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發布:深夜讀書會


    論壇:ritdon


    下田由奈不擅長許多事。舉凡運動(投球跑步跳高樣樣不行)、下廚(甚至連蔬菜的皮都削不幹淨)與智慧手機截圖(同時按下音量鍵與電源鍵卻失敗),涉及範圍很廣,但其中最棘手的是「說話」。


    她從小就拙於言詞,無論是麵對少數人或多數人,甚至是一對一,由奈總是笨嘴笨舌。說話的時機、發聲、說話時的視線——跟說話有關的她通通不在行。假設有全國會話能力選手權之類的比賽,由奈會在筆試時就被刷下來,根本沒出場機會。


    由奈能誕生在有程式設計師這項職業存在的時代裏,真的很幸運。至少工作時幾乎不用與人交談。


    當然也不是一年到頭都不用開口。比如和顧客開會,或與上司確認工作內容等,也時常會遇到這些消耗自身能量的狀況。不過這算是在社會上生存,必須付出的最低限度的代價吧。


    話說回來,這樣生性木訥的由奈其實有男朋友。沒聽錯,就是所謂的男朋友。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男朋友的名字叫做井川克哉,他和由奈不一樣,是社交型人物,而且工作是營業業務,口才優劣至關重要的職種。就總是想盡辦法避免與人交談的由奈來看,克哉是宛如異次元般的人物。


    由奈真的能跟這樣的對象順利交往嗎?如何跨越不同次元的藩籬呢?


    「我跟你說,對方似乎超滿意我的。」


    「是喔。」


    「不是叫我教他們小孩念書,就是邀我下次跟他們去家族旅行,簡直把我當成一家人看了。」


    「哇!那很棒呢!」


    由奈會隨聲附和他。


    「很多人說我們這世代『公私不分』是ng的,但我可是綽綽有餘。而且主管也很賞識我,會詢問我對事情的意見。」


    「哦哦。」


    全力順著對方的話答腔,好好當一名聽眾。她並非隻對克哉這樣,基本上需要對話的場合,由奈大部分都像這樣附和對方。


    這套附和對方的「戰術」,是由奈在中學一年級的球類比賽時發明的。在同學熱烈討論某某社團的某某同學很帥的時候,由奈實在搭不上話隻能頻頻點頭,竟然發現這作法似乎行得通。於是由奈透過「點頭」這行為,找到自己在班上最適合的位置——同學a。


    那天起,由奈經曆了高中生a、重考生a、大學生a以及公司職員a的生活。由奈除了家人之外能說真話的對象,真的是寥寥無幾。


    「老實說,我對這種『博得信賴的技術』頗有自信,但沒想到能如此順利,連我自己都嚇一大跳呢。」


    「克哉好厲害喔!」


    於是乎,隻要好好當一個聽眾就不會出錯。


    「不過,這也隻是第一步而已。我可不會滿足於隻當一個受到公司讚賞的業務員。」


    「克哉的目標是往上升吧!」


    話語量要少。不需提出新的意見,完全順著對方的話答腔。音調要有抑揚頓挫,不讓對方有製式化回應的感受。


    「沒錯!要升官,要飛黃騰達!」


    克哉興致勃勃地滔滔不絕。由奈的「戰術」今天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由奈看著眼前的盤子。大尾的蝦子、顏色鮮豔飽合的獅子唐青椒、大小易入口的南瓜等,全都包裹著黃金色澤的麵衣——亦即炸天婦羅。


    現在兩人是在炸天婦羅的店裏。這是克哉推薦的店,他似乎平時也會在這裏招待公司客戶。榻榻米墊的包廂充滿寧靜的氛圍,的確是個適合商業晤談的空間。


    輪流吃了獅子唐青椒和蝦子,再試吃一口南瓜。先吃到酥脆的口感,再嚐到南瓜醇濃的甜味。美味極了。特地用麵粉將食物裹起來再放入熱油中,由奈對這種食物的意義在哪兒再清楚不過。


    每次吃飯都選在克哉推薦的店裏。畢竟與人會麵、吃飯是他工作的一環,克哉的選擇從沒出錯。挑選餐廳交給他就萬事ok。


    「還是該獨立門戶創業吧。可是現今這樣的世道,風險太大的選擇也——」


    克哉話說到一半,手機震動聲響了起來。是由奈的智慧手機。她拍了料理的照片後便這麽放在桌邊。


    由奈拿起手機,想收進包包裏。克哉不喜歡自己說話時被打擾,更別說邊滑手機邊聽他說話了。


    「對了。」


    克哉開口。由奈窺探到他麵露詫異,但似乎沒在鬧脾氣。她鬆了口氣,再度準備收手機,此時克哉續道:


    「把這吊飾拿掉吧?很幼稚耶。」


    由奈自己也很驚訝竟然會對這句話感到受傷。她內心很緊張,想著得把這場麵緩和一下才行。


    由奈掛在手機上的吊飾隻有一個,是貓手形狀的吊飾。大小跟小指頭一樣,肉球的部分則充滿彈性。


    這吊飾的確很幼稚,或許該聽克哉的,拿掉它比較好。


    自從交往以來,由奈任何事都乖乖配合克哉的意見。克哉頭腦聰明品味又好,與其自己去煩惱,讓克哉做決定大都獲得好結果。


    ——然而。隻有這次例外,由奈就是不想聽他的。她實在不想拿掉吊飾,雖然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那天之後過了一星期的某一天。由奈請了年假。也不是特別有事要請假,隻是剛好順勢趁機請年假而己。


    因為是沒什麽特別動機請的年假,自然也沒什麽重要目的。她甚至沒對任何人說。今天是平日克哉在工作,其他(為數甚少)的朋友們也一樣在上班。


    倒也不覺得這樣枯燥無聊。反而有種接近解放的感覺。這股愉悅感促使由奈出門散散步。


    由奈的公寓位於住宅街一角。平日白天人很少,可以悠哉地信步而行。再過不久路上就會出現放學回家的學生,她打算在那之前回去。要是被孩子們好奇地注視,會令她有點難為情。


    既然沒有要跟任何人見麵,服裝儀容隻作最低限度的打扮。襯衫加外套搭配牛仔褲,腳下踩著布希鞋。


    早春的陽光和煦溫暖。正是適合散步的好天氣,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雖然由奈無論工作或性格都偏愛室內活動,但她並不討厭戶外活動。


    「哦!」


    心血來潮在十字路口轉彎,遇到了梅花樹。梅花樹從民家的院子長長地伸出來,樹上長滿秀麗的花朵。雖然提到春天的花時,千篇一律答案都是櫻花,但梅花沉靜的氛圍倒也挺不錯的。


    由奈拿起了手機想拍梅花。手機上的吊飾隨之輕輕晃動。


    『把這吊飾拿掉吧?很幼稚哎。』


    她想起克哉的話。明明不願回想,卻徑自浮現於腦海中。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排斥呢?克哉本來就會挑東揀西地囉唆,而由奈平時也都會配合他。


    「咦?」


    ——忽然間。有個東西從沉思中的由奈麵前走過去。正好是能讓人一把抱起的大小,四隻腳,毛絨絨,溫暖又柔軟的生物。


    「是貓耶。」


    由奈喃喃說。沒錯,是隻貓。耳朵與頭部是黑色,眉間往下則是白色的「八」字形花紋。通常被稱為賓士貓。


    貓咪瞄了下由奈,他的眼睛像是黃色又像是黃土色。瞳孔受到明亮的日光照射而呈細長的一條線。


    由奈和貓四眼相對時,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鮮明的回憶。


    ——那是剛升上國中的時候。從小玩在一起的玩伴(為數甚少)們各自分到不同的班級,且那時還沒學會目前的「同學a必殺戰術」,是由奈的人生中煩惱達到巔峰時期所發生的事。


    孤孤單單放學回家的由奈麵前出現一隻貓。花紋雖然是賓士貓,但黑色的部分記得是帶點灰的。


    貓咪起初每次見到由奈就逃跑,一副要她「別靠近我喵!」的樣子。直到由奈用學校午餐的麵包跟它交涉,貓咪才「真拿你沒辦法喵」,態度終於軟化下來。


    「還有啊,大家都在講偶像的事情,我也得去了解才行吧。」


    由奈摸著坐在民房圍牆上的貓咪,自言自語地抱怨那天發生的事,而貓咪隻是看向別處頻頻打嗬欠。雖然態度明顯沒在聽她說話,由奈卻被深深療愈了。玩伴們忙著跟新同學培養感情,跟家人說的話又怕他們擔心。是故,由奈不用太多顧慮,敞開心扉說話的對象,隻有貓咪。


    幸好最後由奈靠著球類比賽時學會了「戰術」,才終於有辦法讓心平靜下來。幾乎同一時刻,貓咪也消失不見了。所以她無法向它報告:「自己現在過得很順利喔。」


    球類比賽是在暑假之前舉辦的學校活動,算起來和貓咪說話的時間其實很短,但卻在由奈心中留下強烈的印象。在那之前,由奈對貓咪既不喜歡也不討厭,但在那之後則成了熱情的貓奴——


    貓瞥了一眼被推進記憶洪流中的由奈後,頓時把臉撇開跑掉了。由奈瞬間回過神,追在後頭。


    貓時不時回頭睨了下由奈又跑掉。既不逃也不等她,一靠近他就離開,一離開他又停駐腳步。保持一定的距離,小快步地走在由奈前頭。


    眼看是追不上了。由奈索性拿起手機,至少拍張照紀念也好。


    貓前進的方向是附近的公園,由奈不由得地警戒了起來。這座公園裏有為了健康地度過餘生,花上大量時間散步的老人家,以及靠社群媒體共享日常生活的大學生用單眼相機拍著天空或花草。這類的人時常隨意向人攀談,對由奈來說非常頭大。


    「——很好。」


    由奈一進到公園裏,便露出滿意的笑容。公園裏沒半個人。這樣她就能安心地盡情拍貓。


    貓咪翹起尾巴繼續往前走。它在沒有半個人的公園裏,旁若無人地東看看西看看。


    這段期間由奈拍了好幾張照,卻全都失敗。畢竟由奈是連截圖都不太會截的人,當然也難以捕捉動來動去的貓咪身影。


    貓逛完公園後,便移動到公園角落的草叢蔭裏。明明是如此廣大的空間,卻特地窩在小角落裏,的確很有貓咪的作風。


    由奈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草叢(因為聲音會讓貓咪逃跑),一邊慢慢靠近。


    「乖乖坐好,不要動喔。」


    由奈輕聲說,一邊慢慢拉近與貓咪的距離。她的腰蹲很低,手伸直直手機朝向貓咪,一麵徐徐接近。


    「啊!」


    ——這明顯是由奈的失誤。雖然平常比較容易注意到她不擅言語的那一麵,其實由奈還有其他不擅長的事物。沒錯,就是運動。


    不擅運動的意思就是「操控自己身體的能力相當低」,不僅投球或跳舞之類的動作做不好,就連蹲下邊往前一步步移動的動作也很拙劣。


    「好痛!」


    簡單說,由奈一個不平衡往前摔倒。雙膝跪地,兩手也跟著伸出去撐在地麵上。擺出了近似於土下座的姿勢。


    賓士貓則以比由奈快幾百倍速度的動作站起身來,一溜煙地跑開。


    「啊!等一下!」


    貓咪當然不可能乖乖聽話停下來。刹那間就不見身影,隻剩下呈跪拜姿勢麵對草叢的由奈。唉,徹底失敗了。


    身陷沉痛打擊的由奈站了起來。多虧牛仔褲保護膝蓋沒受傷,手也不痛。被飛拋到地麵的手機也毫無問題地繼續運作。螢幕沒有裂痕,應該沒事——


    「唔?」


    突然覺得怪怪的。由奈仔細地檢查著自己的手機。感覺跟平時不太一樣,好像差了什麽,缺了什麽。


    「——啊!」


    由奈發現出問題的地方是吊飾。上頭的貓手不見了,隻剩連在繩子前端圓環狀的五金配件,虛弱地吊在那裏。


    她慌張地找尋四周卻沒找著。吊飾最後還在的時間——大概是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的時候。感覺快昏倒了。看來是在追貓咪時掉的。不知道找不找得回來?


    ——不是這個。由奈盯著地上走了起來。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找到那吊飾。


    「找到了!」


    出乎預料的,由奈馬上就找到貓手,隻見它插在剛剛閃開的草叢中。太好了。由奈內心鬆了口氣。


    她將貓手拿起來。想必是穿過草叢旁時勾到了什麽東西,掛鉤才會鬆掉吧。


    貓手側邊是飾品上常用的的那一種掛鉤。隻要按下小小的凸起物,掛鉤的一部分就會打開,可以勾在其他的掛環上。


    由奈很快地試著按按小小的凸起處,但掛鉤卻沒打開。


    「奇怪?」


    連按了幾次,掛鉤都沒有反應。由奈繼續亂按,最後才終於放棄。看來似乎是壞掉了。


    再也沒有力氣繼續散步了。


    由奈垂頭喪氣地走著。唉,真是沒意義的休假日。不對,沒有就等於零,還算好的。實際上,情況卻是負的。吊飾壞掉而導致她的心理層麵出現大赤字。


    試著用正麵思考看看吧。——太棒了!這樣就不用擔心被克哉念東念西了。下次和克哉見麵時跟他說「吊飾斷了」或「這樣剛好,不用掛吊飾了」很好,問題解決!


    「——不行。」


    這想法也不好。究竟是怎麽回事?連由奈自己也無法理解——


    「非也!這可行不通!」


    當由奈正麵臨尚無答案的煩惱時,叫喊聲卻突然飛進她的耳裏。那是道低沉且自傲的男性嗓音。聲音中聽得出經曆過人生豐富的淬煉。


    她好奇地四下張望。「非也」這句在現代日本的大街上不會聽到的措詞,引起她的興趣。


    沒找到聲音的主人。吸引由奈目光的反而是一家店。


    茶色的門扉、門的左邊是展示用的櫥窗。櫥窗中陳列著手作皮包、飾品以及春裝,並非值得一提的店家。


    然而,要說什麽引起由奈的興趣,就屬擺在店頭前的招牌。那招牌就像有著時髦午餐的咖啡店會使用的立式招牌。


    招牌上寫著店名——「貓庵」。沒錯,是貓。由奈光看到字就反射性地起了反應。更特別的是,「庵」字翹起來的部分還畫成貓尾巴的模樣,真是絕妙的設計。


    店名下方寫著「萬物皆可維修」,似乎也有「換毛時期優待」的優惠。怎麽想都相當謎樣,但對身為貓奴的由奈來說,就連這點也令她心跳加速——不對,等等!萬物皆可維修嗎?


    由奈從皮包裏拿出吊飾,盯著壞掉的掛鉤。既然說是「萬物」,那這種東西也會幫忙修好吧?


    「聽好!放開老夫!」


    沉浸在思緒中時,又響起這低沉的聲音。


    「放開!竟敢不放!」


    是從店裏頭傳出來的。他們是將音量調到最大在看時代劇嗎?抑或是從戰國時代穿越過來的武士撞見了現代人,而掀起了巨大騷動呢?


    由奈不禁對自己誇張的想象感到好笑。在現今的漫畫或輕小說中也不怎麽看得到這種劇情了吧。


    「蠢蛋!」


    門一開啟,從中出現一隻貓,毛色像是深褐又像是灰色,還有黑色的虎斑。也就是一般所說的黃虎斑貓。下巴到胸前的毛長而蓬鬆的部分也有點像是緬因貓。


    瞳孔的顏色很奇妙。既不是金色也不是茶色,而是夕陽餘暉下的大海顏色。


    「老夫受夠了!」


    貓咪站著。——沒錯,是站著的。他用後腳站立,而且用兩腳步行。


    「事以至此,就讓你瞧瞧兵法的真髓!」


    貓咪的嘴巴蹦出自傲的低音。由奈仍一臉苦笑地僵在那裏。是貓嗎?貓站起來走路?說人類的話?


    「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是也。」


    貓咪一關上門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不用說,當然是以後腳站立的姿態。雙手擺動、大腿上抬的人類跑法。


    由奈對這畫麵啞然失語。現在是怎樣?武士穿越時空而來反而還比較接近現實一點。


    「啊!店長!不可以跑出去啊!」


    門隨著這個聲音開啟。露出臉來的是一名青年。青年穿著圍裙,手裏拿著梳子。


    「懶得理你!」


    一出店外,青年便抓住了貓咪。這隻貓的全力奔馳,速度簡直慢到不像貓,青年光小跑步的程度就追上了。


    「營業時間中放著店唱空城計,有失店長資格哦。」


    青年用力抓住貓咪身體的兩邊,然後一把抱起來。


    「哼,狡猾之人。」


    貓咪掙紮著,但完全逃不了。以貓咪柔軟的身體,想必隻要身體一彎後腳一蹬,便能輕易脫逃。這隻貓可能是身體很硬不然就是很遲鈍,光是手腳亂踢亂蹬就已經夠辛苦了。


    「好了,那就回去再梳——唔?」


    青年似乎察覺到由奈的存在。


    「啊,你有東西要修嗎?現在是換毛期優待,非常劃算。」


    青年抱著那隻貓咪麵向由奈說。


    「唔。老夫就出肉球幫你一把吧。」


    貓咪維持著被抱起來的姿勢,口氣狂妄地說。


    ——這種時候會順口應和說「好」,是由奈的壞習慣。


    「貓庵」的店內裝潢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和風吃茶店風。


    右側牆邊縱向擺著兩張四人桌。桌椅全是木頭製,深茶色的色調演繹出穩重沉靜的氣氛。桌子之間則是用竹製的隔板分開。


    店內左側前方有個空出來的空間,裏頭有吧台。吧台的顏色也與桌子同色係,上頭插著一把超大的紅色和傘。


    吧台後麵的牆架設著棚架,上頭擺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縫紉機、加勒比海海盜用的望遠鏡、智慧音箱、不知為何也有類似刀的東西。店內其他地方的風格都一致,卻隻有這裏的東西豐富多變。


    「請坐。」


    青年拉開吧台椅子勸坐。


    「謝謝。」


    由奈慌張地點了下頭便坐入椅上。


    椅子的座麵上擺放著與剛剛那隻貓一樣的虎斑花紋座墊。一坐下去,軟軟的很舒服。椅背雖低,卻能完整地支撐著身體。


    「嘿咻。」


    那隻貓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和由奈一樣,以臀部坐在座麵上的姿勢。這椅子似乎設計成不隻人,而是貓咪也能坐的款式。可是,這怎麽可能。


    「小姑娘,你怎麽了?」


    貓咪開口問一臉愕然的由奈。依然是時髦大叔的低沉嗓音。


    「想必是嚇到了吧?畢竟從未看過用狂妄語氣說話的貓啊。」


    青年走過兩人身後,一邊替她解釋。


    「狂妄是啥意思?明明你這小鬼語氣才狂妄,身為徒弟竟如此囂張。」


    貓咪頭轉回去怒罵說。前腳氣憤地敲打吧台。在他生氣時這樣想雖然很失禮,但真的好可愛喔。


    「我不是小鬼。」


    青年回了這一句便往店裏頭走去,裏頭的吧台有一扇門。


    「我去準備喝的。」


    青年推門進到吧台中,便對由奈投以微笑。


    「機會難得,請你好好陪店長聊一聊。」


    「別再叫店長了,不是要你叫老夫庵主嗎?」


    貓咪語氣不耐煩地插嘴說。


    「這種稱呼客人不懂啦,又不是現代的語言。」


    隨便應付完貓咪,青年開始著手準備。


    「荒謬!什麽叫做『現代的語言』。茶道是不會對流行趨炎附勢的。」


    貓咪氣憤地說,前腳靈活地做出像是雙手抱胸的姿勢。果然很可愛。壓在屁股下的尾巴,不悅地啪嗒啪嗒搖動。那擺動也可愛極了!


    雖然眼前的畫麵如此賞心悅目,卻非常脫離現實。會不會摔倒的時候撞壞了腦袋呢?是不是在作夢,真正的自己正單手拿著手機昏倒在公園裏呢?


    「話說回來,小姑娘。什麽東西壞了?」


    店長——因為不曉得「庵主」究竟是什麽意思便直接如此稱呼——問她。即便此刻被破壞得最徹底的是常識與現實感,但對方也不是在問這個問題。


    「呃,這個嘛——」


    由奈手伸進包包拿出吊飾。


    「就是這個。」


    「唔,讓老夫看看。」


    店長放開環抱胸前的前腳,伸出了一隻前腳。


    「啊,好的。」


    由奈猶豫了半晌才將吊飾拿給店長。


    「唔唔。」


    店長收下吊飾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瞧。


    「原來問題出在這裏。」


    最後店長了然於心地點點頭,看向青年的方向。


    「小鬼,倉庫裏還有問號鉤吧?去給老夫拿來。還有鉗子也別忘了。」


    「不要啦,我現在才正要磨咖啡豆,請自己去拿。」


    對於店長的指示,青年語露不滿地拒絕。


    「不準頂嘴,這也是修業的一環。」


    店長用另一隻沒拿吊飾的前腳,拍打著吧台說。


    「好好,老愛把徒弟當傭人使喚。」


    青年邊抱怨邊走進吧台裏頭。盡頭處有扇門,青年打開門走進去。


    「真受不了,隻有頂嘴他最會。」


    店長鼻子哼了一聲。


    由奈愣愣地看到他們兩人鬥嘴。其實心中有滿腹的疑問。為什麽貓咪會說話呢?為什麽青年會毫不在意地接受貓咪說話這件事?徒弟又是怎麽回事?


    由奈卻問不出口,誰叫她本來就不擅長跟人類說話,要跟人類以外的生物說話,更是怎麽想都不可能——


    「怎麽了小姑娘?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店長突然斜眼看向由奈。


    「欸?」


    由奈嚇一跳。這隻貓咪,難道不僅能說話,還能讀懂人心嗎?


    「何必如此震驚。光看客人的表情,老夫便大概猜得出在想什麽。」


    店長嘴角上揚,笑著說。理應是諷刺人的表情,在貓咪身上卻又萌又可愛。


    「這也算是免費的服務,來吧,跟老夫聊聊。」


    店長催促說。


    「這個嘛——」


    他這麽說由奈反而更加困擾。由奈腦中湧入無數的疑問。該問哪一個呢?


    「快點快點!」


    「問號鉤拿來了。」


    門打開,青年回來。明明也沒被逼問什麽,卻覺得壓力更大。


    「這個,請問——」


    由奈的混亂終於達到巔峰。


    「請問貓庵究竟是怎樣的店呢?」


    她脫口冒出這樣的疑問。其實,這也不是她最想問的事情。但眼前的狀況就像轉動的抽獎機一樣,裏頭的彩球轉來轉去後,剛好就掉出了這一顆。


    「噗!」


    一瞬間青年噴笑出來。


    「你看看,又來了店長。我不是說了嗎?行不通的。」


    青年邊笑邊拍拍店長的頭。


    「哼,哼哼哼。」


    店長不爽地悶哼。


    「請問,那個。我問了什麽奇怪的問題嗎?」


    由奈不解地問道。這應該是最理所當然的疑問才對。外頭的招牌上寫著「維修專門店」等字,進來一看卻有吧台,不僅店內氣氛宛如和風咖啡店,貓咪還會說話。覺得不可思議也很正常吧。


    「不是不是,店長生氣的是店名啦。」


    青年笑得更大聲,一邊解釋說。


    「其實這家店不念成『貓庵』,而要念做『喵庵』啦。」


    「喵庵。」


    她跟著重複一遍。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念啊。


    「受不了,連這點風趣也不懂。真是氣人。」


    店長氣呼呼地怒道。


    「風趣是什麽?是德國還是哪裏的貴族嗎?難道是名為楓區的男爵嗎?」


    「哪可能是這樣!風趣就是開玩笑的意思!用手機上網查去,上網查!」


    從兩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來看,「貓庵」這店名的念法是基於店長的幽默感而來的。雖然對氣呼呼的店長很不好意思,由奈心中暗忖:「不可能第一眼就懂啦。」


    「況且,怎麽會問『怎樣的店』這種問題,外頭的招牌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


    店長手靠在吧台上托著腮嘟嚷著。


    「話也不是這麽說,應該很難懂吧。就算看到『維修專門店』這幾個字,還是會令人一頭霧水才對——水開了,咖啡很快就好了。」


    青年開始磨咖啡豆。頓時四周飄散出宜人的氣味。香醇且令人心跳加速的香味。


    由奈開始觀察起青年。微翹的頭發,細長的眼睛。纖細的身材,身穿春季襯衫並圍著貓圖案的圍巾。方才被說話的貓所驚嚇,而沒發現他是個帥氣迷人的型男。


    青年將咖啡放在由奈和店長麵前。似乎是在由奈觀察他的這段期間,已經將咖啡泡好了。


    「唔。」


    店長將咖啡杯拿到自己臉前。


    「尚可,有些進步了吧。沒泡出奇怪的香氣了。」


    店長評價著咖啡。要由奈說的話,這景象根本奇怪至極。貓咪用前腳拿著咖啡杯已經夠妙了,更何況貓咪品嚐咖啡香的這行動更是違反自然法則。據說貓咪的嗅覺敏銳度是人類的幾十萬倍。用現磨的豆子泡的咖啡,照理說味道會太強而無法嗅聞才對。


    「請喝吧。」


    看到由奈猶豫著,青年勸說。


    「啊,好的。」


    由奈連忙淺嚐了下咖啡。近距離撲鼻而來的香氣,以及流入口中的咖啡味——


    「——噗!」


    由奈嗆到了。這杯咖啡是黑咖啡。由奈有幾種東西是不喝的:啤酒、薑湯以及黑咖啡。她的舌頭受不了苦味與辣味的刺激。


    「蠢蛋。」


    店長睨了下青年。


    「猜想適合對方的飲品——亦即推測出對方的喜好,謂之茶道。小鬼火候尚淺啊。」


    「不好意思,我以為您會喜歡黑咖啡。」


    青年向她道歉。


    「不,別這麽說。」


    應該要為覺得她是適合黑咖啡的大人而高興,或者要為不敵黑咖啡苦味的孩子氣味覺慘遭暴露感到丟臉呢。當由奈麵臨這兩難的問題時——


    「稍待片刻。」


    店長跳下椅子走了出去。從剛剛青年走過的通道進到吧台中,接著身影便消失不見。


    「嘿咻~」


    可能是站在什麽凳子上,店長突然從吧台的另一端露出臉來。


    「看看。」


    他如同大喊萬歲的姿勢高舉著雙手,手上端著托盤。簡直就像是成功舉重的舉重選手,或像是《海螺小姐》的開場中,從水果中間冒出來的小玉貓咪的姿勢一樣。


    「你吃這個吧。」


    店長將托盤放在櫃枱上。托盤裏裝著餅幹。


    餅幹是長方形的手掌大小,一個個各別包裝的。每一個包裝袋是紅底配上金色花紋、正中央寫著「バ成タ」,這花紋代表什麽意義呢?


    「是奶油夾心餅幹啊。」


    青年看到餅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奶油夾心餅幹?」


    由奈眼睛眨啊眨,她不太熟悉餅幹。由奈所知道的餅幹隻有在超市裏買的,或假期結束時拿到的伴手禮而已。


    「全名是marusei奶油夾心餅幹。那是北海道著名的甜點品牌六花亭的主力商品。也是北海道必買的伴手禮。」


    店長解釋說。這麽一說才發現,「成」這個字是圍在圓圈裏。象征marusei這個奶油牌子,兩邊的「バ」和「タ」1指的似乎是奶油。


    「這餅幹的味道,吃了便知。」


    店長兩隻前腳插在腰上說。


    「啊,好的。」


    於是由奈依話拿起餅幹。


    「咦?」


    由奈覺得奇怪,不知該從哪裏開。


    「從後麵開喔。」


    察覺到由奈的疑問,青年教她如何開。


    「從後麵嗎?」


    她翻過一看,背麵有個切口。撕撕看,連手都不巧的由奈也能輕易撕開。


    從包裝袋中出現的是如同其名的夾心餅幹,但並非傳統的三明治夾法。不是用吐司,而是用茶色的比司吉餅幹,夾在中間的不是蛋而是像白色奶油的內餡,其中又夾著深紫色的東西。


    摸起來感覺有些濕潤,飽滿的餡料感覺相當紮實。由奈輕輕咬下去。


    口感就與觸感相同柔軟。雖說是比司吉餅幹,吃起來卻不是那種在口袋裏就會碎成一堆的脆爽口感,而是更軟更有彈性。


    中間所夾的內餡便緊接著展現美味。散發著奶油風味的內餡濃厚香甜,瞬間便充滿了整個口腔。味道實在是——太好吃了!


    她再咬一口。深紫色的餡料和奶油手牽手一起進入了口腔。啊,這是葡萄幹。味道卻跟輪廓完整的葡萄幹截然不同,在嘴裏演奏出嶄新的和音,蕩漾在舌尖。


    一口接著一口,不知不覺中奶油夾心餅幹已被吃光了。


    「好吃嗎?」


    青年微笑問道。


    「是,很好吃!」


    宛如國中英語課本般的對話。像是「are you tom?」「yes, i am tom.」的那種。也難怪她會這樣,因為太好吃了,語匯全都飛到天邊去了。一個不夠,她還想再嚐嚐。


    「還有很多,盡量吃。」


    店長用前腳將托盤推給由奈。


    「還有其他店也有做這種餅幹哦。」


    青年手指抵著下巴說,店長頷首認同。


    「著名的有小川軒。小川軒有幾間師傅獨立出來的分店,各家的名字和味道也各有不同。吃吃看比較比較也挺有趣喔。」


    這麽棒的東西也有其他店在做啊。餅幹這東西實在太厲害了。深受感動的由奈,一邊大啖著夾心餅幹。


    「別吃得這麽急,嚐看看咖啡吧。」


    店長建議說。


    「欸?」


    由奈有些抗拒。難得吃了餅幹嘴裏甜滋滋,真要允許味道強烈的黑咖啡侵入嗎?


    「人要勇於嚐試。試試看吧。」


    店長再度勸她說。由奈不好拒絕,試喝了口咖啡。


    「——啊!」


    甜膩的口腔中加入些許苦味。原本令她不敢恭維的刺激竟展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麵。


    「好好喝!」


    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黑咖啡如此好喝。


    「萬事都有調和。取其彼此的特征加以融合,即可誕生出新品。」


    店長說完,拿起夾心餅幹撕開包裝紙,大口享用。貓咪的手應該做不出這動作,店長做起來卻輕而易舉。


    「原來如此。」


    由奈點點頭。滿滿甜味的嘴裏含進苦澀的咖啡時,便不再隻有純然的苦味。甜味與苦味,兩種極端的滋味交融出新境界。


    「回歸正題,要來進行維修了。」


    店長將由奈的吊飾和鬆脫的繩子一起擺到吧台上。


    「店長的聊天時間終於結束了,不好意思讓您陪他聊那麽久。」


    青年一邊整理餅幹包裝,笑著說。


    「沒這回事,我覺得很有趣。」


    由奈搖搖手說,這並非場麵話。店長的話其實很有深度,讓她仿佛聽到很重要的道理。


    「太好了,店長。這位客人人很好呢。」


    「吵死了。」


    青年調侃說,店長立刻把臉撇到另一邊。


    「別再呶呶不休了,把問號鉤和鉗子拿來。」


    「是是。」


    青年從吧台的對麵拿出小塑膠袋,而袋子裏裝了一堆更小的東西。


    「先修問號鉤吧。」


    那是由奈弄壞的五金配件。將凸起來的部分按下去就會打開的零件。她不曉得竟然還有名字。


    「這去手工藝材料行的話多得很呢,百元商店也有賣才是。」


    可能察覺到由奈目不轉睛地盯著零件,青年解釋說。


    「順便說明一下,因為形狀像問號所以叫做問號鉤。」


    「原來是這樣啊。」


    由奈點頭回應。聽他這麽一說,的確有問號的感覺。


    「然後這個叫鉗子,這種類型稱為平口鉗。」


    青年接著拿出來的是小一號的鉗子。或許是用來處理比鉗子更細致的作業。


    「請用。」


    青年將問號鉤的袋子和平口鉗放在店長前麵。


    「嗯。」


    店長大力點頭後,先拿起吊飾本體和鉗子——接下來的流程迅速又確實。


    先用鉗子取下壞掉的問號鉤,再換上新的。接著按下新問號鉤的凸起處,穿過綁在繩子前端上圓環狀的五金配件上。


    「很好,完成了。」


    穿完後,店長宣布大功告成。


    「好厲害!」


    由奈不禁發出驚歎。


    雖然才兩三個步驟(由奈這麽說也有點不好意思),也不是太難的作業。


    但壓倒性的精彩之處在於手部俐落的運作。毫無浪費、快速、仔細。如同一流料理廚師的刀功一般,是徹底磨煉下的精湛手藝。


    「這種程度的修繕,對老夫而言如同和嬰兒打架,不費吹灰之力。」


    店長兩隻前腳插腰,挺著胸膛驕傲地表示。


    「是嗎?店長和人類的嬰兒打架肯定會輸吧。」


    一看到店長擺出「了不起吧」的表情,青年便趁機捉弄他。


    「什麽!這對武士是何等侮辱!小鬼,給老夫道歉!」


    「我才不道歉。店長請先道歉。」


    先不管一人一貓哇啦哇啦地大吵,由奈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吊飾。明明修好了,但心情——仍悶悶的。


    『把這吊飾拿掉吧?很幼稚哎。』


    克哉的話又在腦中蘇醒。啊,對了,不該修好吊飾的。這句話宛如錨一樣固定住由奈的心,讓她哪裏都去不了——


    「客人為了何事煩憂?」


    店長突然出聲叫喚,由奈頓時抬起頭來。


    「原來是為了修好吊飾而煩心啊。」


    不知何時店長已坐在由奈隔壁的椅子上,圓滾滾的大眼一下看著由奈,一下看著吊飾。


    「不,不是那樣的。」


    「那麽是怎麽回事?」


    店長不死心地繼續追問。由奈低著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每次都是相同的模式。沒有主見,最重要的是,由奈不知道要對什麽有主見,基本上究竟有沒有需要主張的事也不清楚,默不作言。要敷衍對方還是做自己,兩擇一的選擇。如此的模式。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


    「老夫跟你這小姑娘說說。『我想表達的是,我不知道想說什麽。』『我想表達的是,我不知道有沒有想說的。』。先說出『我想表達的是……』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表達。」


    內心深處似乎被狠狠撞擊一般。


    「為什麽?」


    由奈大吃一驚。為何店長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呢?


    「嗬嗬,老夫畢竟也活了這麽多年,多少能洞察人們內心的幽微。」


    「豁出去將自己真正想說的話,試著說出來看看。」


    店長盯著由奈一邊續道:


    「這就像清理冷氣濾網一樣。若被異物塞住運作功能便會變差,吹出來的空氣也不幹淨。好好做個整理,清理一下,就會覺得很清爽。」


    店長的話打中由奈的心。原本硬梆梆地卡在心中,緊黏著拿不下來的異物,開始一片片剝落。


    「其實我……」


    想將這些想法轉換成語言。


    「我……」


    想傳達給店長他們。


    「我……」


    由奈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倒也不是因為感動到想哭。隻是剝落的異物一口氣湧了上來,反而塞住了。這感覺就像是屋內發生大火,驚慌失措的人們一齊衝到出口卻因此堵塞而誰都出不來。


    「不用急著說出來沒關係。」


    青年這樣說,但她不是焦急,隻是無法順利表達出來。該怎麽做才能傳達出內心的想法呢?


    「唔。」


    店長凝神思考中。


    「客人可有讓情緒冷靜下來的習慣?」


    接著如此問道。


    「讓情緒冷靜下來的,習慣?」


    由奈感到困惑,可能也有些混亂,她不懂這話的意思。


    「像是聽喜歡的音樂啊、吃東西啊,這一類的。」


    店長補充說。


    「或者是把玩什麽呢?」


    青年問。


    「唔。摸摸發尾啊、按壓自動鉛筆讓筆芯進進出出之類的也算。」


    店長點頭說。


    「即使外人會認為是不冷靜的行為,但意外的是,這樣的動作有助於當事人保持冷靜。」


    「把玩什麽啊?」


    由奈低吟,似乎想起了什麽。對了,就是那個——


    「——啊!」


    她深吸口氣。倒也不是沒有。中學時期的淡淡回憶。


    「我遇到煩惱時,應該會——摸摸貓咪或跟貓咪說話。」


    「唔。」


    店長發出不滿的悶哼聲。在由奈的大腿上。


    「這樣不是很好嗎?就像普通的貓咪一樣。」


    青年拍手笑道。


    「唔。」


    店長尾巴啪嗒啪嗒搖晃,那是貓咪不悅的表現。雖說接近搖尾巴的貓並不是上上之策,但由奈已達極限了。


    「失禮了。」


    知會一聲後由奈立刻摸摸店長的背。


    「啊~」


    她不由得發出歎息。這觸感實在太療愈了。


    店長的毛比看起來的長很多。充滿光澤又很滑順。摸起來滑滑的,同時也軟蓬蓬的。


    「店長現在是換毛期,請見諒。他完全不讓我梳毛。」


    青年說。


    「沒關係。」


    由奈開心地笑著回答,繼續摸著店長的毛。


    用手梳了好幾次毛後,接著摸摸頭。貓毛與頭的觸感也隨之傳達過來。接著是耳朵。食指輕輕摸耳朵,耳朵立刻抖了起來。她用拇指和食指夾住耳朵,店長便放棄似地放鬆力氣。


    「店長,您就別逞強,盡情呼嚕呼嚕吧。」


    青年促狹說。


    「這個蠢蛋,給老夫記住。」


    店長又再度不悅地搖晃著尾巴。


    「如何,想說了嗎?」


    然後催促著由奈。


    「哎呀,別那麽急嘛。」


    由奈邊說,手離開耳朵,移動到店長的腳。接著將拇指貼在腳底緊摸著。目標就是肉球。


    「哦吼。」


    她的歎息聲帶了點英語感。店長肉球的觸感就是如此撩人,甚至會讓由奈的反應都變得如歐美人一樣誇張。不對,簡直是天大的奇跡。


    「差不多該說了吧?怎麽了?」


    店長又開口催她。


    「拜托,請等一下。別像我男友那樣催我。」


    由奈不悅地抱怨。


    「我男友他總是自顧自說自己想說的話。雖然他常強調自己的溝通能力很強,但老是想說就說,這稱得上溝通能力強嗎?和他聊天時並不是像一般對話的拋接球,而是單方麵的接球。就像我隻得接住對方全力投過來的球一樣。」


    回到最初的動作,再一次撫摸店長的背。軟蓬、滑順、好幸福。


    「我隻是讓他心情好的工具而已。飯冷了就找微波爐、衣服髒了就找洗衣機、想說話就找我。家電女友這個新品種隨之誕生了。」


    這次她摸摸店長的胸口。長著茂密的毛,是她最喜歡的部分,摸起來和其他部位的毛質有些不同。這是米克斯貓特有的毛發觸感。有血統證明的名種貓都有著固定的「模樣」,不會有這種特色。


    「說到讓他心情好,約會也是他決定好想去的地方然後帶上我而已,行程像沾醬油一樣很趕。感覺就像在收集紀念章,隻是沒有蓋章一樣。其實我很想去哪裏旅行個幾天,好好逛逛呢。」


    「原來如此啊。」


    店長抬頭看由奈。


    「不是辦得到嗎?」


    「什麽?」


    由奈手的動作停下來。店長趁機從由奈的手逃脫移動到吧台上。不是像剛剛的人類坐姿,而是像貓一般慵懶地橫躺著。


    「什麽嘛,原來你自己沒察覺啊?自己的心情全都表達出來了嘛。」


    「欸?是這樣嗎?」


    由奈覺得困惑。她剛才盡情地撫摸著店長而不太記得自己究竟說了什麽。


    「應該說,後勁滿強的,也讓老夫想了很多。」


    對於店長的話,青年表情玩味地點點頭。


    「不不。」


    由奈兩手捂著臉,覺得好害羞。


    「這作法能讓你表露出自己的內心啊。」


    店長仿佛看透由奈的內心似地說,張口打了個嗬欠。尖銳的虎牙——即使是貓也不叫做貓牙——啊,清楚可見貓粗糙的舌頭。


    「問題解決囉。之後隻要用剛剛那氣勢跟你男友說清楚就好。這跟兵法書的運用一樣,依據各個士兵力量展現氣勢的有無才是最重要。」


    「氣勢嗎?」


    突然要她這麽做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剛剛的由奈,雖是由奈感覺卻不是她自己。就這麽直接將她送往戰場也很傷腦筋。


    「那個,我該說什麽呢?」


    不知如何開口。由奈支支吾吾後,低下頭。店長剛剛坐著的大腿上沾了很多毛。


    「看來客人不摸店長的毛,似乎就真的無法好好說出自己的想法。」


    青年麵露詫異。


    「唔,果然沒那麽簡單啊。」


    店長躺在櫃枱上托腮。好似人類的動作。


    「可是,今後的約會又不可能帶著老夫,該如何是好呢?」


    「有沒有什麽能夠代替的呢?」


    聽到青年這麽說,店長兩隻前腳,肉球對肉球一拍。


    「對了,有個好法子!小鬼,去把上次換毛期老夫做的那個拿來。」


    「啊,原來可以用那個。」


    青年也和店長一樣,雙手一拍。


    「記得那個在箱子裏,去去就回來。」


    於是他打開吧台裏頭的門走去。


    「有了有了!」


    青年返回,手中握著小小的東西。


    「這是店長用自己的毛做的貓毛氈吊飾。」


    那是一個吊著貓咪娃娃的吊飾。大小比由奈的小指稍微小一點。雖然是娃娃,卻沒有五官,而是剪影吊飾般的感覺。不過,製作得非常精致可愛。


    毛色就和店長一樣。完整再現黑色條紋的花紋。摸起來卻不是軟蓬滑順,反而很硬。明明使用的是店長的毛,觸感卻格外堅固紮實。或許這樣形狀較能穩定,不易散掉吧。


    「將毛揉成團狀,再用針刺成形就好了,這個很好玩喔。店長的毛很軟,其實就是一般貓毛啦,卻可以做成這樣的觸感。」


    青年說。


    「那個就送你吧。雖然觸感些微不同,終究是老夫的毛,一定能有所幫助。」


    店長嘿咻一聲站起來,將前腳放在由奈手中的店長吊飾上。刹那間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光芒四射。吊飾散發出白色眩目的光芒。由於太過驚訝,由奈差點不小心鬆開吊飾。


    吊飾持續發著光。店長仿佛施予什麽謎樣的力量般。畢竟他是能兩腳站立還會說話的貓,說不定真能讓物品發光。


    「唔,這樣就好了。」


    光一消失,店長便滿意地點頭,前腳離開吊飾。


    由奈目不轉睛地盯著吊飾。雖然是突然發光,外觀卻沒什麽改變。


    「奇怪?這標誌是什麽?」


    不對,不是標誌。仔細一看是像貓肉球圖案印在店長剪影的下方。剛剛似乎還沒有這個。


    「這是老夫的落款。」


    說完,店長驕傲地哼了幾聲。


    「樂觀?」


    不懂這是什麽意思,由奈感到一頭霧水。店長的確不是悲觀的類型,但這也不代表樂觀吧?


    「就是正式販賣的小物認證商標吧。」


    青年解釋說,店長麵露些許不悅。


    「有點微妙的差異。是像老夫在作品上屬名一樣。」


    「明明是屬名,卻是腳印嗎?難道店長擅長徒手修繕,字卻寫得很醜?」


    「不得無禮!寫字是小事一椿!把筆墨給老夫拿來!」


    「請、請問……」


    落款的意思由奈大致上懂了。可是還有其他不懂的地方。店長說這個能幫助她,是怎麽回事呢?


    「為何要大張旗鼓地揮毫呢?而且啊,也不用特地去拿毛筆吧?店長的尾巴幾乎跟毛筆沒兩樣,用那個就可以寫字吧?」


    「小鬼!給老夫道歉!老夫要好好懲治你!」


    但兩人正熱烈鬥嘴中,沒有她插話的餘地。打擾他們也不太好,就默默等待吧——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談話,我有件事很好奇。」明明心中這麽想,由奈卻開口說話。


    「這吊飾對我有什麽具體的幫助嗎?」


    連她自己也很訝異吧。又沒有摸店長,怎麽就這樣說出內心想法?


    「是的,就是這樣的幫助。」


    店長咧嘴一笑,看向由奈手邊。由奈跟著店長視線看著自己的手而大吃一驚。由奈不知不覺間摸了店長的吊飾。


    「難道說隻要摸了這個吊飾,就如同摸貓咪一般能自然地侃侃而談嗎?」


    心中的疑問立即訴諸言語,令由奈驚訝不已。


    「正是如此。」


    店長點頭應道。


    「這畢竟隻是一時的幫助,不可能永遠都靠這個。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達出來。」


    店長站到由奈麵前,前腳直接放在她頭上。


    「總而言之,就說吧。試著將自己的心情好好傳達給對方。如此一來,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就能豁然開朗。」


    一周後的星期天。由奈準備與克哉出門約會。猶豫許久之後,決定在手機上掛上貓手吊飾和貓庵送的吊飾。現在由奈的吊飾貓指數也因此達到史上最高。


    兩人先去看電影。克哉想看的是隻在單一電影院上映的日本國片,內容從頭到尾都看不懂。電影看完後去喝咖啡,開始聽克哉講解電影。似乎是將原作進行解構改編後的一部片,但自己就是看不懂。


    最後去能看到漂亮風景的地方觀景、逛逛outlet、打打保齡球。他們沒有好好享受每一個點,而是沾醬油似地快速移動。如同往常一樣的克哉式行程。


    晚餐是在包廂吃燒肉。克哉也沒問由奈,自作主張點了滿滿全是肉品的兩人份套餐。


    這段期間由奈都沒有觸摸吊飾。——不對,是不能摸。那天自己在貓庵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如果再出現那情形該怎麽辦?她連想都不敢想。


    店長曾說:『試著將自己的心情好好傳達給對方。如此一來,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就能豁然開朗。』這個不明白的事,是不是永遠都不要明白比較好呢?


    「還有,踢過室內足球的人很少,他們很依賴我喔。」


    似乎沒察覺到由奈內心的糾結,克哉一如往常地大肆炫耀自己。


    「這樣啊。」


    由奈也一如往常地附和著。


    「嗯,我曾經是球隊裏的王牌喔。也肯定能一次連進三球。」


    「好厲害喔。」


    一如往常的談話模式。今天也會像這樣結束約會吧。


    她想起在貓庵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的感覺。雖然不會覺得不愉快,但也不算爽快或痛快。與其再度享受那感覺,像這樣的毫無變化是不是會比較好?


    「我說你,還掛著那個吊飾啊?」


    ——冷不妨話題轉到由奈的吊飾上。


    「那個真的很幼稚啊,而且怎麽又多了一個?」


    克哉說「又多了一個」時的音調升高,醞釀出超過話中之意的意含。那時感受到的厭惡情緒,多了好幾倍撲了上來。


    「不就叫你拿掉嗎?又不是小孩子。」


    克哉停下烤肉的動件。這代表在由奈不拿掉吊飾之前話題都不會改變。


    該拿掉還是不拿掉?該聽話還是不聽話?


    『自己的想法要靠自己好好表達出來。』


    店長的話掠過腦海。


    「這個、這個……」


    於是由奈下定決心,緊握著吊飾。


    「這是我自己買的而且相當喜歡。為什麽我喜歡的東西要被你批評成這樣?如果是突然穿著大荷葉邊的維多利亞風格打扮出現,或是手邊的東西全都統一換成蝙蝠俠而被你念的話,我還沒話說,但這個是吊飾喔?吊飾又沒什麽不好?」


    終於說出來了。至今一直壓抑著、壓抑著,連自己都不曉得被壓抑成什麽形狀的心情,一口氣爆發出來。


    「你不也是隻顧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今天的電影也是,什麽解構原作之類的我是不懂,莫名奇妙的內容看了真令人無力。然後一個接一個滿滿的行程,完全不能好好享受約會。」


    克哉怔住。事情太過突然,以致於他來不及去理解現在的狀況——他感覺像是這樣。


    「還有,晚餐還吃燒肉。為什麽老帶我去高熱量的店?是想讓我變胖嗎?若以為帶去高級餐廳女人就會開心,那就大錯特錯了!」


    聲音漸漸大聲。雖說是包廂,但太大聲也會被人聽到。由奈也很清楚,卻怎麽也按捺不住情緒。


    「還有,老愛炫耀自己也要適可而止吧。我又不是附和英勇事跡用的機器。更何況,總愛強調自己很有魅力,但服裝打扮大都像上個月的男性雜誌出來的一樣,半點個性都沒有!」


    一口氣說到此,由奈頓時回過神來。再怎麽說,一次把牢騷全發泄出來也太過分了吧。


    她偷瞄克哉的表情。隻見克哉愣愣地直盯著烤網下的碳火。


    為掩飾尷尬的氣氛,由奈烤肉來吃。雖然剛剛還嫌東嫌西的,但這牛五花實在美味極了。


    「那個。」


    由奈在烤橫膈膜肉時,克哉終於開口。他瞥了眼由奈,又低下頭。整個人一百八十度大改變,變得很懦弱的感覺。


    「其實我啊,之前交往的女孩子——」


    「這種時候講到其他女人是怎樣?」


    由奈被惹火了。莫名奇妙。現在是想怎樣?


    「啊,不是。這樣的確很奇怪,抱歉。」


    克哉緊張地搖搖手說。


    「什麽意思?把話說清楚啊?」


    因此她壓抑怒氣,開口問道。


    「就是,我在學生時期交往的女孩子很強勢,對我嫌東嫌西,最後還被她甩掉。」


    克哉開始一字字地娓娓道來。


    「『要更爭氣一點!』之類的、『要觀察女人給的暗示再行動』、『全是自虐的話題很討厭』、『不會打扮就看雜誌』之類的。所以我——」


    「等一下。」


    她聽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聽前女友說的話假裝了?」


    果然,或許她這才明白,不明白的事永遠不明白比較好。


    「難道我怎麽想都無所謂,而是學生時代的女朋友說的話才重要嗎?」


    超爛的。這意思就是說自己是用來療傷的代替品。由奈抓起手機和皮包站起來。因為再也沒有待在這裏的意義了。


    「不、不是這樣的!」


    克哉拚命想向由奈解釋。


    「她是我交的第一個女朋友。」


    可能覺得丟臉,他滿臉通紅。自己似乎也能體會他的心情。畢竟克哉是由奈交的第一個男朋友。


    令由奈訝異的是克哉拚命想解釋的模樣。老是高高在上炫耀自己多麽厲害的克哉,現在卻不顧形象地挽留由奈。第一次見到他如此低姿態。


    「從那天起,就再也沒遇到喜歡的女性。等我專心拚事業有了不錯的成果後,也有女人主動靠過來,但我都沒感覺。就在這時候遇到了由奈。」


    ——她回想起兩人初相遇的情形。那是在職場辦的聚會續攤。她說不出自己想回家,隻好順勢跟著一行人去酒吧,這時找她攀談的人是克哉。她想不透優秀型男風的克哉為何跟自己搭訕,一心認為他肯定是直銷或結婚詐欺而想盡辦法閃躲。但克哉仍鍥而不舍,最後由奈才終於點頭同意跟他交往。


    「所以我下定決心不要重蹈覆轍。」


    克哉的眼神很認真。


    「因為我不想失去由奈。」


    真是的,他究竟在說什麽?若真不想失去由奈的話,應該要更在乎由奈的事情或心情。他的作法根本就大錯特錯。虧他這樣還能在業務的工作上出人頭地。由奈曾聽說過有些人完全不擅長經營男女關係,但沒想到真有人會這麽誇張。


    「——」


    由奈無言以對,徑自沉默。耳朵好熱。克哉從未如此直接地表達情緒。該用何種表情麵對呢?『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就能豁然開朗』——店長的話果然是對的。


    說到店長,也有奇怪的地方。現在明明摸著店長的吊飾,為何由奈又說不出話來了?


    由奈看向吊飾,並無特別變化——不對。店長的肉球印記消失了。那道光的力量似乎消失了。


    『這畢竟隻是一時的幫助,不可能永遠都靠這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更能理解店長這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吊飾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沒想太多。不對,沒想太多本身就不對了。對不起。」


    克哉向她道歉。他不是口頭道歉而已,是真的體諒到由奈的心情。跟之前不一樣,所以自己必須清楚回應他才行。


    ——不,不用清楚回應他也沒關係。剛剛的克哉是怎麽回事?跟平時滔滔不絕的模樣截然不同,消極的口吻。但這樣不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沒關係。不,雖然不是很好,但沒關係。」


    與擅長或不擅長無關,而是與想表達的心情有多強烈有關。


    「你體諒了我的心情,我很開心。」


    心中泛起的種種想法,濃縮在一句話中。這就是由奈想表達的。


    「是嗎?」


    克哉一直僵硬的表情,這才柔和下來。心意似乎傳達出去了。


    由奈心中瞬間湧起暖意。這和在貓庵時感受到羞赧不同,是即將沸騰的心情。


    原來是這樣啊。由奈有了深刻的體會。與某人心意相通時,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那次之後,由奈多次尋找貓庵,卻遍找不著。走過跟那天一樣的路,在周邊找來找去,卻始終找不到那間不可思議的店。


    難不成是在作夢嗎?有時她會這麽想。然而,會說話的神奇貓咪所送的吊飾,至令仍掛在由奈的手機上,所以是千真萬確的。


    順帶一提,目前由奈手機上掛的吊飾有三個。那家店送給她用貓毛做成的剪影吊飾;以前自己買的貓手造型;最後是旅行時克哉買給她,披著鬥篷的貓吊飾。


    三個吊飾全是貓,雖然也會擔心貓指數是不是過高,但由奈每個都好喜歡,無法舍棄任何一個。


    1譯注:日文的奶油為バター(bu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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