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後,船離開大運河,進了龍溪河,龍溪河傍城而過,江南河道狹窄,航船多,終日熙熙攘攘,運輸繁忙,兩岸人家盡枕河,座座石橋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鄉特色。


    在常州碼頭上岸,雇了馬車,一行人又是五輛馬車轆轆,進了常州府城門。


    不愧為扼控東南的三吳重鎮、八邑名都,常州城內的街道全是用寬闊的青色條石墁成,兩層樓的建築比比皆是,驢車、騾車、馬車行經縱橫,熱鬧非常。


    車隊到了知府衙門,徐明珠吩咐車夫直接將馬車駛到後衙。


    官位調任,即便是個九品芝麻官都是很嚴肅的事情,更何況徐明珠是知府,善於逢迎的小官、商賈哪有不趁機拍馬屁的,可是徐明珠隻是不動聲色地進了衙門,為的就是不給這些人機會。


    所以,他都已經進了後衙,前衙還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時候到任,也因此,大家逕自把家當全搬進後衙,這才驚動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門趕。


    既然人都來了,徐明珠隻好放下剛入口的茶,應酬將來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瓊也不慌,小小個子,指揮若定地安排事項,該打掃環境的、該擦拭的、該安置的,等徐明珠回來時,一切都已歸置妥當。


    當女兒忽閃著烏溜溜的大眼,眨著長長的睫毛,像可愛的小貓一樣朝他邀功時,徐明珠滿意到不行。


    說實話,徐瓊喜歡這個父親,見他心情好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麵前調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轉頭對馮嬤嬤笑道:“你瞧瞧、你瞧瞧,虧我之前還跟你說這丫頭是個老實性子,這會兒就現了原形。”


    徐瓊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瓊兒哪裏不老實了?”


    這副可愛俏皮的樣子將徐明珠和馮嬤嬤都惹笑了。


    相較於常州這邊的熱火朝天,遠在京城某處深宅大院裏,寅時便起的某人可不是這麽回事了。


    起床的萬玄,一如往常地伸長著臂膀,讓浮生侍侯著換衣裳。


    當衣裳套上身軀時,萬玄很快就發現不對,不由得蹙起兩道連女子都要為之羞慚的劍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麽錯處?


    他往下瞧去,下擺空落落的,用不著彎腰就能看見自己露出的腳丫子—— 這袍子是縮水還偷工減料了?


    浮生也惶恐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這件直裰還是日前裁縫鋪送來的,就算裁縫出了錯,浮生自己對主子該穿幾尺衣服、哪裏該收、哪裏該寬,全都了然於胸,斷不可能沒發現這麽大的差錯。


    他於是斷定了一件事,“大君,這袍子縮水了……不,您長高了。”浮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分岔。


    萬玄一下沒回過神來。


    他長高了?


    這表示屬於他的生命時鍾開始走動了嗎?


    為什麽?他觸動了什麽?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維持這樣的體型直到老死—— 如果他會死的話。


    他十指箕張,摸了手又摸了腳,還不確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潔的銅鏡前轉了一圈,很慢的,腦子裏回想起似魔似咒的淒厲狂笑聲,“你想重新當一個正常人?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當你再找到人生的羈絆,但是,憑你這副人憎鬼厭的樣子,這輩子還是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惡業裏,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會後悔,後悔負我的……”


    這聲音讓他日日夜夜都從惡夢裏醒來,有多少暗夜裏,耳邊總回蕩著那毒婦惡意放肆又狂浪沙啞、分不出是笑還是哭的喊叫。


    那個他遍尋不著的“羈絆”究竟是誰?他何時遇上的?


    徐瓊的常州居,不過是曇花一現。


    起因於心急著要來常州與丈夫會合的褚氏在出門時竟不慎摔了一跤,不隻摔掉肚子裏的胎兒,也搭上自己一條命。


    一心等著娘親到來、全家團圓的徐瓊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噩耗。


    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開,但妻子過世,身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隻好將比較不重要的公務先托給底下人,匆匆帶了女兒趕回婺州。


    徐瓊披麻戴孝,跪著守靈七日,等到遺體大殮入棺,將褚氏送上山頭,她也倒了下去。


    “好女兒,身子可好些了?”


    徐瓊躺在她昔日的閨房,這十幾天忙得痩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總算抽出時間來探視病倒的女兒。


    本來就不是太結實的身子,這會兒更顯單薄了,倒是這丫頭還能吃能喝,像個沒事人一樣。


    “我很好,倒是爹爹辛苦了。”


    “料理你娘的後事是爹該盡的義務,談不上什麽辛苦。”他與褚氏有十一年夫妻情分,送她最後一程沒有什麽辛不辛苦的。


    “爹這是要起程回常州去了?”見父親刮幹淨了胡子,一身出門的打扮,她想想也該是時間了。


    同是夫妻一場,若褚氏有知,丈夫對她這般仁至義盡,應該沒什麽遺憾了。


    “爹本想帶著你一塊回去,但你這身子還沒好全,禁不起折騰,所以我讓洪姨娘留下來照顧你,等你身子痊愈了再回常州。”


    “姨娘就不必留下來了,爹爹身邊需要人照顧,我身邊有奶娘,外祖家也近,表哥和咱們也親近,真要有事,知會一聲就是了。公事上,女兒幫不上爹爹的忙,總不好讓爹爹下衙回家連口熱湯飯都吃不上,您還是把姨娘和妹妹都帶去吧。”


    洪姨娘是褚氏的婢女,卻趁徐明珠酒醉時爬上他的床,珠胎暗結,當時褚氏極為憤怒,卻也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沒有趕盡殺絕,這些年來,雖然沒給過好臉色,但生活用度一樣不缺,而洪姨娘生活在嫡妻的陰影下,一向活得窩囊、謹小慎微。


    可是,實際上呢?


    徐瓊明白人心不可測的道理,沒有誰會願意活得這麽低聲下氣、卑躬屈膝,被嫡妻踩在腳底。


    如今母親去了,身邊沒有兄弟,勢孤力單的自己往後會發生什麽事情,誰都不知道。


    也許她把人心想得太壞,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家雖是人口簡單,但是人心的凶惡在於不滿足和不甘願,而這兩種情緒常常會激發出人性中最卑劣的算計和凶險,內院的鬥爭之所以不見硝煙卻殺人於無形,起因多半如此。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她是女子,也不想給別人有可乘之機,讓自己處於被動。


    不要問她小小年紀為何會了解什麽叫人心難測,誰又敢直言,一個十歲孩子就該蠢笨如豬?況且她的心智年齡遠不止十歲。


    她心如明鏡。


    母親的死,她是心存懷疑的。


    母親的身體一向健朗,連個噴嚏都少有,獲知懷孕之後更是小心翼翼,問遍大夫關於孕婦應該注意的事項,可見母親知道這孩子對父親的意義,所以凡事皆謹慎小心,何況她的身邊隨時都有仆婦婆子丫鬟侍候,就算真的不小心跌跤,得要跌了多大一跤才會導致已經穩定的胎兒保不住,還造成一屍兩命的結果?


    她不是有被害妄想的人,但是這件事在在透著疑竇。


    她做了褚氏六年的女兒,享盡嬌嬌女的寵愛,身為一個女兒,她該有的能有的都有了,若是沒有的,爹娘也會想辦法為她尋來,她在他們的懷裏撒潑打滾、鑽來鑽去裝傻賣萌,他們給了她沒有遺憾的豐富童年。


    她能擁有這些都是因為有母親在的關係,如今母親沒有了,往後她隻能靠自己,但即便如此,無論如何,她都會還母親一個公道,尋出真相。


    她無力地闔上疲憊的眼,就算、就算最後的結果是母親真的命該如此,她也要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說法。


    “你這是……”徐明珠沒想到女兒這麽明理,莫非這孩子喪母過後,一夕間就長大曉事了?


    “女兒需要養病,哪裏也不能去,就留在婺州守孝吧。”父母過世,子女得守重孝三年,雖沒有規定得在哪裏守,順理成章留下來也不會有人說話。


    或許有人會認為,她沒了母親,父親可是她唯一的庇蔭,她該做的是牢牢抱住父親這棵大樹,而不是留在這裏。


    父親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隻是,很抱歉,她沒那麽天真。


    父親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得不可思議,而男人對女人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貞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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