」


    老師熟練地填寫治療記錄。這要是能攢積分,我夠換一頓大餐吃了。


    「治好了?那我想去上課了。」


    「第一節是體育課吧?澤田的課,遲到等於缺席,死心吧你。」


    「…………」


    澤田老師的課,反倒沒必要強上。隻要給多點血,她就會放我一馬。


    「……那我就乖乖呆在這裏聊天。」


    「我很忙的,你自己一個人聊。」


    說完,她轉了半圈椅子,麵向了辦公桌。


    一閑下來,就不自覺地想起方才的校牌。


    百枝早苗的校牌。


    水次月為什麽會帶著那校牌?撿到後為什麽沒上交給警察?換做別人,興許是嫌麻煩才沒上交。她那麽循規蹈矩的人,這不可能。


    這麽一想,或許是她今早才撿到,放學後才去上交呢?


    又或許是——水次月綁架了百枝早苗。


    「綁架犯都在想什麽呢?」


    「綁架?」


    鷺森老師麵朝著辦公桌應道,同時聽到她壓斷筆芯的聲音。


    「綁架不難理解,很簡單的犯罪。」


    「是麽?我還以為很難理解。」


    本以為是她曾說的、另一側的案子。


    想掠走一個人。


    這種欲望,有點過於脫離現實生活了。


    「八萬兩千三十五人。」


    「誒?」


    「這是日本平成二十七年的失蹤者數。」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聽懂這句話。


    短短一年之間,有八萬兩千三十五人消失了。


    這怎麽可能?


    這個數字過於誇張,與我的直覺相悖了。


    見我滿臉狐疑,她嘴角邪魅一笑:


    「放心,其中有八萬人最終找著了。」


    「原來這樣……你別嚇唬我啊。」


    想必大多是離家出走的人,最終都會找著。隻是形式上算入了失蹤人口。


    「四千九十二人最終成了屍體,還有將近兩千人至今下落不明。」


    「兩千人?」


    比起八萬是少了許多,冷靜一想,卻是無法想象、毫無實感的數字。


    約等於四個高中的學生人間蒸發了。


    「就是說,日本一年都會消失兩千人,是不是很多?上新聞的隻是一小部分,沒破案的更是數不勝數。」


    ——人是那麽容易消失不見。


    「一次綁架就少一個人,綁架可沒那麽罕見喲,橘。每個人心中多少會有綁架欲,你也不例外吧,有沒有想過將某人占為己有?」


    鷺森老師嚴肅地盯著我。她若是笑著問我,我還好回答。為何偏偏這個時候、這個問題,卻擺出了一張認真的臉?


    「我沒想過。」


    占有欲,想將誰據為己有。


    自己對誰這麽想過,我心知肚明。


    她緩解氣氛地笑了笑:


    「大部分的綁架,都是出於一時衝動,很少有預謀的,所以並不難破案。前幾天失蹤的那個……百枝早苗是吧,應該沒幾天就會找到。」


    「……作案動機呢?」


    她瞬間瞪大了眼,隨後細眯起眼盯著我:


    「你老愛琢磨這個……這是壞習慣。」


    「…………」


    水次月帶著的校牌。


    我想弄懂究竟有何含義。


    「動機一般為了猥褻或者贖金,最近則多是為了滿足複雜的心理需求。剛才說過,綁架犯大多出於一時衝動,綁架完了,滿足夠了,不知道怎麽處理人質,有時幹脆直接殺掉。」


    殺掉,這是最壞的結果。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出了畫麵:水次月冷靜地握著菜刀,悄悄潛到身後,對著女童的脖子——她此時的瞳孔不帶一絲感情。


    我趕緊停住了幻想。


    胡思亂想罷了,水次月不是這樣的人。她好心送我來了保健室,怎麽可能會殺人。


    「綁架犯一般心理受過創傷,為了填補內心的空缺,就綁架了活生生的人。真是夠肆無忌憚的。」


    「從社會的角度去看,哪個罪犯不是肆無忌憚?」


    她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


    「不過在所有犯罪中,綁架是最容易反映出陰暗麵的。綁架不是生理需求,而是心理對社會的一種需求。」


    「陰暗麵……」


    「家庭環境、人際關係、社會地位,這些交織混合起來,才會催生出綁架。某種意義上說,是社會自身的一種病。這是我對綁架犯做完心理輔導後,得出的感想。」


    這是在我理解範圍之內的犯罪麽?抑或是,隻有薊才能理解?


    本想趁著第一節下課前,好好向老師請教下相關知識。萬一水次真是綁架犯,說不定我能借此去理解薊。然而,保健室來客了。聽見敲門,鷺森老師應了一聲,進來的竟是澤田老師。


    這還沒下課呢……


    不過,體育課也就是打打籃球、踢踢足球。老師不在場也無所謂。


    「哎,橘君你到底怎麽了……」


    見到我滿頭纏著紗布,澤田老師歎了口氣。


    「傷疤是男人的勳章。」


    「你真是的,老給鷺森老師添麻煩……抱歉受您照顧了。」


    你是我媽麽。


    「沒事,小意思,反正他痊愈得快。不過這次傷到了頭,去一趟醫院好。」


    「這樣啊……我聽水次說你受傷了,真的沒事吧?」


    「沒事了,血也止住了——」


    此時,澤田老師的眼中閃過一道銳光。


    她淩厲地掃了眼紗布和製服上的鮮血,踱到我身後,把手搭在我肩上。還湊近我的頭發聞了一聞。


    「是麽,那就好……鷺森老師,我領他回去了。」


    「行,領走吧。」


    我被人販子賣了。


    於是我被澤田老師領著,不是回教室或去辦公室,而是來到了一間無人的教室。


    我也猜著了七八分會這樣。


    不過這是一個機會。


    鎖上門後,澤田老師往前走了幾步,回身說道:


    「橘君……我有個請求。」


    她不安地瞅了瞅我的臉:


    「我知道還沒到日子……不過,我想喝了。」


    「你別一邊含羞答答,一邊掏出注射器啊。我今天流得可不少了,不給。」


    我正要轉頭離開,胳膊被拉住了。


    「不啊!一點就夠了!我付錢!」


    「哇啊……」


    這麽拚命想喝血,惡心到我了。


    「可以吧?可以的吧!」


    「你先擦擦口水。」


    她死攥住我的胳膊,雙眼還冒著血絲,一副不給血不放人的架勢。如果我硬要走,她也攔不住我,但畢竟一部分生活費得仰仗她。為了和薊在一起,這個好財主得罪不得,關係不能鬧太僵。


    「好吧,給你了。」


    「謝、謝謝……那快點……」


    「不過我有個條件。」


    我一手擋住了她的注射器。到嘴的肉吃不了,她難過地望著我:


    「什麽?」


    換作平時是要收她的加餐費。


    而這次我有別的想要。


    「不是收你的錢,我想要水次月的個人資料。」


    「啊……學生的個人資料……」


    再不濟也是個老師,哪能隨便泄露學生的個人信息,隻見她滿臉的為難:


    「什麽呀,你喜歡她?」


    「就當是吧。」


    「別敷衍人,你老實告訴我。」


    「我隻是想了解下她,不會亂來的。你給的資料也不會泄露出去,盡管放心吧。」


    「…………」


    她懷疑地盯著我,我直接轉身:


    「行,不給血了,再見。」


    「等等!知道了!我告訴你!」


    她拽住我的胳膊,強行把我留了下來。


    「水次月的住址、電話號碼、還有家庭環境,你都告訴我。」


    「……知道了,我去一趟辦公室,你等我。」


    她懷著滿腹疑問離開了教室,五分鍾後,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也不用這麽趕吧。」


    「我第二節有課。」


    她拿出了平時的點名冊,裏麵夾了水次月的個人資料。


    「這是水次的手機號。」


    之後她把家庭電話也告訴了我,我隻要手機號就夠了。


    住址也知道了,距離案發公園有十公裏遠。


    如果她真是綁架犯,這十公裏要如何避人耳目,也是一件難事。


    澤田老師冷不丁地說道:


    「我見過她父母,都是很和藹可親的人,任何事都先把女兒放在第一位。為了方便上學,還給她租了房。」


    「她現在一個人住?」


    「是啊,她父母家在縣外,所以才在這裏租了房。那邊沒什麽高中,來這一趟起碼三個小時,不容易啊。」


    我也有離家租房的朋友,也不算太稀奇。


    可若是綁架的話,一個人住可太適合了。


    聽老師的描述,水次月的家庭很平常。


    這麽平常的家庭,怎麽會養出一個見自行車衝來還關校門的人……不,是我多慮了。


    不要將自己的常識和別人的混為一談。她有她的判斷,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


    「謝謝資料。」


    沒得到什麽重磅信息。


    但已經夠了。


    水次月基本洗清了嫌疑。


    失蹤的是女童,首先排除掉猥褻;家庭付得起租房費,再排除掉贖金。剩下的是滿足複雜的心理需求,我卻沒感覺到她有陰暗麵。


    況且,想要把女童從公園擄到十公裏遠的住處,並且不被發現,這簡直難於登天。


    校牌一事肯定是個誤會。隻是寫著學校、年級和名字,誰也能偽造。不能證明就是百枝早苗本人的校牌……吧。


    「那……橘君。」


    在我沉思之際,澤田老師已經喘著粗氣,手上握著注射器。


    「噢,來吧。」


    「好耶。」


    她一針刺到了我的手腕,並迅速拔掉。刺痛過後,冒出了一個紅色的橢圓珠。


    「我不客氣了!」


    說著,她往我的手腕吸了上去。


    一月一次的話,她會用注射器抽走帶回家。像這樣一時興起想喝的話,就會直接上嘴。說是喝,其實跟舔差不多。


    手腕被舔著,我驀地想到。


    自從認識她後,我才明白人不可貌相。


    每個人都有隱秘的一麵,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而隱秘的一麵,往往是別人所不能理解的。像澤田老師這種愛好,恐怕沒幾個人會接受。


    水次月不會綁架——這不過是我的膚淺之見。她在家裏幹什麽,平時想什麽,我都無從得知。她也會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沒必要弄清她究竟是什麽人。


    哪怕硬要去問她,也隻會徒增厭惡,毫無意義。


    既然這樣,對校牌一事緘默不語才是對的。


    她和薊不同。


    水次月和我,終究隻是路人罷了。


    「哎喲,在這裏見麵,真是碰巧了。」


    一天的課上完了,我準備回家,走到學校大門,卻見到了背靠換鞋櫃的水次月。一瞬間,感覺心髒驟然一抽,血液加速。


    她右手拎著包,隨時都能走的樣子。


    「真是有夠刻意的碰巧。」


    「這叫緣分。」


    這叫強行緣分。乖巧能捏出來,緣分可捏造不了。


    我換上室外鞋,她也學我一樣換鞋。


    「……找我有事嗎?」


    「我反思了很久,早上真是對不起。」


    「喔,你終於反省了。」


    「反省了一皮可。」


    我沒聽過這計量單位,一時判斷不了大小,想必是相當大吧。(後來一查才知道是兆分之一)


    「我想賠禮道歉,起碼請你喝杯茶吧。」


    「不用了,你別客氣,畢竟我遲到在先。」


    我擺了擺手,便徑自走向大門,她卻立刻緊挨了過來。


    「不過你瞧,我把你弄成這麽慘,這、麽、慘。」


    她邊說邊扯我頭上的紗布。傷口被勒得發痛……她真的有反省麽。


    「這點傷小意思。」


    「…………」


    水次月一下子停住了。她垂下了眼,伸出的手放了下來,指尖無力地耷拉著,感覺像是死心了。


    「……水次?」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露感情,之前從沒見過。


    過了半晌,她又展開攻勢:


    「不過,我內心過意不去。」


    聲音和她往常一樣。然而,她方才失落的樣子在腦中揮之不去,我無奈之下答應了她。


    話雖如此,我身體沒什麽大礙,待會還得去一趟醫院。於是我們不去咖啡廳,而是她請我喝飲料。


    水次是走路上學的,我牽著自行車跟在她身旁。兩人在馬路邊上走著,不一會兒就見著了自動販賣機。她站在機子前,手指搖擺不定地問我:


    「你要喝哪個?」


    「呃……那就茶吧。」


    「行。」


    說完,她買了足足三瓶,並一股腦給了我……我哪喝得完。


    「我們去長凳上坐吧。」


    販賣機後麵有個公園,正是片白江東公園,百枝早苗失蹤的地方。公園裏不見一個人影。


    兩人在長凳上並排坐下,她從包裏取出了一個包裹,瞧著是飯盒。


    「請嚐嚐。」


    她掀開了蓋子,裏麵塞滿了各種菜色。有雞蛋卷、章魚香腸、煎桂魚、小番茄、西藍花、紫菜飯等等,全是常見小菜。平日隻吃炒豆芽的我,不由咽了下口水。


    說起來,她的飯盒被澤田老師評到了八十分。難怪她會成為抽血案的受害人。


    我頓時熱血沸騰:


    「真的能吃嗎!?」


    「請。」


    可怎麽沒見著筷子,我正納悶怎麽吃,才發現她手中握了雙筷子。她夾了一口飯:


    「啊——」


    「呃,水次?」


    「啊——」


    「我隻是傷到了頭,筷子還是拿得動的。」


    「啊——」


    為了修好這台壞掉的複讀機,我隻好勉為其難地張了口。我嚼完剛咽下,她又夾來了一口,對著我說『啊——』。弄得我有點難為情。


    就這樣,我被她喂完了整個飯盒。


    對於一個高中生而言,這真是段不得了的經曆。


    趁她收拾飯盒,我看準機會問道:


    「請問……為什麽請我吃飯?」


    「這是賠罪禮。」


    「那你沒吃午飯麽?」


    「吃了,這是中午在家庭課室做的。」


    「食材哪裏來?」


    「在家庭課室裏的冰箱找的。」


    「真的假的。」


    「真的。」


    她真是樣樣精通。


    「你可真厲害。」


    「什麽?」


    「學習好,體育好,什麽都會。」


    「……才沒這麽厲害。」


    她臉上掠過了一絲落寞。


    聽著不是謙虛,而是她的心聲。


    「學習比我好的人多的是,體育也是。兩方麵都比我好的人多的是。我一點都不厲害,比我有價值的人多的是了。」


    「你都這麽說,那我豈不是水蚤都不如了?」


    「大家半斤八兩,都比不過水蚤。」


    她對自己、對世界過於苛刻了。


    「差不多該走了,謝謝你請吃飯。」


    我從長凳上站起,兩眼忽然發暈。


    「……咦?」


    頭好痛,腦殼內的一陣陣抽痛,正侵蝕著我的意識。


    「水、次。」


    我知道身體出事了,水次月隻是在一旁默默地盯著我。我向她伸出了手,她卻無動於衷。


    「隻有懂愛的人,才比得過水蚤。」


    「水、次……」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悅,細眯的眼中閃爍著獵物到手的喜悅。


    我雙腿使不上勁,撲通一下跪下了。視野從外到內開始塗黑,不久我的意識就墜入了無盡深淵。


    師傅,麻煩你一直往前開,停在便利店旁的公寓。


    哥哥,你沒事吧?堅持住,快到家了,到家就有藥了。


    不用擔心,哥哥是老毛病了……他今天碰巧忘了帶藥,回家一喝藥就會好的。


    我用毛巾幫他敷下額頭——那裏,就那裏。


    對對對,就那裏下車。


    給你三千円,不用找零了。


    我自己能行,哥哥已經有點力氣了,謝謝師傅。


    哥哥,到了喲,來抬腳,對,慢慢走。


    ………………


    我回來了。


    嗯,誒……?他是新來的哦。


    …………


    那待會見,橘君。


    3


    在學校,我把卡給了詩織,那是最近很火的偶像卡牌。我花光了零花錢,才抽到了珍稀卡。我將它作為禮物送給了詩織。


    「這個給你。」


    「誒,真的嗎?」


    「嗯,因為我愛你。」


    「謝謝!」


    我還不懂什麽叫愛,但試著去愛了。


    詩織開心,我也開心。


    這應該和愛差不多吧。


    「詩織,你有什麽想要?」


    「誒?我想要新睡衣。」


    「知道了!」


    我用零花錢幫她買想要的。零花錢很快就沒了,於是我瞞著媽媽,幫爸爸打下手來賺錢。


    我愛你。


    我愛你。


    現在,我正愛著一個人。


    ***


    朦朧的意識逐漸清醒,這和睡醒截然不同,感覺渾身酸痛難受。肩膀好痛,意識也愈發鮮明。


    「…………」


    我在一個房間裏。房間大小約莫八九平方米,普通的木地板,沒有任何家具——準確來說,隻有一張綁住我的椅子。


    我雙手被手銬反扣,手銬的鏈子穿進了椅背縫,難以解開。不止如此,雙腳都被鐵鏈綁著,腰也被鐵鏈緊緊捆在椅背上,動彈不得。


    我往前傾身,想掙脫掉鐵鏈,可腰被纏得死死的。我使勁撐開腳,腳踝被勒得生痛。


    「可惡!」


    我瘋了似地亂動手腳,鐵鏈依然紋絲不動。我緩了緩呼吸。


    監禁。


    這一事實讓我有點心急,但不至於失去冷靜。畢竟和薊相處了這麽久。


    首先是分析現狀。


    放學後,我和水次一起回去。為了賠禮道歉,她給我買了飲料,把中午做的飯盒喂給了我。


    之後我腦袋忽然一痛,全身使不上勁。飯裏肯定摻料了。


    隨後意識迅速消淡——之後是什麽來著。


    依稀記得乘了什麽交通工具。


    出租車。


    「…………」


    毋庸置疑。


    我被水次月綁架了,並監禁在這裏。


    ——綁架、百枝早苗。


    那案子的凶手,就是水次月吧。


    不管怎樣,首先得逃出去。


    我轉了轉手腕,手銬似乎不是特別緊。想必隻是便宜貨,再縮也有限度,絕食後不難抽出手。


    即便抽出了手,腰腿上的鐵鏈也拿不掉。手頭如果有工具,對準鐵鏈上的焊口使勁,也不難撬開。然而房間裏空無一物。


    總之得拿到工具才行。


    房間外是怎麽個情況?既然是她的住處,那鉗子總該有的吧。我如今被五花大綁,又該怎麽去拿鉗子呢?


    「…………」


    走投無路了。我又亂動了一番,依然沒用,還是省點力氣算了。


    我靜了下來,浮出腦海的是水次。


    她是綁架犯——盡管難以置信,但她真的綁架了我,還監禁了我。


    至於為何綁架我,肯定是百枝早苗的校牌被我看到了。也隻有這個原因了,我本來就和她不熟。


    當時我迅速把校牌夾入筆記本,並還給了她,這反而招致了懷疑。水次就此認定我知曉了綁架一事。


    綁架我的目的,想必就是封口了。


    為什麽?


    這麽一個優等生,為什麽會做出綁架的事?她家庭環境好,也不缺朋友,前途一片光明,生活上沒有不如意。


    為何偏偏要去綁架?


    我不明白。


    另一側的案件——


    莫非。


    繩鏡案的凶手就是水次月?


    忽然,門把轉動了。


    門被推開,來人……瞧著像是水次月。


    我不由瞪直了眼。


    水次月正笑眯眯地盯著我看,我頓時脊背發涼,冷汗直冒。水次月這人搭配上笑容,極大地衝擊了我的內心。


    「橘君好呀,你醒了呀。」


    「……啊啊。」


    聽聲音確實是水次月,語氣不是平日的清澈透明,而是摻了幾分色彩。粉色……不,是紅色。


    「我有好多話想問你,待會兒吃完晚飯再問吧。你想吃什麽?」


    她說話也不像平時那麽莊重,臉上添了幾分熱情。和安卓相差甚遠了。


    「……現在幾點?」


    「八點了喲。」


    「不吃,我不餓。」


    她指不定又會給我下料。


    「誒,一起吃嘛,我們都等你好久了。」


    「你們……?」


    她的身後,還有一個小孩。


    我一時忘了呼吸,不由咽了下唾沫。


    預感成真了。


    小孩躲在背後,朝這邊探出了臉,正是新聞上見過的——百枝早苗。小孩怯生生的,比新聞上消瘦了不少。


    不幸中的萬幸,她還活著。


    「水次,你別亂來了,為什麽要綁架?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


    一聽我這話,她瞪大了雙眼,方才和藹的笑臉霎時煙消雲散。她又變回了平時的麵無表情,視線微微往旁邊一垂:


    「……說了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怎麽懂?」


    她不作答,而是問道:


    「校牌的事,你告訴了誰?」


    「…………」


    短短一句,我就明白了。


    她果然想殺我滅口。


    校牌可是確鑿的鐵證。


    誰見到了都不難想到她是綁架犯。我跟誰提起過,她就要去斬草除根麽?


    我本想裝傻不答,卻又怕她傷及無辜。鷺森老師、我的朋友們都可能被牽連。


    她或許會將他們逐個綁架過來。


    不清楚她想怎樣,總之還是謹慎為好。


    「誰都沒說。」


    「真的?」


    「真的,我本就沒想過你是綁架犯。還以為你隻是撿到了校牌,一放學就會去上交……我都打算忘了這事。」


    「……這樣啊。」


    她猶豫片刻後,似乎才下定了決心。


    「早苗,你待在這房裏。」


    說完,她身後的女童乖乖地走進了房裏,不見半點抵抗。


    「我去做晚飯了。」


    水次正要轉身離開,我叫住了她:


    「等下。」


    「……幹嘛?」


    沒有半點依據。


    接下來的一句,是純粹發自於願望。


    「是你幹的吧。」


    「什麽?」


    「繩鏡案。」


    她歪了歪頭:


    「才不是,我對那種惡心案子沒興趣。」


    「…………」


    「我真要去做飯了,你等一下哦。」


    她關上門走了,我喊她名字也不應。她還真去廚房做飯了。


    我多麽希望她是繩鏡案的凶手。


    綁架想必和殺人差不多。窮凶極惡的人隻要有一個就夠了,可惜事與願違。綁架犯的身份暴露之下,她沒必要再隱瞞自己是繩鏡案的凶手。剛才她卻一口否認了。


    即是說,水次月和繩鏡案沒有任何關係。


    「哥哥,你沒事吧?」


    百枝早苗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擔心地瞅著我的臉。她身上很整潔,看來有換衣服,也有洗澡,並沒有被管得很嚴。


    我手上的鐵鏈哐啷作響。


    為什麽隻有我被監禁了。


    因為我是男性,她怕製服不了我?相反早苗隻是小孩,用蠻力可以解決。


    或許已經給她洗腦了,讓她深信逃不出去,隻能乖乖聽話。


    「我沒事,早苗你呢?」


    「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新聞上一直在播嘛。」


    「這樣啊……」


    她在我旁邊坐下,垂下了頭。


    她的神情和眼神透著一股滄桑的冰冷。碰上這種情況,也沒幾個小孩能保持純真了。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她的瞳孔中沒有一絲光芒,如此空洞的眼睛讓我心如刀割。


    就在此時。


    透過t恤,我瞥見了她的後背


    是淤青。


    如同紋身一般,黃色的淤青布滿了整個背部。想必不單是背部,全身應該都有。


    我緊握了拳頭,胸中的憤慨無處釋放。


    被害者今後也要堅強活下去。


    抽血案的被害者也是,要克服那天的痛苦回憶,跨過心中的那道坎。


    然而,真會有克服的一天嗎?


    一個人好端端地走著,忽然慘遭襲擊,被電棍麻痹了全身,凶手還當著麵掏出注射器——


    這種回憶真能不再想起嗎?真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嗎?


    「…………」


    真的能忘記嗎?


    百枝真能忘掉此事,仿佛一切沒發生似地,像其他小孩一樣普通地長大嗎?


    我並不這樣認為。


    犯罪會給被害人留下改變一生的傷痛。


    因此我才如此厭惡。


    抽血案也好,這次的綁架案也好——繩鏡案也好。


    我這才發現。


    自己或許並不能接受。


    嘴上說著接受,可薊要真是殺人犯,我或許真不能接受。


    我或許真承受不住這打擊。


    我或許真會瞧不起薊。


    這些我都可能會。


    所以我不敢去問薊,問她是不是繩鏡案的凶手。


    「你沒事吧?她沒對你怎樣吧?」


    「我沒事,哥哥你才更慘。」


    比起她,我是被五花大綁,渾身動彈不得。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為什麽你沒被綁起來?」


    「我沒反抗,她信得過我。」


    不反抗也被打得渾身淤青,水次平時是有多暴力。


    「我們得製止她。」


    「……是要我反抗她?」


    她滿臉不安,眼眶都紅了。


    「不是讓你去冒危險,我們不和她正麵交鋒,逃跑就行了。」


    「逃?這怎麽逃……?」


    「隻要有你幫忙,我可以解開這鐵鏈。你能不能偷把鉗子過來?」


    她猶豫了好久,好不容易點了點頭:


    「……能。」


    這下成功了一半。


    「記得趁她不注意,把鉗子——」


    門把轉動的聲音嚇了我一跳。門開了,水次進來了。她披著一件黃色圍裙,手上捧著托盤,上麵盛著晚飯。


    「來啦,晚飯做好了——」


    她把托盤擺在了麵前。


    薑汁燒肉、白飯、味噌湯和沙拉。


    盡管身處險境,口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該餓還是會餓。不過這堅決不能吃,誰知道她會摻什麽料。


    我還想給早苗提個醒,但已經遲了。她大口吃上了。


    「姐姐做的飯太好吃了!」


    「是麽,謝謝。」


    乍一看還挺溫馨的。


    「橘君也吃吧。」


    「不吃。」


    「啊——」


    她又來這招。不過被上了手銬,也隻能被喂了。


    她把燒肉夾到了我的唇邊。聞著濃鬱的肉香,我險些鬆口,最終還是忍住了。


    「不好好吃飯可不行喔,你平時就隻吃炒豆芽。」


    「豆芽營養豐富。」


    而且便宜。


    「這叫偏食,來,啊——」


    我死活不張嘴,她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我憋不過氣,嘴巴一鬆,她就將燒肉塞了進去,並按住下巴逼我咀嚼。嚼完後,她兜臉潑了我一杯水,受此一驚,喉嚨一咕嚕就咽了。


    我想吐出來,但兩手被綁,催吐也不成。


    第二波來了。


    「啊——」


    「……喂,水次。」


    「怎麽了?」


    「你幫我鬆開兩隻手,我自己吃。」


    「不行,你肯定會逃跑。」


    「腳和腰都綁著,我怎麽逃。」


    「總之不行,來,啊——」


    她就是存心想喂人。


    我再閉上嘴,也隻會被她撬開,索性好好吃算了。


    我被她喂著,先吃完的早苗站起了身:


    「我去看電視了。」


    「記得開燈看喲。」


    早苗點了點頭,一溜煙離開了房間。出門前,她瞥了我一眼,想必是去找鉗子了。


    為了給她爭取時間,我盡可能地細嚼慢咽,吃足了半小時。


    「謝謝款待。」


    「真有禮貌。」


    「畢竟你請我吃飯。」


    「嗯,真棒,你要一直住在這裏了,一定要乖乖聽話。」


    一直住這裏?


    她不打算殺我,而是讓我一直活在這裏?


    這是人間地獄麽……


    水次收拾好碗筷,前腳剛出門,早苗後腳就回房了。


    「我去洗衣服了,你們兩個要好好相處喲。」


    「好——」


    門關上後,早苗伸手往後掏。


    「看!」


    她淘氣地笑了笑,並掏出了一把鉗子。


    「幹得漂亮。」


    一聽到表揚,她臉上頓時綻開了笑容。見此我也安心了幾分。


    「好,現在開始幹。」


    最好是等水次睡著,可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還是現在動手好。萬一我真要待上一夜,不知薊會幹出什麽事。


    「拿掉鐵鏈就好了?」


    早苗兩手張開鉗子,向我問道。以她的腕力有難度,還是用腳好。


    我身上有手銬、腰鏈、腳鏈。先開手銬是省事,但還是放到最後再開。


    「先從腳鏈開始吧。你先鉗住焊口,再去用腳踩。」


    她鉗住了兩腳間的鐵鏈,再一屁股坐上去。隻聽哢嚓一聲,鐵鏈便悄悄地裂開了。


    「對對,就這樣。」


    焊口再用力鉗就能斷。


    「你用力鉗裂口,把鐵鏈弄斷。」


    「知道了。」


    她手巧地把鉗嘴捅進裂縫,再使勁撐開鉗把,裂縫不一會兒就被撐大了。


    腳鏈這麽簡單就取掉了。


    全程還不到三分鍾,進展異常順利。


    這樣能行。


    「行,你把鉗子放我手上。」


    我握著鉗子,摸索著腰部的鐵鏈。見我夾不上,早苗幫我鉗好了焊口。我一發力,鐵鏈就裂了。她取過鉗子,幫我撐大裂縫,腰鏈也取掉了。


    剩下的隻有手銬了。


    手銬也被鐵鏈綁在了椅子上,我隻能側身倒下,好讓早苗用腳發力。


    「待會我倒下,你就……」


    我話沒說完,她一把扔掉了鉗子,大步走向房門。


    「誒?」


    她要幹嘛?


    她沒有半點猶豫,一直線朝門口走去,最後站在門前,轉過身來。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脊背一涼。


    她不像是人。


    她和薊一樣散發著詭異。


    直覺告訴我,我犯了一個天大的誤解。


    「大哥哥,對不起咯。」


    「……早苗?」


    她推開了門,高聲喊道:


    「姐姐!這個人要逃走!」


    「誒!?」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隻知道情況危急。


    我想從椅子上站起,無奈有鐵鏈纏著。正要硬扯開,水次月卻來早了一步。她右手握著一把菜刀,上麵還沾著水珠。


    她暼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霎時消失了:


    「橘君……」


    我渾身發涼,仿佛掉進了冰窖。


    「水、水次,你住手吧。」


    她拾起了地上的鉗子,目不轉睛地打量著:


    「這鉗子是哪來的?」


    「…………」


    百枝早苗默默地看著我們。


    她臉上沒有一絲愧疚,也不怕我道出鉗子的來曆,隻是單純地看著。


    水次月蹲下身,抬眼看著椅上的我:


    「我本來沒想傷害你。」


    「那我這一身是怎麽回事。」


    「那是為了不讓你逃跑。」


    「莫名其妙被綁起來,哪有人會不想逃。」


    「要是不綁起來,被你逃了,我會傷心的。」


    「你傷不傷心關我什麽事。」


    「你知曉了早苗的事,隻能讓你這樣。」


    「你怕我抖摟出去?」


    「嗯……不過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


    還有什麽理由麽?


    和方才早苗的出賣有關係麽?


    「那你倒是說啊,為什麽要綁架?」


    她垂下了眼,陷入了沉思。


    數秒後,她嘀咕了一句:


    「我隻能把你殺了。」


    「……什麽……」


    她說要把我殺了?


    水次站起身,雙眼無神地俯視著我,右手的菜刀閃著滲人的寒光。


    迄今為止,我直麵過好幾次死亡,卻從未習慣過。無論多少次都會害怕,膝蓋不由地打顫,指尖麻得失去了知覺。


    「早苗出去。」


    「嗯。」


    百枝早苗對這邊不感興趣了,連看都不看一眼。


    ——要被殺了。


    倏地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水次和早苗頓時停下了動作。聲音就在房間外——並且離得不遠。


    接著是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有人正在靠近。


    隻聽房門傳出嘎吱一聲。明明沒人,門卻自個兒打開了。


    是誰。


    一張臉從門後探出:


    「哈囉,終。」


    來人正是乙黑薊。她走進房間,背著手關上了門,全場霎時鴉雀無聲。


    4


    某天放學後,詩織找我說話:


    「你好惡心。」


    「誒?」


    她說我好惡心。


    「你老說愛我,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愛詩織你啊……」


    「好惡心,別這樣了。」


    從此以後,我沒再和詩織說過話。


    ***


    ……還真來了。


    薊麵帶笑容地看著我。


    今天早上,為了安撫她的寂寞,我提出了一個讓步提議:手機一直和她接通,借此充當竊聽器。


    水次月搭出租車時報過住址,薊肯定聽到了。


    我早已預感到她會來。


    回想抽血案那次,她對我擔心成那樣,肯定會不惜冒著暴露的風險來救我。


    這是我最不願見到的。


    她在路上萬一被人瞧見了,肯定會很危險。


    因此我才想在她來之前逃走。


    「你誰啊?」


    水次月急躁地把菜刀對向了薊。


    薊若無其事地走近水次。水次一邊喊『別過來』一邊後退,薊卻沒有停下腳步。


    兩人已經近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步。


    水次握著菜刀的手在顫抖,是被薊的氣勢所嚇倒了。


    「可惡……」


    水次舉起了刀。


    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甩手便奪過了菜刀,接著一腳踹到了她的小腹。水次被踢翻在地,不停地咳嗽。


    「薊……」


    聽到我的聲音,她如牽線木偶般轉過了臉,微笑道:


    「很快就解決了。」


    說畢,她朝百枝早苗走近。


    「啊!」


    早苗早已軟了腿,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別!已經結束了,她也是受害者啊。」


    早苗全身發著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沒必要再往傷口上撒鹽了。


    薊死死盯著早苗,答道:


    「受害者?才不是哩。」


    「誒……?」


    早苗爬起身,慌張地朝門口奔去。薊一腳絆倒了她,騎到了她腰上。早苗的頭則重重地砸在了地板。


    「別!住手!」


    「待會再跟你解釋,現在先解決掉她。」


    薊絲毫不聽勸。


    完了,這樣下去早苗必死無疑。


    雖然不想這麽做,但是逼不得已。


    我用食指按拇指,拇指關節很快便按不下去,我卻繼續發力。


    「啊。」


    不單是食指,連中指也使上,一鼓作氣地往下按。


    體內傳來哢嚓幾聲,後背頓時一陣雞皮疙瘩。我硬生生地把手往外拽,手背被刮出了一道道血痕,使勁按住骨折的拇指根,才總算將手拽了出來。


    薊舉起了菜刀。


    「住手!」


    她似是沒聽見我的話,徑直揮下了刀。


    隻聽見皮開肉綻的一聲。


    「唔。」


    刀身貫穿了我的左手掌。千鈞一發之際,我趕上了。似乎被刺中了神經線,手肘傳來一串串酥麻的電流。


    她真的下死手。


    若沒有我這一擋,刀子恐怕在早苗的頭上開洞了。若不然不會刺得這麽深。


    這一事實讓我無比絕望。


    本以為她隻是嚇唬對方、隻是裝出要殺人的樣子。


    然而並不是。


    薊毫不猶豫就能殺人。


    「終……為什麽?」


    薊瞪大了眼,刀子從手中滑落。


    仿佛遭到了背叛一般,她噙著淚,幽怨地望著我:


    「為什麽……」


    還沒等她說完,她便消失了身影。


    是水次撲到了薊身上。


    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並互相抓住了對方的手。薊先是頭錘,手肘再對著太陽穴猛打,又一個頭錘,水次踉蹌幾步後倒在了地上。


    「不要動早苗!」


    水次月撕心裂肺地叫著,又艱難地爬了起來。薊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了一抹邪笑,右手微微一動,將刀子反握住。


    「都停下來!……已經夠了。」


    我衝到兩人之間,張開雙臂勸架。水次月瞪了過來,薊則垂下了雙手,雙方都停手了。


    左手掌不斷地滴血。


    「這人果然是乙黑薊吧?」


    水次邊瞪邊問道,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隱瞞。


    「……沒錯。」


    「她怎麽會在這裏?是你的熟人麽?」


    「薊是我的雙胞胎妹妹。我本來姓乙黑,後來隨了伯父的姓。」


    水次月倒吸了一口涼氣:


    「雙胞胎……那……難道你……」


    「對。」


    她的眼神頓時銳利了幾分,這不是鄙視,更多的是震驚。她馬上又恢複了原來的表情:


    「這我無所謂……我記得她殺了人,現在是逃跑犯來著。」


    我回過頭,薊正為難地望著我,是在催我蒙混過去。


    現在必須要好好收場。


    而且必須是兩全其美。


    時機已經到了。


    「薊住在我家。」


    水次月蹙起了眉頭:


    「你窩藏了她?」


    「對。」


    「終,等……」


    薊忐忑不安地想說話,我揚了揚右手,製止了她:


    「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


    「這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我也活不成了。」


    「對。」


    「這小孩也是,對你來說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對。」


    「既然如此,我們要不互相保密?」


    水次月沒有回答,而是朝早苗走去。早苗此時正蹲在牆邊靜靜地看著我們。她伸出手,幫早苗拉起了身:


    「早苗,這樣可以嗎?」


    「嗯……大哥哥看著信得過。」


    誒……?


    頓時感覺世界顛倒了過來。


    我莫非犯了一個嚴重的誤解?


    為什麽,她要向早苗請求意見?


    水次月是綁架犯,明明手握著主導權。


    薊靠了過來,湊在我耳邊說道:


    「你這樣不行呀。」


    「什麽?」


    「會被她牽著鼻子走。」


    「她?」


    「百枝早苗啦。」


    怎麽回事?


    百枝早苗是被綁架的女童,充其量就是個受害者。


    「不是這樣的。雖然新聞上說是綁架案,其實不是。」


    「誒?這是……」


    「一見到電視上她的照片,我就知道她才是幕後元凶。」


    幕後元凶。


    她怎麽知道的——


    說起來,薊在初中時隻是看了同學一眼,就斷言『這人是殺人犯』。此人確實是當地一連串失蹤案的凶手。


    想必是有所感應。


    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感應。


    「不是水次月綁架了她,而是她寄生在了水次月。」


    「……寄生。」


    「是她引誘了水次月綁架。哪天不合適了,她就會舍棄水次月,去找下一個宿主。到時候我們就危險了。聽好了,不能和這種人扯上關係,不然一生就全毀了。」


    「等下,你讓我想想。」


    是早苗引誘自己被綁架?


    水次月怎麽會中招?


    「她是利用了水次月的心。」


    「…………」


    確實,我開始就感覺不對勁。


    水次月不像是會犯罪的人——她要是被利用了,也就說得通。


    等下,對方可是小學生。小學生是怎麽騙過高中生?


    「早上你撿到了百枝早苗的校牌對吧?」


    「是啊……」


    「你認為水次月會把這種東西放入書包麽?」


    「這究竟是……」


    的確,誰都有可能見到書包裏,貿貿然放校牌進去相當危險。凶手沒理由自掘墳墓。


    是誰放入的?


    是百枝早苗,她將自己的校牌偷偷放入了水次月的包裏。


    「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這是個測試。」


    「測試?」


    「看校牌被暴露時,自己會不會被拋棄。」


    綁架一事敗露時,水次月會作何選擇。


    她想看看,這個宿主夠不夠稱職。


    我望向早苗,她正冷冰冰地看著我。


    我脊背一涼。


    算計這麽深,騙過高中生是綽綽有餘了。


    況且水次月純真又老實,極易上當。


    「還是別和她扯上關係好。」


    「不過……」


    她身上有淤青。


    「她後背上全是淤青,肯定是受了水次月的暴力。水次月才是綁架犯,她隻是個受害者。」


    「……那淤青是什麽顏色?」


    「黃的。」


    「那證明快痊愈了,起碼是兩周之前的傷。」


    「……快痊愈了?」


    她失蹤是在幾天前,說明來了這裏後沒被打過。


    水次月沒打人。


    這一事實讓我不由舒了口氣,問題卻還沒解決。至關重要的一點還沒解決。


    百枝早苗兩周前受過虐待。


    那時還沒被綁架,也是說在家裏——


    「終,不要多管閑事。」


    「…………嗯。」


    盡管我還不能釋懷。


    但是薊都這麽開口了,還是乖乖聽她的。


    她對危險的嗅覺是相當敏銳。


    「……水次。」


    她們兩人停下了話,一同朝我望來。


    「再確認一遍,我不說你們的事,你不說我們的事。我們互利共存。」


    「好。」


    水次月朝早苗使了個眼色,早苗爽快地答應了。


    「……水次,你告訴我。」


    「什麽?」


    她變回了平日在學校時冷淡的表情。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被她利用了?」


    「是啊。」


    她毫不遲疑地答道。


    這就更奇怪了。


    「為什麽你還上當了?被騙了也無所謂麽?」


    其中究竟有何利害關係。


    她究竟抱著什麽心態,將百枝早苗留在了身邊。


    「因為我愛她。」


    她毫不猶豫答道,眼神仿佛在怪我問這種蠢問題。


    愛。


    「我願意接受早苗的全部。」


    「接受……」


    啊。


    這是她們自己選的路。


    不是騙與被騙的問題。


    她們早已互相清楚,互相認同。


    理解對方,並打心底裏接受對方。


    「這樣啊……」


    薊拉了拉我的衣袖。


    「那我們走了。」


    「你等下。」


    水次月喊住了我,隨後走出房間,等回來時手上拿了消毒液和紗布。我的左手掌仍在滴血。


    「謝謝。」


    「……問一下。」


    「嗯?」


    「你幸福嗎?」


    她似是在期盼什麽,等著我的回答。


    幸福。


    我知道這是什麽,我也自知已經失去了一般人的幸福。


    不過,幸福並不是隻有一種。


    「幸福。」


    「……這樣啊。」


    「那明天學校見。」


    「嗯,明天見。」


    水次月和早苗手牽著手,目送我們離開房間。


    感覺日後還有機會見到她們。


    ***


    橘君和乙黑薊走出了門,隨後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


    「……姐姐。」


    早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安地抬眼看向我。


    「被嚇到了?不用怕了。」


    我蹲下身,抱住了她。為了不碰到她背上的淤青,我摟住了她的肩膀。


    「早苗,我愛你。」


    我必須保護她。


    心髒深處湧出一股暖流,並擴散到全身,充滿了我每一個細胞。


    這就是愛。


    愛一個人就是這種滋味。


    我終於懂得愛了。


    愛是如此崇高,如此美好。


    隻是被愛還不夠,要去愛一個人才會明白。


    我本想去愛橘君,可身邊有早苗便夠了。


    「姐姐有沒有後悔過帶走我?」


    「一點都沒。」


    我知道她常常一個人在公園玩。雖然兩人沒搭過話,可每次回家都經過公園,見一個小女孩孤獨地玩耍,很難不讓人記住。和她還對上過幾次眼。


    我是偶然之間,才知道早苗遭受了虐待。


    某天放學,我路過公園,正巧見到早苗從秋千上摔下來。她背上留了一大攤淤青,疼得沒法站起來。


    我走了過去,向她伸出了手,之後她喃喃地說起了身世。


    在家裏遭遇了虐待。


    在家裏沒有容身之地。


    我問了她的夢想。之所以問,是因為我想知道她最大的心願。


    『我沒有夢想……好怕,我對將來好怕。』


    聽了這話,我決定帶她回去。


    我想愛她。


    是她的話,我可以毫無顧慮地把愛傾注進去。


    「校牌的事對不起。」


    「沒事,我知道你很不安。」


    早苗低下了頭,微微地點了頭:


    「我不明白姐姐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誒?」


    「照顧我要花錢又要花精力,姐姐還會犯法。明明沒有任何回報,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我覺得是不是……」


    「…………」


    我雙手包住了她的小手:


    「因為我愛你。」


    「愛……?」


    「對,我愛你。」


    不知道早苗能不能理解。


    想必還不能吧。


    可是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愛究竟有多麽偉大。


    「早苗,你幸福嗎?」


    「嗯。」


    她笑著點了頭。


    「那要乖乖聽話,不能走出這個家哦。」


    「為什麽?」


    這哪還用問。


    「……因為我愛你啊。」


    ***


    為了避開公寓的監控,我們走的是樓梯。


    「薊,你一路上沒被人看見吧?」


    「應該沒,我偷摸著來的。」


    「要是被人看見了,準會起疑心。」


    她身上穿的是大碼男裝,想必讓人過目難忘。


    我一邊下樓梯,一邊往手掌纏紗布。理應先止血,可我不懂方法,隻好使勁地纏上紗布,來堵住傷口。


    傷口比預想中要深。


    薊則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背著手悠然地下台階。


    「…………」


    她當時真的下死手。


    要沒有我伸手一擋, 百枝早苗必死無疑。她下刀時沒有一絲迷茫,一句勸也不聽,表情甚至沒有一絲變化。


    殺人是一條分界線。


    大多數人都曾想過殺人,然而想和做是兩碼事。一般人深入想想自己動手殺人的場景,恐怕都會作嘔反胃。


    然而,薊不一樣。


    她能麵不改色地殺人,能將刀子捅進活生生的頭顱。


    這是我和薊最大的不同之處。


    殺人——隻有殺人,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活人死去的那一幕,又記憶猶新地在腦海中回放。


    那時我抽噎著向薊求助。


    她卻津津有味地望著大卸八塊的屍體,雙眼如同洞穴般漆黑。


    我曾經發誓要接受薊。我甚至以為,隻要相處久了,自然能夠理解她。


    今天的事卻打醒了我,我或許接受不了她是殺人犯。


    我決心要接受她,卻不一定能做到。


    不止如此。


    我和薊在一起這麽久,卻連互相理解都做不到。


    彼此從未接受過對方。


    水次月和百枝早苗是病態的關係,不會有人理解,也不會得到祝福。可這兩人卻彼此理解。


    這份關係,讓我有點羨慕。


    我們不應該也是這樣麽?


    別人是否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薊之間是否互相理解。


    「薊,我問你。」


    「嗯?什麽?」


    我必須要問。


    無論她回答什麽,我都必須接受。


    「關於繩鏡案。」


    「嗯。」


    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我握緊發抖的手掌。


    「凶手是你嗎?」


    問了。


    終於問出口了。


    沒有退路了。


    薊比我走快了兩個台階,她停下腳,轉過了身。


    臉上是摻著害羞和為難的……笑容。


    她當做沒聽見,又繼續走下樓梯。


    我多想就此打住。


    當做無事發生,繼續不明真相地過日子。


    但不行。


    我想理解薊。


    我若是不能理解她,總有一天——我會不再相信她。


    「薊。」


    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則坦然地停下了腳步。


    接著一動不動地、頭也不回地答道:


    「沒錯。」


    她轉過了頭,其眼神讓我呆立當場: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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