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子的嚎哭聲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的眼睛受不了滿屋子的光亮,才一張開就急忙閉上,眼皮微顫,胸臆間衝斥著被火灼傷的刺痛感。


    沒有人發覺他已醒,哭聲依舊、罵聲依舊。


    「我不管,我一定要把周鬱泱那個禍水給弄死!」鄒氏哭啞了嗓子,嘴巴卻仍然不肯停。「該死的女人,我就知道她是個命硬的,昨兒個才進門,我兒就溺水斃命,這是怎麽樣的冤孽啊!」


    「爹、娘,您們得為相公作主,相公死得太冤……」鄒涴茹緊握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一個用力,指甲斷成兩截,痛徹心扉。


    「夠了,通通給我閉嘴!大夫還沒來,你們光哭有用嗎?」顧伯庭被她們哭得心慌意亂。


    這是報應嗎?他弄死顧檠豐,老天便弄死他的譽豐,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啊!


    「譽豐沒氣了,就算大夫來又能怎樣?我不管,沒了譽豐,咱們什麽都沒了,要不是皇帝賜婚把這個克夫的女人送到咱們王府,譽豐現在還好好的,我還指望著他成材,指望他給我抱孫子啊!」


    鄒氏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對丈夫頂嘴,可她已經管不著了,她失去最疼愛的兒子,就該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是啊,爹,周鬱泱就是個禍水,相公才見她兩麵,心就被她給勾走,要不是如此,怎會半夜跑到秋水閣又怎麽會摔進池塘?那個女人在的一天,王府就不會安寧,今兒個是相公,誰曉得明天會換成誰?」鄒涴茹哭哭罵罵,要是咒罵可以把人給弄死,鬱泱已經死過幾十次。


    她恨死周鬱泱了,如果不是周鬱泱,她不會變成妾室,大紅嫁裳早就繡好,不會派不上用場,她從小便夢想嫁給表哥,誰知臨門一腳……竟是這樣!


    她不甘、不服、不願,即便於事無補,她都要周鬱泱死無葬身之地。


    「你厲害、你行,好啊!你去把她殺了,皇上問起來我就把你推出去,說小妾嫉妒世子妃,惡意將她給弄死。」


    顧伯庭心煩意亂、頭痛不已,朝著鄒涴茹一通大吼,他真不知道譽兒的腦子是灌了什麽槳竟會看上鄒涴茹,不能為顧家帶來好處的女人,娶進來有什麽用?要不是控製不住兒子,他哪會輕易同意這門親事。家裏一個蠢婦已經夠了,再加進一個,這是老天要亡顧家嗎?


    「爹,您怎能這樣……」鄒涴茹萬萬沒想到公爹會這樣對待自己。


    「你喊我爹?有沒有搞錯?一個小小姨娘,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分?說周鬱泱克夫,你可千萬記住,你和周氏是同一天進門的,憑什麽說她克夫,說不定克死譽豐的是你」


    鄒涴茹沒想到向來溫和、賢名在外的姑丈會對她說狠話,明明昨天早上在大廳敬茶時,他就喝下自己奉上的茶水,親口承認自己這個媳婦的啊,怎麽會……轉個頭,她隻是個小小姨娘?


    怎麽辦?以後她要怎麽在王府裏活下去?表哥死了,她生不出孩子,她是個小姨娘,連過繼小孩、替表哥延續香火的資格都沒有。


    怎麽辦?她能夠和周鬱泱一樣,討一張和離書嗎?


    突然間,鄒氏忍不住暴跳起來,指著顧伯庭的鼻子怒吼:「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想你的爵位,還在想那個女人可以為你換得什麽利益?躺在床上那個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他是你唯一的骨血,譽豐死了,你還要那些勞什子利益做什麽?


    「顧伯庭,我看透你了,你就是個沒血沒淚沒心沒肝的畜牲,當年你可以把妻子賣掉替自己換得榮華富貴,現在兒子都死了,你還心心念念你的官位、爵位,你眼裏隻看得到名祿榮華嗎……」


    紗帳輕掩,慢慢地,檠豐終於能夠張開眼睛,胸口依舊疼痛,但他極欲弄清這一切。


    張眼四望,這裏是譽豐的屋子,他很熟悉的。


    譽豐很黏自己,他常說:「天底下,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哥哥了。」


    譽豐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對他崇拜敬佩,一有喜歡的東西就往他麵前遞,譽豐不喜歡讀書,但因為他喜歡,譽豐便跟著喜歡。


    他也很努力練武功,常說:「我要保護哥哥、要一輩子和大哥在一起。」


    當他病了,病情沉病,所有人都放棄希望,隻有譽豐不放棄,到處找吃了會讓身體變好的東西送到他嘴邊,用殷殷期盼的目光看著他吞下,譽豐一下學堂就往他屋裏鑽,給他念書、給他說笑話。


    他總安慰說:「大哥,你快點好起來,娘給我買了一匹好馬,我讓給哥哥。」


    他疼愛譽豐,因為他那不摻入任何雜質的信任和友愛。


    檠豐微蹙眉,他不解,自己不是死了嗎,為什麽躺在譽豐的屋裏?


    偏過頭,他看一眼正在哭嚎大鬧的鄒氏,他們老了,鬢間白發斑斑,皺紋不知何時爬上眼角,檠豐聽著鄒氏的吼叫。沒血沒淚沒心沒肝的畜牲?他第一次覺得沒有腦袋的鄒氏,話講得貼切。


    顧伯庭就是個沒心的自私男人,他什麽都不看重,隻看重名利,隻要能換得利益的東西,他都願意交換。


    試著動動手指頭,他花了點功夫才將自己的手舉起來,目光滑過,他看見自己腕間的月形胎記以及掌心的粗繭,這是……這是譽豐的手,不是他的,他變成譽豐了嗎?


    不對,這是成年男子的手,譽豐才十三歲。


    無數疑問自腦間冒出,顧伯庭的怒吼聲令他厭煩,他長歎一口氣,虛弱道:「不要吵!」


    這三個字像是有魔力似的,屋子裏瞬間安靜下來,顧伯庭、鄒氏、鄒涴茹轉頭望向檠豐,眼底充滿不可置信。


    「表哥,你沒死?謝天謝地,你活過來了!」鄒涴茹驚呼一聲,奔到床邊投進他懷裏,撞得他胸口一陣疼痛,嗆咳不停。


    「你作死啊!譽豐好不容易醒過來,你要把他害死嗎?」鄒氏顧不得眼前女子是她最疼愛的侄女,動手一把將她推開,自己坐到床邊緊握兒子的手,兩顆眼珠子死命看著,就怕下一刻兒子又閉上眼睛。「我的譽兒啊,謝謝觀音菩薩、謝謝阿彌陀佛,謝謝四方諸神,謝謝你們把譽兒送回來……」她又哭又笑,像瘋了似的。


    這會兒,檠豐再沒有否認的餘地了,他果然變成譽豐,變成顧伯庭和鄒氏的兒子,所以譽豐……死了嗎?心微疼,他沒說話,隻是目光沉沉地掃向他們。


    目光落在鄒涴茹身上。


    過去成天跟在譽豐屁股後麵的黏皮糖已經長大,她原本就美得令人心動,現在更漂亮了。


    要不是親耳聽見她的陰毒口吻,他會被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所欺,譽豐被她騙了吧,他有副俠義心腸,常說要執劍鏟平天下不平事,譽豐肯定以為她是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


    「譽豐,你怎麽不說話?」顧伯庭緩緩走至兒子床邊,與他四目相對。


    他皺起眉頭,掩飾眼底的憎恨。「頭痛。」


    「你剛剛醒來,頭肯定會痛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撞到哪裏,大夫……大夫到底來了沒?」兒子沒死,顧伯庭的心擺回肚子裏,急急跑到門邊喚人。


    不久禦醫到了,他給譽豐號脈,直呼他幸運,還說了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類的廢話,開了帖藥方後,在鄒氏的千恩萬謝中離開。


    鄒氏像看不夠似的,直盯盯地看著兒子,檠豐垂下眼簾,不願與她對視。


    「譽兒,你怎麽不同娘說說話,你可把娘給嚇死啦!」


    「是啊,表哥,秋水閣是什麽地方,滿府上下誰不知道那裏鬧鬼,要不是還有人住著,爹娘早把那裏給封了,你怎麽好在夜裏去那裏,萬一衝撞上了可怎麽辦?」鄒涴茹無時無刻都想要往鬱泱身上黑一把。


    「沒錯,以後別去那裏了,咱們已經白紙黑字和周鬱泱分割清楚,兩年後她領著和離書自動出府,往後她是死是活都與咱們無關。」


    檠豐沒弄懂來龍去脈,不願意多話,但周鬱泱這個名字在他心裏轉了轉,他閉上眼睛道:「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媳婦,你好好照顧譽兒,有什麽話明天再說。」顧伯庭道。


    轉眼,他又肯承認她是媳婦了,鄒涴茹鬆下心情,她要去廟裏上炷香感謝佛祖讓表哥活過來。「是,涴茹會好好照顧表哥,爹、娘放心。」


    鄒涴茹起身送走顧氏夫妻,關上門後走回屋裏,臉紅撲撲的,嬌羞無限地坐在床邊,低聲道:「表哥要歇下了嗎?」


    檠豐回望她,半晌,問道:「你是誰?我又是誰?」


    聞言一怔,鄒涴茹回眼看著譽豐,不會吧,他不記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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