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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種幹燥的味道。或許是音樂教室牆上的小洞在散發出木頭的香味。


    「小翼長大以後要當鋼琴家嗎?」


    「那種事情我不知道啦。」


    「但是,那就是說,要是你忙著全國巡演,我們就基本上見不到了吧。我可不願意那樣啊。」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絆了一下。


    「啊,錯了。」


    「還不是因為日和你說奇怪的話嘛。」


    她毫不在意嶄新的水手服會起褶皺,抱住了三角鋼琴的後麵。她那色素較淡的頭發仿佛波浪一般在鋼琴上散開。


    「嗬嗬。好像在聽小翼的心音一樣。」


    日和感受著鋼琴的振動,仿佛全身都變成了鼓膜一樣。


    「我好喜歡這首曲子。」


    『飛魚二號』。這首歌在讓人想要舞動的輕快的旋律中歌唱略有寂寞的戀情,是前不久熱門電視劇的主題曲。


    「我原本是拿這首曲子給日和當作僅限一次的生日禮物的。」


    我雖然沒看電視劇,但是知道日和喜歡這首曲子之後我就開始練習,在她十歲生日的時候演奏給她聽。我原本打算隻在那時候演奏,但她之後也動不動就指定這首曲子讓我彈。


    「小翼不也一直在用我以前送的筆盒嘛。」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就像我每天用那個筆盒,我也必須無數次演奏這首曲子。」


    「嗬嗬。就是這樣~。」


    日和把臉貼在鋼琴上,一副似乎十分滿足的表情。我略微放緩速度繼續演奏,仿佛在撫摸她一樣。


    我喜歡這樣讓日和聽鋼琴演奏。


    好似留宿時進入被窩之後三言兩語的對話。


    並沒有想要說的話,並沒有需要談的事情,不去阻止自然從口中流露出的話語,滿足於對方小小的幫腔。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胸口深處有微微的刺痛。


    日和看向了音樂教室的窗戶。


    「啊,下起來了……」


    溫暖的日光仍然在從窗口射入。降下來的不是雨、不是雪,也不是雨夾雪。


    櫻花的花瓣正從天而降。


    「會積起來嗎。」


    這句話裏,沒有不安,也沒有期待。


    「日和喜歡雨櫻嗎?」


    譯注:雨櫻「アマザクラ」,亦可寫作“天櫻”。譯文中采用“雨櫻”。


    「不好說呢。漂亮的時候喜歡。但是,黯淡的那種大概不太喜歡。」


    我將視線保持在黑白的琴鍵上,回答道:


    「會不會積起來,取決於日和啊。」


    「我?」


    我略微壓下旋律的速度,笑道:


    「我知道的。雨櫻什麽時候會下……」


    我輕易地說出甚至對日和本人都保密的事情。


    因為,我注意到了剛才感受到的胸口深處痛楚的原因。


    因為,我注意到了眼前展現的初中音樂教室的光景,是夢。


    現在的我已經是高中二年級學生,不會像這樣與真正的日和說話。這不過是我在自己的腦中回望著翻出的記憶。


    我時不時會做這個夢。這平淡的記憶發生在我與日和拉開距離之前,已經無法回溯,但是十分珍貴。而我如今仍然緊抓著它不放。


    我將眼皮推開。


    自己房間的天花板在視野中延展。預料應驗了,同時期待也落空了。


    窗外和夢中一樣,櫻色的花瓣輕快地舞動著。花瓣接二連三地落下,優雅得無法稱之為掉落,卻也帶著說不上漂浮的生澀。


    天空中沒有雲彩、沒有樹枝,也沒有飛機。春天的氣息沒有一點留在小鎮裏。


    即便如此,這座小鎮也有時會降下櫻花。


    大家將這原因不明的氣象現象,稱為“雨櫻”。


    明明是早上,家裏的溫度卻高得讓我不舍得離開樓梯扶手的清涼。我切身感到,夏天來到了這個小鎮。


    我走到餐廳、大口吃著香蕉的時候,注意到弟弟翔太在旁邊的客廳。他在做每天早上例行的體操。那穿著一件背心舒暢地轉著上半身的樣子看上去不像是初中生,總給人一種老頭的感覺。


    他一邊做體操一邊看著電視,而電視裏播著公共電視台的新聞節目。


    『梅雨結束,氣溫也升高了。請注意不要中暑。此外,在九重鎮觀測到大約七點開始有雨櫻,不過根據氣象廳的信息,降花量較少,對交通設施等沒有影響。』


    畫麵切換到縣內動物園老虎產崽的新聞。老虎寶寶可愛得讓人想打滾,但我沒有時間悠閑地欣賞。


    我換上製服,最後披上薄帽衫。


    我從車庫取出自行車,流過家跟前的河川便映入眼簾。雨櫻的花瓣浮在水麵上,一個個都隻有食指指甲的大小,但是它們連成了一片,隨著平緩的水流漂浮著。


    我的視線無意間延展向對岸。隔著河流的對岸有一座磚瓦風情的房子。它的院子裏沒有自行車。確認日和已經出發去學校之後,我開始蹬踏板。


    途中,我在初中校門前被紅燈攔住。旁邊,清潔委員會的學生正懶懶地動著掃帚。


    「我在網上看了。這個雨櫻,好像是宇宙生物的鱗片落下來哎?」


    「怎麽可能有啥宇宙生物啊。這個啊,是美軍的人工衛星上搭載的機密武器在下啊。是政府的陰謀。」


    「降下輕飄飄花瓣的武器,能有什麽用啊。」


    「那當然是對你那個宇宙生物起作用啊。」


    九重鎮是麵向大海的小鎮。但是,我家和高中在山邊,遠離大海和車站。


    陡峭的地形絕對說不上宜居。從家到我上的九重高中,一路上全是些民家和小小的個人商店。


    大約二十分鍾的路上,僅有一間便利店,有一段路隻在十秒內能遠遠看到海麵。我穿過這樣樸素的上學路,到達九重高中。


    我推著自行車進入停車場,發現有談笑的男學生堵住了前方。過了幾秒,他們終於注意到我在眼前。


    「哇!對、對不起了……!」


    從領帶的顏色來看,他們應該是三年級,但他們對二年級的我一邊用敬語道歉一邊空出了路。


    「謝了……」


    我點著頭通過後,便聽到他們在後麵說「被狠狠瞪了啊」。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眼神——我沒能如此解釋,有種抱歉的感覺。


    我眼神差勁,交際也差勁,沒有能每天早上打招呼的對象。去年關係稍微變好的同學也因為換班分開了。


    如果把這中長的短發延到腰間,是不是就能給周圍人可愛的印象、交到朋友呢。但是,我不覺得這個冷淡的臉適合長發,打理起來也很麻煩。


    「早上好!」


    換鞋處前,戴著繡有“風紀委員”臂章的女學生對我打了招呼。她是為數不多會對我打招呼的人,但問候的目的卻不是交流。


    「這周重點檢查服裝。請大家端正地穿著製服!」


    她好似個播音員朗朗地說道,仿佛有殺父之仇一樣瞪著我短短的裙子。


    「哈哈,對不住。」


    我隻作出樣子要展開折起的裙子,同時苦笑著離開。


    風紀委員對其他學生繼續著同樣的招呼,但是,聲音忽然停下了。


    我回過頭,看到不僅是風紀委員,周圍所有的學生都被一位少女奪去了目光。


    那位少女穿著的不是這個學校的西式上衣,而是水手服。


    圍巾是紫色的,袖子上刺繡著校徽。我從未在附近見過那套設計高雅的製服。


    但是,大家並不僅僅是被罕見的服裝鎮住。


    是她端正秀麗的容貌鎮住了大家。


    白皙的肌膚,挺拔的鼻梁,如果她沒有穿著校服,看上去會更成熟吧。


    女學生在風紀委員麵前站住。


    「我想去辦公室,該往哪裏走呢?」


    剛才還態度堅決的風紀委員,一副慌忙的模樣說「是那邊」,指了指訪客用的出入口。


    「是嗎,謝謝。」


    女學生離開前捏起落在風紀委員肩上雨櫻花瓣。


    在任何人都為那體貼流露出感歎的瞬間——


    她把那片花瓣放進了嘴裏。


    「會、會會會、會吃壞肚子的!」


    她毫不在意風紀委員的忠告,一時間在嘴裏來回翻弄花瓣,然後吐到了旁邊的路溝裏。她一邊嘟囔著「大小為標準,顏色為淺灰」,一邊開始在手機上記錄些什麽。


    「她是怎麽回事啊……」


    我想,如果旁邊的男生沒有驚歎出來,我就已經在嘟囔同樣的感想了。


    *


    『我想讓今年的九重祭,遠超去年地令人興奮、遠超去年地華麗,辦得超棒!』


    學生會長正在講台上慷慨陳詞。但是,對於體育館裏排成一行行的學生們來說,預計在暑假後舉行的文化祭還是遠在未來的事情。似乎隻有少數人在認真傾聽。


    雖說如此,我也沒有看台上,而是望著在下麵候場的學生會成員。不,正確而言是在看站在那裏的環木日和。


    栗色的長發有著鬆軟的弧度,柔和的目光十分平靜。她個子比較小,有著稚嫩的容貌,在凜然的一列學生會成員中有些不太穩當,而她實際上就是一副冷靜不下來的樣子,正在翻學生集會的流程表。


    「啊。」


    我不由得出了聲,讓旁邊隊列的男學生起了反應,但是他立刻將視線移回了台上。似乎其他學生都沒有注意到日和拿著的流程表掉到了地上。


    我不安地看著日和,但是她身邊的學生會成員立刻去撿流程表,收集起來交給了她。她似乎很抱歉地低著頭,但幫忙的女學生笑著拍了拍她的肩。


    我是大概一年前從母親那裏聽說,有傳言日和要進入學生會。那時候我擔心過有點缺根弦的她,但看樣子是我多慮了。日和的周圍有同伴彌補她不擅長的地方。這讓我暗地裏感到安心,我也由衷地為她的優點被周圍人認同而感到高興。


    『會長,說得太久了。』


    負責主持的副學生會長指摘道,體育館裏出現了笑聲。會長苦笑著留下一句『總之讓九重祭變好吧!』,下了台。


    看他下台後,副學生會長把話筒遞給了日和。似乎這次是她要說些什麽。


    『那麽,接下來參加出攤的……啊,錯了。』


    日和小聲道歉後,回到本來該讀的稿子內容上。


    但是,她之後說的話沒有進到我的腦袋裏。


    ——啊,錯了。


    因為,這句話讓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做過的夢。


    她指出演奏的失誤,兩人一起笑。那片刻的時光中,我們被我奏出的音樂包裹,說悄悄話。而現在我隻能從體育館一角望著她,與記憶的落差絞緊了我的心。


    最後與她說話,是什麽時候呢。


    因為學校一樣,每月也大概會有一次擦肩而過。相遇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打招呼,但是總感覺各自都是一副不自在的笑容,立刻分開。


    每當碰到她,我就會感到抱歉,而我討厭如此低姿態的自己。


    僅僅相遇,什麽都感覺不到——我希望她能保持保持這種輕鬆的心情,另一方麵我同樣會自我意識過剩地想,希望她心中也能留下些我懷有的窘迫,就算隻有其中的百分之幾也好。


    變成這樣之前,我們一直在一起,親密到住在附近的阿姨會笑我們說:「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樣呢。」


    上下學也好,放學後也好,連周末出門也基本上是一起的。小學的修學旅行我們抽簽分到了不同的組,但是我們一起去買了用於旅行的洋服。


    僅僅去買自動鉛筆的筆芯我也會跟她去,每當那時我們就一起選文具。但是,現在我連她校服上衣胸口口袋裏的筆是什麽牌子都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是——


    我從體育館的窗戶眺望天空。望著望著,集會結束,我和其他學生一起回到了教室。


    我一想起三年前與日和拉開距離的事情,右手腕的腕帶內側就變得癢癢的。三年的歲月稀釋著兩人間的回憶與關係,而唯有胸口裏揮之不去的後悔一個勁地變得堅固、沉重。


    *


    鈴聲響起,擔任班主任、同時也是第一節課老師的足立adachi便進入了教室。他看到在緊靠門的座位上支著臉的我,十分刻意地歎氣道:


    「喂,神屋敷,把後背挺直。」


    足立他自己也駝背,而且還不刮胡子。這種中年男性的說教特別煩人,但是反抗也很麻煩,所以我老實地遵從了。


    而從他的後麵,好似長笛音色般動聽的聲音躍進了教室。


    「您剛才說“神屋敷”?」


    足立回頭看向走廊,把門完全打開,歡迎聲音的主人。


    「嗯。這家夥的姓挺罕見吧?」


    「是這樣呢。我非常驚訝。」


    站在走廊裏的,是剛才換鞋處看到過的水手服女生。


    「但是,我感覺有了親近感。」


    她進入教室,麵向我伸出了右手。


    「初次見麵。我是紫紫吹流花。我的姓也挺罕見吧?」


    我回握她的手。她的手冷得讓人不覺得她是在七月的酷暑之中,我有種在與服裝人偶握手的感覺。


    「你的名字是?」


    「翼……」


    「是嗎。同樣擁有罕見姓氏,多關照哦,神屋敷翼同學。」


    剪齊的劉海後浮現出的眼睛呈現出深邃的黑色,讓人有種錯覺,好像黑暗會一直延續到深處。


    第一節課開始了。但是早上的班會因為集會沒了,與之相對老師給了她自我介紹的時間。


    「我叫做紫紫吹流花,因為家長的緣故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轉學了,但我會努力融入大家的。請多關照。」


    「超級漂亮的嘛……」「我知道那個製服。是峰上學園啊。」「誒,是京都那偏差值挺高的學校?」


    轉學生這種非日常的事情讓全班都有點浮躁。教室四處都丟來了問題,但紫紫吹流花保持著微笑,退到了足立後麵。


    「我不希望幹擾上課,所以如果有問題,再來單獨問。」


    她堅決地謝絕後,便沒有了繼續提問的學生。


    「那麽,紫紫吹的桌子在那邊。」


    足立指向我所在一列的最後,新放置的桌子。


    我感覺,她走向自己的桌子、與我目光相對的時候,微微地笑了。


    每到休息時間,紫紫吹流花的周圍就聚集起幾名女生。十分明顯,周圍的學生也在傾聽她們的對話。


    到了下午,從意外的地方傳來了新信息。在第五節課地理教室裏等待的教師,拿來了一本專注攝影的雜誌。


    「請問,紫紫吹同學的父親,該不會是……」


    流花注意到地理老師抱在胸前的雜誌,有些謙遜地微笑道:


    「是的。恐怕,如您所想。他應該也正在那本雜誌上寫專欄。」


    接近退休的地理老師天真地拍了一下手:「果然……」


    「誒,什麽什麽,老師~。紫紫吹同學的爸爸是名人嗎~?」


    流花謙遜著說「也說不上是名人……」,而老師開始代替她說明:


    「紫紫吹同學的父親,是攝影家喔。他以雨櫻為主題發表了各種各樣的作品,還得過獎。」


    雖然與期待的出名方向不一樣,周圍的女生還是表現出相應的佩服。


    「說起來,我記得京都的峰上,是下雨櫻的地方對吧。」


    「但是,我記得今年以來,一次都沒有下過吧?難道說是因為這個搬到九重的?」


    「嗯,因為對於父親來說,雨櫻就像是做買賣的工具一樣。」


    流花補充說:「但是,因為擔心他一個人來工作沒有生活能力,隻有我跟過來了。」


    「流花親知道嗎?我們這的雨櫻,現在是雙色綻放哦。粉色的那種和灰色的那種會一起下。」


    那時候,流花的視線僅僅一瞬朝向了我。我為相碰的視線感到疑惑,她卻沒有管我,回到與同學的對話中。


    「雙色綻放在峰上的雨櫻停止之前也被觀測過好幾次,我知道的。」


    這時,地理老師終於結束了閑聊。


    遲了五分鍾開始的課程,是在這個小鎮成長起來的人們聽到耳朵起繭的關於雨櫻的說明。


    「在地球上,雨櫻現象大約三十年前開始被觀測到。現在這種現象已經被證明對環境和人體沒有壞影響,但是當時引起了很大騷動。有人懷疑是公害產生的汙染物質,有人懷疑是新型的微生物。其中還有宗教家說什麽滅亡的前兆呢。」


    「但我們那時候還沒出生。」


    「哈哈,是這樣呢。但是,我記得九重鎮這裏,應該是十年前開始下的吧?」


    「小二的時候吧」「我那會被電視台采訪過咧」同學們回想道。


    「如今,能觀測到雨櫻的地方,僅有東亞圈內數十個特定區域,所以各位能在這樣的小鎮出生,十分幸運。為什麽隻在特定區域下,為什麽空氣中會形成和櫻花花瓣一模一樣的物質,我們都還不清楚——」


    老師繼續講,同學們時不時插嘴,課程就這樣進行著。可是,其間流花的表情有點僵硬,看上去仿佛在思考著某些完全不同的事情。


    2


    由於轉學生的到來而浮躁的氣氛,過了幾天也沉寂下來。


    要說今天的話題,也就是梅雨過後第一次迎來盛夏天氣吧。


    「好……熱……」


    即使現在太陽本身沉到了山後,濃重的熱氣也確實地留在上學路上。


    我耐不住酷暑,進入關門了的超市的停車場,停下了自行車。我的目標是店前堅強運作的自動售貨機。我買了檸檬茶,從食道冷卻火熱的身體。


    ——從這到九重湖賽跑吧!


    幼時日和的聲音忽然在腦袋裏回響,我恍惚地望著店前的路口。


    走過通向山的道路就能到九重湖。我與日和曾經在無事可做的日子裏去湖畔的九重公園玩。


    特別在紅葉季節,那裏會增加很多衝著環繞湖周的三公裏步道來的人,但其他的時節是相對安靜的。我想起來,樹木生長的斜坡包圍著湖麵,我們那時感覺仿佛世界裏隻有我們。


    「我還真是玩不膩啊。」


    現在想來,公園連刺激的遊樂用具都沒有,我們還無數次跑去。真是佩服。


    再過一年半,我就會走出這個沒有大學也沒有商場的小鎮吧。當然得有不落榜這個條件,但我不會選擇不自量力的升學目標,所以肯定沒問題。


    我心裏沒有強烈的熱情,也沒有遠大的夢想。所以,如果一定要講一個目標,或許我現在還是會選擇走出這個小鎮。


    我並不是討厭九重鎮。隻是,我想盡快讓這個小鎮變成回憶中的地方。


    「嗯?」


    我正恍惚著,摩托的引擎聲打斷了思緒。聲音從彎道對麵傳來,變得越來越大,摩托和騎手很快現身。


    那是一輛引擎暴露在外的裸露型摩托,紅色的油箱泛著金屬光澤。這種摩托平時在附近是看不到的。


    跨坐在上麵的騎手減速的同時傾斜身體,摩托相應改變了前進方向,進入我所在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一時間,我們之間僅有好似角馬群的馬蹄聲一般斷斷續續的引擎聲回蕩。


    騎手穿著上下一體的騎行服。從胸部的隆起來看,我知道那是一名女性,但是她戴著全罩型的頭盔,看不到臉。


    我推測她是來機車旅行迷路的遊客,但這個猜想迅速地、大幅地,而且是向我未曾預料的方向落空。


    「你是神屋敷翼吧?」


    透過頭盔的擋板,我看到了女人銳利的目光。她做出瞪視的樣子,將視線朝向我。


    「您是哪位?」


    她沉默著接近我,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屁股撞到自己的自行車,我原地摔倒了。


    穿騎行服女人將戴著手套的手伸向我。她是要拉我起來嗎?


    「謝、謝謝……」


    我回握了她伸出的手。然後,她的頭盔裏便傳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知道雨櫻的秘密吧?」


    她讓手指發力,緊緊纏住了我的手。皮質的手套扭曲著發出聲音。


    她用比之前更慢的速度,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


    「你知道,雨櫻的秘密吧?」


    「為什麽——」


    雨櫻的秘密。


    記憶的碎片一齊在腦袋裏竄過。


    在湖畔找到的發光花瓣——


    將我們包裹起來的櫻色光芒——


    還有,我的兒時玩伴,環木日和——


    到底怎麽回事。世上知道那個秘密的人,應該隻有我。


    「您、您在說什麽?比起那些,請放開我的手啊。」


    我試著裝傻,但是她手中的力道沒有減輕。雖然不會痛,但是也不能強行扒下去。


    「翼同學!?」


    水手服裝扮的女孩從停車場入口跑過來。是我們班的轉學生,紫紫吹流花。


    「發生了什麽?難道說是中暑?」


    看到流花從包裏取出手機,穿騎行服的女人放開了我。她迅速跨上摩托,讓引擎發出低鳴,跑到了道路上。等流花跑到我身邊,摩托也好,引擎聲也好,都已經消失在了作坊後麵。


    「沒事吧?翼同學?」


    我抓住流花伸出的手,站起來。倒下的時候胳膊肘弄了一個小小的擦傷,但是能稱得上是受傷的地方也隻有這一處。


    身體各處都沒有疼痛。出問題的,是由於事出突然而混亂的心情。


    「嗯。大概沒事……」


    「翼同學看上去特別不安所以我就搭了話,剛才的人,你認識?」


    是她感到不尋常的氣氛,幫了我。取出手機應該也是有威嚇的含義吧。她的機智救了我。


    「不是。不認識的人突然來向我搭話……剛才我的確在為難。得救了,謝謝。」


    「她對你說什麽了嗎?」


    ——你知道雨櫻的秘密吧?


    穿騎行服的女人那嘶啞的聲音在腦袋裏回響。我一想起來,後背還激靈了一下。


    「這很重要?」


    「我覺得挺重要。根據內容,可能應該把她當作危險人物告訴警察。」


    她說得對。雖說如此,我也不能回答說,我被她問了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


    「因、因為太突然,我沒聽清。或許隻是迷路了而已。但是,謝謝你,紫紫吹同學。得救了啊。」


    「我是你的恩人?」


    流花有點成熟地、但同時也有點調皮地笑道。或許她是想讓我放鬆下來。


    「呃,大概,算是吧。」


    *


    蟬鳴聲和我正在推著的自行車從車輪發出的響聲奇妙地十分相配。而流花的皮鞋作出的腳步聲也混在其中。


    我是第一次與別人一起走在通向高中的上學路上。


    「紫紫吹同學的家也在這邊啊。」


    流花告訴了我她家的位置。她的家比我家更靠近車站。


    「走著去學校?」


    「我從原來的家帶來自行車了。畢竟要是沒有還是太不方便了。但是,我對自己的體力有自信,所以我就想,先走著上學試試,順便運動。」


    來自有名的升學學校,還對體力有自信,這樣一來是不是該稱為文武雙全呢。而且她甚至兼具高雅氣質,神明真是不公平。


    「但是,京都的一公裏和這個小鎮的一公裏不一樣呢。特別是高低差不一樣。」


    我們走到河邊,流花便飛身踏上了混凝土製的堤防。裙子飄飄然掀起的同時,她輕盈地著地。


    「很危險啊,紫紫吹同學。」


    「哎呀,露出來了?」


    流花遊刃有餘地壓住裙子。


    「不是那邊,我是說會掉下去的。」


    她隻是笑著說「我知道」,卻沒有打算從堤防上下來。那孩子一般的天真舉動,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還有,叫我流花就行了哦?我的姓很難叫吧?而且我也已經在用名字叫你了。」


    善於社交的人應該能輕鬆適應,但對我來說難度很高。我心裏癢癢的,回答道:


    「那、那就,請多關照。流花……」


    流花好像十分滿足地笑了。我略微有種被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


    「要是下了雨櫻,這條河也會有花瓣流過對吧。」


    「花瓣黯淡的時候不怎麽漂亮就是了。」


    「哎呀,我很喜歡啊。要是到黑色就有點可怕了,但隻是灰色的話,就能感受一下進入黑白電影裏的感覺。」


    「流花你居然是個浪漫主義者?」


    各自的小小笑聲重疊起來。


    「我之前也住在降花地區。京都的峰上。」


    「嗯。我知道。」


    我老實地告訴她,我暗地裏聽了地理課上的對話。


    「那裏是有名的降花區域對吧,京都加雨櫻。」


    古風的街道降下雨櫻的照片甚至被用到了麵向海外的觀光導覽網站上。


    根據降花量,電車可能停運、溫室可能毀壞,雨櫻麻煩的地方也不少。但是,也正是因為稀奇它才成為了觀光資源。這種自然現象僅能在特定地區觀測,吸引人來看。以這一點而言,它比起“雨”更像是“極光”。


    「不過,去年開始就不下了呢。」


    我感覺流花的聲音略微低了一點,但她稍稍領先我,我無法看到她的表情。


    「那裏原本就是有名的觀光地點,所以沒事吧。不過如果像這裏一樣,是個除了雨櫻以外就沒有可取之處的地方,可就是生死問題了。」


    「如果這座小鎮像峰上一樣,不再下雨櫻,翼同學會為難嗎?」


    流花特地在堤防上駐足,問我。我隻是曖昧地回答「怎麽說呢,大概吧」,她就又麵向前方,開始邁步。


    「但是,父親決定來這個小鎮以後十分開心。他說是因為九重的雨櫻很有活力。」


    「活力?」


    「對。九重的雨櫻,在國內是降花頻率最高的,降花量也多,對吧?」


    雨櫻平均一個月隻下兩三次,但在九重這裏,降花的速度達到了這個數據的兩倍。


    和極光不一樣,雨櫻的原理沒人知道,也無法預測,但是九重鎮的觀景旅行似乎在其中也算遇到雨櫻概率高,很受歡迎。


    「紫紫吹同……啊不對,流花你真熟悉雨櫻啊。受爸爸的影響?」


    她露出笑容,否定了我。


    「不。雖然多少會有一點影響,但父親隻會把雨櫻當作攝影對象。」


    「你不一樣嗎?」


    「嗯。我呢,有時候會想,如果有一天能成為氣象學者也不錯。因為去認真理解奇妙的雨櫻好像也會挺開心。」


    氣象學者。這個詞的發音讓我略微有種挨了刺拳的感覺。明明她現在並沒有那種稱號。


    「那,難道說早上你吃了雨櫻是……」


    「哎呀討厭。你看到了?」


    她嘴上害羞,表情卻沒有變。


    「那是我在意,根據花色的不同味道是不是有變化。但是,我沒有吃啊。隻是舔了一下。」


    流花伸出舌頭給我看。雖然說不上舉止端莊,但她一做就像是模特正在刻意作出那樣的表情,仿佛在畫中一樣。


    「也就是說,是觀測的一環吧。」


    「不過我完全不知道有沒有意義。你看,人生中得上那麽一次諾貝爾獎也不壞吧,大概。」


    我無法推測她是不是認真的。以談論夢想而言,那種態度過於輕薄。


    沉默持續了大概十步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座小小的橋前。這時,流花跳下了堤防。她輕盈地著地,轉頭看向我。


    「那麽,我走這邊。」


    「嗯。今天謝謝啦。」


    「謝謝?」


    「為剛才你幫了我。」


    「啊……是這樣來著。我是你的恩人來著呢。」


    流花在我的自行車前站著不動,表現出了靦腆的樣子。


    「我說,翼同學。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個報答?」


    她明確地開口求我報答。那語調像是在挑釁,但內容卻像小學生說出口的話,十分可愛: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朋友。」


    「朋、朋友……?」


    我一直認為,所謂朋友是隨著積累時間不知不覺間交到的。被這麽明確地請求,我不由得有點害羞。


    「因為剛剛轉學,我有很多不安。你看,我有點出眾。」


    確實,在這個鄉下小鎮她很出眾。不過在我看來,那正是因為她站得更高一級。


    「周圍不是有很多人嘛。」


    在班裏也是,開朗而善於社交的團體這幾天在頻繁地向流花搭話。


    「唔嗯,我和她們有點聊不來。」


    「就算是這樣,我又如何呢……雖然我自己講有點怪,我不是很推薦哦。我是個相當無趣的人。」


    我告訴她,這幾天向流花搭話的同學遠比我更受歡迎。我還補充說,自己被人認為眼神凶惡難以接近,如果和自己在一起或許流花也會有不好的傳言。


    「是嗎?我倒是覺得,來這個小鎮以後,和翼同學說話的現在是最開心的。」


    「誒?你又來說笑~。」


    我平時幾乎不會聽到這種誇獎我的話,這讓我心髒猛跳。


    「如果不願意就算了。畢竟我沒打算利用報恩。」


    「不!沒有不願意。就是,如果我可以就行。」


    肯定到時候就會覺得無聊去找其他朋友了吧——我這樣薄情地想,但還是接受了流花的提議。


    「那就,請多關照。」


    宛如做外交的政治家一樣,我們牢牢地握手。


    單手撐著的自行車快要倒地的時候,流花終於鬆開了我的手。


    「那麽,明天學校再見啦。」


    流花搖擺著長發,走掉了。我下意識恍惚地盯著她那姿勢身材俱佳的背影。


    「朋友,嗎。」


    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所以我也可以騎上自行車,但我一邊繼續走著,一邊反芻與流花的對話。


    ——我倒是覺得,來這個小鎮以後,和翼同學說話的現在是最開心的。


    比周圍更勝一籌的同學對我說想和我做朋友。這讓我率直地開心。我開始擔心明天起會不會在壞的意義上顯眼,另一方麵也不是沒有優越感。


    這時,摩托的引擎聲從正麵接近。通過的是送報紙的小狼摩托,但我想起剛才遇到的騎行服女人。我感覺與流花的對話中充血的腦袋一口氣冷卻下來。


    ——你知道雨櫻的秘密吧?


    女人嘶啞的聲音在腦袋裏回響。


    突然,我開始對獨處感到心慌。


    為什麽她知道,我知道雨櫻的秘密呢。


    一片雨櫻落到了自行車的框子裏。兩片、三片,其他花瓣落在旁邊。花瓣的顏色是帶著溫情的粉色。


    「發生了什麽好事嗎?」


    我向飛舞著花瓣的天空攀談,想著日和。


    那個女人說得沒錯,我知道雨櫻的秘密。


    我在橋中間駐足,眺望上遊。這條河與九重湖相連,那裏曾被我們當作遊樂的場地。


    十年前的那天,我與日和,在那裏發現了發光的花瓣。


    恐怕,那就是這個小鎮裏,最早從天空降下的雨櫻。


    3


    我們在九重公園的長椅上放下書包。各自都隻用了不到一年,所以還和新的一樣。


    「我聽媽媽說了,小翼你要開始學鋼琴了?」


    「因為媽媽要我選一個東西學啊。」


    雖然她也給我準備了書法和新體操的宣傳冊,但我從中選出來的是寫有“三澤鋼琴教室”的。因為嬰兒時期我就在聽鄰居阿姨憑興趣彈的鋼琴,所以這個選擇比其他的要更親切。


    媽媽建議我,如果做做團隊運動或許能交到日和以外的朋友,但是我也沒感覺有什麽必要。


    「日和也一起來?」


    「我不行的啊。我這麽冒失,肯定會弄錯音符之類的!」


    確實,從學校來這裏的路上她也好幾次絆到,快要摔倒。如果不是我每次支撐她,肯定已經滿是擦傷了吧。


    「小翼很適合鋼琴。」


    「誒,哪裏適合?今天被男生調侃了呢,說那種事情是大小姐做的。」


    「絕對會適合啊。因為,鋼琴和小翼都是那種很硬的感覺。」


    「很硬是什麽?」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日和輕輕笑著,將視線移向種在公園一角的櫻花樹。看到花落一半的樹,她似乎想起來什麽事情,改變了話題。


    「說起來,昨天爸爸告訴我,如果在櫻花花瓣落地前捉住它,無論什麽願望都會實現。」


    「那是什麽,好厲害。就像流星一樣嘛。」


    腦袋裏最先浮現出的,是希望明天算數測試被取消。我不太擅長上了二年級以後學的筆算。


    我衝出休息處,跑向排列在公園一角的櫻花樹行列。


    上周的周日有來賞花的人,但今天周圍沒有一個人。我成功地獨占了抓住落花的機會。


    「嘿!哈!」


    花瓣螺旋著下降,一片一片軌跡都不一樣,我完全沒抓到。


    遲來的日和也揮著雙手正在挑戰,但一直都沒能抓住一片。


    隨著日落,連用眼睛追尋花瓣都變得十分困難,我原地倒下。著地的花瓣散落在草地上,仿佛在嘲笑我一樣。


    「不行啊!」


    「很難呢。」


    或許去抓花瓣這件事本身很開心,日和看上去沒有太遺憾。


    「噯,如果已經抓到了花瓣,小翼會許什麽願?」


    「有上百個。所以,我原本想抓上百片呢。」


    我們正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對話,太陽便藏到了山後麵。隻有向上延伸的光暈留在空中。


    「日和的爸爸抓住過嗎?」


    「他說有抓到。」


    「許了什麽願?」


    「說是許願我能平安出生。」


    或許他在日和出生之前,用醫院裏生長的櫻花樹挑戰過吧。


    我正心不在焉地想象,天空中有光閃爍。


    日和似乎也發現了相同的東西,正在定睛注視。


    「星星?」


    要說它是星星,它太亮了。


    「飛機?」


    要說它是飛機,它隻是在搖曳,也沒有要飛去哪裏的跡象。


    反複小幅收縮的光點逐漸增加著亮度,接近我們。


    「是花瓣……」


    等光點到達櫻花樹頂端,我們清楚地注意到,一邊發光一邊下落的,是櫻花的花瓣。那光芒也和櫻花一樣,是淡粉色。


    它的動作和剛才費勁追趕的花瓣完全一樣。


    「好漂亮……」


    日和一伸手,明明沒有風,花瓣卻改變了軌跡,湊向了她的指尖。那詭異的動作讓我吃了一驚,我不由得直起身。


    「日和,別碰……」


    我伸手阻止日和,可花瓣比我早一瞬間被吸入了她的手心。


    接下來的一瞬,日和的手開始閃耀。那裏仿佛誕生了一個粉色的太陽,我無法讓眼睛保持睜開。


    我睜開眼睛,發現周圍已經完全入夜了。


    「日和!?」


    我搖晃在旁邊睡倒的日和的肩,她便緩緩直起了身子。


    「咦,小翼。我睡著了……?」


    日和確認了一下她手腕上印著角色的手表,慌忙站了起來。


    「哇哇哇。已經這個點了!得趕快回去!」


    「等下,日和,你沒事?」


    「什麽沒事?」


    日和一臉茫然地歪著頭。我問她從天而降的發光花瓣,但她似乎什麽都不記得。


    「你是不是做夢了?」


    「是這樣嗎……」


    我同意日和的觀點,另一方麵也感覺到眼睛深處殘留著粉色的光芒。但是,即使我環視四周,也找不到發光的花瓣。


    回到家,因為晚歸被訓,上床,那天我睡過去了。


    第二天,我被翔太的歡鬧聲叫醒了。


    「姐姐!櫻花!在下櫻花!」


    我一邊側眼看著他叫醒父母,一邊打開了客廳的窗簾。


    九重鎮正在下櫻花。


    我在視頻裏見過,也在生活科的課上學過世上存在這種天氣,所以我立刻明白這是被稱為雨櫻的現象。


    家人也應該一樣。但是,他們似乎根本沒想過自己住的小鎮居然會下起雨櫻,媽媽和翔太張大嘴望著天空,爸爸拿出攝像機開始拍攝。


    『嗯,目前,我們正在觀測九重鎮的第一次雨櫻。真是夢幻的景色!這將會是日本國內第六個觀測地區!』


    九重鎮上了電視的速報,鎮內廣播也在反複擴散雨櫻沒有健康危害的事實和它的處理方法。


    即使我去上學,到了小學教室裏根本沒有人。


    大家都在操場上來回跑動,沐浴著從天而降的花瓣。老師四處警告不要太歡騰導致受傷,而老師也時不時看著天空腳下絆到。


    很快,日和來到了教室。她也立刻跑到窗邊,把身子探出窗戶想要去抓下落的花瓣。


    「小翼!好厲害啊!這要是積起來,能不能做個雪人呢。要是能做個雪洞就厲害了啊。」


    「日和你果然還是不記得?」


    「嗯?不記得什麽?」


    日和沒想深入理解我的提問,把書包放在桌子上跑去了操場。


    我略微遲了一步追了過去。因為我心中有了一個小小的疑惑。


    日和抓住了從天而降的奇妙的發光花瓣,第二天就突然開始下雨櫻。


    「那究竟是什麽呢……」


    *


    因為日和抓住了發光的花瓣,這個小鎮才開始下雨櫻。


    現在想來,這個想象很蠢,但我不是那種聰明到、現實到能完全忘記這回事的孩子。


    後來,每當下雨櫻,我就想起落到九重公園的發光花瓣。


    還有,擔心捉住它的日和。


    我也試著問過她:「有沒有感覺不舒服?」


    一周過去,一個月過去,一年過去,其間也再次下過雨櫻。


    我們在地區旅行盡情享受遊樂園回來,發現九重鎮積起了亮色的花瓣。


    日和被老師訓的那天,花瓣的顏色黯淡下來,是灰色。


    和我大聲爭吵過的那天的晚上,它是更加陰沉的灰色。


    “難道說”與“怎麽可能”的循環持續了五年,在我和日和變成初中生的時候結束了。


    那時是潮濕的梅雨季節。


    睡覺前,我正在學習英語,透過被雨濡濕變得模糊的窗戶注意到紅光在明滅。我帶著不好的預感打開窗戶,便看到日和家前停著一輛救護車。


    「日和!」


    我趕到她家時,救護車已經載著日和出發了。


    我是第二天才得知,她爸爸因為心髒衰竭去世了。


    雨停了。但是,與之相對九重鎮一直下著黑色的花瓣。比起用黯淡來形容,說是焦黑更接近。


    黑白縱紋的布在她家前掛起。花瓣在黑帶中消失,又在旁邊的白帶中出現。這種感覺就像在古老的黑白電影裏。


    我敲響日和房間的門,平凡得令人掃興的聲音回應了我。


    「請進。」


    我進入房間後,她也淡淡地說有僧侶要來,打理著裝。外麵有許多穿著喪服的大人,但我們還穿著平時的初中製服。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我甚至在這個房間裏有了一種錯覺,仿佛普通的一天將要開始。


    「因為太突然了,腦袋好像跟不上。」


    日和好像有點恍惚,她望著窗外飛舞的黑色花瓣。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聯想到了浸入冷水的手。麻木,麻痹,變得什麽都感受不到。那根本不能被稱作“沒事”。


    我走到日和的旁邊,握住了她的手。


    「很悲傷吧。」


    日和附和說「嗯,是呢……」,然後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嗯。很悲傷……」


    她讓一直積攢的淚水溢了出來,抱住我,仿佛痛罵命運一般嗚咽著吐露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


    撫摸著懷中抽泣的她,我也哭了。我沒有去擦流下的淚水。我一刻都不想讓觸碰著她的手離開。


    窗外,黑色的花瓣依舊在飛舞。


    那時候我確信了。


    日和的心,與天空相連——


    天空呼應著她心中的感情,向這個小鎮降下雨櫻。


    那天以來,對我來說這就一直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一直覺得,和別人說了能被相信的概率是零。


    有一半的想法是,日和或許會被科學家盯上變成研究對象。


    我確信,自己的心會被大家知曉的世界,對她來說不可能是幸福。


    所以,雨櫻的秘密,日和與雨櫻的關係,都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決定要保密。


    與流花分別後不久到家的時候,在橋上下起的雨櫻停了。自行車的筐子裏僅留著一片花瓣。


    我對那十分平常的櫻色感到安心。


    一定是日和身上發生了某種細微卻又令人雀躍的事情吧。


    剛才遇到的穿騎行服的女人也在某個地方看著這雨櫻嗎。


    我一考慮起這些,不安就在心中擴散。


    與神屋敷翼分開後,我走了大約十五分鍾,到達了現在的住所。


    我還沒完全掌握附近的道路。我一邊看著對麵田間的小道,一邊思考,或許還有能稍微近一點的路線。


    我通過玄關,走向公寓後麵的停車場。平時父親停suv車的地方,現在停著摩托。紅色的油箱反射著夕陽。


    「歡迎回來,流花。」


    她梳起被頭盔壓垮的金色短發,然後拉下了騎行服的拉鎖。


    「辛苦了,立樹tatsuki。」


    「那種感覺就行?」


    「那種感覺就行啦。」


    「但是,雖說是要營造氣氛,這個季節這套騎行服真不行啊~。」


    立樹正用自己的手掌當作扇子,往騎行服裏麵送入空氣。


    「噯,說起來流花,找她真的找對了嗎?看上去,怎麽說呢,相當普通。」


    「我覺得找對了。因為她岔開了你問過她什麽,也沒有要聯係警察。」


    如果她對雨櫻隻有與世間同等的知識,她就應該不明白立樹的問題有怎樣的含義和意圖。


    「抱歉啊。立樹。」


    「抱歉什麽?」


    「拜托你做這樣的事。」


    立樹短短地歎了口氣。她似乎對被我道歉感到不服。


    「我是覺得挺繞彎子,但是嘛,你比我聰明,這是最短路線對吧?咱就從了老大了。」


    立樹用蠢蠢的語調對我開玩笑。她是想緩和我緊繃的心情吧。


    「謝謝……」


    剛才雨櫻已經停了,花瓣還留在摩托的直列座位上。捏起來在指尖摩擦,花瓣便四分五裂,落向了地麵。


    「我必須知道,她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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