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猜對了,幾道聖旨都催不回二皇兄,派人去北疆抓他,他便跑給人追,他是鐵了心要在這次的戰役裏掙出一番功業。


    彎彎把醫女送至北疆,也把《天龍八部》一起送過去,她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下——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她還附上兩瓶續命丹,她希望最好別用上,但母後的擔憂,讓她必須做足準備。


    十一月,戰爭開打,彎彎不斷讓人送去充足的藥物和紗布,自己卻每天待在禦書房裏等待戰報。


    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消息不斷傳回來,父皇眉開眼笑,整個朝堂氣象一新,所有人都感到開心,獨獨她和母後眉頭深鎖。


    她忍不住埋怨那些文官,他們聽見捷報感到喜悅,卻沒想過這樣的快樂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和性命上頭。


    也許是偏激,但她開始痛恨戰爭,開始理解程曦驊的疲憊,她不斷寫信,一封、兩封、三封……隻要父皇或大皇兄派人前往戰場,她就托人把信送到程曦驊和二皇兄手中。


    信裏除了數不清的冷笑話之外,就是無數的叮嚀,叮嚀他們要全須全尾地凱旋歸來,叮嚀他們要長命百歲,叮嚀他們,如果敵人太狠,千萬不要硬對硬,保命最重要。


    有時她寫著寫著,還會忍不住失笑,要是這樣的信件被人攔截了去,流傳開來,大齊百姓肯定會指控她是北夷派來的細作。


    時間在彎彎神經緊繃中慢慢過去,所以人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勝利歡呼,隻有彎彎和皇後天天守著菩薩念經文,期待戰爭快點結束,期待她們深愛的男人和兒子能夠平安歸來。


    一月十七。


    罡風四起,飛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或埋或表於片片晶瑩剔透中。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


    程曦驊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他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齊柏容亦然,隻不過盔上紅櫻迎風擺蕩,眼神肅然。兩個月的戰事,將一個男孩迅速塑刻成男人。


    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聲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一麵大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高高擎起,獵獵飄揚於風中,上麵赫然一個銀鉤鐵畫的「齊」字。


    齊柏容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畫一,每一下蹄聲都響徹北疆大地。


    頓時,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消息傳回宮裏時,彎彎正在念誦佛經,小雪奔進屋裏,手裏拿著一封信。


    「公主,戰爭結束了,程將軍、二皇子大勝,朝廷派大臣到北疆議和,大皇子讓我把二皇子的信先送過來給公主。」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彎彎憋在胸口的那堵氣終於鬆開,肩膀垮下,她飛快接過信,打開信的雙手微微顫抖。


    然而,短短一眼,她麵色頓時慘白凝重,兩顆漆黑的眸子凝上淚水。


    讀一遍,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壞掉了,信上寫的和她的認知中的絕對不一樣。


    再讀一遍,然後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她一遍一遍,把整張信都背起來了,可是……還是無法理解信裏的意思。


    二皇兄的信,是那個意思嗎?


    他們橫掃千軍、百戰百勝、勢如破竹,大齊好男兒在廣闊的草原上,用刀劍立下威名,最後一場仗,將為這場戰事劃下句點!


    他們追擊四王子到山邊,一劍斬去他的首級,大獲全勝,然而一支不知打哪兒來的箭朝二皇兄射去,待程曦驊發現時,已來不及舉劍揮開,隻能以身擋箭。


    那支箭的力量很大,是敵將死前傾全力的最後一擊,箭狠狠地射穿曦驊的胸口,前胸進,後胸出,疾奔出來的鮮血,噴上二皇兄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眼睜睜看著曦驊仰身後倒,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無底深淵。


    五天五夜,二皇兄派無數弟兄到山穀下找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是……無人亦無屍,他喊啞了喉嚨,卻再也喊不回他最好的朋友。


    所有人都說,受這麽重的傷,程將軍死定了;所有人都說,他的屍骨肯定已經成為野獸的盤中飧;所有人都說,就算沒有受傷,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也是粉身碎骨,再無存活可能……


    所有人都在說的話,讓齊柏容和彎彎徹底崩潰。


    眼前一黑,彎彎沒有中箭,卻也跟著墜入無底深淵……


    「彎彎,彎彎……」


    母後、父皇和皇兄、皇弟的聲音不斷輪流在耳邊出現。


    她生病了嗎?意識像一縷薄煙,在黑暗中彷徨徘徊,她試圖張開眼睛,無奈眼皮沉甸甸的,像黏上快幹膠似的,掙不出一絲光明。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身子,可惜四肢像被人切斷了神經,而她全身的力氣彷佛都被抽幹,完全動彈不得。


    好熱哦,誰在她身上燃起一把熊熊大火,那火在胸口燒、在胃裏燒,在她所有的知覺神經裏蔓延……灼熱、疼痛,像是有千針萬針不斷紮著她的身子,她快被燒融了。


    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墜入冰湖,寒水濕透衣衫,是透骨的寒冷,是凜冽的寒冷,她彷佛赤裸著雙足,迎著陣陣陰風,走過忘川水,看見嫣紅燦爛的彼岸花……


    冷熱在她身子裏不斷交替,反複折磨,她想逃,卻被困在四方的箱籠裏,她不斷嘶喊,希望程曦驊能來救她,可是她看不見她的喬峰,等不到他的降龍十八掌,為她震碎牢籠……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清醒時,彎彎看見二皇兄憔悴的麵容。


    胡碴長了滿臉,細細碎碎的黑掩住他的帥氣,他瘦了,雙頰凹陷,充滿紅絲的雙眼深深的望著自己。


    快馬回京,他沒進禦書房見父皇,卻直奔彎彎床前。


    小雪說她已經昏迷十天了,她一直發著高熱,嘴裏卻喊著冷,大皇兄的暖玉幫不了她,屋子裏燃起十幾盆炭火也起不了作用。


    他知道原因的,她這是心碎了,程曦驊的死訊擊垮了她的意誌。


    「對不起……」這是齊柏容對彎彎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彎彎眼底出現迷惘,她搖搖頭,朝她最崇拜的二皇兄微笑,瞬間,像是有什麽靈光閃過,她微眯起眼,追著那道光跑……


    回來了!記憶回來了,那封信……那封她倒背如流的信,怎麽還是搞不懂它在寫些什麽?她什麽時候開始有閱讀障礙這個毛病,要不要找個大夫好好診斷一下?


    舔舔幹涸的嘴唇,彎彎輕聲問:「二皇兄,戰事結束了,對不?」


    「對。」


    「咱們大獲全勝,對不對?」


    「對。」


    「北疆土地擴大一倍,二皇兄立下大功,父皇要封你為鎮北王,對不對?」


    「對。」


    哇塞,曦驊不是普通厲害,什麽事都算準準,下次見麵一定要尊稱他一聲未卜先知劉伯溫。


    「那曦驊呢?他也回京了嗎?」她終於問出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表情含羞帶怯,她牢牢記得,他曾說過等他一回京,就會馬上向父皇求娶她為妻。


    她的匕首、她的定情物呢?對了,在枕頭底下,她連忙伸手去摸,但是……不見了?!她一急,連忙起身,虛弱的她一陣暈眩,幸而齊柏容實時將她接住。


    「別急,要找什麽告訴二哥,二哥幫你找!」


    「我的匕首呢?我的匕首不見了!」她心慌意亂,彷佛不見的不是匕首,而是她的愛情、她的人生。


    小雪聽見公主的話,飛快跑到櫃子邊,打開抽屜,將匕首拿到公主麵前。


    看見它,彎彎緊張的神色終於緩和下來,她拿過匕首,緊緊抱在胸前,喃喃自語道:「幸好沒搞丟,咱們家程大將軍再霸道不過,我要是弄丟了,不知道要吃多少排頭。」


    彎彎的話讓齊柏容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她,頭埋在她肩窩,哽咽道:「對不起,彎彎,對不起,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二哥對不起你……」


    什麽,還以為隻有閱讀障礙,現在連聽力也出現障礙,她怎麽聽不懂二皇兄在說什麽呢?


    曦驊死了,他為了救我而死了……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她歎息,輕輕推開二皇兄,用涼涼的掌心拭去他滿麵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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