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惜別 nostalgia
你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吧？ 作者：望公太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大約半年前。
學校正在忙於文化祭的準備的時候——
「──我沒有母親」
放學後的教室。
兩個人在進行麵向文化祭的社團雜誌編纂工作的時候，白森學姐說了。
很淡然地說了。
「沒有是指……」
「啊啊，沒什麽，沒必要說得那麽灰暗。很普通地活著，現在也定期見麵。隻是沒有一起生活而已」
很開朗地，開朗到讓人覺得不自然地說著。
故事的開頭確實是像『什麽時候開始讀小說的？』這樣的對話。
我講述了我沒什麽意思的極為普通的小故事，然後輪到白森學姐了，她開始講起了自己過去的事。
「在我小的時候……四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我被判給父親撫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嘛，大概發生了很多事情吧。隻有當事人才能知道的某些東西」
白森學姐滔滔不絕地說著。
簡直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簡直就像在讀虛構的故事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這個時候的白森學姐有些疲憊了。
身心俱疲，憔悴不堪。
在去年的文化節上——她被逼得走投無路。
這既是周圍的原因，也是她自身根深蒂固的問題。
也許正是因為在那個時期。
白森學姐突然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就像是在抱怨一樣，像是在說泄氣話一樣，因為過去有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才是這樣的人，像這樣辯解一樣——
「現在我和母親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感，交往相對自然了些……一開始可是很辛苦的哦。因為我最喜歡媽媽了。每次到了晚上，都會哭著吵著說想和媽媽見麵……讓爸爸很困擾」
學姐覺得很抱歉——但我覺得學姐沒必要感到抱歉。
四歲的孩子想見母親，這很正常。
父母之間的事情不應該波及到孩子。
「那時候的父親累得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離婚和撫養權的事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接下來又不得不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
這該說是理所當然嗎？
痛苦的好像不僅僅是學姐。
父親獨自一人為了兼顧工作與育兒開始奮鬥，他也因為無法應對環境的變化而疲憊不堪。
明顯到了年幼的女兒都能察覺的程度。
「我也……漸漸地哭不出來了。我哭了父親也不生氣……隻是露出很悲傷的表情，不斷地向我道歉。所以我覺得很抱歉……總覺得，有種做了壞事的感覺」
少女盡管尚且年幼，卻開始關照起疲憊的父親。
這既是因為她溫柔，同時也有部分原因是罪惡感作祟吧。
「為了不讓爸爸太困擾，太麻煩，我盡量一個人安靜地生活——於是，我開始讀書了。」
白森學姐說。
她撫摸起手邊還在編纂途中的社團雜誌。
「一開始是繪本，但是馬上就看完了，之後慢慢麻煩爸爸給我買些又厚又難的書來讀……這樣每天獨自看書度過的話，爸爸經常會表揚我喲。」
『霞是個成熟的好孩子啊。』
『霞比其他孩子更成熟呢。』
白森學姐的父親好像是這樣誇獎她的。
那種心情——可想而知。
在忙於工作和育兒的日子裏，如果孩子不撒嬌，乖乖地看書的話——不吵著說『想去玩』『帶我去哪裏哪裏』，獨自一人默默地在房間裏看書度過的話。
那對父母來說一定是非常值得感激的事情吧。
簡直就像是理想的孩子。
「被誇獎會令人開心，最重要的是父親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啊啊，我一看書父親就很高興』這麽想著……漸漸地就開始看書了。一直一個人在房間裏……」
學姐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我總覺得她很寂寞。
也不是說他們哪方不好，這也不是什麽不幸的事情。
女兒關心忙碌的父親，成為了獨自一人讀書度日的孩子。
父親稱讚女兒是『好孩子』，女兒也想回應父親的感謝和期待，因此進一步陷入了書的世界。
沒什麽錯。
我覺得這是一個家庭裏很常見的事。
但是——為什麽我會覺得有些扭曲呢？
「……啊。但是我並不是硬著頭皮看書哦？」
這時白森學姐像想起來一樣補充道。
「這不過是我開始讀書的契機。但我一開始讀就著迷了，漸漸地開始讀各種各樣的書。父親也給我買了很多書」
學姐繼續說道。
「……我心裏也有所期待，有所幻想。如果我好好聽爸爸的話，如果我當一個『好孩子』……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吧。我們會再次成為一家三口和睦相處……我幻想著這樣的事情」
像個傻瓜一樣對吧？
這麽說著前輩笑了。
看到她那極度自嘲的笑容，我的心就像被勒緊般的痛、。
「所以，紅川就是這樣成了你的妹妹……」
「嗯。發生了不少複雜的事情，說她是我的妹妹也沒錯。和美是和我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母親和父親離婚後和別人結婚……母親之後生下來的就是和美」
「…………」
「離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然後馬上就懷孕了，我母親。話說回來……詳細情況我沒聽說過，不過離婚的原因好像就是我母親和那個人的關係……」
「…………」
「啊哈哈。抱歉，這樣說會讓你很困擾吧」
「……不」
雖然白森學姐對此一笑置之，但這是沒辦法笑得出來的事情。
地點是——車站前的卡拉ok店的一個房間內。
和紅川分開後，我們按照原計劃去了卡拉ok。
也許是因為休息日店裏很擁擠的緣故，我被帶去的是相當狹窄的房間。隻有上次和右京學姐一起進的房間一半大小。
在狹窄的密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如果是平時的我，我可能會因為緊張和害羞而陷入輕微的恐慌中——但現在卻沒有那種心情。
「哎——難得和黑矢君第一次來卡拉ok，卻沒有唱歌的氣氛呢。嘛，本來就不怎麽想唱歌就是啦」
也許是因為感受到了自己讓氣氛變沉重的責任吧，白森前輩和往常一樣開朗——不，比平時更加開朗。
「……紅川」
「嗯？」
「啊，不，你和紅川……和你妹妹還挺熟呢。」
紅川和美。
白森霞的——異父妹妹。
去年文化節的時候，我聽說學姐的母親和其他人再婚並組建了家庭，但是——不知道她還有個妹妹。
她和那個妹妹能夠正常對話，這件事我更是完全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算不算熟，認識是認識啦。」
白森前輩困擾地笑了。
「現在也定期和媽媽見麵，我也會去媽媽的老家。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和對方的家人見麵。特意避開也很奇怪，本來打算普通地對待她……不過，總覺得有點尷尬呢」
「…………」
「話說，我覺得和美比我更難受。她肯定不知道和自己母親前夫的孩子見麵時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吧？」
要按這個理論，那白森學姐也一樣吧。
自己媽媽的後夫的孩子。
突然，我想起了剛才兩個人的邂逅。
回想一下——我覺得兩個人間有些隔閡。
兩個人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後，都有一瞬間的猶豫。
就好像。
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一樣。
好像腦子裏在琢磨著不必對話悄然了事的方法。
「姑且，我是年長的姐姐，雖然想著一定要努力搞好關係，但是很難啊……。怎麽說呢，對方的客氣和顧慮都深深地傳達了過來，因此感覺產生了奇怪的距離……」
小心翼翼——白森學姐也一樣吧。
彼此都覺得自己給對方增添了負擔，態度都小心謹慎了起來。
我似乎明白了獨特的緊張感和距離感的真麵目。
「……不去見你母親，這樣可以嗎？」
我不小心問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深入到什麽程度合適，但回過神來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了。
「剛才她也在那個地方吧？」
「……嗯—。嘛，剛才也說過了，下個月會見麵的。因為每年暑假都會見麵」
「但是，即便如此──」
「而且。」
為了打斷我的話，白森學姐繼續說道。
「今天……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沒有整理心情就和母親見麵有點困難」
「…………」
感覺一陣冷風從我的心裏肆虐而過。
心理準備？
整理心情？
那是……在和親生母親見麵之前所需要的嗎。
所謂父母，所謂家人，本來不就是讓人能夠無所顧忌坦誠相待的人嗎？至少——我就是這樣。我在和自己的母親說話之前，不會提前做心理準備。
但是這種『理所當然』似乎隻是我個人的狹小世界裏的常識。
「……我並不是討厭媽媽哦。」
就好像辯解似的，學姐繼續說道。
「媽媽決定離婚、再婚有她自己的理由，輪不到我說三道四。」
學姐看開了一般說道，這句話類似某種標準答案。
怎麽說呢——這是非常成熟的回答。
「並不是討厭……隻是，我有時會猶豫該怎麽接觸好呢。一看到母親和和美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這麽想，『她已經不是我媽媽了。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有了別的孩子，在新的家庭成為了新的母親』」
離婚後也定期和孩子見麵。
那是作為母親的權利，也是某種義務吧。
對方身為人母，正打算以生母的身份與白森霞接觸。
但是學姐——正對自己的立場迷茫不已。
有新家庭的女性，到底要怎麽和對方接觸才好呢，學姐因為找不到答案而痛苦著。
「也不是說誰的壞話吧。」
學姐像自言自語一樣繼續著。
「我覺得爸爸媽媽都沒做什麽過分的事……當然和美也一樣。大家都是一邊承擔各種各樣的事情一邊拚命地活著……即便如此，我好像還是沒辦法咽下這份苦楚，感覺腦袋很混亂……」
「…………」
「啊哈哈。要是有個明確的壞人就好了呢。如果有人壞得很徹底，也許我就能憎恨那個人，攻擊那個人咒罵那個人，讓自己心情舒暢了呢……」
雖然像在開玩笑一樣，但是那個聲音、笑容，總覺得非常空虛，非常寂寞。
與勸善懲惡的虛構作品不同，現實中——並沒有顯而易見的壞蛋。
幾乎沒有那種供人教訓說教，教訓完讓人神清氣爽的明確壞蛋角色。
大家都會拚命地、笨拙地過著每一天——結果，即使沒有惡意，即使不是故意的，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傷害到別人。
因為齒輪有一個不協調的地方，導致整體都會發出不協調的聲音，從而引起人際關係的扭曲——這樣的例子，在世界上一定很常見吧。
白森霞的故事裏——沒有顯而易見的壞蛋。
沒有一個人心懷惡意想故意破壞人際關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吧。
但是世界、人類並沒有那麽單純。
惡意隻要用惡意回應就好。
如果因為惡意而受傷，隻要斬斷惡意的根源就好。即使無法根除惡意，隻要通過憎恨那個人來保持心態平衡就可以了。
但是。
在沒有惡意的世界裏受傷的時候，人類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對不起，有點毀了氣氛呢。明明是難得的初次約會」
白森前輩低著頭，盡管如此還是特意用開朗的聲音說道。即便是這種時候也在關心著我。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該對強顏歡笑的她說什麽。
明明平時都在看書——雖然隻有一本，但好歹是出了書的職業作家，卻一句機靈的話都想不出來。
我痛恨自己的無力。
腦子一片空白──也並非如此。
雖然想到了一個接一個的詞，但是卻說不出口。
『這種話根本不能安慰人』『深入到她的私人問題到什麽程度才好呢』……隻會想著這些，就這樣一直沉默著。
由衷地討厭隻會空想的自己。
什麽都說不出來。
反正我隻是個局外人，隻不過是學校的後輩而已——就算是男朋友，我也隻不過是試用的而已，沒有資格妄加置評。
所以。
正因為如此。
至少——
「……誒」
白森前輩嚇了一跳，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這也難怪。
畢竟她旁邊的男生——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把手環過她的肩，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向顫抖的手中注入力氣，心髒拚命地跳動起來。
「黑，黑矢君……？」
手臂中的白森學姐用焦躁不安的聲音說道。
「想粘在一起的時候，無論什麽時候能能粘在一起對吧？」
我的聲音也顫抖著。
因為緊張和不安，我的心髒好像馬上就要從嘴裏蹦出來了。雖然被想立即逃離這裏的衝動所驅使，但我還是強行咽下了這樣的壓力，繼續向手臂注入力量。
「…………」
沒有回應。
但是從被緊緊抱住的白森前輩的身體裏，感覺到學姐漸漸不再逞強了。我認為自己沒有被拒絕……。我想這麽認為。
我又一點一點地，戰戰兢兢地在手臂上使了力。
初次擁抱——並非如此。
上個月學姐來我家玩的時候，為了避免母親回家這種突發事件，盡情地擁抱，我曾想藏到床上——那時候我焦慮不已，連五感都沒有充分發揮出來。
但是現在不同了。
我清晰地保持著理智，五感異常鮮明地工作著。
我身體的全部都在感受著她。
我用整個胳膊感覺著的她的身體，柔軟得透過衣服也能十分清楚，而且很溫暖。長而豔麗的頭發散發出甘甜的香味。白森學姐的香味總是能隱約感受到。現在卻能近距離的感受。
我用全身感受著學姐體溫和氣味，腦內掀起了驚濤駭浪。
「……白森學姐」
我開口道。
我隻不過是試驗男友，沒有資格對學姐說什麽。
我沒有資格站在對別人的家庭環境指指點點的立場上，也沒有能戲劇性地改善狀況那樣的絕佳的解決辦法。
但是。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
就算沒有資格，我也有想要說的話。
對我臂中最愛的人，傳達我想傳達的事。
「真的很溫柔、呢。」
「……溫柔？」
「剛才你說過吧。『幹脆有人當個徹底的壞人就好了』」
如果有壞人的話。
如果有個明確的壞人。
因為那個人承擔了憎恨，大家得以保持了內心的平衡。
「然而──我覺得之所以學姐認為『沒有壞人』、『大家都不壞』，是因為學姐是個溫柔的人。」
「因為對方是善還是惡，全看當事人怎麽想」
對方是善人還是惡人會因為當事人的身份，狀況條件，亦或是人性等因素發生大幅改變。
說不定會有人想憎恨、詛咒特定的某個人，或是厭惡周圍的一切。
如果我站在學姐的立場上，也許會任性地憎恨母親，嫉妒義妹，對不爭氣的父親心懷不滿。
我可能會拚命否定周圍的其他人，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但是學姐卻說『大家都不壞』。
「……我溫柔？」
稍微沉默後，白森學姐露出了複雜的苦笑。
「溫柔與否尚且不清楚。我想沒有比我更機靈、更算計的人了喲？」
「沒那回事哦。」
「並不是溫柔——隻是在察言觀色而已。害怕和對方發生衝突，不願意說自己的心情，隻是為了不引起風波而采取『大人的應對』而已。裝成大人的樣子……隻是在掩飾各種各樣的事情。看起來很關心周遭，事實上卻隻考慮自己」
「……就算是這樣，我仍認為學姐很溫柔。這麽想……是我的自由」
我說道。
「請不要再說我喜歡的作品的壞話了哦。」
「…………」
「哪怕作者自己都否定，對作品的看法也是讀者的自由。」
——不要再說我喜歡的作品的壞話了。
——決定我喜歡的作品的人是——我。
——無論別人說什麽都沒關係。
——哪怕作者本人否定……如果我覺得喜歡的話，那就是我喜歡的作品。
去年。
我心懷夢想卻遭遇挫折，陷入絕望的深淵中。
我擅自絕望、擅自認為是恥辱，認定是無用無意義的東西而舍棄的過去——對此加以肯定的是學姐的話。
那是溫柔又嚴厲，卻又激烈和溫暖的鼓勵。
一縷潔白的光射入到我褪了色的漆黑的心。
從那天起，我的心恢複了色彩。
我想再一次——追逐夢想。
白森學姐直麵著自暴自棄的我。
所以我也——想好好麵對。
即使說不出機靈的話，我也要用最純粹語言，以發自內心地真心話來回應最喜歡的人。
「……噗。啊哈哈。」
不一會兒，前輩笑了起來。
「被擺了一道啊。真是的……明明是後輩卻很狂妄。 」
「……這種時候還提後輩，不帶這樣的吧。」
「是呢，現在不是後輩，是男朋友呢。」
「……雖然還在試用期呢。」
「嗬嗬。沒錯。」
露出幸福的笑聲後——緊緊地。
白森前輩把手繞到我的背後，像將我摟在懷裏一樣。
和我一樣，或許用的是比我更大的力量，白森學姐回敬著我的擁抱。
心髒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就像是要封印我的心跳一樣，白森學姐的胸強壓在了我的胸口上。
身體的貼合度和剛才天差地別。
學姐深情的擁抱仿佛在說我的擁抱不過是兒戲。
「等一……」
「溫柔，嗎。」
無視慌慌張張的我，白森學姐自言自語般嘀咕著。
用像化掉了一樣的甜美聲音。
「真不可思議呢。被黑矢君這麽一說，總覺得好像的確如此呢」
伴隨著這樣的話，擁抱變得更強烈了些。
我不知道怎麽回敬她……總之，我再一次將她緊緊抱住。
我們持續著無言地相擁。
雖然以作為職業作家重新出道為目標的人大概不能說這樣的話……但是我覺得從學姐那裏傳來的溫暖比任何話語都更有說服力，牽動著我的心。
就這樣，直到剩下十分鍾的電話音在房間裏響起為止，我們二人一直抱在一起。
明明是難得的首次卡拉ok，結果一首歌也沒唱。
但是，這是讓人難以忘懷的一段時間，充實而又滿足。
○
『對不起，霞。媽媽已經不能和你們倆一起生活了。』
『真的對不起。』
『不要哭……並不是就此別過。』
『今後也會和媽媽見麵的。』
『媽媽也最喜歡霞了。』
『所以聽爸爸的話，做個好孩子吧。』
媽媽留下了這樣的話，就從我麵前消失了。
年幼的我把這些話解讀為『如果當個好孩子，總有一天媽媽會回來的。』，但這隻是自我安慰，實際上完全沒這回事。
看到媽媽和和美在一起的時候——被迫理解了。
媽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霞真是個成熟的孩子呢。』
『霞比其他孩子更成熟呢。』
『霞是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幫大忙了。』
『你看，又買了霞喜歡的書喲。』
『抱歉一直沒能陪你玩……』
『……這樣啊，謝謝』
爸爸那樣誇獎我。
我很高興被誇獎，而且，看到因沒能照顧我而感到抱歉的爸爸，我很難受——所以我逐漸成為了能獨立生活的孩子。
為了成為讓人省心的孩子，我努力了。
『白森果然很可靠啊。』
『交給小霞就放心了。』
『白森很成熟穩重呢。』
『有霞在真是幫大忙了。』
『因為白森和我們不一樣。』
『真好啊，和誰都能馬上成為好朋友。』
周圍的朋友那樣評價我。
我擅長察言觀色，過著不會妨礙到任何人的生活，扮演別人理想中的自己，無論和誰相處，都能保持和諧融洽的關係。他們都誇我『很成熟』。
聽到別人的誇獎我不可能不高興，但不知為何，也無法坦率地感到高興。
總有種特別空虛的感覺。
因為他們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所以我便扮演這樣的人，而我扮演這樣的人之後，他們就更會希望我保持下去。
希冀和扮演的循環。
其中本該沒有任何問題。
隻要我好好扮演一個『好孩子』，當一個『成熟的人』，世界就會暢通無阻地運行下去。
但，為什麽會那麽空虛呢？
為什麽世界看起來會逐漸失去了色彩？
為什麽自己看起來越來越膚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的腦子一直在思考這種事情。
怎麽擦也擦不掉的空虛緊緊黏在我心靈的某個角落。
沒錯。
直到遇到他之前，我一直都——
仙台站。
「……啊，電車開走了呢。」
我們上下樓梯來到目標站台後，電車正好發車了。
「沒能勉強趕上啊。」
「下一班……要二十分鍾以後了。」
黑矢君在我身旁單手拿著手機這麽說道。
他似乎查了一下下一班電車的時間。
他行動這麽迅速，恐怕是因為一開始就設想了我們趕不上的情況了吧。該說他是準備周全呢，還是放棄得太快呢。
「那我們就坐著等吧。」
我們並排坐在站台的長椅上。
也許是因為上一班電車剛走，附近沒什麽人。
周圍充斥著人群和電車嘈雜的聲音，但夕陽照射下的站台中有一股莫名靜謐的氛圍。
「……回去的時間要比計劃晚了呢，到站之後要不要去吃點什麽？」
「可以是可以啦……沒問題嗎？」
「嗯，隻要通知一下家人就沒問題，黑矢君呢？」
「我大概也沒問題。」
「是嘛？」
「嗯……」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嗚……好尷尬。
出了卡拉ok之後，不知為什麽一直覺得很尷尬。
感覺自己做了很羞恥的事情。
沒想到居然會經曆擁抱。
沒想到黑矢君居然會為我展現那麽有男子氣概的一麵。
光是回憶一下我的臉就發燙。
不過，看起來黑矢君的狀態和我一樣，搞不好他比我更尷尬更害羞呢。從卡拉ok出來之後他一次都沒和我對上眼。
他拚命板起臉掩飾苦悶和懊惱的樣子實在是太好懂了，看到他這樣子，我的心情就稍微冷靜了一些。
「…………」
稍微冷靜了一些的頭腦開始回想卡拉ok店裏的對話。
溫柔。
黑矢君這麽評價我。
我很感謝他的評價，同時我也覺得正是因為黑矢君自己是一個溫柔的人，所以他才會覺得我很溫柔。
溫柔。
黑矢君真的很溫柔。
溫柔，內心纖細，感情豐富。平時他佯裝冷酷，行為舉止都非常冷淡，但他其實是一位內心非常溫暖的男生。
我突然想起了他寫的小說——『在黑色的世界裏與白色的你一起度過』。
書的內容……很難用一句話概括。
這是一群無法順利適應社會和學校的孩子，盡管笨手笨腳但還是拚命掙紮，掙紮得很痛苦卻還是奮勇向前的故事。
硬要給它分個類的話，大概屬於『青春類作品』吧。
本人說這本書『完全賣不出去』……說實話，我挺理解的。書的內容很難成為暢銷作品，標題和簡介也缺乏吸引力。
要不是熟人的書，我可能也不會想去買來讀。而事實上，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本書發售過。
這本書很不叫座，內容也很難說是適合眾人的口味。從文章和設定裏到處都能看出作者稚嫩的地方，對於最後的結局感覺也會讓很多人大失所望，令讀者發出這樣的感想『……誒？ 這樣就結束了？』。
很難向別人推薦這本書。
但是。
我深受感觸。
他溫柔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讓我深受感動。
將作者的人性與作品內容相提並論有違我的原則，但一旦了解了作者，不管怎麽不情願我都會不由得將這兩者聯係起來。
我覺得，他溫柔溫暖的人性在這本書裏滿溢而出。
這本書寫得並不淺顯易懂，結局也不夠利落爽快。
既不是簡單的勸善懲惡的故事，也不是痛快的娛樂小說。
但是，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形容好……我覺得這是一個『肯定』的故事。
這並不是一個否定的故事，而是一個讓人得到肯定的故事。
笨拙的人不必變得精明，笨拙照樣能持續前行。
這並不是一個讓即將走錯路的人迷途知返的故事，而是在背後推他一把，並對他說『世人說你錯了，但你走的那條路看起來也挺有趣的呢』，這麽一個支持與肯定的故事。
不會給人硬塞正確與普通的觀念。
不會強求價值觀與常識。
不會過度美化變化與成長。
這是有些奇怪的孩子們保持著有些奇怪的狀態前行的故事。
我覺得，這是很有他風格的作品。
我覺得，這作品就像他一樣溫柔。
現在回想起來，從讀了那本書開始，我就——
「——白森學姐。」
我沉浸在思考中無法自拔，他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嗯？怎麽了？」
我轉過頭，發現黑矢君沒在看我。
他明明都向我搭話了，身子卻向著反方向。
「……這個。」
他愛理不理地說道，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紙袋子。
「誒……這，這是什麽？」
「……是禮物。」
我疑惑地接過袋子，黑矢君就用仿佛在拚命遮羞的聲音這麽說道，這讓我更疑惑了。
「誒？ 誒？ 禮物……什麽的禮物？」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啦……就是，那什麽，現在不是正好交往了一個月麽……就，就類似做個紀念。」
「…………」
「……那個……對，對不起，還是還給我吧，很惡心是吧。才交往一個月就做紀念……讓人想退避三舍了是吧。」
「啊，不，不是不是！我沒覺得惡心啦！就是挺吃驚的！」
黑矢君誤以為我沉默是因為覺得他惡心，現在也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要求我還給他，所以我連忙否定了。
我真的很吃驚。
太吃驚以致於我說不出話。
「……哎呀，嚇了我一跳呢。沒想到黑矢君還準備了這麽一個驚喜。」
我再次凝視收到的小袋子。
「這個，現在能打開嗎？」
「……請便。不，不要過分期待哦。裏麵的東西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無視過分謙遜的黑矢君打開了袋子。
「……哇。」
裏麵是白熊鑰匙圈。
形狀像是白色的獎牌，上麵畫著一張熊臉。
很可愛但又不會過分顯眼，就算把這個鑰匙圈戴在書包上也不會引人注目，設計也很有品味。
「可愛！」
「……這鑰匙圈的主題姑且是黑白棋和熊，我就是覺得選個和我們有關係的東西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
聽他這麽一說，確實，熊的臉看上去就像是黑白棋的白棋。
這個白與黑的棋盤遊戲對我們而言確實是頗有因緣的東西。
「……嗯？ 黑白棋？」
白與黑的棋盤遊戲。
我拿到的是白熊。
「那，難道說。」
「…………」
他保持沉默，似乎是覺得很尷尬，從口袋裏取出了鑰匙圈。
鑰匙圈的設計和我的基本一致——隻有顏色不一樣。
他的鑰匙圈上有張黑熊臉。
和我拿到的顏色不同。
「是一對的嗎！？」
「…………」
「嘿～嘿～感覺好驚喜，沒想到黑矢君會給我準備這樣的禮物。」
成對的小飾品或是情侶裝，我以為他討厭這樣的東西。
「……不好意思，還是還給我吧。成對的鑰匙圈……不存在的對吧，很惡心對吧。」
「不還不還！我不是說了沒覺得惡心嗎！我很高興！」
真是的！
為什麽這麽戰戰兢兢啊！
我這麽高興的心情沒有傳達給他嗎？
「我特別特別高興哦，謝謝你，黑矢君。」
「……不，不客氣。」
「但是對不起，我這邊什麽都沒有準備……」
我有注意到今天是交往一個月紀念日，但我並沒有想到準備驚喜禮物的好主意。
「不用在意，這隻是我擅自送的而已。」
就算他這麽說，我的心情還是很複雜。
搞砸了呀。
我感到很抱歉，同時也很不甘心。
呣，被徹底擺了一道。
竟然做出這麽體貼周到的事。
這不是讓我心跳不已了嘛。
這不是，讓我再次喜歡上你了嘛！
為什麽這孩子平時不太可靠缺乏積極性，到了關鍵時刻又能積極進攻耍帥呢！？
剛才卡拉ok那時候的擁抱也是！
一到關鍵時刻就這麽帥！
真是的！真是的～～～～！
「……那至少讓我給點回禮吧。」
我隱藏起動搖和自己高速的心跳聲，盡量沉著冷靜地說道。
我慢慢伸出雙手摸了摸他的臉，然後溫柔地裹住他的兩邊臉頰。
「現在我隻能做到這點小事啦。」
「……誒，什——」
我手裏的他瞪圓雙眼慌亂不已。
我閉上眼，把臉慢慢靠近他，裝作——唇瓣即將重合的樣子。
然後輕輕地抓了抓他的臉頰。
就像我之前在社團教室裏做的一樣。
「捏捏。」
「…………」
「捏捏～～」
「……這，這到底是在搞蝦米？」
「嗯？搞什麽？飽含愛情的按摩呀。」
我這麽說道。
用上語尾能加上?的情緒。
「……這樣啊。」
黑矢君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咦？感覺你很失望呢，是期待了別的事情嗎？」
「……並沒有。」
他被我捏著臉別扭地說道，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愛了。
……我收到了他的驚喜禮物，因為自己很不甘心就做出了這種捉弄他的事情，我可能真的是個性格惡劣的女生呢，不過我就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欲望。
對不起，黑矢君。
我覺得我這麽做很不好……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啦。
「捏捏～」
「你，你要捏到什麽時候啊？」
「欸，欸，說一次學級文庫吧？」
「不灰說的啦！」
（注：日語的學級文庫的“文庫ぶんこ”有爆破音，被人捏著臉的時候就會說成“大便うんこ”，是一個無聊的惡作劇。）
他大聲叫了出來，然後強行移開了臉。
然後他一邊摸著自己的臉一邊說道。
「真是的……白森學姐有時候超級孩子氣呢。」
我不禁呆住了。
要理解他這句話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覺得我大概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
「……我很孩子氣嗎？」
「是啊，超級超級孩子氣哦。」
「大家經常說我很成熟誒。」
「大家是不是被你的外表和氛圍騙了啊？老是做些小惡作劇，看到別人很困擾還很樂嗬……這不就是小孩子嘛，就是個小孩子。」
黑矢君一臉害羞，鬧別扭地說道。
他這句話裏大概沒有什麽深層次的意圖，隻是因為被我捉弄很不甘心，才有些生氣地認真反駁了而已。
但是，不經意的話語——毫無掩飾的真心話才更能深深地觸動我的心。
一開始無法理解的話語慢慢地慢慢地在我心中融化，染滿了整顆心。
「……是嘛，可能確實是呢。」
我不禁笑了出來。
「可能隻有在黑矢君麵前，我才會當個小孩子呢。」
「……這是什麽意思？」
「各種各樣的意思咯。」
我的話讓黑矢君一臉不可思議。我現在的表情大概幸福得難以想象了吧。
從小時候開始我一直都很成熟。
我想成為一個小大人，周圍人也希望我這麽做。
就算勉強自己，就算逞強，也要做出成熟的舉止，我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活過來的。
這種生存方式並不全是錯誤的。
周圍人評價我很成熟，我也不會感到不高興，對有著複雜狀況的家人采取成熟的應對方式，這樣的自己，我並不覺得全是錯誤的。
但是。
即便是這樣的我，『身上似乎也還有孩子氣』的地方。
黑矢君發現了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地方。
也許這是和他相遇後誕生的一個新的我？
盡管我一直成熟地活了過來，但和黑矢君在一起的時候，我似乎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小孩子。
我變成了一個愛捉弄喜歡的人的小孩子，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的小孩子。
學校正在忙於文化祭的準備的時候——
「──我沒有母親」
放學後的教室。
兩個人在進行麵向文化祭的社團雜誌編纂工作的時候，白森學姐說了。
很淡然地說了。
「沒有是指……」
「啊啊，沒什麽，沒必要說得那麽灰暗。很普通地活著，現在也定期見麵。隻是沒有一起生活而已」
很開朗地，開朗到讓人覺得不自然地說著。
故事的開頭確實是像『什麽時候開始讀小說的？』這樣的對話。
我講述了我沒什麽意思的極為普通的小故事，然後輪到白森學姐了，她開始講起了自己過去的事。
「在我小的時候……四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我被判給父親撫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嘛，大概發生了很多事情吧。隻有當事人才能知道的某些東西」
白森學姐滔滔不絕地說著。
簡直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簡直就像在讀虛構的故事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這個時候的白森學姐有些疲憊了。
身心俱疲，憔悴不堪。
在去年的文化節上——她被逼得走投無路。
這既是周圍的原因，也是她自身根深蒂固的問題。
也許正是因為在那個時期。
白森學姐突然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就像是在抱怨一樣，像是在說泄氣話一樣，因為過去有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才是這樣的人，像這樣辯解一樣——
「現在我和母親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感，交往相對自然了些……一開始可是很辛苦的哦。因為我最喜歡媽媽了。每次到了晚上，都會哭著吵著說想和媽媽見麵……讓爸爸很困擾」
學姐覺得很抱歉——但我覺得學姐沒必要感到抱歉。
四歲的孩子想見母親，這很正常。
父母之間的事情不應該波及到孩子。
「那時候的父親累得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離婚和撫養權的事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接下來又不得不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
這該說是理所當然嗎？
痛苦的好像不僅僅是學姐。
父親獨自一人為了兼顧工作與育兒開始奮鬥，他也因為無法應對環境的變化而疲憊不堪。
明顯到了年幼的女兒都能察覺的程度。
「我也……漸漸地哭不出來了。我哭了父親也不生氣……隻是露出很悲傷的表情，不斷地向我道歉。所以我覺得很抱歉……總覺得，有種做了壞事的感覺」
少女盡管尚且年幼，卻開始關照起疲憊的父親。
這既是因為她溫柔，同時也有部分原因是罪惡感作祟吧。
「為了不讓爸爸太困擾，太麻煩，我盡量一個人安靜地生活——於是，我開始讀書了。」
白森學姐說。
她撫摸起手邊還在編纂途中的社團雜誌。
「一開始是繪本，但是馬上就看完了，之後慢慢麻煩爸爸給我買些又厚又難的書來讀……這樣每天獨自看書度過的話，爸爸經常會表揚我喲。」
『霞是個成熟的好孩子啊。』
『霞比其他孩子更成熟呢。』
白森學姐的父親好像是這樣誇獎她的。
那種心情——可想而知。
在忙於工作和育兒的日子裏，如果孩子不撒嬌，乖乖地看書的話——不吵著說『想去玩』『帶我去哪裏哪裏』，獨自一人默默地在房間裏看書度過的話。
那對父母來說一定是非常值得感激的事情吧。
簡直就像是理想的孩子。
「被誇獎會令人開心，最重要的是父親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啊啊，我一看書父親就很高興』這麽想著……漸漸地就開始看書了。一直一個人在房間裏……」
學姐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我總覺得她很寂寞。
也不是說他們哪方不好，這也不是什麽不幸的事情。
女兒關心忙碌的父親，成為了獨自一人讀書度日的孩子。
父親稱讚女兒是『好孩子』，女兒也想回應父親的感謝和期待，因此進一步陷入了書的世界。
沒什麽錯。
我覺得這是一個家庭裏很常見的事。
但是——為什麽我會覺得有些扭曲呢？
「……啊。但是我並不是硬著頭皮看書哦？」
這時白森學姐像想起來一樣補充道。
「這不過是我開始讀書的契機。但我一開始讀就著迷了，漸漸地開始讀各種各樣的書。父親也給我買了很多書」
學姐繼續說道。
「……我心裏也有所期待，有所幻想。如果我好好聽爸爸的話，如果我當一個『好孩子』……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吧。我們會再次成為一家三口和睦相處……我幻想著這樣的事情」
像個傻瓜一樣對吧？
這麽說著前輩笑了。
看到她那極度自嘲的笑容，我的心就像被勒緊般的痛、。
「所以，紅川就是這樣成了你的妹妹……」
「嗯。發生了不少複雜的事情，說她是我的妹妹也沒錯。和美是和我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母親和父親離婚後和別人結婚……母親之後生下來的就是和美」
「…………」
「離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然後馬上就懷孕了，我母親。話說回來……詳細情況我沒聽說過，不過離婚的原因好像就是我母親和那個人的關係……」
「…………」
「啊哈哈。抱歉，這樣說會讓你很困擾吧」
「……不」
雖然白森學姐對此一笑置之，但這是沒辦法笑得出來的事情。
地點是——車站前的卡拉ok店的一個房間內。
和紅川分開後，我們按照原計劃去了卡拉ok。
也許是因為休息日店裏很擁擠的緣故，我被帶去的是相當狹窄的房間。隻有上次和右京學姐一起進的房間一半大小。
在狹窄的密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如果是平時的我，我可能會因為緊張和害羞而陷入輕微的恐慌中——但現在卻沒有那種心情。
「哎——難得和黑矢君第一次來卡拉ok，卻沒有唱歌的氣氛呢。嘛，本來就不怎麽想唱歌就是啦」
也許是因為感受到了自己讓氣氛變沉重的責任吧，白森前輩和往常一樣開朗——不，比平時更加開朗。
「……紅川」
「嗯？」
「啊，不，你和紅川……和你妹妹還挺熟呢。」
紅川和美。
白森霞的——異父妹妹。
去年文化節的時候，我聽說學姐的母親和其他人再婚並組建了家庭，但是——不知道她還有個妹妹。
她和那個妹妹能夠正常對話，這件事我更是完全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算不算熟，認識是認識啦。」
白森前輩困擾地笑了。
「現在也定期和媽媽見麵，我也會去媽媽的老家。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和對方的家人見麵。特意避開也很奇怪，本來打算普通地對待她……不過，總覺得有點尷尬呢」
「…………」
「話說，我覺得和美比我更難受。她肯定不知道和自己母親前夫的孩子見麵時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吧？」
要按這個理論，那白森學姐也一樣吧。
自己媽媽的後夫的孩子。
突然，我想起了剛才兩個人的邂逅。
回想一下——我覺得兩個人間有些隔閡。
兩個人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後，都有一瞬間的猶豫。
就好像。
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一樣。
好像腦子裏在琢磨著不必對話悄然了事的方法。
「姑且，我是年長的姐姐，雖然想著一定要努力搞好關係，但是很難啊……。怎麽說呢，對方的客氣和顧慮都深深地傳達了過來，因此感覺產生了奇怪的距離……」
小心翼翼——白森學姐也一樣吧。
彼此都覺得自己給對方增添了負擔，態度都小心謹慎了起來。
我似乎明白了獨特的緊張感和距離感的真麵目。
「……不去見你母親，這樣可以嗎？」
我不小心問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深入到什麽程度合適，但回過神來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了。
「剛才她也在那個地方吧？」
「……嗯—。嘛，剛才也說過了，下個月會見麵的。因為每年暑假都會見麵」
「但是，即便如此──」
「而且。」
為了打斷我的話，白森學姐繼續說道。
「今天……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沒有整理心情就和母親見麵有點困難」
「…………」
感覺一陣冷風從我的心裏肆虐而過。
心理準備？
整理心情？
那是……在和親生母親見麵之前所需要的嗎。
所謂父母，所謂家人，本來不就是讓人能夠無所顧忌坦誠相待的人嗎？至少——我就是這樣。我在和自己的母親說話之前，不會提前做心理準備。
但是這種『理所當然』似乎隻是我個人的狹小世界裏的常識。
「……我並不是討厭媽媽哦。」
就好像辯解似的，學姐繼續說道。
「媽媽決定離婚、再婚有她自己的理由，輪不到我說三道四。」
學姐看開了一般說道，這句話類似某種標準答案。
怎麽說呢——這是非常成熟的回答。
「並不是討厭……隻是，我有時會猶豫該怎麽接觸好呢。一看到母親和和美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這麽想，『她已經不是我媽媽了。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有了別的孩子，在新的家庭成為了新的母親』」
離婚後也定期和孩子見麵。
那是作為母親的權利，也是某種義務吧。
對方身為人母，正打算以生母的身份與白森霞接觸。
但是學姐——正對自己的立場迷茫不已。
有新家庭的女性，到底要怎麽和對方接觸才好呢，學姐因為找不到答案而痛苦著。
「也不是說誰的壞話吧。」
學姐像自言自語一樣繼續著。
「我覺得爸爸媽媽都沒做什麽過分的事……當然和美也一樣。大家都是一邊承擔各種各樣的事情一邊拚命地活著……即便如此，我好像還是沒辦法咽下這份苦楚，感覺腦袋很混亂……」
「…………」
「啊哈哈。要是有個明確的壞人就好了呢。如果有人壞得很徹底，也許我就能憎恨那個人，攻擊那個人咒罵那個人，讓自己心情舒暢了呢……」
雖然像在開玩笑一樣，但是那個聲音、笑容，總覺得非常空虛，非常寂寞。
與勸善懲惡的虛構作品不同，現實中——並沒有顯而易見的壞蛋。
幾乎沒有那種供人教訓說教，教訓完讓人神清氣爽的明確壞蛋角色。
大家都會拚命地、笨拙地過著每一天——結果，即使沒有惡意，即使不是故意的，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傷害到別人。
因為齒輪有一個不協調的地方，導致整體都會發出不協調的聲音，從而引起人際關係的扭曲——這樣的例子，在世界上一定很常見吧。
白森霞的故事裏——沒有顯而易見的壞蛋。
沒有一個人心懷惡意想故意破壞人際關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吧。
但是世界、人類並沒有那麽單純。
惡意隻要用惡意回應就好。
如果因為惡意而受傷，隻要斬斷惡意的根源就好。即使無法根除惡意，隻要通過憎恨那個人來保持心態平衡就可以了。
但是。
在沒有惡意的世界裏受傷的時候，人類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對不起，有點毀了氣氛呢。明明是難得的初次約會」
白森前輩低著頭，盡管如此還是特意用開朗的聲音說道。即便是這種時候也在關心著我。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該對強顏歡笑的她說什麽。
明明平時都在看書——雖然隻有一本，但好歹是出了書的職業作家，卻一句機靈的話都想不出來。
我痛恨自己的無力。
腦子一片空白──也並非如此。
雖然想到了一個接一個的詞，但是卻說不出口。
『這種話根本不能安慰人』『深入到她的私人問題到什麽程度才好呢』……隻會想著這些，就這樣一直沉默著。
由衷地討厭隻會空想的自己。
什麽都說不出來。
反正我隻是個局外人，隻不過是學校的後輩而已——就算是男朋友，我也隻不過是試用的而已，沒有資格妄加置評。
所以。
正因為如此。
至少——
「……誒」
白森前輩嚇了一跳，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這也難怪。
畢竟她旁邊的男生——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把手環過她的肩，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向顫抖的手中注入力氣，心髒拚命地跳動起來。
「黑，黑矢君……？」
手臂中的白森學姐用焦躁不安的聲音說道。
「想粘在一起的時候，無論什麽時候能能粘在一起對吧？」
我的聲音也顫抖著。
因為緊張和不安，我的心髒好像馬上就要從嘴裏蹦出來了。雖然被想立即逃離這裏的衝動所驅使，但我還是強行咽下了這樣的壓力，繼續向手臂注入力量。
「…………」
沒有回應。
但是從被緊緊抱住的白森前輩的身體裏，感覺到學姐漸漸不再逞強了。我認為自己沒有被拒絕……。我想這麽認為。
我又一點一點地，戰戰兢兢地在手臂上使了力。
初次擁抱——並非如此。
上個月學姐來我家玩的時候，為了避免母親回家這種突發事件，盡情地擁抱，我曾想藏到床上——那時候我焦慮不已，連五感都沒有充分發揮出來。
但是現在不同了。
我清晰地保持著理智，五感異常鮮明地工作著。
我身體的全部都在感受著她。
我用整個胳膊感覺著的她的身體，柔軟得透過衣服也能十分清楚，而且很溫暖。長而豔麗的頭發散發出甘甜的香味。白森學姐的香味總是能隱約感受到。現在卻能近距離的感受。
我用全身感受著學姐體溫和氣味，腦內掀起了驚濤駭浪。
「……白森學姐」
我開口道。
我隻不過是試驗男友，沒有資格對學姐說什麽。
我沒有資格站在對別人的家庭環境指指點點的立場上，也沒有能戲劇性地改善狀況那樣的絕佳的解決辦法。
但是。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
就算沒有資格，我也有想要說的話。
對我臂中最愛的人，傳達我想傳達的事。
「真的很溫柔、呢。」
「……溫柔？」
「剛才你說過吧。『幹脆有人當個徹底的壞人就好了』」
如果有壞人的話。
如果有個明確的壞人。
因為那個人承擔了憎恨，大家得以保持了內心的平衡。
「然而──我覺得之所以學姐認為『沒有壞人』、『大家都不壞』，是因為學姐是個溫柔的人。」
「因為對方是善還是惡，全看當事人怎麽想」
對方是善人還是惡人會因為當事人的身份，狀況條件，亦或是人性等因素發生大幅改變。
說不定會有人想憎恨、詛咒特定的某個人，或是厭惡周圍的一切。
如果我站在學姐的立場上，也許會任性地憎恨母親，嫉妒義妹，對不爭氣的父親心懷不滿。
我可能會拚命否定周圍的其他人，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
但是學姐卻說『大家都不壞』。
「……我溫柔？」
稍微沉默後，白森學姐露出了複雜的苦笑。
「溫柔與否尚且不清楚。我想沒有比我更機靈、更算計的人了喲？」
「沒那回事哦。」
「並不是溫柔——隻是在察言觀色而已。害怕和對方發生衝突，不願意說自己的心情，隻是為了不引起風波而采取『大人的應對』而已。裝成大人的樣子……隻是在掩飾各種各樣的事情。看起來很關心周遭，事實上卻隻考慮自己」
「……就算是這樣，我仍認為學姐很溫柔。這麽想……是我的自由」
我說道。
「請不要再說我喜歡的作品的壞話了哦。」
「…………」
「哪怕作者自己都否定，對作品的看法也是讀者的自由。」
——不要再說我喜歡的作品的壞話了。
——決定我喜歡的作品的人是——我。
——無論別人說什麽都沒關係。
——哪怕作者本人否定……如果我覺得喜歡的話，那就是我喜歡的作品。
去年。
我心懷夢想卻遭遇挫折，陷入絕望的深淵中。
我擅自絕望、擅自認為是恥辱，認定是無用無意義的東西而舍棄的過去——對此加以肯定的是學姐的話。
那是溫柔又嚴厲，卻又激烈和溫暖的鼓勵。
一縷潔白的光射入到我褪了色的漆黑的心。
從那天起，我的心恢複了色彩。
我想再一次——追逐夢想。
白森學姐直麵著自暴自棄的我。
所以我也——想好好麵對。
即使說不出機靈的話，我也要用最純粹語言，以發自內心地真心話來回應最喜歡的人。
「……噗。啊哈哈。」
不一會兒，前輩笑了起來。
「被擺了一道啊。真是的……明明是後輩卻很狂妄。 」
「……這種時候還提後輩，不帶這樣的吧。」
「是呢，現在不是後輩，是男朋友呢。」
「……雖然還在試用期呢。」
「嗬嗬。沒錯。」
露出幸福的笑聲後——緊緊地。
白森前輩把手繞到我的背後，像將我摟在懷裏一樣。
和我一樣，或許用的是比我更大的力量，白森學姐回敬著我的擁抱。
心髒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就像是要封印我的心跳一樣，白森學姐的胸強壓在了我的胸口上。
身體的貼合度和剛才天差地別。
學姐深情的擁抱仿佛在說我的擁抱不過是兒戲。
「等一……」
「溫柔，嗎。」
無視慌慌張張的我，白森學姐自言自語般嘀咕著。
用像化掉了一樣的甜美聲音。
「真不可思議呢。被黑矢君這麽一說，總覺得好像的確如此呢」
伴隨著這樣的話，擁抱變得更強烈了些。
我不知道怎麽回敬她……總之，我再一次將她緊緊抱住。
我們持續著無言地相擁。
雖然以作為職業作家重新出道為目標的人大概不能說這樣的話……但是我覺得從學姐那裏傳來的溫暖比任何話語都更有說服力，牽動著我的心。
就這樣，直到剩下十分鍾的電話音在房間裏響起為止，我們二人一直抱在一起。
明明是難得的首次卡拉ok，結果一首歌也沒唱。
但是，這是讓人難以忘懷的一段時間，充實而又滿足。
○
『對不起，霞。媽媽已經不能和你們倆一起生活了。』
『真的對不起。』
『不要哭……並不是就此別過。』
『今後也會和媽媽見麵的。』
『媽媽也最喜歡霞了。』
『所以聽爸爸的話，做個好孩子吧。』
媽媽留下了這樣的話，就從我麵前消失了。
年幼的我把這些話解讀為『如果當個好孩子，總有一天媽媽會回來的。』，但這隻是自我安慰，實際上完全沒這回事。
看到媽媽和和美在一起的時候——被迫理解了。
媽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霞真是個成熟的孩子呢。』
『霞比其他孩子更成熟呢。』
『霞是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幫大忙了。』
『你看，又買了霞喜歡的書喲。』
『抱歉一直沒能陪你玩……』
『……這樣啊，謝謝』
爸爸那樣誇獎我。
我很高興被誇獎，而且，看到因沒能照顧我而感到抱歉的爸爸，我很難受——所以我逐漸成為了能獨立生活的孩子。
為了成為讓人省心的孩子，我努力了。
『白森果然很可靠啊。』
『交給小霞就放心了。』
『白森很成熟穩重呢。』
『有霞在真是幫大忙了。』
『因為白森和我們不一樣。』
『真好啊，和誰都能馬上成為好朋友。』
周圍的朋友那樣評價我。
我擅長察言觀色，過著不會妨礙到任何人的生活，扮演別人理想中的自己，無論和誰相處，都能保持和諧融洽的關係。他們都誇我『很成熟』。
聽到別人的誇獎我不可能不高興，但不知為何，也無法坦率地感到高興。
總有種特別空虛的感覺。
因為他們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所以我便扮演這樣的人，而我扮演這樣的人之後，他們就更會希望我保持下去。
希冀和扮演的循環。
其中本該沒有任何問題。
隻要我好好扮演一個『好孩子』，當一個『成熟的人』，世界就會暢通無阻地運行下去。
但，為什麽會那麽空虛呢？
為什麽世界看起來會逐漸失去了色彩？
為什麽自己看起來越來越膚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的腦子一直在思考這種事情。
怎麽擦也擦不掉的空虛緊緊黏在我心靈的某個角落。
沒錯。
直到遇到他之前，我一直都——
仙台站。
「……啊，電車開走了呢。」
我們上下樓梯來到目標站台後，電車正好發車了。
「沒能勉強趕上啊。」
「下一班……要二十分鍾以後了。」
黑矢君在我身旁單手拿著手機這麽說道。
他似乎查了一下下一班電車的時間。
他行動這麽迅速，恐怕是因為一開始就設想了我們趕不上的情況了吧。該說他是準備周全呢，還是放棄得太快呢。
「那我們就坐著等吧。」
我們並排坐在站台的長椅上。
也許是因為上一班電車剛走，附近沒什麽人。
周圍充斥著人群和電車嘈雜的聲音，但夕陽照射下的站台中有一股莫名靜謐的氛圍。
「……回去的時間要比計劃晚了呢，到站之後要不要去吃點什麽？」
「可以是可以啦……沒問題嗎？」
「嗯，隻要通知一下家人就沒問題，黑矢君呢？」
「我大概也沒問題。」
「是嘛？」
「嗯……」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嗚……好尷尬。
出了卡拉ok之後，不知為什麽一直覺得很尷尬。
感覺自己做了很羞恥的事情。
沒想到居然會經曆擁抱。
沒想到黑矢君居然會為我展現那麽有男子氣概的一麵。
光是回憶一下我的臉就發燙。
不過，看起來黑矢君的狀態和我一樣，搞不好他比我更尷尬更害羞呢。從卡拉ok出來之後他一次都沒和我對上眼。
他拚命板起臉掩飾苦悶和懊惱的樣子實在是太好懂了，看到他這樣子，我的心情就稍微冷靜了一些。
「…………」
稍微冷靜了一些的頭腦開始回想卡拉ok店裏的對話。
溫柔。
黑矢君這麽評價我。
我很感謝他的評價，同時我也覺得正是因為黑矢君自己是一個溫柔的人，所以他才會覺得我很溫柔。
溫柔。
黑矢君真的很溫柔。
溫柔，內心纖細，感情豐富。平時他佯裝冷酷，行為舉止都非常冷淡，但他其實是一位內心非常溫暖的男生。
我突然想起了他寫的小說——『在黑色的世界裏與白色的你一起度過』。
書的內容……很難用一句話概括。
這是一群無法順利適應社會和學校的孩子，盡管笨手笨腳但還是拚命掙紮，掙紮得很痛苦卻還是奮勇向前的故事。
硬要給它分個類的話，大概屬於『青春類作品』吧。
本人說這本書『完全賣不出去』……說實話，我挺理解的。書的內容很難成為暢銷作品，標題和簡介也缺乏吸引力。
要不是熟人的書，我可能也不會想去買來讀。而事實上，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本書發售過。
這本書很不叫座，內容也很難說是適合眾人的口味。從文章和設定裏到處都能看出作者稚嫩的地方，對於最後的結局感覺也會讓很多人大失所望，令讀者發出這樣的感想『……誒？ 這樣就結束了？』。
很難向別人推薦這本書。
但是。
我深受感觸。
他溫柔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讓我深受感動。
將作者的人性與作品內容相提並論有違我的原則，但一旦了解了作者，不管怎麽不情願我都會不由得將這兩者聯係起來。
我覺得，他溫柔溫暖的人性在這本書裏滿溢而出。
這本書寫得並不淺顯易懂，結局也不夠利落爽快。
既不是簡單的勸善懲惡的故事，也不是痛快的娛樂小說。
但是，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形容好……我覺得這是一個『肯定』的故事。
這並不是一個否定的故事，而是一個讓人得到肯定的故事。
笨拙的人不必變得精明，笨拙照樣能持續前行。
這並不是一個讓即將走錯路的人迷途知返的故事，而是在背後推他一把，並對他說『世人說你錯了，但你走的那條路看起來也挺有趣的呢』，這麽一個支持與肯定的故事。
不會給人硬塞正確與普通的觀念。
不會強求價值觀與常識。
不會過度美化變化與成長。
這是有些奇怪的孩子們保持著有些奇怪的狀態前行的故事。
我覺得，這是很有他風格的作品。
我覺得，這作品就像他一樣溫柔。
現在回想起來，從讀了那本書開始，我就——
「——白森學姐。」
我沉浸在思考中無法自拔，他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嗯？怎麽了？」
我轉過頭，發現黑矢君沒在看我。
他明明都向我搭話了，身子卻向著反方向。
「……這個。」
他愛理不理地說道，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紙袋子。
「誒……這，這是什麽？」
「……是禮物。」
我疑惑地接過袋子，黑矢君就用仿佛在拚命遮羞的聲音這麽說道，這讓我更疑惑了。
「誒？ 誒？ 禮物……什麽的禮物？」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啦……就是，那什麽，現在不是正好交往了一個月麽……就，就類似做個紀念。」
「…………」
「……那個……對，對不起，還是還給我吧，很惡心是吧。才交往一個月就做紀念……讓人想退避三舍了是吧。」
「啊，不，不是不是！我沒覺得惡心啦！就是挺吃驚的！」
黑矢君誤以為我沉默是因為覺得他惡心，現在也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要求我還給他，所以我連忙否定了。
我真的很吃驚。
太吃驚以致於我說不出話。
「……哎呀，嚇了我一跳呢。沒想到黑矢君還準備了這麽一個驚喜。」
我再次凝視收到的小袋子。
「這個，現在能打開嗎？」
「……請便。不，不要過分期待哦。裏麵的東西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無視過分謙遜的黑矢君打開了袋子。
「……哇。」
裏麵是白熊鑰匙圈。
形狀像是白色的獎牌，上麵畫著一張熊臉。
很可愛但又不會過分顯眼，就算把這個鑰匙圈戴在書包上也不會引人注目，設計也很有品味。
「可愛！」
「……這鑰匙圈的主題姑且是黑白棋和熊，我就是覺得選個和我們有關係的東西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
聽他這麽一說，確實，熊的臉看上去就像是黑白棋的白棋。
這個白與黑的棋盤遊戲對我們而言確實是頗有因緣的東西。
「……嗯？ 黑白棋？」
白與黑的棋盤遊戲。
我拿到的是白熊。
「那，難道說。」
「…………」
他保持沉默，似乎是覺得很尷尬，從口袋裏取出了鑰匙圈。
鑰匙圈的設計和我的基本一致——隻有顏色不一樣。
他的鑰匙圈上有張黑熊臉。
和我拿到的顏色不同。
「是一對的嗎！？」
「…………」
「嘿～嘿～感覺好驚喜，沒想到黑矢君會給我準備這樣的禮物。」
成對的小飾品或是情侶裝，我以為他討厭這樣的東西。
「……不好意思，還是還給我吧。成對的鑰匙圈……不存在的對吧，很惡心對吧。」
「不還不還！我不是說了沒覺得惡心嗎！我很高興！」
真是的！
為什麽這麽戰戰兢兢啊！
我這麽高興的心情沒有傳達給他嗎？
「我特別特別高興哦，謝謝你，黑矢君。」
「……不，不客氣。」
「但是對不起，我這邊什麽都沒有準備……」
我有注意到今天是交往一個月紀念日，但我並沒有想到準備驚喜禮物的好主意。
「不用在意，這隻是我擅自送的而已。」
就算他這麽說，我的心情還是很複雜。
搞砸了呀。
我感到很抱歉，同時也很不甘心。
呣，被徹底擺了一道。
竟然做出這麽體貼周到的事。
這不是讓我心跳不已了嘛。
這不是，讓我再次喜歡上你了嘛！
為什麽這孩子平時不太可靠缺乏積極性，到了關鍵時刻又能積極進攻耍帥呢！？
剛才卡拉ok那時候的擁抱也是！
一到關鍵時刻就這麽帥！
真是的！真是的～～～～！
「……那至少讓我給點回禮吧。」
我隱藏起動搖和自己高速的心跳聲，盡量沉著冷靜地說道。
我慢慢伸出雙手摸了摸他的臉，然後溫柔地裹住他的兩邊臉頰。
「現在我隻能做到這點小事啦。」
「……誒，什——」
我手裏的他瞪圓雙眼慌亂不已。
我閉上眼，把臉慢慢靠近他，裝作——唇瓣即將重合的樣子。
然後輕輕地抓了抓他的臉頰。
就像我之前在社團教室裏做的一樣。
「捏捏。」
「…………」
「捏捏～～」
「……這，這到底是在搞蝦米？」
「嗯？搞什麽？飽含愛情的按摩呀。」
我這麽說道。
用上語尾能加上?的情緒。
「……這樣啊。」
黑矢君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咦？感覺你很失望呢，是期待了別的事情嗎？」
「……並沒有。」
他被我捏著臉別扭地說道，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愛了。
……我收到了他的驚喜禮物，因為自己很不甘心就做出了這種捉弄他的事情，我可能真的是個性格惡劣的女生呢，不過我就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欲望。
對不起，黑矢君。
我覺得我這麽做很不好……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啦。
「捏捏～」
「你，你要捏到什麽時候啊？」
「欸，欸，說一次學級文庫吧？」
「不灰說的啦！」
（注：日語的學級文庫的“文庫ぶんこ”有爆破音，被人捏著臉的時候就會說成“大便うんこ”，是一個無聊的惡作劇。）
他大聲叫了出來，然後強行移開了臉。
然後他一邊摸著自己的臉一邊說道。
「真是的……白森學姐有時候超級孩子氣呢。」
我不禁呆住了。
要理解他這句話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覺得我大概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
「……我很孩子氣嗎？」
「是啊，超級超級孩子氣哦。」
「大家經常說我很成熟誒。」
「大家是不是被你的外表和氛圍騙了啊？老是做些小惡作劇，看到別人很困擾還很樂嗬……這不就是小孩子嘛，就是個小孩子。」
黑矢君一臉害羞，鬧別扭地說道。
他這句話裏大概沒有什麽深層次的意圖，隻是因為被我捉弄很不甘心，才有些生氣地認真反駁了而已。
但是，不經意的話語——毫無掩飾的真心話才更能深深地觸動我的心。
一開始無法理解的話語慢慢地慢慢地在我心中融化，染滿了整顆心。
「……是嘛，可能確實是呢。」
我不禁笑了出來。
「可能隻有在黑矢君麵前，我才會當個小孩子呢。」
「……這是什麽意思？」
「各種各樣的意思咯。」
我的話讓黑矢君一臉不可思議。我現在的表情大概幸福得難以想象了吧。
從小時候開始我一直都很成熟。
我想成為一個小大人，周圍人也希望我這麽做。
就算勉強自己，就算逞強，也要做出成熟的舉止，我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活過來的。
這種生存方式並不全是錯誤的。
周圍人評價我很成熟，我也不會感到不高興，對有著複雜狀況的家人采取成熟的應對方式，這樣的自己，我並不覺得全是錯誤的。
但是。
即便是這樣的我，『身上似乎也還有孩子氣』的地方。
黑矢君發現了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地方。
也許這是和他相遇後誕生的一個新的我？
盡管我一直成熟地活了過來，但和黑矢君在一起的時候，我似乎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小孩子。
我變成了一個愛捉弄喜歡的人的小孩子，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