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


    映入眼裏的是施以精雕細琢的黃金裝飾、格調高雅的天花板。


    「……是熟悉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描繪著一幅以浩大軍團為背景,有一名國王威風凜凜地站在侍奉他的八名魔物麵前的圖。


    那是煞有其事地把在世界霸者之戰獲勝後拍的照片(螢幕截圖),加工而成的天花板壁畫。


    既然看到這幅畫,就表示這裏是國王寢室。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赫裏昂想起身,但立刻感覺到強烈倦怠感。


    接著是暈眩。一陣天旋地轉襲來,隻好又躺回床上。


    「我昏倒了嗎……」


    逐漸想起。


    掃蕩諾伯伍德兵的事。


    奪回拉提斯特伍德的事。


    治療肢體缺損的重傷患的事。


    解決國家間的契約,並大致完成戰後處置的事。


    這就是留存在他記憶中最後的景象。


    打開虛擬視窗確認時間,已接近隔天正午。


    昏倒了超過半天以上。


    「很不……舒服。」


    想把不愉快的感覺衝走的赫裏昂,伸手拿起放在邊桌的水瓶。


    倒進用黃金裝飾的杯子裏一口氣喝下。雖解決了喉嚨乾渴的現況,但不舒服的感覺倒是沒太大變化。


    「……不對,我能動了?」


    突然感到疑惑。盡管不舒服感依然殘留,卻已經恢複到能自由行動了。


    靠吞藥水連續使用秘奧會使身體蒙受相當大的負擔。回想自己在昏厥前的狀態,正常說來就算沉睡好幾天也不奇怪。現在僅止於這種程度的不舒服感,反而令人費解。


    赫裏昂皺眉思考,這時發現邊桌上留有兩張紙條。


    能不經許可進入寢室的隻有莉薇,肯定是她留的吧。拿起第一張紙條,上頭以漂亮的字簡潔寫著留言。看完內容,赫裏昂總算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能恢複到這種程度的理由。


    「原來是用了『世界樹的聖水』啊……難怪。」


    那是一種極端稀有的道具,連超大國阿爾奇美拉也隻保有三瓶。


    那種秘寶能消除包括國王與部下任何人物的任何負麵狀態,並恢複包含生命力的所有數值,還曾經因為獲得難度過高而上過新聞。


    為了取得此一秘寶,就算是有一定程度的大國也無法避免戰力耗損。當中還有國家因過於執著,甚至失去保有戰力的三成。當初阿爾奇美拉在取得時也陷入相當程度的苦戰。


    紙條上寫著「未經許可使用秘寶,願接受任何形式的處罰」之類的內容,赫裏昂並沒有打算處罰莉薇。當時他的狀況一定是很危險,才會導致莉薇未經許可使用這種稀有道具。


    接著又瀏覽第二張紙條。


    內容簡略說來就是「國王休養期間的諸項雜務會由她代為處理」。


    看到這裏,赫裏昂明白莉薇不在身邊的理由了。不同於上次的反叛事件,這次畢竟戰爭剛結束,雖然戰後處置已經宣告完成,但那隻是大體方針,各項細節或待辦事項仍然是堆積如山。莉薇現在就是去代替赫裏昂處理一部分工作吧。


    赫裏昂原本條件反射性地覺得自己的工作要假手他人有些不安,但想起遊戲時代,國王親信或內政大臣本來就會執行一部分的業務,便覺得很合理了。


    重大事項隻有國王能做決定,但一些無須勞煩國王本人作決定的雜事本來就是由莉薇一手包辦。雖然盲目地憑著遊戲時代的感覺來判斷會很危險,但另一方麵,也覺得如果是交給這些部下應該沒問題。


    況且赫裏昂現在本來就還沒恢複到能親自執政的狀態。


    「…………」


    遲緩地起身,像要剝掉般地脫掉身上的睡衣,拋在床上。


    從衣櫥中選出平常穿的衣服,接著順手拿了一件平常不穿,可以披在外套上、附兜帽的灰色粗呢長袍後離開房間。


    「陛下……!您醒了。」


    在門前待命的禁衛軍一齊敬禮。


    門外的活體盔甲以整齊劃一的動作向赫裏昂敬禮,光這樣就充滿威嚇感。


    「嗯……我接下來要外出。」


    「可是您的身體……不對,這不是屬下該問的。那屬下為您安排護衛吧。」


    「不必了。我隻是想出去走走。」


    「可、可是,就算您這麽說……」


    「沒關係。這是國王命令。就算莉薇或巴蘭責問你,就說是我下令的就好。」


    赫裏昂邊走邊找個藉口搪塞。


    被下禁止令的士兵們無法跟隨,隻能留在原地。


    赫裏昂等走過走廊轉角後,趁著沒人看見的空檔披上灰色長袍,遮住臉部。


    在無人的走廊上響起一道機械式的腳步聲,朝著城外前進。


    走廊上現在已見不到國王的身影,隻剩某個「無名氏」獨自走著。


    不久,腳步聲走下大階梯、穿過入口大廳、通過庭園、鑽過城門,朝著城堡外離去。


    ──國王逃離城堡了。


    2


    城鎮充滿活力。


    阿爾奇美拉首都是個豐衣足食,不用擔心受到其他勢力侵襲,夜晚也能放心出門的城市。


    許多國民在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不過這裏的國民畢竟也是魔物,多少仍保有一點鬥爭本能。單純享受和平日子,久了難免有些不滿足,這對魔物而言可說是天經地義,尤其現在陷入首都被強製傳送到未知大地的空前危機中,人民大多都背負著不小的壓力。


    在這種狀況下,國王昨天下達了全軍出擊的命令,而且是由國王禦駕親征。這對許多魔物們而言是夢寐以求的舞台,於是每個魔物均奮勇向前,彷佛想甩脫這些日子以來的鬱悶般大鬧了一場。所獲得的成果,就是在異世界獲得如橋頭堡般的據點以及將敵軍殺得體無完膚的重大勝利此一值得誇耀的事實。


    市民以盛大歡聲與七彩紙片歡迎凱旋回國的軍隊。


    獲得勝利的軍人自豪地抬頭挺胸,全身享受著如豪雨般降臨的拍手喝采。


    某個女性小妖精在絡繹不絕穿過凱旋門的隊列中發現情人的臉,小跑步衝到他身旁。一陣溫柔擁抱後,將親手作的花冠送給她的情人──一名男性妖鬼。公然放閃的妖鬼受到身邊同袍的冷嘲熱諷與嫉妒。


    注意到吆喝聲中混有嫉妒辱罵的妖鬼,彷佛要炫耀般直接親吻女友的臉頰。圍觀的女性們發出驚喜尖叫。摟著害羞戀人肩膀的青年妖鬼,臉上浮現得意賊笑,卻被嫉妒得快流出血淚的青鬼圍毆泄忿。


    但女性小妖精立刻用響亮的巴掌回敬青鬼。由於小妖精的等級意外地高,甩出的巴掌突破了青鬼的防禦力,在他臉頰上留下鮮紅的掌印。看到這種情況的同袍們紛紛指著他訕笑。無處發泄的憤怒有了去處的青鬼開始和同袍打鬧成一團。


    根本就像慶典一樣。


    即使戰爭結束後已過了一天,熱鬧氣氛仍未停止。軍人們在大大小小的酒館裏互相炫耀自己的戰果,同席的一般市民也鼓噪著要他們多說點英勇事跡。


    有些軍人說到興致來時還會展露一下拳腳功夫,誇張地展示自己的戰果。


    「當時,那些家夥們朝我發出遠距離的風魔術!十幾二十發的風刃襲來,想收割我們的生命,但我可不會因為這些軟啪啪的風刃就落荒而逃!我正麵跳進瘋狂吹襲著風魔術的空間之中,用我自豪的拳頭迎擊!真想給你們看看對方瞬間嚇呆的臉哩!」


    「……什麽十幾二十發風刃,你這笨蛋也太會灌水了吧。你投入前線的時候,敵軍已近乎瓦解狀態,根本沒辦法有組織地行動了吧。」


    「我、我雖然隻殺了幾隻獵物……但我從正麵衝進發射風刃的敵人集團也是事實!」


    「你應付的明明就是隻能射出幾發風刃的小兵。會被那種魔法弄傷的家夥才丟臉吧,白癡。」


    「光說別人,你自己還不是一隻也沒砍死!別以為我不知道,因為你得意忘形扛了一把重得要死的大斧,等到你抵達前線時戰鬥已經快要打完了!特地扛著大斧去遠足的心情如何啊~!?」


    「你、你這家夥想找碴是吧!到外頭單挑啊,你他媽的!對付你連斧頭也不用,光靠拳頭就可以把你打爆!!」


    突然就開始打起架了,圍觀的群眾一邊吆喝「喔~快啊~快點打啊~!」,一邊開起賭盤,從其他群眾身上收取賭金。


    每個人都在歡笑。


    連當事人本身也不例外。一開始是真的動了肝火,但現在變成你一拳我一拳地鬧著玩,笑得像個傻瓜一樣。現場的市民和軍人用酒杯乾著杯,以打架場麵當作下酒菜。


    隻有這天,平常最重視紀律的第二軍團巡邏隊也隻有叮嚀「別鬧得太過火」就了事,街頭巷尾都是「乾杯!」的歡呼聲。


    ──在這當中,赫裏昂低著頭,漫無目的地徘徊著。


    他的表情陰沉凝重。


    和身邊的喧囂形成強烈對比,因此也有不少人感到詫異而多看了他一眼。奇妙的是明明國王出現在城鎮,卻沒有引發騷動。


    那是因為他現在披在身上的灰色長袍的緣故。這件在國戰編年史中也屬於極稀有的玩家專用裝備,具有能影響觀看者認識能力的強力欺瞞魔術,是營運團隊特地準備給玩家微服出巡用的。隻要披上這件長袍,赫裏昂就能不被任何人發現身分地在街上徘徊。


    「…………累了。」


    不知走了多久。


    當然沒有目的地。


    他單純隻想逃出象徵他國王身分的城堡而已。


    過了一晚後,他已經冷靜下來。


    很遺憾地,他對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記得很清楚,那個記憶為赫裏昂帶來痛苦。


    這是沒辦法的。


    他不得不使用武力。


    對方不是人,而是害獸(monster)。


    他隻是想救出受苦的半精靈。


    赫裏昂試圖用這些話說服自己,但就算認定被打倒的對手不是人而是害獸,對方完全有著人的外型。這對一名具有良知的現代日本人來說,很難不留下心靈創傷。


    ──然而,眼前這些歡欣鼓舞的魔物們卻完全沒有這種問題。


    他們唱作俱佳地描述打倒諾伯伍德兵的情景,自豪地炫耀收割敵人生命的武器,觀眾也不分男女老幼開心聽著。赫裏昂從中感覺到人類和魔物的決定性差異。


    身為魔物之王,赫裏昂今後也必須掌握國家方向。


    為了不讓國民陷入不幸,要施行體恤民情的善政;和今後可能會接觸的其他勢力進行外交時要維持強硬態度;一旦開戰,為了鼓舞士氣必須禦駕親征。總之他必須持續成為足以擔任萬魔之王的人才行。


    「……這辦不到吧。」


    昨天的演講的確獲得了民意。


    回響超乎預期,說是獲得絕大的支持也不為過。


    但是,若問這些支持是否是來自國王赫裏昂的魅力,他本人肯定會搖頭否認吧。


    雖然國民興奮支持赫裏昂的主張,但他認為那是因為在演講中訴諸魔物的鬥爭本能,所以成功了。他僅僅是個喜歡電玩的大學生,不可能擁有那種超凡魅力,這就是他的前提。


    那今後隻能選擇不斷戰鬥的道路嗎?


    不,那更不可能。


    這次開戰隻為了驅除害獸。


    但是,今後和阿爾奇美拉接觸的其他勢力不可能都那麽邪惡。


    壓倒性勝過敵方戰力(諾伯伍德)的事實,證明了阿爾奇美拉所擁有的軍力在這個異世界也是相當高的。但就算如此,赫裏昂並不打算走向霸王之道。他一點也不願意奉行武力主義。


    可是若想不戰鬥還能持續統治阿爾奇美拉,不是要發揮即使厭戰也能獲得民意支持的超凡魅力,就是要展現優秀的領導才華或政治力。但赫裏昂隻是一介平凡的日本大學生,根本不懂什麽政治學啊帝王學啊之類的,所以這終究是不可能辦到的。


    「開什麽玩笑……我隻是個大學生,根本不懂政治啊……為什麽會變這樣……」


    不持續表現得像個國王,總有一天會失去信用而遭到反叛吧。


    一旦淪落到那種下場,身為弱小人類的赫裏昂就毫無對抗手段。


    因此他必須持續維持萬魔之王的身分。


    但他卻幾乎沒有身為國王應有的外交技術。


    大學課程學到的皮毛畢竟有限。


    「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一旦被看穿就會遭背叛,被殺死……」


    他也知道思考已經陷入負麵循環。


    但他實在沒有可商量的對象。


    就算是莉薇也沒辦法討論這種事。


    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聲。


    在超過十萬的阿爾奇美拉國民當中,隻有他一個人類。


    也沒回歸現實世界的手段。


    甚至連是否真的有方法回去,他自己也不確定。


    相反地,要在這個世界以人類身分生存下去也有困難。


    在這個滿是魔獸的地方,不靠部下的力量就存活不了。就算現在能順利逃出森林,抵達安息之地,也會輕易地被第六軍團找到藏身處。


    追根究底來說,就連「放棄回歸現實世界,留在這個世界生活」的選項,也是要以「持續扮演萬魔之王」為前提。


    「……不確定能不能回歸原本世界,不可能持續扮演理想之王,總有一天會被叛變者殺死,但就算逃走也會被輕易找到,被視為沒用的國王而感到失望的話也會被殺……」


    死路一條。


    怎麽看都沒救了。


    赫裏昂忍不住想大叫起來。


    不行了。


    真的受夠了。


    為什麽他要碰上這種遭遇?


    他明明過著極為平凡的生活。


    沒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特別突出,作為一個平淡無奇的普通人活到現在而已。


    他明明隻是像平常一樣享受遊戲,卻突然就被傳送到異世界。


    變成奉行弱肉強食定律的魔物們的國王。


    簡直莫名其妙。


    這太扯了。


    在怎麽亂來也有個限度吧。


    身旁沒有家人或朋友,也沒有熟悉的景色。


    這片天空和日本並不相連。


    「為什麽會變這樣……為什麽我要被傳送到異世界……」


    虛弱的自暴自棄言語混入街頭的喧囂之中,消失不見。


    赫裏昂繼續失神喪誌地走著,直到連自己怎麽走到這裏也忘記時,他來到城鎮外圍的某個角落。


    抬頭一看,發現有個繪有「從酒杯溢出酒」圖案的招牌。那是是國民大多不識字的時代起就常用的酒館標誌。


    懸掛酒館招牌的那間房子特別古老,牆壁的灰泥塗料已顯斑駁,經多次修改與應急處理後,壁麵變成馬賽克狀。彷佛主張隻有年代是自豪之處的那間房子,真的很有郊區小酒館的風格。


    「……酒啊。」


    赫裏昂沒喝過酒。


    加入大學社團時照慣例被灌酒,但他拒絕了。社團學長對這個前來參加迎新卻拒絕喝酒的新生擺出臭臉,但即使如此,覺得自己尚未成年的赫裏昂還是不應該喝酒。


    雖然被揶揄為腦袋頑固不知變通,但規則就是規則。他也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奉公守法的好人。


    但在被傳送到異世界後,似乎已沒有義務繼續遵守日本的法律。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赫裏昂半自暴自棄地憑著氣勢推開酒館的門。


    一進酒館,迎麵而來的是刺鼻的酒味和烤肉香氣,以及用酒杯乾杯的魔物們。


    平常交情不好的矮人和精靈正肩並肩喝著慶功酒,半身人站在巨人肩膀上大聲歡笑,暢飲愛爾啤酒。在這間酒館中一樣有凱旋歸來的魔物們熱烈地慶祝著。


    仔細一看,有一些客人躺著地上。右眼有瘀青的應該是打架輸掉的吧。一邊避開抱著酒瓶睡得很幸福的矮人,赫裏昂尋找還空著的座位。


    看來今天即使連這間郊區小酒館生意也一樣很好,幾乎所有座位都被坐滿。幸虧吧台角落還空下兩個座位,赫裏昂在靠牆的位子坐下。


    「歡迎。」


    從吧台內部傳來沉穩沙啞的聲音。聲音之主似乎是這間酒吧的店長。他的嗓音和這間房子一樣很有年代感。


    頭也沒抬的赫裏昂尋找點餐用的菜單。


    「客人,你是第一次來嗎?」


    「……嗯。」


    「我們沒有菜單。」


    赫裏昂皺起眉頭。


    沒有菜單是什麽意思?就算是酒館,總不可能真的隻賣酒吧?雖然不是很明白,總該有下酒菜之類的吧?


    「這是本店一直以來的傳統。我的老板說『沒有菜單的酒館很像處於過渡期,比較有氣氛』。自從老板這麽說以後,本店就一直維持這種風格。」


    雖然的確對營造出這種氛圍……或說中世紀懷舊風格有幫助,但這樣的話未免也太不方便了。不問店員就不知道有什麽可以點,實在很麻煩。


    雖不知是想營造什麽氣氛,赫裏昂忍不住想:這老板的經營方針絕對很有問題啊。


    「隻要酒都好,隨便來一點吧。」


    「既然您是第一次來本店,那就推薦給您愛爾啤酒如何?」


    「就那個吧。」


    其實什麽酒都好。


    隻要能喝醉就夠了。


    若能讓他排憂解悶,味道怎樣都不重要。


    「嘿,久等了。」


    發出類似立食拉麵店的輕快招呼聲的店長,將中杯啤酒端到赫裏昂麵前。清爽的泡沫聲刺激著聽覺。


    液體閃耀著琥珀色光芒。雖然真的要喝入口時,未成年的良知小小地阻礙了他一下,赫裏昂決定還是不管那麽多,一口氣喝下去。酒味瞬間充滿口腔,苦味包住舌頭。一瞬有種想吐掉的衝動,但他還是強忍下來。雖然如此,卻也無法吞進去。


    「請問……隔壁有人坐嗎?」


    有人略帶猶豫地發問。從聲音聽來是名女性。


    冷漠地點頭回應,繼續和口中的酒苦戰的赫裏昂,不經意地把視線移向發問者。


    「好的,謝謝。」


    坐在他隔壁的是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


    半長不短的尖耳,兼具銳利與溫柔眼光的綠色眼眸,溫潤光澤的肌膚,以及一張稚氣未脫、好像最近才剛見過的臉龐的……半精靈。


    ──在他隔壁坐下的人是拉提斯特伍德女王。


    噴出去了。


    「噗喔!?咳咳,咳惡,嗚咳……!」


    「呀啊啊啊!?咦,咦?你、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青年毫無預兆就把口中的啤酒噴了出去的怪異行徑讓鄰座少女驚聲尖叫,連忙從懷中取出手帕。


    在郊區的小酒館中,國王與女王不為人知地邂逅了。


    3


    少女急忙從懷中掏出手帕,想為盛大地噴出口中啤酒的青年(赫裏昂)擦拭。


    拚命把臉移開,頻頻說「我沒事」的赫裏昂用手擋開對方的好意。但實際上絕不是沒事,而是相反。噴出的酒還把吧台弄得髒兮兮的。


    「咳咳,抱、抱歉……沒事,我隻是稍微嗆到。」


    「……喔、好。」


    青年的嗆到方式絕非「稍微」而已。雖然蕾法一臉詫異,發現青年似乎不希望她深究便收起手帕,不再堅持。


    另一方麵,用自己的手帕猛擦吧台的赫裏昂心中則是充滿混亂。


    (為什麽……!?)


    為什麽高貴的女王會來這間老舊的小酒館?


    這太不符合她的身分了吧。


    而且還剛好坐在他隔壁,有這麽巧的事嗎?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赫裏昂隻想詛咒祂。


    雖然靠著灰色長袍的阻礙認識效果,他身分曝光的可能性很低,但有熟人坐在隔壁座會讓他難以靜下心來。


    「請問……」


    「有、有什麽事嗎?」


    蕾法略顯拘謹地問。


    以為身分被看穿,赫裏昂不禁緊張起來。


    「請問菜單在你那邊嗎?」


    「……呃,這間店似乎沒那種東西。」


    「咦?」


    「這間店沒有菜單。」


    「……真是嶄新。」


    菜單似乎在異世界也是常識。


    一邊獲得新知識,一邊猜想這間店的老板應該是個愚魯的懷舊主義者。


    「嘿,新來的客人,跟你一起來的其他人怎麽了?」


    「他們還在二樓的房間討論。細節該如何處理似乎還沒有定論。」


    吧台裏疑似店長的男子暫時和蕾法談天說地。


    從他們的對話內容可推測拉提斯特伍德使節團為了討論戰後處置的細節,先在這間酒館兼旅社訂房。


    赫裏昂很想哭喊「選擇一間更好的旅館嘛」,但又想到為了參加建國祝賀祭而有大量人口湧入首都,早就超過容納量上限,不管去哪間旅館恐怕都是客滿吧。


    「不過我看你們整團戴著兜帽還滿稀奇的。請問你們是第六軍團的人嗎?」


    「第六……?我想應該不是。關於這件事請您就別再追問了……」


    「好吧,那就這樣吧。」


    啊啊,原來如此。赫裏昂明白了。


    阿爾奇美拉國民並沒看過蕾法。隻有軍團長等級或其他極少數的魔物知道拉提斯特伍德女王的長相。


    因此他們隻要披上兜帽就能隱瞞身分。


    「那麽,請問您餐點要點什麽?飲料的話我推薦沁涼的愛爾啤酒。食物的話,酥炸高地火雞或燉煮煙熏野豬肉都很好吃喔。」


    「就點酥炸高地火雞吧。飲料請給我無酒精飲品。」


    「可是我們這裏是酒館耶。」


    「不是酒館兼旅館嗎?我記得你們是這樣對我說明的。」


    「唔……不然現榨白蘋果汁如何?其實原本是要用來做水果酒的。」


    「麻煩您了。就這個吧。」


    過了一會,店長把製作完成的餐點放在蕾法麵前後,又去其他桌招呼客人了。相較於來客人數,店員人數看似不夠,忙碌地來往於各餐桌之間。


    「生意真好呢。」


    也許是不想氣氛太尷尬吧。


    一邊和不熟悉的料理搏鬥的蕾法先向赫裏昂搭話了。


    「在偉大國王統治下,每一位國民看起來果然都很幸福。」


    她選擇在這個國家不管到哪都有許多人討論的國王作為話題。以互不認識的陌生人的共通話題來說,可說是相當貼切的選擇。


    ──但聽在赫裏昂耳裏,卻感到難以忍耐的煩悶。


    「他真的是個很偉大的人。我也深深感謝那位大人──」


    「……哪裏偉大了?」


    「咦?」


    「我說,那家夥哪裏偉大了?」


    從口中發出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更為低沉。


    「……大家隻是被那家夥欺騙了。一群威名顯赫的魔物居然肯跟隨那男人,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議。他明明隻是個連哥布林都打不倒的最弱人類啊。」


    沉積在內心的想法一口氣從嘴裏蹦出來。


    「嗯,沒錯。那家夥根本不偉大。而是平凡、膽小又虛弱的普通人類。做了那麽誇張的演講,說要拯救拉提斯特伍德的國民?哈,講得那麽了不起。其實根本是自己做不到,隻能求國民代勞。區區人類在狐假虎威地亂吠罷了。」


    一旦說出口就停不了。


    淤泥般的情感彷佛潰堤滿溢而出。


    「戰爭後去治療拉提斯特伍德的重傷患者也隻是想賣恩情給他們的女王吧。不對,那個人根本也沒完成約定。肯定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愧疚感才做的。那種人是慈悲為懷的國王?笑死人了。真正慈悲為懷的話,從相遇時就該伸出援手了。」


    控製不住嘴巴。


    持續地咬緊牙關苦撐,似乎瀕臨極限了。


    不斷累積的沉重壓力早在很久以前就把赫裏昂──三崎司這個人的承受力給用光了。


    「在統治方麵也一樣。雖然他裝得很寬大地把自治權讓渡出去,那隻是因為他沒有自信能統治異國領土。因為自己的政治能力非常虛弱,一旦內政不順利,就隻懂得靠軍事力來解決。而且不倚靠部下的話,連經營一座城市都辦不到。那種人還敢自稱國王,根本讓人笑掉大牙。」


    沒錯。所謂玩家間的交涉,其實隻是聊天室對話的延伸。


    赫裏昂從一開始就沒擁有過真正的政治能力。


    「仗持著國王立場,凡事都隻靠別人完成,卻把別人建立的功勞當成自己的來宣傳。最可怕的是,他明明自己一個人什麽也辦不到,卻很會裝腔作勢,把自己包裝得很偉大,靠著這種假象來欺騙國民。戴著國王麵具的偽善者,這就是那家夥的真麵目……!」


    這是他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是赫裏昂一直抱持在心中不敢直視、對他而言的真實。


    「什麽萬魔之王,什麽超級大國的元首,什麽世界霸者。隻會出一張嘴的男人還真敢說──!」


    他不是那麽了不起的人物。


    是極為平凡、隨處可見、毫無任何優點的普通學生。


    但不知為何。


    他明明隻是正常在玩遊戲,也沒被卡車撞到,卻被傳送到異世界了。


    而且還被逼進國土幾乎全部喪失、孤立無援的狀況,拚命擠出自己所擁有的全部勇氣進行探索,卻碰上陷入種族紛爭的國家的王族,然後在她的聚落中看到一場彷佛灑狗血的三流戲劇般的悲劇。


    之後他前往因鎮壓反叛、變成一片血海的現場,被早已死亡的反叛者敲碎頭蓋骨,輕易地被殺死了。雖然複活過來,在自己的城堡裏連吃一頓飯也無法放鬆,也沒有時間休息。


    即使如此還是拚命激勵幾乎要氣餒的內心,扮演萬魔之王進行謁見。但等再次造訪聚落時,卻被即將滅亡的半精靈下跪求救,結果又背負起許多條人命。


    最慘的是為了拯救被俘虜的少女,他豁出去地炒熱國民氣勢後前往拉提斯特伍德首都交涉,但在那裏等候他的不是救贖,而是絕望。


    從頭到尾甚至還沒經過三天。


    僅僅三天就這樣了。


    今後肯定會有更多事件接踵而來。


    領導人民的是毫無優點的紙老虎國王。


    怎麽想都不可能順利。


    光想到今後的事就讓他怕得顫抖。


    ……其實他早就瀕臨崩潰邊緣了。


    失去了繼續往前進的力量。


    還對巧遇的這名不幸失去所有血親的少女(蕾法)做出各種彷佛遷怒般的抱怨。


    ──覺得很想死。


    「…………」


    也許是對眼前男子的醜態感到傻眼吧,蕾法陷入沉默。


    尷尬的沉默出現在兩人之間。


    雖然赫裏昂低聲說出的話語被酒館的嘈雜聲掩蓋,沒被其他客人聽到,不過一定毫不遺漏地傳進她的尖耳裏了。


    蕾法喃喃地回應。


    「即使如此……假設萬一真的是如此,我一樣會對那位大人保持敬意。」


    「……為什麽?你為何要對那男人信任到這種地步?」


    感到不解的赫裏昂問。垂下眉梢的蕾法露出微笑。


    「因為那位大人為了我的妹妹動怒了。」


    ──赫裏昂一時語塞。


    就這樣?


    隻為了這麽小的理由?


    「我們是……因為某種理由而受到迫害的種族,沒有人肯幫助我們。」


    沒人挺他們。


    能相信的隻有自國的少數同伴。


    因此,連那種程度的溫柔。


    連對孩子們的死而感到氣憤,這種程度的慈愛他們也無法享受。


    除了自己人以外都是敵人。


    被迫在這種已是理所當然的境遇中長年生存的他們,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現的奇妙旅行者的?


    「我們來到這塊土地前受到近乎奴隸般的對待,想說好不容易在此建立了能夠安居樂業的根基,卻被附近的近親精靈種族視為下等生物。」


    實際的情形比她輕描淡寫的說詞更嚴酷得多。


    根本隻是被當成神明遺留下來的龍的糧食而被放養罷了。


    不是奴隸,而是家畜。


    「可是那位大人不僅沒有歧視我們,甚至還從諾伯伍德的長年迫害中拯救了我們,為了我們同胞受苦的模樣感到憤愾。我們被那位大人的行動拯救了。就算是神也無法顛覆這個事實。」


    ……的確,諾伯伍德的威脅消失了。


    但來不及了。


    真的來不及了。


    赫裏昂來不及救出真心想拯救的某人。


    然而,這名昨天才剛失去妹妹的少女卻堅強地露出微笑,說:


    「因此要我對那位大人說幾次『謝謝您幫助我們』與『多虧您,我們得救了』我都願意。」


    彷佛想表示出自肺腑,蕾法手貼著胸口,祈禱似地說出這些感謝。


    赫裏昂不禁喉頭顫動,眼底發熱。


    究竟誰才是獲得救贖的人呢?


    「身為這個國家的國民卻說出剛才那番話,您一定有很深刻的原因吧。但對於那位大人所達成的功績,您不也應該認同一下嗎?」


    蕾法這麽說。


    甜美的囁嚅對赫裏昂這種弱小人類特別有效。


    拚命壓抑想不假思索就想接受這句話的衝動,赫裏昂反駁:


    「……但那都是靠別人力量才達成的,並不是那家夥自己流血流汗所獲得。他隻會坐享其成……!」


    不能被甜美的語言誘惑。


    赫裏昂出於無聊的反抗心勉強擠出這些反駁之言。


    「那有什麽問題嗎?國王本來就是這樣。」


    拉提斯特伍德的女王卻輕鬆推翻他的論點。


    「碰上緊急狀況時要做出正確選擇,任用適合的人才,適切地解決問題。這樣便能引導人民,守護國家,讓國家更為茁壯。這就是國王的工作。國王沒有必要事必躬親取得成果才行。


    假如有國王有那種想法,那他一定是個愚蠢的王。因為說得極端一點,那樣的作法就是不信任底下的臣子與國民的力量而已。」


    高潔的女王對未成熟的國王諄諄教誨。


    國民擁有的力量也是國王力量的一部分。


    國王該煩惱的不是力量之所在,而是如何運用國家的力量。


    「雖說身為指導者卻沒有完成任務的我,也沒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


    蕾法露出羞恥的苦笑。


    特地表現出靦腆的一麵,多半是為了體貼瀕臨崩潰邊緣的赫裏昂吧。


    「而且,我覺得你……應該不是真心想咒罵那位大人吧?」


    不,她錯了。


    剛才吐出的那堆彷佛汙泥的咒罵,毫無疑問是真心話。


    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這種人不應該當王。他沒有那個資格。


    「因為,你不是在哭嗎?」


    「……咦?」


    怎麽可能?赫裏昂趕緊用手摸眼睛下麵。


    指尖是乾的。沒有任何濕潤感。沒有流淚。


    他明明就沒有流淚。


    「我妹妹曾經跟我說,這個世界也有人哭泣不落淚喔。」


    她妹妹。


    現在已不存在於世界上的少女。


    已沒有機會問她這句話的真正用意了。


    「這樣講或許很失禮,但我覺得你在批評那位大人的時候,表情卻痛苦得像個溺水的孩子般。真心想罵人的人臉上會因侮辱或愉悅而扭曲,絕不可能像你這樣滿臉苦澀。這是長年受到歧視的我的觀察,所以準沒錯。」


    蕾法自嘲地說。


    無法直視這樣的她的赫裏昂低頭,又將視線移向吧台。


    「另外,我想解開你的一項誤解。那就是其實那位大人把身為國王該做的重要工作處理得很完善喔。」


    「……重要工作?」


    那是什麽?


    回想自己做過的事情,赫裏昂完全想不到是什麽。


    心情彷佛在講道的修女麵前的告解者(罪人),赫裏昂等候接下來的話語。


    「就是負起責任啊。」


    這句彷佛天啟的話直接點醒赫裏昂。


    「那位大人在這一點做得非常徹底。就算是沒簽訂文件、連口頭約定也稱不上的契約也必然遵守……當契約無法實行時,不惜磨耗自己身心也要支付代價。這是我親眼見證的。那位大人明明完全沒有必要這麽做……」


    和姊姊締結的契約。


    ──一個不剩地拯救被俘虜的拉提斯特伍德人民。


    和妹妹做過的約定。


    ──在辦得到的範圍內幫助你們。


    這兩邊都很難說是有達成諾言。


    但赫裏昂並沒有用「抱歉,我沒能達成約定」就打發掉。


    約定一旦說出口,就有其重量。


    因此背負起那個重量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身為一個人,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沒什麽特別的。


    「那肯定是那位大人對於『國王』此一職位所提出的解答吧。


    『任何約定都必定遵守,產生的結果就自己承擔』


    他的作為體現了這個理念,我認為那是國王的理想型之一。」


    國王的理想型?


    她究竟在說誰?


    不對,她現在毫無疑問地是在說阿爾奇美拉的國王。


    可是赫裏昂無法把她講的內容和自己兜在一起。


    「對於初次相遇的你,我這麽說可能有點冒犯……不過我認為你一定是誤會了。如果你有機會和那位大人直接相處,一定能明白的。」


    那就永遠不可能明白吧。


    赫裏昂覺得她所描述的人物彷佛隻是幻影。


    就像在講毫不相幹的別人。


    ……但是。


    但是即使如此。


    既然這些話出自蕾法的口中。


    既然這些看法是出自說過「謝謝您幫助我們」這種讓人感動落淚的話語的她。


    也許,赫裏昂更認同自己一點也沒關係吧。


    也許,對弱小的自己有所期待也沒關係吧。


    「請不要這麽難過嘛。總有一天你一定也能理解的。你一定沒問題的。」


    說完,蕾法微笑了。


    這幾天曾看過類似的表情。


    臉型也很接近。因為是姊妹,相似也是理所當然。


    麵對她的表情,赫裏昂忍不住眼前一陣模糊──


    「沒必要忍住不哭喔。我昨晚也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後輕鬆了許多。啊,不過這件事還請幫我保密。我好歹也算是個領導人,不能被人看見出醜的模樣。這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


    蕾法豎起食指,貼在嘴唇上說。


    說輕鬆許多一定是騙人的吧。喪失至親的痛苦,不可能短短一個晚上就能完全消解。即使如此,眼前的少女為了安慰初次見麵的沒用男人,故意語帶詼諧地這麽說。


    於是赫裏昂仰頭看天花板,好讓快溢出來的東西能縮回眼皮後麵。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她麵前哭泣。


    絕對不能哭出來。


    「我也是在立場上不能流淚……我好歹也是個男人啊。」


    男人不能哭。


    這個道理連小孩也明白,是萬國不變的基本法則。


    就算是在異世界,這點也不會變。


    「倒是想問你,你今後也能繼續在那個立場努力嗎?不覺得難過嗎?」


    「隻要想起妹妹,這種程度的難過不算什麽。我好歹也是個姊姊啊。」


    ……唉,這種說法太奸詐了。再怎麽說都太奸詐了。


    與唯一的至親天人永隔,不可能不難過。


    她卻露出赫裏昂在某個聚落看過的那種全力假裝的笑容。


    說出那句話時的表情,和某個寂寞地說著「因為我什麽也不會」,為了激勵其他人,努力保持笑容的少女一模一樣。


    ──至少我還有「能做的事」。


    不該繼續留在這裏扭扭捏捏──


    「你真的很堅強呢。」


    眼前的年輕少女明明失去了很多東西,仍然積極向前。


    既然如此,比她年紀更大,尚未失去任何東西的赫裏昂沒理由感到挫折。


    至少,隻要眼前的少女仍想要努力,他就有責任繼續拚下去才對。


    ……沒錯,赫裏昂明白。


    這隻是一種不服輸。


    隻是一個把青春灌注在遊戲上、廉價且無意義的無聊男子的不服輸。


    但無論如何他都有必要把這種骨氣貫徹始終。


    他這麽認為。


    現在已經能這麽認為了。


    「……其實我啊。」


    「嗯?」


    「……其實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


    「你想太多了。」


    「……我覺得像我這種人,再怎麽掙紮也沒有用。」


    「不會的,永遠都有路可走。」


    「……可是,即使是我這種超級廢柴,也有些眼光獨特的怪人願意為我加油,甚至仰慕我。」


    「那就一定沒問題的。表示那個人有看人的眼光。」


    把內心想法一點一滴地說出來。


    蕾法認真聆聽這名首次相見的男人叨叨絮絮說的缺乏具體性的內容,並給予肯定。


    也許有人會覺得她明明對他人一無所知,別自以為是地評論。


    但對現在的赫裏昂來說,那都是無可取代的祝福話語。


    赫裏昂重新又獲得努力的力量。


    因此為了能繼續奮勇向前,為了不再變回那個脆弱的自己,有句話他必須對少女說。


    「……所以,我……」


    「嗯?」


    「決定再努力一下。」


    「好,彼此加油吧。」


    這是誓約。


    隻要眼前的少女仍不氣餒地努力下去,他就會繼續奮勇向前。


    相信這也是對那名已不存在的少女最好的吊唁──


    4


    用餐完畢,說「再不回去大家會擔心我」的蕾法便向赫裏昂點頭致意,起身離席。她的動作從頭到尾都維持著高雅氣質。


    雖然在這裏相遇是偶然,能對她吐露心聲真是太好了。


    經過剛才的傾訴,一直囤積在心中的鬱悶情感總算毫無保留地發泄而出後,隻剩些許恍若隔世、彷佛頓悟般的心情。


    ──當然,那隻是感覺上。實際上當然沒有頓悟。


    那隻是一種心境上的波動,怎麽能說是頓悟呢?


    就像睡醒起床後就會忘記的短暫情緒。


    隻是青春期的孩子常有,沉醉於描繪幻想中的自己的那種感覺


    隻不過,唯有剛才所下的決心再也不會忘記。


    他對蕾法立下誓約了。


    即便那隻是單方麵的誓約。


    隻有他自己明白誓約內容,因此受到製約的人也隻有自己。以約定而言可說有嚴重瑕疵吧。


    即便如此,約定就是約定。


    隻要是人就該遵守約定。


    因此,今天過後他一定沒問題的。


    他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好吧。」


    突然在意起城裏的事。


    因為他等於是不告而別,莉薇等人一定很擔心,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赫裏昂結完帳準備起身離開時,肩膀突然被人粗暴地抓住。


    「喂,太陽還沒下山就想回去啊,你這小鬼也太不捧場了!今天是值得慶賀的戰勝紀念日。我請客,多喝一點啊!」


    喝得滿臉通紅的獸人來騷擾他。呼出的氣息飄著會讓人作嘔的酒臭。


    「喂,酒鬼你在幹嘛,對人發酒瘋很遜耶。」


    「沒錯沒錯。滾啦,死肥豬!」


    「可是這個笨蛋說的沒錯!今天是戰勝紀念日,喝吧喝吧!」


    「當然!在這個祝賀的日子不喝就是對國王的侮辱。還有,剛剛是不是有人趁亂叫我死肥豬啊?給我記住,待會把你一拳揍飛喔!──然後,這個先不管,喂,別披上這麽不識相的長袍,你也來和我們一起喝吧喝吧!哇哈哈!」


    「喂、喂,別亂扯我的長袍,住手……!」


    虛弱無力的製止聲絲毫沒有效果,赫裏昂披在身上的灰色長袍……具有阻礙認識效果的隱蔽長袍被獸人扯掉。


    暴露出底下刻印著國徽的外套背部。


    「…………咦?」


    扯下長袍的獸人愣住,發出愚蠢的叫聲。


    其他一起吵鬧的夥伴也一樣,張口結舌,對自己看到的事物不敢置信。


    發現這群人突然靜下來,感到疑惑的其他客人也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接著目瞪口呆。


    因為眾人視線集於一身的那名青年,身上穿著背上有偉大國徽的藏青色外套。


    可怕的是,那個國徽並非代表軍團長的簡略版本。


    能背負阿爾奇美拉完整國徽的人,在這世上隻有一個。


    是誰?


    相信不會有笨蛋問這種蠢問題。


    國家的頂點。獨一無二的絕對者。統領魔物的萬魔之王。


    赫裏昂?艾達?埃希諾克。


    「啊……」


    唉,搞砸了──赫裏昂心想,並歎了口氣。


    正確地認識到難以置信事實的客人們,全都彷佛凍結似地僵住了。


    剛才還充塞著開心喧囂的酒館,現在彷佛一大清早的禮拜堂一樣寂靜。


    最可憐的是那個動手扯掉外套的獸人,原本因酒精紅通通的臉頰現在失去血色,滿臉鐵青。赫裏昂無聊地想:如果還能變黃,就可以自己當紅綠燈了。


    接著又想這個世界對他還真是嚴苛啊。並思考該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老、老板……?」


    一道脫口而出的疑惑聲打破店內的寂靜。


    聲音來自吧台內側,是那位聲音沉穩沙啞的店長。他一臉茫然地站著。赫裏昂現在才發現店長的種族是哥布林,


    難怪聲音這麽沙啞。不過越看越覺得他的臉意外地好像在哪看過。


    「老板……?你是說我嗎?」


    對方似乎是在叫赫裏昂。


    赫裏昂個人是擁有幾個不動產,但印象中好像沒這間破舊酒館。


    他看著店長的臉思考半晌,突然挖出塵封已久的記憶。


    「你難道是……哥布太郎?」


    哥布林的長相都很近似,不過對他多少還是有點印象。


    哥布太郎是赫裏昂在國戰編年史中第一個打倒的魔物。卻因偶然成功通過馴服判定,所以將他收為同伴,在一開始的動亂期一同經曆過許多次的戰役。


    但因為用哥布太郎進行過配種,使得他無法轉生,逐漸難以在第一線的戰鬥中存活。


    於是在第二次死亡後,赫裏昂決定讓他退役。


    退役後,為了讓哥布太郎擔任活躍於產業麵的市民單位的測試樣本,便把他登記為首都居民,並將某間店的經營交給他……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咦?呃不,您這麽問我我也……老板您把這間酒館交給我負責,所以我到現在還在經營啊。」


    「……啊?」


    赫裏昂突然想到一件事,確認格局老舊的店內。


    「這裏難道是……『初始之地酒館』嗎?」


    「是、是的,老板。您沒看到店外的看板嗎?」


    是有看到酒館標誌,但沒仔細注意看板上的店名。


    也許是剛才太消沉了,注意力嚴重低落。


    現在重新再看,店外掛著的老舊看板上就在圖案的旁邊簡單明瞭地寫著「初始之地酒館」這幾個大字。


    「……噗,嗬、嗬嗬嗬。」


    感覺從內心深處有種聲音竄上來。


    下意識地用右手遮住忍不住笑出來的臉。


    啊,為什麽呢。難以遏抑的情感自然升起,橫隔膜止不住顫動。


    「嗬、嗬嗬嗬嗬……嗬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任那種衝動一湧而上,結果化為笑聲衝了出來。


    寂靜的店內高聲響起赫裏昂的捧腹大笑。


    邊笑邊回想起來的是當時的回憶。


    『好,改裝完畢!沒想到我也能營造出這麽棒的氣氛。那麽,【之後就交給你了】,哥布太郎。好好【守護】【這間店】吧。』


    「【了解】。」


    真是令人懷念的記憶啊。


    曾幾何時連地點都忘記了。矗立於初始之地的小屋逐漸變得老舊,於是赫裏昂在此建立代替紀念碑的酒館。


    換句話說,他正立於自己在國戰編年史世界踏出第一步的地點。


    在他灰心喪誌準備放棄一切的時候,受到鼓舞而重新站起,並決定重新出發的這個地方,沒想到竟然是作為「赫裏昂」原點的初始之地,這究竟是什麽玩笑?假如這個玩笑是老天爺開的,祂真的是太有才了。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笑得像個傻子一樣。


    但哈哈大笑的人的情況其實都相差無幾,單純就是覺得好笑到極點憋不住而已,無須什麽理由。


    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感覺到眾人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突然毫無脈落地笑了出來,他們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當然。搞不好以為國王發瘋了呢。


    但赫裏昂現在已不再感覺魔物們的視線可怕。


    多虧剛才開懷大笑,感覺鬱悶發泄了不少。一麵覺得自己的精神結構單純過頭反而令人感到神清氣爽,一麵沉浸在餘韻裏。


    唉……真的是太巧了。


    沒想到自己會在今天這個時候闖進這個地方。


    沒想到會和很久沒見的夥伴相遇。


    沒想到還能在這間他老實遵守過去約定維護至今的酒館再次講上話。


    赫裏昂現在打從心底覺得當初沒因為達到複活上限就放棄他真是太好了。


    哎呀,作夢也沒想到能以這種形式和他重逢──


    喂,等等。


    ──赫裏昂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全身的毛孔張開,冒出冷汗的他瞬間陷入難以言喻的焦躁感中。


    剛才腦中好像閃過什麽想法。


    有種似乎發現了什麽非常不得了的事情的感覺。


    一瞬衝走原本疑似頓悟般的感傷。


    開懷大笑的餘韻也一絲不留。


    但究竟為什麽?


    心、思考、身體,彷佛各自獨立的個體,沒有串連起來。


    巡繞全身的焦躁感依然拚命敲響警鍾。


    為什麽?


    明明隻是想起無關緊要的回憶,為何會有近似衝動的感覺頻頻從背後催促?


    不知道理由,但有一種「不快點發現會來不及」的急迫感激動地在心中縈繞。


    快想起來。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他很在意?


    赫裏昂開始在熾熱的腦中高速檢閱剛才的回憶中浮現的字詞。


    懷念的地方、初始之地、老板、木造小屋、同伴、紀念碑、酒館、哥布林、重逢、轉生、複活限製──


    「──複活?」


    〈部下複活〉。


    這是能讓二十四小時內死亡的魔物複活的力量。


    一個魔物最高能複活兩次,是國王(玩家)專用的特殊能力。


    複活對象限定為以阿爾奇美拉的國民,或以阿爾奇美拉為宗主國的屬國人民身分死去的人。


    他想到某種可能性,即使思考仍未成形,手指自動動了起來。


    首頁虛擬視窗:開啟。選擇:曆史。


    在眼前彈出一個虛擬視窗,裏頭列舉出阿爾奇美拉的曆史代表性事件。


    從最下方的最新記載往上卷動,可見到紀錄了赫裏昂再度造訪聚落那天的事件。


    那裏有一項條目紀錄了蕾法?裏姆?拉提斯特伍德女王──換句話說,拉提斯特伍德最高權力者宣告將國家全權轉讓,而阿爾奇美拉國王赫裏昂?艾達?埃希諾克當場答應的內容。


    然後,底下用紅色文字紀錄著簡要的事實。


    《──聖魔曆一五○年七月十二日 十三時三十七分四十二秒──》


    《──成功將拉提斯特伍德收為屬國──》


    「──何時?」


    那名少女是何時死去的?


    是在拉提斯特伍德成為阿爾奇美拉的屬國前?


    還是……


    拉提斯特伍德成為阿爾奇美拉的屬國後呢?


    假如是後者,還能複活的時間還剩下多少──?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喂!!」


    用發抖的手進行虛擬視窗操作──不行,手指不聽使喚。


    快點。


    改用語音操作開啟權力虛擬視窗。行使能力:部下複活。


    選擇複活對象並非透過選單。


    而是要正確輸入每一個人物的全名。


    營運團隊說,這是為了不讓玩家能輕易完全恢複失去的軍力的一種處置。


    當時覺得很合理,現在卻打從心底對這個限製感到不滿。


    沒時間了。


    焦急過頭,甚至氣憤起來。赫裏昂凝視眼前半透明的文字輸入視窗,宣告少女的名字。


    使用語音操作進行輸入。


    在輸入視窗中輸進「莉莉法?裏姆?拉提斯特伍德」這個名字。


    角色名字輸入結束後,虛擬視窗切換,顯示出決定鈕和取消鈕,赫裏昂立刻宣告同意,出現第二次確認訊息,連這個再確認也讓人焦急不已,他再次表達肯定。


    然而,得到的回應卻是顯示在眼前,由十二個文字組成的冰冷訊息。


    《──可複活角色中查無該名角色──》


    「…………────」


    彷佛能幻視到「太遲了」這幾個字。


    一陣強烈暈眩,膝蓋顫抖,感覺自己隨時會暈倒。


    「怎麽……突然安靜下來,發生什麽事了嗎?」


    這時,有一道聲音怯生生地發問。


    朝聲音來源方向望去,蕾法從通往二樓的樓梯中探出頭來。


    赫裏昂與她四目相對。


    「咦……赫、赫裏昂大人?您怎麽會在這裏──」


    「蕾法!現在立刻告訴我莉莉法的全名!!」


    蕾法眨了好幾次眼,看著照理說不會出現在這裏的萬魔之王。但赫裏昂不顧她的反應,徑自靠近。


    明知這隻是垂死掙紮。


    即使如此,還是不想舍棄單純隻是搞錯名字的可能性。


    「莉、莉莉法的全名嗎……?」


    「對!快點告訴我,沒時間了!!莉莉法該不會隻是小名吧!?她的名字不是叫莉莉法?裏姆?拉提斯特伍德嗎!?」


    拜托。


    否定我吧。


    從蕾法的全名來猜測,搞錯莉莉法全名的可能性極低。雖然明白這個道理,隻要有一絲希望,赫裏昂還是隻能緊緊揪在手中。


    「呃……莉莉法確實是那孩子的名字,不是小名。」


    然而,手中的希望無情地斷絕了。


    唯一的光明消失了。


    兩腳差點無力發軟地癱倒的瞬間,聽到蕾法這麽說;


    「但是,她的全名並非莉莉法?裏姆?拉提斯特伍德。中間名的『裏姆』是指女王,所以不會用在她身上。」


    赫裏昂明確聽到自己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說不定連心髒也一瞬間停止跳動。


    「未擔任女王或國王的王族中間名是『魯姆』。因此她的全名是『莉莉法?魯姆?拉提斯特伍德』……怎麽了嗎?」


    不顧一頭霧水地把頭歪向一邊的蕾法,赫裏昂大聲喊叫。


    「權力虛擬視窗:開啟!


    行使能力:部下複活!!


    輸入複活對象──『莉莉法?魯姆?拉提斯特伍德』!!」


    眼前彈出決定鈕。


    用喊叫表示肯定的意思後,同時往前揮出拳頭。


    用語音操作按下決定鈕,浮現再次確認訊息的瞬間,赫裏昂的拳頭恰好敲在決定鈕上。


    ──然後,產生出一道光。


    + + +


    某大學生電玩迷──三崎司。


    他作為【赫裏昂】降臨於國戰編年史的初始之地。


    一間代替紀念碑的老舊酒館建在該地。


    整座籠罩在空前勝利的喧囂的城市中,隻有這間寂靜的酒館內部突然爆出炫目光芒。


    甚至給人一種神聖之感。


    不久,純白光芒逐漸收縮成一點,化為人形。


    不是很尖的耳朵。身高不矮,臉孔卻很稚嫩。會刺激保護欲的下垂眼角。半紮成公主頭的白頭發。白皮膚。白束腰外衣。整個人統一成白色的女孩生得一張姣好麵容,如果不是因為呼吸而胸部起伏,說她是精巧的魔導人偶也沒什麽奇怪吧。


    「──」


    沒有人動。


    在場所有人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呆立的理由各自不同,唯一共通的是,因為對眼前情景不敢置信而僵住了。


    同時也陷入假如開口說話,就會讓眼前的現實如同夢境或幻覺般消失不見的恐懼感中。


    「…………啊,咦?」


    打破痛苦寂靜的,是那名一臉疑惑地低頭看著自己身體的少女。


    「為什麽……我不是被吃了嗎?那個是夢?話說回來,這裏又是哪裏?這裏不是拉提斯特伍德吧?」


    轉頭看四周。


    少女彷佛剛睡醒的小動物般將視線左右掃,不久後固定在某一處。


    「啊,姊姊。早安,這裏是哪裏?」


    在半夢半醒之間,少女發現親愛的姊姊身影,輕鬆地問了自己所在位置。


    她的聲音使得蕾法停滯的時間再次動了起來。


    「莉莉法──……!」


    蕾法衝到她身邊。


    彷佛連隻有幾步距離也嫌太久似地。


    被姊姊撲到身上的少女,體重很輕的身體差點倒下,但深愛妹妹的姊姊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好溫暖……活著……?莉莉法……莉莉法還活著……太好了……!」


    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緊緊抱著妹妹的蕾法,那張清秀的臉現在皺成一團地放聲大哭。


    然後彷佛在尋找最能感受妹妹體溫的姿勢般不斷變換手臂的角度,再也不打算放開似地用力緊抱。


    在那裏的不再是拉提斯特伍德女王。


    而是為了最愛妹妹的複活而嚎啕大哭的姊姊。


    「等、等等,姊姊,很痛,這樣很痛。」


    像一隻試圖擺脫人類糾纏的貓一樣,少女想用雙手推開姊姊,卻辦不到。


    不明白現在狀況是怎樣,感到混亂的少女再度左顧右盼,結果又發現另一張認識的臉孔。


    「啊,赫裏昂哥哥。」


    是那名容貌平凡的青年。


    隻見過他一次,是個搞不懂在想什麽的旅行者。


    但很溫柔,似乎是有點可靠的人類男性。


    「赫裏昂哥哥……你在哭嗎?」


    少女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問著露出未曾見過的表情的青年。


    「……不。我沒在哭。男人不會流淚的。」


    少女覺得這句話很像她的父親某天說過的話。


    她那時聽了隻覺得「男生真笨耶」。


    但既然這名青年也說了一樣的話,肯定是事實吧。


    或許這就所謂的女人不懂的「男人的世界」吧。


    因此少女隻能不置可否地回應,裝成沒看到那顆沿著他的臉頰滑落的漂亮水珠。


    在和青年對話的當下,盡管少女抗議過,姊姊仍用力地抱住她細瘦的身體。


    明明說過很痛了,姊姊卻還是激動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語,完全不肯鬆手。少女覺得姊姊有點壞心。


    於是為了逃離姊姊的魔手,少女決定拜托青年。


    但在那之前


    有個疑問無論如何都必須先問一下。


    少女很自然地把心中所想到的事情問了青年。


    「吶,赫裏昂哥哥,這是夢嗎?」


    被問了這個問題的青年,一瞬表情變得極難以形容地扭曲。


    接著似乎下定決心,盡管臉上被淚水沾濕,青年還是露出不甚高明的微笑,對年幼的少女回答。


    「不,雖然我想哭得不得了────這是現實喔。」


    聖魔曆一五○年七月十三日。


    在異世界的首場戰役宣告終結。


    戰果報告。


    完成本次作戰的主要目的──拯救拉提斯特伍德國民。


    成功奪回拉提斯特伍德首都。


    殲滅敵方勢力部隊,達成完全勝利。


    阿爾奇美拉勢力群的死者人數──零名。


    (插圖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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