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


    隔天早上,後藤一早就開始上班,到明日樂園的『歌舞基地』後台去了。


    相當意外地,呈現出戶外劇場模樣的舞台內側還有棟寬廣的建築物存在,尤其主要演員的更衣室更是遊行大樓比不上的豪華。


    連33俱樂部都無法比擬,在近乎二十坪的寬敞空間裏有沙發和床,還放置了冰箱等等,總之就是高級飯店套房的樣子。為不讓大型布偶裝穿脫不方便天花板也挑高了,牆邊有專用的置物棚架。隔壁還設置了淋浴間。最令人咋舌的是,這是扮米老鼠的演員獨自享有的空間呢。


    雖然做掃除工作的不平之氣還沒有完全消除,不過後藤領悟到歌舞基地後台的重要性,幹勁又重新奮起了。用掃帚清掃灰塵,磨光地板,棚架及桌上也經過多次擦拭而一塵不染。


    當迪士尼開園的時間經過,客人人園的時候,早瀨走過來了。


    早瀨不是過來幫忙清掃,而是佇立在走廊不時窺探房間內,滿臉心神不寧地走開,又突然出現,然後一再反覆同樣的動作。


    「早瀨先生,」後藤繼續擦拭沙發,感到不耐煩地叫住他。


    「你又不是黃臉婆市原悅子,能不能不要這麽神經質地東張西望啊。」


    「我不得不這樣啊。」早瀨有些生氣。「因為你這個新來的說不定又會有失態演出了。」


    這麽簡單的房間打掃會有什麽失態演出。到底有哪些可能性啊?也太不相信我了吧。


    沙發擦完,應該就沒有該做的事了。我還是很會掃除的,在綻放光澤的房間裏更是這麽想。不過,早瀨以一副凶狠的眼神朝這裏看來,感覺在規定時間到來之前一點都不能鬆懈。


    不得已隻好繼續找點事情做了。才在用棉花棒把冷氣出風口的灰塵給清除掉的時候,早瀨搶先站在走廊出聲了。「您早安。」


    後藤把目光望向打開的門口,穿西裝的久川庸一,背挺得老直表情嚴肅地走進更衣室內。


    早安,後藤說完,自動退到牆邊。


    久川表情沒變,輕輕點了頭,向沙發走去。


    早瀨微笑地行了個禮。不過那張臉一轉向後藤時,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再度顯現的銳利眼光。「打掃要確實執行到最後。拜托不要給久川先生添麻煩喔。那麽,待會見。」


    早瀨隻講了那些話,隨即消失在緊閉大門的另一側。


    明明一起離開也可以,早瀨就偏偏還要後藤留下來繼續打掃。大概是想讓人知道美裝部都是按照時間表做事的吧。這個時候,房間清掃完畢與否似乎並不是個相當被重視的問題。


    雖然心中不滿還是單手拿著棉花棒,繼續擦拭冷氣機出風口的灰塵。一轉頭就看到久川,他正坐在沙發上埋頭讀著劇本。眼神看起來就像在讀哲學書似的,眉宇之間夾著幾道深深的皺紋。


    後藤幹咳了一下問道:「要不要幫您拿煙灰缸呢?」


    不過,久川的頭連抬也不抬,小聲說道:「我不抽煙。」


    喔,這樣啊。後藤小聲回答。


    又沉默了半晌,後藤裝出一臉麵善的樣子熱切地說:「那個,我,我是昨天才加入美裝部的新人,美裝二課的後藤大輔。」


    久川不發一語。連正眼也沒瞧一眼。過了沒多久,再翻了頁劇本。隻有這些動作而已。


    以沉默當擋箭牌來拒絕親近。是因為兼職人員的關係,還是因為美裝部的關係呢?同樣身為構成舞台的一份子,還是無法得到認同嗎?


    後藤仍舊滿臉笑容地邊講話。「這場舞台表演還真是華麗呀。既有特技演員也有舞者,真不愧是東京迪士尼樂園的樣子。那個吊鋼絲飛在空中的,是由人在親自操控的吧。還是電腦操控之類的……」


    久川的目光總算轉向這裏了。眼神相當困擾。看了後藤幾秒之後,又轉回去看劇本。


    什麽話都沒講,後藤的迷惑更加深了。


    或許不要提到舞台表演的事比較好。久川要當主角,還是會緊張吧。


    考慮的結果,後藤轉移到其他話題。「遺失的米老鼠布偶裝,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呀。昨天晚上,夢之光遊行結束以後,美裝部這邊搜查了所有布偶間,可是都沒有看到。尾野先生……,啊,是我的訓練官上司,根據他的說法,該不會是洗衣部在派送的時候弄丟的吧……」


    「後藤,對吧。」久川低沉的嗓音響起,製止後藤再說話。「我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


    「嗯,好,是什麽事呢?」


    「你能不能安靜地打掃呢?我們團員,對這場舞台表演是賭上全部了。所以在正式演出之前集中精神是很重要的。因為這不允許失敗。」


    「啊……真的很對不起。一不小心就……」


    「還有,關於遺失的米老鼠布偶裝,已經有人在找了。你我擔心也沒用吧。好好做好各自的工作吧。」


    久川話說到此,繼續讀劇本。


    後藤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做好各自的事。總之後藤應該做好的就隻有打掃工作就對了。


    雖然盡可能地在房間裏頭找尋可以做的打掃,但此時冷氣的出風口已經變得清潔溜溜。


    結果,開始把掃除工具整理收拾好。現在能做的就是不要被罵,安靜地徹底完成掃除作業。


    不過,這個時候,走廊傳來爭論的聲音。男子的聲音尖銳高亢,應該是你要負責的吧,他大聲疾呼。接著有其他的男子也跟著開罵的樣子,但因為房門關著聽不太清楚詳細的內容。


    怎麽回事。後藤正這麽想,久川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站起來走向門口。久川稍微打開了門,那爭論的聲音也聽得更清楚了。


    「這意外的發生總之就是很奇怪,」男子大聲怒罵。「依我看遺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吧。」


    有個女子的聲音哆哆嗦嗦地回應:「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白一點,我認為就是你藏起來的啦。」


    久川把門大開,走到走廊。後藤也尾隨其後。


    「怎麽這麽吵。」久川對走廊的人說。「發生什麽事?」


    在走廊的另一頭,站著三名昨天在33俱樂部看到的男子。每一個都穿著西裝,是久川的演員同事。


    還有一個女生,穿著和後藤相同的美裝部戲服,身軀畏畏縮縮,神情害怕低著頭的女孩,就是藤木惠裏。


    一名演員滿懷著忿恨不平之氣,對久川說:「沒什麽特別的事啦。隻是,米老鼠的布偶裝到底是丟到哪兒去了,我們正在問問罷了。」


    另外一個演員說:「我們看到這個美裝人員的名牌,是叫藤木惠裏。昨天在會議上有聽過吧。就是把米老鼠搞丟的罪魁禍首.我以前就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在遊行已經搞過多少飛機了。」


    又一個演員接著說:「她呀,想當舞者不知道失敗過多少次。我想她一定是懷著怨恨把米老鼠藏起來的。」


    「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久川很冷靜地說。


    其他演員同時,困惑的臉頓時靜了下來。


    久川歎起氣地說:「突然要兼任舞台表演的工作,我知道你們也很不安。我和你們的立場是一樣的。但是,遷怒其他演員那可不行。即使是對遺失時負責的美裝人員也一樣。」


    「可是,」一個演員噘嘴說。「她還是負責這裏的人呀。不能就這樣罷休的。」


    久川撇過頭去看惠裏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惠裏不知所措地眼神相當閃爍。原本就是個弱女子,圍在一群男人堆裏被拷問,應該連想講什麽都講不出口吧。後藤心裏暗想。


    「呃,」後藤說話了。「藤木惠裏小姐是替舞台表演角色著裝的美裝部成員之一,她是照排班表規定來到這裏的……。」


    「我不是在問你。」久川不容分說地打斷。


    後藤吃驚地把話往肚裏吞。連一點異議都不容許的高壓態度。他講的話實在比美裝部上司還要嚴厲多了。


    「藤木小姐,」久川雖然漸漸恢複冷靜平穩的口氣,但表情看起來卻依舊相當嚴肅。「如你所見,演員們每位都在氣頭上。隻要你在這裏,他們的集中力就會渙散,恐怕無法好好準備舞台表演。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和其他的美裝部成員交換一下。美裝部的早瀨先生這邊,就由我來聯絡好了。」


    惠裏幾乎快哭出來的臉一個勁地凝視著地板,但也終於點頭答應,非常擔心地蜷曲著身軀離開走廊。


    走廊裏飄散著的陰險氣氛,暫時是解除了。久川深深地歎了口氣,向同夥的演員們說:「那麽,這樣就行了吧。快回到後台做舞台表演的準備。」


    久川轉身往回到更衣室。後藤跟在他後麵的時候,聽到演員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哼,裝什麽團長架子。仗著可以在舞台演出就擺個大人物的威風了。


    後藤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繼續追趕著久川。這些碎碎念的話語也是好不容易才傳到後藤的耳朵裏,久川應該沒聽見他們這些胡說八道的話吧。


    但是,剛才那種情況更是讓後藤感到按耐不住。演員們之間的對立。是夢想中的迪士尼樂園的演員們之間所發生的糾葛。竟然會有這種事存在,如果可以真的不想知道。讓夢想一直是夢想,不知該有多好。有一瞬間,後藤的腦海裏掠過後悔兩個字。


    局外人


    舞台表演的準備過程,和遊行時溫馨四溢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特別是一到主角米老鼠的更衣室,進出的演員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任何談笑聲。所有人都安靜地站著工作的樣子,宛如陣前等待的武士把鎧甲穿在身上那樣,充滿了壓迫感。


    後藤忙著收拾更衣室角落的掃除工具,而那當中米老鼠的頭部和身體等等也陸陸續續運到,並一個個地裝在穿著黑色緊身衣的久川身上。在削瘦的身軀上穿戴起襯墊,再罩上毛皮的時候,很不可思議的是久川的身體變成一看就知道那是米老鼠那樣有說服力的輪廓。再穿上手套和腳上的靴子,久川的脖子以下就完完全全是一隻米老鼠了。


    久川仍舊板著一張嚴肅的臉,雖然抬手抬腳擺起和米老鼠一樣的可愛動作,在後藤的眼裏卻映著一個非常奇妙的光景。身體的確是米老鼠沒錯,臉上卻不帶一絲笑容。正是那種平庸日本青年的認真表情。他的頭部,給人一種用cg合成出來的異樣感覺。反過來說,隻有脖子以下的部分才讓人覺得是米老鼠。


    在此出入的資深兼職人員,或可能是正職人員的套裝男女,完全沒注意拿著掃帚的後藤。所有人互不交談,沒有毫厘之差的動作,仿佛這裏就是舞台上了。


    果然,舞台表演是不一樣的。後藤望著這一切出了神。以前就聽說這裏精銳齊備,看來並不隻是傳說而已。


    在門口,有個昨天在33俱樂部看過的麵孔。是門倉浩次,那個到昨天為止還在擔任舞台表演米奇角色的男子。


    還沒有戴上頭套的久川在轉身的時候,和門倉四目相對了。久川的表情沒什麽改變,門倉也一樣。


    「好好幹啊。」門倉說。聲音既不帶感情又沙啞。


    「嗯。」久川說。兩手的拳頭像拳擊手般互相碰撞一下,調整手套的位置。


    對於不太感到壓力的久川,門倉有點不太高興的感覺。他揚起嘲笑般的嘴臉,用危言聳聽的措辭說:「在樓梯上解開鋼絲和米妮手拉手是很難的。這個時候也有很多的舞者登上舞台。小心不要撞到或跌倒,慢慢走下去比較好喔。」


    「不,」久川還是麵無表情地說。「所以我在音樂結束之前不能回到中心。我從錄影帶上已經研究過好幾次時間點。絕對可以完成給你看。」


    門倉又再次板起臉說。「代替我的角色要好好演哪。可別讓舞台表演關閉這種不名譽的事發生啊。」


    代替角色這幾個字,總覺得有被特別的強調,但久川還是不發一語,門倉隻好苦著一張臉消失在走廊上。


    久川戴上了米老鼠的頭部。頓時,房裏原本的久川庸一好像不見了,隻剩下米老鼠。全身所有的舉動沒有一個不像米老鼠,說他是在誇耀自己的演技,倒不如說這是無意識的反射動作。總之,久川的心情甚至是靈魂都已經完完全全變成米老鼠了。


    真厲害耶。後藤喃喃自語。一種銳不可擋的氣勢,就是這樣。


    從門外采出頭來的演員,向米老鼠說:「開演前十分鍾,請往舞台兩側移動。」??"


    米老鼠聽到點了點頭,開始移動腳步。在過窄門時完全沒有耳朵碰撞的失誤,輕輕鬆鬆便通過了。他現在應該有像開車時可以感覺車子寬度的那種直覺吧,後藤暗自佩服著。


    接著正職人員和資深兼職人員也向走廊前進。後藤也跟在他們後麵。一同步行在走廊上的時候,一個很像是正職人員的男子瞪著後藤看。


    男子說話了。「舞台兩側除了相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


    難道美裝部的兼職員工不算舞台表演的相關人員嗎.後藤不知所措地詢問。「我要做什麽呢?」


    「你的職務是?」男子皺著眉頭問。


    「我被分派去打掃剛才那個房間。」


    「那麽你的工作應該結束了。我們這裏不需要多餘的人手,你可以走了。」男子說完,簇擁著米老鼠離開了。


    後藤待在原地動也不動,目送著他們漸行漸遠。


    果然我還是局外人啊。禁不住地歎息,在心裏如此嘟噥著。


    意外


    天空覆蓋著厚厚的雲。看不太出來會不會下雨。遊行是要照常還是暫停,在正式開演前誰也不敢保證。後藤覺得這種天氣真的很麻煩。因為就算到最後千鈞一發地宣布中止,還是必須先作人型布偶的準備才行。


    由歌舞基地進入後台,搭乘演員專用公車再次回到服裝大樓。一大清早就上班,一直做著掃除的工作,卻一點都不覺得累。反而還有多餘的體力。即使如此還是得回到美裝部的辦公室待命,直到遊行準備時刻。


    煩躁地走向二樓辦公室。尾野一行人因為被調去支援搜查遺失的米老鼠,整個室內空蕩蕩的。除了早瀨坐在很裏麵的辦公桌埋首閱讀報紙以外,一個成員都沒有。


    仿佛在追趕後藤似的,有個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營運部的櫻木由美子飛也似地跑進辦公室。


    「早啊。」由美子向後藤打了聲招呼後,很快地衝到早瀨的跟前。她邊交出手中的文件夾邊說:「早瀨先生,這是上午和下午的遊行改為雨天模式時的確認事項,請您在這裏簽名。」


    早瀨從報紙的另一端探出頭來,說了聲喔就站了起來。「實在是辛苦你了。如果真的下雨該多好呀。」


    堂堂美裝部總監竟然露骨地希望遊行暫停,由美子以冷淡的眼光回看他。


    似乎也感覺到被斥責了,早瀨不知所措地急忙拿出印章,蓋在文件上。


    「真是麻煩你了。」由美子用幹啞的聲音說完轉身就要走。


    對於再次接近自己的由美子,後藤說話了。「哎呀。常常見到你耶。」


    「對呀。」由美子回答。「可能因為營運部經常在各部門間奔走吧。」


    「真好,感覺好充實。」後藤由衷地說。「不像我什麽都不能做。打掃完後台之後就隻是在這裏待命。如果遊行照常進行的話還可以協助演員們著裝,但如果暫停的話,完全就成了窗邊族了。」


    由美子微笑道:「待命也是工作之一喔。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緊急傳喚。」


    「是啊,話是這麽說啦。」


    這時,牆壁上廣播器傳來播報員的聲音。「業務通報。巨雷山緊急停駛。請營業部係統管理組的負責人立即前往該遊樂設施。」


    由美子麵帶愁容。「好奇怪。才剛維修過的。」


    「客人在坐遊樂設施的時候不是有可能會掉手機嗎?我以前入園的時候,也因為那個理由等了一個小時。不管客人還是演員都老是在等啊。」


    「那麽,你應該已經習慣了吧。」由美子笑笑說。「為了不時之需,我看你先找時間好好休息一會吧。」


    「我已經休息夠了。不管什麽工作我都想做。」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早瀨接起桌上的對講機。「美裝二課您好。……是要找現在手邊有空的人嗎?嗯嗯,這個,是有幾個啦。」


    早瀨的眼睛看著後藤。後藤滿懷的期待感。就是這次,會不會有什麽有意義的事情呢?他心裏這麽希望著。


    然而,早瀨的表情看著看著越來越可怕。「……怎麽會。真的是我們的成員嗎?……是,確認方麵,萬事拜托了。再見。」


    等早瀨放下電話,後藤問:「發生什麽事了。」


    「是巨雷山的事。」早瀨一臉茫然地說。「好像鐵軌上有人的樣子。而且還是個穿美裝部戲服的女子。」


    後藤吃驚地看著由美子。由美子也睜大眼睛回看後藤。


    「所以,」由美子咳嗽著說。「緊急停駛,是因為這個?是誰被壓到了嗎?」


    這樣下去不行。後藤奔了出去。「我去看一下。」


    「我也去。」由美子的聲音也追了過來。


    「喂。」早瀨的喊叫聲在背後響起。「事件的處理都交給正職人員喔。不要隨便插手啊。」


    耳朵裝出像沒聽到的樣子。後藤隻是一味地向前猛衝。被害的若真是美裝部同仁,一定要確認她的安危。雖然隻有一天,也是在同個職場中共事的夥伴。如果真的受傷的話,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舞者


    在舞台上有演員們不得奔跑的規定。昨天要前往灰姑娘城堡神秘之旅也是如此。這樣的規定真令人著急。後藤和由美子兩個人,像比賽競走似地快步走向巨雷山。


    演員們拉開嗓門大喊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落地響起。「因為巨雷山的安全裝置啟動而緊急停駛,所以現在不能使用。再次開放的時間還未確定。真的很抱歉,請各位多加享用其他的遊樂設施。」


    迪士尼樂園裏頭唯一也是最大的正統雲霄飛車。由於是超人氣的遊樂設施,聽到停駛通知的客人行列還是不輕易離開。不動如山的隊伍依舊,自土黃色的岩山一路伸展至西部樂園。


    由美子從隊伍旁邊穿過去,走進岩山側麵的模擬洞穴出入口。有個『除相關人員禁止進入』的立脾,也拉起了圍繩。由美子一鑽過繩索,便奔跑起來。


    後藤也跟著追了上去。這條通路從外麵可看到的範圍內,全都被如岩石般花紋的牆壁壁花給包圍著,但是轉過第一個彎後,就近入了露出鋼骨架子的後台。顧名思義,這裏就是岩山的內部。順著那條通路直直走下去,隨著大角度的鐵製樓梯一路攀升。再走下去還有通路,前方是個三岔口。


    由美子站在三岔口的中央環顧四周,大概是這條吧,說完又再往前跑了。


    後藤依然在由美子的身後追趕著。蛇行的通路變得愈來愈狹窄,也有不彎腰就過不去的地方。再走一陣子,前方有喧雜的聲音傳來。由美子放慢了腳步。


    通路的前方接連著一棟小房間,在那裏有幾個演員,還有幾個和警衛。每個人瞼上都浮現困惑的神情。房間內側有一道矮階梯,連接著緊急出口。在那個大門敞開的另一側,可以清楚看見岩山的山穀和軌道。平常應該會有巨雷山的飛車呼嘯而過,緊急出口也是關閉的吧。但現在不管是飛車經過的聲音還是客人歡呼的聲音都聽不見。


    有一個警衛站在緊急出口頻頻向外張望。


    由美子靠近警衛說:「發生什麽事了。」


    警衛回頭看著她說:「這個斜坡前麵有個美裝部的女人坐在鐵軌上。還好飛車是在轉彎之前緊急煞車,所以並沒有讓客人們看到。」???「所以,飛車上的客人們全都平安無事羅。」


    「當然。他們從緊急出口的分歧點回到起點了。」警後從樓梯下來,走向牆邊的監視器。「問題出在這個女人啊。」


    監視器顯示出來的,是在巨雷山隨處可見的攝影機拍成的映像,十六分割的畫麵。其中一個畫麵裏,有一個垂頭喪氣的女子,坐在平緩的曲線軌道上。她的確穿著美裝部的水藍色外套。


    凝神一看,後藤隨即認出那個女生是誰。不自覺說了出來。「是藤木惠裏。」


    由美子很驚訝地上衝到監視器前麵。想要把臉貼在螢幕上似的,仔細看著那個不太清楚的畫麵後,她怯怯地對後藤說:「的確是藤木小姐本人沒錯。」


    沒幾秒就立刻站了起來。隻能想到她是故意走進巨雷山的軌道上的。而她的意圖,也是昭然若揭了。


    後藤不自覺地跑起來。當他走上樓梯接近緊急出口的時候,警衛追上了他,並且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警衛大喊。「你是打算去哪裏。」


    「這還用問。當然是把她帶回來。」


    「不行。這種情況能在鐵軌上行走的隻有正職人員和工程師。」


    「什麽話。」後藤咋舌。「這種時候還要遵守什麽規定嗎?太不像話了。」


    「後藤,」由美子有些困擾地叫住他。「兼職員工本來就不準進入遊樂設施的工作場所的。而且巨雷山也停了,對惠裏妹妹來說也沒什麽危險,我們還是等其他員工來再說吧。」


    後藤凝視著由美子暗想。自己和由美子在意識上是有差距的。那個差距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呢?明明同樣都是站在兼職員工的立場啊。


    其實答案很明顯。因為自己是美裝部的成員。雖然隻有昨天一天,和藤木惠裏在同個部門做同樣的工作,而後屢次看著她被窮追猛打,陷入痛苦的僵局裏。就算隻有這樣,也足以讓自己感同身受了。


    「我不能袖手不管。」後藤這麽說,走向緊急出口。


    「後藤,」由美子想阻止他的聲音由背後傳來。「別鬧了。不要去啦。」


    同時還聽到警衛的聲音。「如果違反規定小心被解雇喔。」


    那個聲音並不足以影響後藤的決心。反而是在後藤背後推了一把。因為這樣就會被解雇的職場,自己也不想幹了。同事想要自殺耶。還要最好裝作沒看見,怎麽可能會有這種想法。


    後藤走到外麵來。站到巨雷山的鐵軌上。


    這條模擬岩山山穀間的行進軌道,感覺比當客人乘坐時幅度寬多了。砂石道路上等間隔地鋪著枕木,兩條軌道行走其上。看上去和電車一樣,不過構造上比較複雜。在車軌內側有幾個凹槽。詳細的構成是不知道,但應該是車輛的某一部分和那凹槽相接合,以防止脫軌的結構吧。


    踏著砂石道路往坡道上爬。在多雲的天空下,岩山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但不知是不是從平常就遭受風吹日曬的關係,已經被腐朽地到處都是小洞,有的還露出鋼筋的骨架。不過因為是高速通過,客人們也看不出來吧。


    在蜿蜒的軌道上走了一陣,隨即看到坐在那裏的人影。


    藤木惠裏坐在一條鐵軌上,抱著膝注視著地麵。


    後藤慢慢地走近。


    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惠裏抬起了頭。僵硬的臉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往後退。


    「藤木惠裏小姐。」後藤叫喚她。


    惠裏發出近似喊叫的聲音。「別過來。」


    她受到驚嚇了。不僅是激動,神經似乎已經緊繃到亢奮的狀態。顯然現在必須很冷靜地說服她才行。


    「冷靜一點。」後藤停在原地。「你坐在那種地方,是想死嗎?現在巨雷山停駛了。你已經不會被碾過羅。」


    然而在那個時候,軌道上聽到車輛滑過如金屬般清脆的聲音。轟隆隆的聲響愈來愈近。後藤嚇到,全身僵直在那裏。


    不過,那個聲音卻從對麵的岩山穿過去,又漸漸變小聲了。


    後藤放心地吐了口大氣。原來那不是飛車,而是平行經過的西部沿河鐵路的聲音。還好。做個深呼吸,消除一下自己的緊張。下意識地對惠裏笑了。


    惠裏這邊,好像察覺到後藤的膽小,很明顯地浮出失望的表情坐了下來。


    對於背過臉去的惠裏,後藤啞口無言。


    看來,最初想要裝沉著冷靜的計劃已經夭折了。惠裏應該把後藤當作不可信賴的男人了吧。


    果然,臨陣磨槍的演技是不行的。還是隻有坦開心胸,以真實的心情相對。後藤改變了想法。


    後藤沉默了一會兒,把目光朝向惠裏。用好不容易才聽得清楚的細線般音量,惠裏小聲地說:「你是美裝部的人嗎?」


    惠裏看著後藤身上穿戲服。後藤點點頭說:「對。我是美裝二課的後藤。你可能不記得了,不過我們昨天在遊行大樓前有碰過麵喔。」


    「這麽說來,你是兼職員工?」


    「嗯。和你一樣是兼職員工。」


    是喔。惠裏嘴裏嘟噥著,表情仍舊暗淡地低著頭。


    後藤邊搔著頭邊說:「還是你是希望有正職員工來嗎?」


    惠裏的臉沒有抬起來。「也不是那樣啦……」


    言行不一,後藤感覺到惠裏真正想講的似乎就在這裏。「那個。會站在這種地方,不就是為了跟正職人員見個麵說個話嗎?其實你並不是真的想死對吧?」


    場麵沉靜了一會。


    「這個嘛,」惠裏說:「我也不知道。」


    後藤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自殺,也改變不了跟她應對的方式。聽說也有明明沒有死的念頭,卻以自殺未遂來引起學校老師或職場上司注意力的人。惠裏的本意到底是哪個,光想弄懂這一點就十分困難了。


    不過,惠裏似乎察覺到後藤的疑惑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喔。」


    「呃?」


    「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自殺。連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看惠裏滿臉愁容,後藤心想她現在講的應該是真心話了。如果自殺隻是胡扯的話,就不會說出不知道自己心情這種話了。


    「那個,」後藤相當謹慎地說話。「你的痛苦,我能了解。大家都想知道米老鼠的下落,你被那樣質問,像犯人一樣對待……。任誰都會沮喪的。」


    惠裏用手捂住口、俯著臉。肩膀微微地顫動。好像在哭的樣子。


    後藤愈來愈迷惑了。完全沒個主張到底要講什麽比較好。


    總之,他盡可能地用所想到的語言表達他所知道的惠裏。「惠裏你啊,聽說想當舞者對不對?因為你外型也漂亮,舞也跳得很好的樣子呀。」


    惠裏的肩膀停止顫抖。


    稍微地抬頭,惠裏開始嘀咕:「但是舞者甄試落選了。好幾次都是。」


    「哎唷,那種東西,和運氣也是很有關係的嘛……」


    惠裏歪著脖子說:「總是隻有我跳不好。練習時可以做到的,一到了甄試的會場,就做不出來了。身體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連書上說的都跳不熟練,還被人家認為是初學者以下的水準。」


    「正式上場的時候會緊張嘛。」


    「如果變成舞者的話就一直都是正式來的。但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應付那樣的場麵。所以就落選了。」


    「不過,」後藤提出了很簡單的疑問。「你又何必留在這裏當演員,還在美裝部工作呢?不是應該表現出自己除了舞者其他都不做的意願嗎?」


    「當演員是我最優先的選擇。既有知識,又可以定期參加甄選試鏡,而且…」


    「而且,怎樣?」


    「就算不當舞者,這個工作也很快樂。」


    很快樂。令人意外的答案。從看起來那麽痛苦的惠裏口中,竟然聽到那樣出人意表的回答。


    「這樣啊。」後藤掩藏自己的吃驚。「還真有點,令人意外呀。」


    惠裏看著後藤。眼睛有些紅紅的。「意外?」


    「因為,」後藤在距離惠裏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隻是把布偶裝弄壞就被罵成那個樣子……」


    「你看到了?」


    「就正好路過……」


    「那是我自己不好。因為我想一個人做完工作,不要麻煩其他男生來幫忙……」


    「我不懂。明明就想要當舞者,但現在做的事,隻是幫演員戴上又大又重的頭部拉上布偶裝背後的拉鏈罷了。」


    「你不也是美裝部的人嗎?你不覺得工作很快樂嗎?」惠裏看了看後藤胸口上的名牌。「呃……」


    後藤起身走近惠裏。和她並肩坐著,然後指著自己胸口的名牌。「我是後藤。後藤大輔。昨天才加入的新成員。」


    這時的惠裏似乎沒了警戒心,而且緩和了緊張的心情,臉上還浮現笑容。惠裏又再接著問:「所以,你算是後輩羅?」


    「是啊。老說些好像很偉大的話真是不好意思。我現在才等級1而已。」後藤如是說。自己也是,終於有機會很坦率地表達心情了。「說實在話,工作開不開心,我不是很清楚。」


    「為什麽?」


    「為什麽啊……」後藤用手指搔搔額頭。「被雇用為兼職員工以前,在進修時不是學過迪士尼的治理哲學嗎?華特·迪士尼因為自己是電影製作人,所以迪士尼樂園不是以普通遊樂園而是以電影式的想法成立的。入園口隻有一個,從那裏通往世界市集,還看得到灰姑娘的城堡…什麽的,因為很注重故事性嘛。而且內容都相當有趣呀。隨著世界市集越往裏走的道路寬度會很微妙地變窄喔。就因為這樣造成遠近的錯覺,好像灰姑娘的城堡在很遠的地方等等的…。真的覺得好厲害呀。從這裏到那裏全部都考慮到了。當時我就想如果能夠在這個如夢似幻的地方工作該是多快樂的事情。」


    惠裏點點頭。「任誰都會這麽想的。」


    「我也很喜歡把在這裏工作的人都稱為演員這種想法。在舞台上人人都笑眯眯的。為了守護客人的夢想,大家都同心協力地一起努力。的確讓人覺得夢想與魔法的王國是真正存在的。等我開始工作之後,也會想做這些事吧。隻是……」


    「在美裝部被差遣有什麽不滿嗎?」


    「不是。」嘴上這麽說但也不全都是否定的意思。後藤心裏這麽想,一邊修正自己接下來的話。「嗯,這個嘛,確實我也是想要站在前台工作啦。相較之下,或許是普遍皆然的現象啦,存在於內部的還是現實世界。或許是我太天真了,自以為以客人身分來迪士尼遊玩時所抱持的印象和同樣的世界也會在後台延伸開來。認為這可能是一個沒有個人好惡、對立、甚至是爭吵的工作職場。但實則不然。感覺和之前其他的打工沒什麽不一樣。兼職員工還是在正職人員之下。隻是按照工作說明書的指示行動。老實說,我打從心底感到失望。更進一步認識到這裏有的一切都是人為造成的。就像眼前這座岩山一樣。」???惠裏的眼睛睜得老大,目不轉睛地聽後藤說。然後她用很認真的眼神看著後藤問:「你想辭職嗎?」


    「那個呀,」後藤不經意地笑了出來。「很不可思議。辭職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想過。怎麽會變成這種想法呢。硬要說的話,可能是因為我了解這裏本來就不是魔法世界吧……,正因為能理解討厭所有的東西都是人為的感覺,所以我們更要在背後支持才行。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我是不太懂啦。」


    「嗬嗬,其實我也不是完全能夠接受這事實啦。不過,美裝部對每一隻人型布偶,都要負全部的責任。其他的部門也是,各自與客人目光所及的事物有關。或許迪士尼樂園經營方針是總公司的人在管沒錯,但存在於這個主題樂園裏的所有幻想,是由我們這些兼職員工的演員演出親手創造出來的。可以取代我們的人可能有成千上萬個,但隻要我待在這裏的一天,我們就是支撐著迪士尼樂園這件事是不會變的。所以不努力不行,嗯,我想過類似這種事啦。」


    其實不全然都是真心話,後藤自己也心裏有數。講得過於漂亮了。對自己工作的定義,雖然也有無法認同的地方,但為了說服惠裏也隻能這樣了。


    後藤這番含糊的話,似乎完全傳達給惠裏的樣子。雖然表情沒怎麽釋懷,但惠裏還是點了點頭。「或許你說的沒錯。我認為工作的快樂,就是看到客人們愉悅來玩的模樣……」


    後藤有些迷惘了。對於自己口中所讚頌的工作職場,總覺得有些詭譎但還是得接受。和這樣的後藤相比,惠裏單純多了。甚至,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地努力將迪士尼樂園的精神和哲學深植入自己的心中。


    真是純樸的女子。也是因為如此才容易受傷吧。


    如果是這樣更不能不管她。後藤暗想。


    「打起精神吧。」後藤說。「你現在也是為客人編織夢想的演員之一。然後,最終也要實現你自己當上舞者的夢想。希望也還沒有破滅,不可以中途放棄喔。」


    惠裏雖然低著頭一語不發,不久也落下豆大的淚珠。每當淚珠滑落至臉頰,她就用指尖迅速地擦拭幹淨。


    「謝謝你。」惠裏說。


    「不客氣。」後藤笑著說。「來,我們回去吧。」


    惠裏點點頭,慢慢地站起來。麵對已經起身準備跨步的後藤背影,惠裏輕悄地喚了聲。「後藤。」


    「什麽事?」後藤回過頭。


    「我啊,」惠裏一臉認真、輕輕地說:「米老鼠不是我偷的,我也沒有把他藏起來。」


    後藤凝視著惠裏,惠裏也看著他。四周被寂靜包圍。隻聽到從遠方,蒸汽船的汽笛聲乘風而來。


    「我相信你。」後藤點著頭說。


    惠裏臉上浮現一抹笑容,相當自然的微笑。


    突然,有數個踏踩砂石的腳步聲傳來。後藤往前方看。


    幾名穿著西裝的男子,自鐵軌上飛也似地朝這裏趕過來。是陌生的臉。可能是正職人員,不過和昨天在33俱樂部的那群人相比,很明顯不是同性質的人。表情更嚴肅、目光更銳利,而且言行舉止更是一絲不苟。


    帶頭的一個高大的男子,兩手插著口袋走近。凝神俯視著惠裏。


    「我是調查部的沼丘重鬆。」那名男子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嗎?搞到遊樂設施因你停擺,你知道這對我們公司是多大的損害嗎?」


    突如其來的的一番叱責,惠裏的臉上浮現疑惑與恐懼交集的表情。後藤認為這樣太不講理了。這名叫做沼丘的男子,應該是聽到惠裏坐在這裏不走而趕過來的,但現在的情況正在變化。


    後藤開口了:「沼丘先生,這個,她已經……」


    然而,沼丘隻看了後藤一眼,就再度把視線回到惠裏身上。摻雜著怒意,他一把扭住惠裏的手腕。


    「過來。」沼丘大聲斥責。「再添麻煩的話,我會要求你賠償的。」


    惠裏的臉部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了,想必沼丘是握得相當用力。


    「請等等。」後藤向沼丘說。「她也是有內情……」


    「不要妨礙我。」沼丘掄起另一隻手,在後藤臉頰上重重地打了一記。


    不自覺踉蹌幾步的激痛。而後,麻痹般的疼痛延伸至半張臉。後藤咬著牙忍耐著痛苦。


    惠裏膽怯的臉望著後藤。而後藤能回報給惠裏的,也隻有注視著她而已。


    沼丘將惠裏帶走。其他的男子也一擁而上準備要走。


    離開之際,一個男子回頭看著後藤說:「你也快點跟來。」


    後藤隻是站在原地。如果可以的話,自己真想代替惠裏坐在鐵軌上。這樣的想法掠過心頭。如果有可以反抗那些個家夥的選擇,至少自己也會想選下去。


    不過,自己做不到那樣。惠裏被帶走了。她的處境真令人擔心得不得了。惠裏自行進入遊樂設施的軌道上妨礙了正常運作,這是鐵睜睜的事實。又扯上米老鼠布偶裝的遺失事件,她肯定會遭受執拗的追問。


    可以為惠裏辯護的,隻有自己了。因為這個想法,後藤跟在那群男子後麵。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幫忙辯解什麽。但是,不能讓她一個人承受。


    未成年


    後藤回到巨雷山的岩山裏頭,小房間裏聚集了一大群人在吩擾著。幾乎都是身穿西裝的正職人員,每個表情看起來都很嚴肅,讓旁人感覺到宛如刑警或是檢察官的壓迫感。


    惠裏在那群男子之中。眼睛盯著地板,身體蜷曲著,好像很害怕地不停顫抖。


    那個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後藤感覺胸口好像糾結在一起。先不論惠裏是不是真的有斷然實行的意誌,她想要自殺的意圖是相當明顯的,也不難推測她因為米老鼠遺失而被嚴厲追究責任之下所產生的龐大壓力。而且很不幸的,看不出來惠裏擁有足以承擔那種壓力的堅強心靈。


    後藤和櫻木由美子四目相對。由美子被那群西裝男子擠到牆邊,隻能不斷以不安的神情看著後藤。後藤轉移自己的目光。做出讓由美子擔心的事情,不知為何感到有點後悔。


    調查部的沼丘拿著手機頻頻講話,好不容易掛斷之後,轉過身來麵對其他的人。


    「果然還是認為通報警察不太好。」


    職員們紛紛發出詫異的聲音。「為什麽?妨害遊樂設施正常運作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啊。」


    「但做出妨害行為的是我們自己園內的演員,萬萬不能公開。況且,警方如果調查自殺未遂的動機,那米老鼠遺失事件就會被偵訊。如果人型布偶不見的事被美國迪士尼總公司知道的話,我們會以違反契約被起訴。」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對於米老鼠遺失除了園內的搜索行動以外,什麽方法也沒想這件事如果之後被知道了,更可能被質疑吧。既然有可能是被人偷走的話,提出被害申報才能規避責任不是嗎?」


    「說什麽蠢話。」另一個職員厲聲道。「提出被害申報,米老鼠布偶裝遺失這件事就會被報導出來。公開地說米老鼠是布偶就已經違反與總公司的契約了。米老鼠人型布偶是不存在的。麵對外界時,一定要貫徹這種態度才行。」


    其他職員也七嘴八舌地發言起來。「但是,如果人型布偶流到外頭去怎麽辦?雖說有保全警鈴會響的防盜措施,萬一真的被巧妙地搬出去呢?如果突然在哪裏發現米老鼠人型布偶怎麽辦?被當成遺失物品送到警察局的話,整個過程可能會有照片登在報紙上。米老鼠的頭和身體還有手套,全部被攤在桌上拍照,而且還流到媒體那裏怎麽辦?慎防起見,有必要事先和警方溝通才行。」


    「也要向媒體請求協助比較好。」一名年長的職員說。「和誘拐事件一樣號召他們與我們訂定協議,事先說好對米老鼠人型布偶相關的報導一律壓下來。」


    一群人騷動起來,每個穿西裝的都紛紛高談闊論起來,好像完全沒人要聽別人怎麽說。這樣喧囂的場麵,和站在牆邊的演員們形成鮮明的對比。


    「安靜。」沼丘皺著眉頭說。「和各界媒體的聯係要交付上級判斷才行,要執行也是交給媒體公關部來做就可以了。我們調查部要考量的,是如何暗中處理。如果聽完這個女人的內情一切原委就能明朗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惠裏身上。惠裏微微顫動的身軀一瞬間,被嚇到愣住了。


    有一名職員說了:「昨天我問過美裝部的人,她今年好像才十九歲。因為是未成年的兼職人員,把她的親人叫來比較好吧。」


    「這樣啊,」沼丘說。「那也連絡她家裏人吧。總之,要聽她為什麽自殺未遂的原因吧。那,快說吧。」


    在被沼丘強行拉走的時候,惠裏的眼神對後藤發出了求救訊號。紅了雙眼,現在的表情也是看起來快哭了似的。


    她似乎想訴說些什麽。後藤有這樣的直覺。但是,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她連開口說話都沒辦法。正職人員們也太過把她當犯人對待了。


    「請等一下,」後藤跑到沼丘麵前。「她會走進鐵軌的原因是,如果她不這麽做就無法和各位正職人員見麵及說話了……」


    不過,沼丘高舉單手製止後藤的抗議。而他在看過後藤的名牌後,采取高壓態度說話了:「後藤大輔,你是以兼職人員的身分在美裝部工作對吧。有件事想問你,今天接下來的預定工作是?」


    「呃,」後藤結結巴巴地,在腦海中確認了排班表。「上午舞台表演結束後,還要去打掃後台……」


    「那麽,差不多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吧。我們公司是給你時薪。在上班時間內,每一小時你都該做對公司有貢獻的事,之後才有接受給付的價值。這層意思請你先好好厘清。這裏既不是學校,也不是夢想的王國。是公司。」


    沼丘冰冷的眼神直盯著後藤。那是不管多強勢的男人也會被嚇得縮成一團的炯炯目光。後藤僵住了。有種連移開視線都辦不到的真實感,壓倒性的實力落差清清楚楚地顯示出來。


    雙方對峙了數秒。沼丘抓著惠裏的手腕準備離開。惠裏作出抵抗的動作,但馬上就屈服於力量。一個不得不就範的畫麵呈現在眼前。惠裏已經淚水盈框。


    西裝男子們跟隨著沼丘,一個一個離開了。有幾個人不時回頭望望後藤,而那些視線,也都同樣冷淡。絲毫沒有需要聽兼職人員意見的感覺。


    有一段時間,後藤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正職人員步行在通道上遠去的背影。


    時間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眼前一條手帕遞了過來。


    後藤看著那條手帕的主人。由美子依然麵無表情地看著後藤。「你的臉頰腫起來了。」由美子嘟噥著。「而且,還流了點血。」


    不想把手帕弄髒。後藤用手指輕觸臉頰。嘴唇的確感覺到刺痛。看了看手指,上麵沾著紅紅的東西。


    「沒關係啦。」後藤笑著說。「走吧,該去歌舞基地了。」


    麵對想說些什麽的由美子,現在的後藤什麽都不想聽。不管是被責罵也好,或是承擔憂慮也好,現狀都是不變的。惠裏在精神上被逼到絕境,還被正職人員們強行帶走。而自己麵對那些舉動的正職人員連報一箭之仇都做不到。


    一邊從背後感覺到由美子和遊樂設施演員們的視線,後藤往前走去。


    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麽。還是跑錯地方了。這樣的疑問突然在腦海中掠過。


    更衣室


    前往明日樂園的途中,歌舞基地那兒走來大批客人。舞台被寂靜包圍。舞台表演好像已經結束了。


    後藤加快了腳步。原本應該在最後一幕之前就回到後台待命的。雖說脫米老鼠布偶裝不是後藤的工作,但也有可能會被派到一些雜務。米老鼠回到更衣室的時候,後藤也有在場的必要。


    爬上後門進去的樓梯。在走廊上跑著,往米老鼠更衣室的方向去。


    到那一看,更衣室的門口大開,資深的美裝部成員正從推車上搬出很大的青色袋子。那是在搬運布偶裝的時候,為了不讓客人們看到而使用的的袋子。要把米老鼠的人型布偶搬到幹燥機那兒,以備下午的舞台表演使用。除了分辨各角色的不同之外,資深人員的工作內容和後藤沒有太大的差異。資深人員們看了後藤一眼,冷冷地說:「你遲到了。」


    「真是抱歉。」後藤低頭賠禮。


    不過,這些美裝部的前輩並沒有問後藤遲到的理由。一邊押著推車離去一邊說。「快去清掃更衣室。下午的表演是從兩點開始。」


    是的。後藤有氣無力地回答。目送著美裝部資深入員離開,他朝更衣室的門走去。


    後藤和從門裏走出來的一名穿西裝正職人員四目交接。這個職員對後藤一句話也沒說。雖說也是總公司的人,大概是因為所在的部門不同就不會聽到什麽騷動吧。但是,隱約透出想把自己放在比兼職人員心理上更優勢的立場上的幼稚態度,跟調查部的那些人還挺像的。當然眼前的這個男子,擦身而過時也用有點輕蔑的眼神看著後藤。


    後藤進了後台。明明今天早上才剛打掃過的,但現在房間內已經亂七八糟。紙屑啦彩帶什麽的,還有可能是修複布偶用的剪刀啦黏著劑等等都散在地上。


    昨天擔任遊行著裝人員的後藤,知道單一次的作業過程會製造出相當大量的垃圾。不過,現在更衣室散亂的樣子並不尋常。平常美裝部的成員會為了遊行準備而站在道路兩旁作業,大家都會一邊進行換裝一邊收拾工具,或是把垃圾集中在同一個地方等等的。對於正職人員和資深同仁來說似乎沒有這層考量。


    邊歎著氣,取出垃圾袋一邊收拾。這時候,房間深處發出了聲音。


    從屏風的另一側走出久川庸一的身影。他穿的白襯衫胸前是敞開的。好像正在換衣服的樣子。


    「啊,真是失禮了。」後藤說,「我是想進來打掃的。」


    久川扣著襯衫的鈕扣,麵無表情地說。「沒關係。繼續吧。」


    「是。」後藤撿起紙屑,放進垃圾袋。


    有一段時間沉默的作業持續著。把可燃物丟進回收垃圾袋,再把道具類用品排列在推車上。正職人員們隨手喝完的空罐子,分成鋁罐和鐵罐放入各別袋子裏。這些工作埋頭苦幹了好一會兒。


    突然,久川打破了沉默。「藤木惠裏小姐,她會很不安吧。」


    後藤吃驚地抬頭。久川站在鏡子麵前調整領帶,視線並沒有朝向後藤這邊。


    「您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後藤問。


    「剛才聽說有人走進巨雷山鐵軌裏頭這件事,也知道出動了調查部人員的事。」久川邊扣袖口的鈕扣邊說:「不叫警衛部反而叫調查部的人,應該就是在懷疑她和人型布偶遺失事件有關吧。」


    「是的。」後藤走近久川說。「說得好像真的是惠裏偷的一樣。確實跑進鐵軌是不好的,但是卻連解釋都不肯聽……」


    但是久川卻用平淡的口氣就把後藤給折服了。「她在舞台表演結束時,本來就有責任要看好米老鼠的布偶裝。現在是在她的管理下出了狀況遺失了米老鼠。這個事實,是改變不了的吧。」


    「那個,話是這麽說沒錯……」


    久川穿上外套,一步步走向窗口,側麵是一張展現不出任何同情心的臉。


    這個男人雖然是在現場工作,終究也不過是另一名正職人員吧。正因為法律學係的背景讓他一舉一動都像檢察官一樣。後藤感覺好灰心,不管在哪裏都找不到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忽然,久川停下了腳步。像在思考什麽似地站了一陣子,而後慢慢地回頭。


    ,? 久川用相當認真的表情盯著後藤說:「下午的遊行和舞台表演結束後,我也會去了解情況。要他們做出公正的調查,然後,也盡可能地不讓藤木惠裏小姐受到不當的壓力。」


    後藤瞬間傻眼了。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慌張地回答:「是。請您務必多多幫忙。」


    總是很嚴肅的久川,現在看起來表情祥和多了。打掃工作,就拜托你了。久川這麽說完,就走出門外了。


    後藤到現在還是呆若木雞地杵在原地。但是,他心中的想法跟剛才為止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有希望了。這種想法第一次植入心頭。感覺像走在一片漆黑看不見前方的路上,突然出現了一道微弱的曙光一樣。


    不對,等等。那個久川,真的是因為同情心而主動出麵的嗎?這樣的懷疑在腦海中打轉。即便如此,後藤還是決定把自己猜疑心轟走。一定會有了解自己的人。如果不是那個久川,又怎麽說得出口呢。


    奇奇和帝帝


    櫻木由美子從世界市集朝探險樂園的方向前進,步行在二十世紀中的美式街道上。平常經過這一帶時,常會被問到加勒比海盜在哪兒。大概因為那個遊樂設施的入口小,比較難找到的關係。不過今天卻沒聽到有人問。客人也零零星星。因為天空的情況怪怪的。


    抬頭一看,空中覆蓋著厚厚的雲層。眼看就要下雨了。但是,現在還不確定下午的遊行會不會暫停。舞濱的氣候使然吧,即使千葉縣一帶下大雨,但迪士尼樂園仍會有微弱的日光,這種情況相當頻繁。這可能也是迪士尼的魔法之一吧。對遊園客人來說是可以到最後仍抱持希望的趣聞。對於期待下雨天暫停的美裝部成員們來說,卻是一件悲慘的事。


    進入探險樂園,看見客人們都集中在中央的廣場。奇奇和帝帝四處亂跑,並且和追上他們的客人一起拍照留念。奇妙的是,這兩隻布偶身上穿的是在波裏尼西亞伊甸樂園晚餐表演裏的衣服。


    由美子有點納悶。穿那件衣服在自由迎賓是很少見的。


    在離扮裝演員不遠處,站著一名穿著美裝部戲服的男子。由美子對那名眼熟的演員叫了一聲:「尾野先生。」


    「喔,小由美呀。」尾野還是板著一張臉,直盯著遠方那兩隻花栗鼠。


    「怎麽了呀。平常不會在舞台上的美裝部成員,卻跑來自由迎賓啊。」


    「都是為了那衣服啦。」尾野說。「因為這種天氣非得盡量留住客人才行。而且探險樂園裏頭也沒有新的遊樂設施所以人氣不多。所以,想說用自由迎賓來問候客人,隻是現在沒人在用的布偶,隻剩下晚餐表演的奇奇和帝帝。而且符合兩名演員的體格,也隻有晚餐表演的布偶裝而已。」


    「把舞台用的拿來自由迎賓?如果客人摸到之後把它們身上的裝飾品拿走的話……」


    「所以,我在這裏待命呀。」尾野掀開外套給由美子看。在外套內側有黏著劑和剪刀、縫紉組合箱等工具。


    「辛苦了。」由美子微笑地說。「但是,你不能在客人麵前修補布偶裝吧。」


    「這你不用擔心。我會把它帶到附近的樹蔭下,然後快速地修理。倒是你,在舞台上講這種內部的事可以嗎?在有客人的場所裏所有會破壞夢想的言論都是嚴禁的吧。」


    由美子歎起氣來。對耶,她嘀咕道,背誦著刻在腦海中的手冊內容。「前台是提供表演的場所,也是提供服務給客人的場所。不能帶有私人情感,必須表現充滿親和力的演出……嗎。今天的我真是不及格。老是想到現實麵去。」


    「藤木惠裏的事啊。」尾野問。「早瀨先生也頭痛得很。到底會變成怎樣他也沒了頭緒。」


    「還有,」由美子說。「後藤大輔也是。」


    尾野看了由美子一眼。「你很在意那家夥喔。」


    「說是在意嘛……」由美子噗嗤地笑了出來。確實,自己似乎是在掛念著什麽。「該怎麽說呢,總回想起自己剛進來工作那時候。做什麽事都很拚命,但卻又什麽都做不好,還在作夢的時候。」


    「那是因為他有一隻腳還踩在客人那一邊吧。別擔心,他總有一天會變成我們這邊的人。」


    我們這邊。所以說,這裏是夢醒者集中的世界。夢想不是自己要看的東西而是自己要給予客人的東西,這裏是能完全明白這件事的人們集合而成的後台。


    我是在什麽時候,變成其中一員的呢?我們能說自己在給予客人們什麽東西嗎?夢想。幻想。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嗎?


    有個角色跑過來,鼻頭紅紅的,一看就知道是帝帝。而後頭追過來的客人,看到由美子便說:「不好意思,可以幫我照張相嗎?」


    「嗯嗯,當然可以。」由美子說完便接過客人的相機。


    埋頭在幫客人攝影的作業當中,由美子想借此趕跑心中的疑問。她從鏡頭裏看出去,在被四角方框隔出來的小世界裏,帝帝身旁有個揚嘴微笑的客人身影。


    夢想確實是存在的,不過是對客人們來說的夢想。我不能參與這個夢想。隻能支持而已。這樣的想法不知為何,在由美子的內心蕩漾開來。


    仇恨


    久川庸一走向世界市集的33俱樂部。


    和穿著米老鼠布偶裝時不同,周圍的客人誰也沒注意到他。有個矮小的男人獨自在走路,在人們的眼中大概隻看到這些吧。


    陰沉沉的厚雲層下,因為天空飄起綿綿細雨,往出口方向走的客人也不少。明明才剛過三點,卻籠罩著黃昏般的陰暗。搞不好連今晚的夢之光電子大遊行都會暫停。根據氣象局報導,傍晚過後很可能會遭遇局部性的豪雨。對來遊玩的客人來說很可惜,但久川卻是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因為之前的事件讓演員們的整合力下降了。現在要集合演員來扮演迪士尼角色,是不合理且白費力氣的工作。


    到達33俱樂部。推開大門,果真和聽到的通知一樣聚集了大批職員。


    每個男子都很高。與其這麽說,不如說這世界上幾乎所有男子都比久川高。也因為這個身高的關係,以前在劇團的時候喪失好多次表演的機會。但現在,卻是扮演世界最知名的米老鼠。即便如此,沒有裝扮還是不能演好角色。那些身材高的男子,言行好像看不太到自己一樣,視線總是在自己的頭上交錯。雖然是已經習慣了,但心裏還是不太舒服。


    藤木惠裏小小的身軀坐在沙發上。打從心底害怕周圍這種壓迫感的樣子。他們那樣精神上的逼問,到底能產生什麽效果呢?久川感覺到有些可疑。


    久川也認識的調查人員沼丘,正在和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談話。「所以,你的意思是法務部的人說叫警方來比較好嗎?」


    是的,禿頭的男子點頭說:「刑事上來說,根據刑法第二三四條,因為考慮到強製妨害業務的罪名成立,通報警方也沒什麽奇怪。不過,她雖然隻是兼職但也還是員工,所以要不要通知警方,還是可以交由公司判斷。」


    「哼。」沼丘嗤之以鼻。「上級再三交代,這件事情就公司的立場希望盡可能不要曝光。要通報實質上是不行的。」


    久川不太高興了。沼丘故意放大音量,把和法務部人員的談話內容讓惠裏聽到。


    接下來搞不好還要談到損害賠償的事。似乎已經確定她就是偷竊米老鼠人型布偶的竊盜犯,正在施壓逼她自白一樣。


    為什麽要這樣把她當作犯人呢?明明什麽證據都沒有。根本就隻是基於對兼職人員的歧視所造成的不信任感,最終心生猜忌的結果而已吧。


    沒有人注意到久川已經來到33俱樂部。久川環顧四周,確認附近還有沒有認識的人,過了不久,發現對象了。在室內唯一一個,和久川視線一樣高的男子。雖然不太想見麵,但總不能完全無視。


    「門倉,」久川出聲叫那名男子。「你在這啊。」


    抱著手臂靠牆站著的門倉,瞧了久川一眼,不太高興地轉移開視線。「因為我閑啊。在布偶裝找到之前,沒有我的工作。」


    久川站在門倉旁邊,一樣斜靠在牆邊。「這樣啊。」


    門倉一邊眺望在33俱樂部中央得意非凡地張牙舞爪的調查部人員,一邊小聲地問久川:「舞台表演,怎麽樣了。」


    久川邊歎氣邊說:「果然三次就很辛苦。就算記得表演內容身體也會不聽使喚。米妮也因為動太多而累翻了。」


    「夏天的話要演四場。」門倉麵無表情地說。「每天重複演出的話,體力也會跟著變好。隻是要兼顧遊行表演是不可能的吧。」


    「這你不用擔心,眼下我會撐過去的。」


    嗯~。門倉小聲地回應。「最好是這樣。」


    雖然語氣令人不太舒服,但久川什麽也沒說。和同樣是演米老鼠的人吵架,對事情的發展是沒有幫助的。隻會讓氣氛變得更差罷了。


    在房間中央,沼丘坐上沙發繼續講話。「藤木惠裏。這位是總公司法務部過來的


    「我叫柿崎。」中年男子說完後,和沼丘並肩坐著。「藤木小姐,我們簡單地把整件事情整理一下吧。你為什麽走進巨雷山的軌道這一點我們還不清楚,但是因為這樣本遊樂設施不得不停駛了四十六分鍾之久。就民事上而言,基於民法第709條你對公司有損害賠償義務。要賠償的金額,端視公司損失的利益有多少,也就是這四十六分鍾之間原本預定該遊樂設施可以賺到的錢,扣除因停駛所免除的經費……例如以運行電費的扣除金額為基準。」


    一名調查部的人表情怪異地問。「雖說是預定賺到的錢,可是我們並沒有販售個別遊樂設施的門票錢,這樣要怎麽計算?」


    沼丘滿臉疑惑地對柿崎說。「現在我們已經廢止賣單項遊樂設施的門票了,隻有販售入場和玩遊樂設施兩者兼備的迪士尼護照。」


    「咦,啊,是這樣啊。」柿崎用手搔搔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因為沒有實質上銷售的損害金額,所以不用賠償的意思羅。」


    似乎因為喪失了對藤木惠裏施壓的有利說辭而感到不知所措,沼丘一臉慌張地說。「根據去年度的調查,為了巨雷山而來迪士尼樂園遊玩的客人,高達整體的四成,對那四成的客人來說,不是也蒙受損失了嗎?」


    「是啊,也可以這麽說。」說著柿崎從懷裏掏出計算機。「嗯,巨雷山停駛時園內的人數,乘以四成。不對,那些人其實等四十六分鍾後還是可以搭,所以應該是要算出在停駛期間出園客人數的四成才對吧。」


    調查部的人全都歪著脖子。其中有一人說話了。「可是那些出園的客人有可能上午的時候已經搭過了,而且有一部分人買的票是他就算走出迪士尼樂園,還是可以再回來的。或許手上蓋有再入園的印章……」


    久川茫然沉默了半晌。現在這個場所裏到底在說什麽呀。隻是一味地斤斤計較,根本就沒把重點放在問題的本質上。


    「總之,」沼丘一臉煩躁的樣子,向惠裏逼近。「金額之後會算出來,而你確實造成公司的損失。也讓客人很失望吧。為什麽做這那種事,你倒是說個理由。」


    惠裏無言地把目光朝下。


    「不想坦白嗎?」沼丘不耐煩地把身體靠向椅背,並拉高聲音說:「那,就由我來指出羅。你計劃鬧出自殺未遂的事件來給予公司損失。再加上以前老是弄壞人型布偶,所以對身為美裝人員這項工作並不滿意對不對?會頻頻惹出麻煩的真正理由,是因為你對公司打從心底怨恨吧。」


    惠裏抬起茫然的臉。「怨恨……。」


    「你為了當舞者而參加好幾次甄選,但又一直落選,所以你就用破壞人型布偶的行為來泄忿對吧。我看,把舞台表演的米老鼠藏起來也是你幹的勾當吧。」


    「不是的。」惠裏慌張地辯解。


    「不用說了,不會錯的。」沼丘麵向法務部的人。「柿崎先生,考量到這女子再三的過失,我不認為這次的事件隻是偶然。我想就算馬上解雇她也不奇怪。」


    柿崎板著臉點了點頭。「嗯,也對啦。由於引起刑事事件,還造成公司的損失,原則上是可以直接解雇的。」


    惠裏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困惑。眼睛又紅了。


    沼丘抱著手臂斜眼瞧惠裏。「如果被解雇的話,就不得不放棄舞者的夢想。我看你還是趁現在快自白保身吧。」


    「我,我什麽也沒做。」


    「你還嘴硬。」


    「我真的什麽都沒做。隻是,我什麽事都做不好,而我很討厭這樣……」


    「感到討厭,所以為了造成公司的損害才自殺吧。你自己也是演員,應該知道飛車會緊急停止。引起騷動來造成公司的困擾。這樣你滿意了吧。」


    「我並不想那麽做。」


    「少給我裝蒜。」


    沼丘憤怒大喊的聲音壓倒了惠裏。惠裏像是被恐怖纏身似的全身縮成一團。


    久川終於按耐不住而出聲了。「沼丘先生。你太先入為主了吧。」


    沼丘不耐煩地回答。「對於調查部的作法請別插嘴好嗎?」


    現在絕對不是保持沉默的時候。久川跨步走近沼丘的身邊說。「對想要當舞者的人來說,參加試鏡甄選是比想像中還要耗費精力的。就算不是故意,也多少有可能對其他工作缺乏注意力。還有,她會去妨害巨雷山的正常運行,應該是因為你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害她精神衰弱的緣故吧。」


    「我們逼她什麽?」沼丘臉上浮現苦笑聳了聳肩。「現在才要開始呢。」


    「因為你們認定舞台表演用的米老鼠遺失跟她有關。」


    「久川先生。真是的。」沼丘露出冰冷的眼光對久川迎麵而來。「你就這麽希望門倉先生用的人型布偶越慢發現越好嗎?我可以理解你很想站上舞台表演的心情,不過從長遠來看,做出對公司有貢獻的事才會提高如願以償的機率喔。」


    感覺背後有道冷冷的視線。久川回頭一看。


    門倉一直瞪著久川。


    久川將目光再轉向沼丘。沼丘裝作沒看見地仰望天花板。


    想要在我們之間製造不和嗎?久川不得不保持沉默。原來如此,真不愧是調查部。看穿了職員的自私自利,並善加利用。久川在內心,如此嘲諷地想著。


    電腦管理


    才剛過下午四點,馬上就有業務連絡通報今晚電子大遊行暫停的消息。服裝大樓的員工餐廳傳來歡呼聲。客人們如果知道這副光景的話或許會很憤慨,不過後藤覺得這對演員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每一次的遊行都是多麽粗重的勞動,沒有參與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能進行是可以很樂在其中,但能休息是另一層意義的開心。很複雜的心境。


    回到美裝部的辦公室。因為遊行暫停,美裝二課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偷閑。幾乎所有人都在辦公桌。尾野埋頭讀雜誌,笹塚則熱中於電腦。就算後藤進入辦公室,也沒有人跟他說話。


    就跟平常一樣。自己在第二天就已經習慣職場的狀況了。不,應該說職場本來就是這麽回事。隻是因為一直以為迪士尼樂園是個特別的地方,才延緩了對這裏的認識吧。


    後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確認之後的排班表。舞台表演結束後,如果電子大遊行暫停的話,今天已經沒有其他工作了。但是,離開是不允許的。隻要是在執勤時間以內,還是需要有機動性可以隨時支援修理布偶裝等等臨時的工作。


    進了門的櫻木由美子說話了:「後藤,你的臉頰還好吧?」


    「啊啊,」後藤用手指摸了摸臉頰說:「腫起來的地方應該消下去了吧。」


    「為以防萬一,要不要去醫療部消毒一下?」


    「不用擔心。」後藤的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抱著頭。不經意地長歎了一口氣。


    由美子站在辦公桌旁,好像察覺了後藤的心情似地嘀咕起來。「惠裏,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辦公室頓時沉靜下來。很明顯這是個沒有人想開口的話題。


    尾野翻閱著雜誌說話了:「就算是不問巨雷山的停駛事件,針對米老鼠人型布偶遺失這件事公司也不會罷休吧。畢竟關係到公司的麵子嘛。」


    這次換由美子歎起氣來。「偏偏她是遺失時的負責人呀…。公司方麵也在考慮要把責任轉嫁給她吧。」


    這個時候,笹塚出聲了。「不。或許沒辦法喔。」


    後藤感到奇怪地看著笹塚。「怎麽說?」


    笹塚盯了一會兒電腦螢幕,終於像是確信似地張大眼睛說:「藤木惠裏小姐負責的米老鼠布偶裝,的確有被貨車載走喔。」


    後藤聽了立刻跳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到笹塚跟頭。「你怎麽知道?」


    在那個電腦螢幕裏,顯示出複雜的圖表。笹塚手指著螢幕畫麵說「這個是隻有正職人員才能夠用密碼進入的總公司資料庫。有米老鼠遺失當日配送中心的記錄。」


    「配送中心?」


    由美子也靠近說:「從後台運來的貨物集中地。會依照指示配送至各部門。」


    「沒錯。」笹塚點點頭。「在這個表單裏黃色圖標的全部都是人型布偶。它們分別裝在一袋袋的藍色袋子裏被運送。在這之中,嗯,到底是在哪兒呀……,啊,是這個。e171就是舞台表演用的米老鼠。確實在晚上七點十三分的時候,連同其他的布偶一起被送到配送中心了。」


    「真的?」由美子鼓起圓圓的眼睛。「送到配送中心以後,馬上會拿到隔壁的洗衣中心才對呀。」


    「但是,」笹塚按了下滑鼠叫出網頁。「你看,洗衣部門接收到的布偶裏頭並沒有e171。這就是令人在意的地方啊。」


    在笹塚的操作之下,螢幕的畫麵再次跳回配送中心的運送表單。全部瀏覽一遍,發現有一帶是無數個藍色圖標集中的。


    「這個藍色的圖標是貨櫃,就是裝箱貨物的意思,在晚上八點三十二分前往迪士尼海洋世界的貨車裏,e171裝載在上麵。」


    由美子說話了:「但那個,不是袋子是貨櫃吧。那可不是布偶裝啊。」


    「話不能這麽說,」笹塚操作著滑鼠,表單上方顯示出檢索的視窗。輸入e171,類別則點選了貨櫃欄。按下開始檢索過了數秒,結果就顯示了。已完成運送。下午八點三十二分,往迪士尼海洋世界。


    「怪了,」由美子皺起眉頭。「貨都還沒送進來就已經出貨了?」


    「而且,那時的貨車出貨記錄,有e170和e172,卻沒有出現e171貨櫃也要裝載到貨車的指示。」


    後藤用力吞口氣。「那……」


    笹塚大力點頭。「有兩種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是配送中心誤以為要把e171貨櫃送上貨車,因為沒有那個號碼的貨櫃,就把e171的袋子給送走。又或者是,因為電腦顯示的圖標是藍色的,而誤會是藍色的袋子然後誤載了。」


    由美子揪著頭。「但是,會有這種事嗎?那種袋子裏頭裝的是布偶裝,是演員的都知道呀。」


    尾野站了起來,認真地說:「還是有可能。因為配送中心是外包業者。他們隻遵照指示運貨。不知道袋子裏是什麽東西也不奇怪。」


    後藤咳嗽起來。「照你這麽說,舞台表演用的米老鼠布偶裝是被運到迪士尼海洋世界羅?為什麽那邊的人沒發現呢?」


    「這一點確實很奇怪。」尾野走近笹塚。「笹塚,e貨櫃裏頭通常是些什麽貨物呀?」


    笹塚用滑鼠點了圖標。快速地瀏覽螢幕上所顯示的表單。「油性塗料,是園內維修用的塗料存貨。」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尾野看著後藤說。「維修用的消耗品不會管到詳細的個數,往返在後台與後台之間的次數更是頻繁。而且內容物也隻有專門的業者才會檢查,很有可能正沉睡在哪個倉庫吧。」


    「沒有錯,」笹塚說。「雖然迪士尼樂園和海洋世界的後台相通,但那裏的通道是車輛專用,並沒有紅外線識別感應器。被送到那裏的話,誰也不會發現。」


    尾野拍拍笹塚的肩膀。「果然是正職人員,真有你的。」


    但是,後藤還沒有高興的感覺。「沒辦法知道是進了海洋世界的哪個倉庫嗎?」


    笹塚搖搖頭。「海洋世界那裏會先送到配送中心,再分派到各個部門,因為我現在是在迪士尼樂園任職,所以看不到海洋世界的資料。」


    「可是啊,」尾野叉起手臂。「為什麽總公司的那些人沒確認資料呢?」


    「通常是不會確認的。」笹塚歎著氣說。「一旦在洗衣部門確認遺失後,接下來就會懷疑美裝部。隻是從右邊送到左邊的配送中心是個盲點。對社員們來說,有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地方存在呢。」


    由美子盯著後藤。「你應該馬上讓總公司的調查部知道。」


    說的沒錯。但是,要怎樣讓他們知道比較好。後藤慌了。


    笹塚毫不考慮地拿起話筒。「聯絡33俱樂部比較快。」


    按內線的按鈕,再撥33。那樣好像就可以直通。這並不是新進兼職人員的後藤會知道的事情。


    被寂靜包圍的辦公室響起微弱的鈴聲。對方應答的聲音也聽得到。笹塚對著話筒說:「我是美裝部的笹塚,辛苦了。那個,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想連絡調查部的人……嗯,對。請找沼丘先生。」


    沉默了半晌。眼睛閃耀著光芒的笹塚表情漸漸陰沉下來。笹塚回答起話筒那頭的質問。「對,我是笹塚,美裝部的……。不是……。是職員。正職人員。」


    後藤看著由美子。由美子也回看後藤。由美子的表情像發呆一樣。後藤心想自己差不多也要變成這種臉了吧。


    「不是的,那是,」箠塚提高了音量。「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可以馬上請他來聽……,不,不是之後。……這樣子啊,我知道了。」


    笹塚苦著一張臉放下話筒。


    由美子問:「怎麽了?」


    「被打回票了。說是現在很忙。大概是在聽藤木小姐的事情吧。」


    後藤變得坐立不安。惠裏痛苦的側臉浮現腦海。她現在還是被調查部壓迫地質詢中吧。她確實是無辜的。卻無法免去犯人的對待。再這樣下去不行。


    不自覺一翻身,後藤快步跑了出去。


    「你要去哪?」尾野叫住他。


    對呀,我打算要去哪兒呀?一瞬間,覺悟到混亂的自己。但是,馬上又想到應該怎麽做了。「我要去海洋世界。拜托那邊的演員,向他們詢問布偶裝的事。」


    尾野蹙起眉頭。「不要擅自……」


    但是這個時候,由美子跑到牆邊,迅速抓起二件雨衣說:「我也去。」


    「喂喂。」尾野拉扯著噪子說。「你說要去,不搭通往海洋世界後台的貨車是過不去的。」


    「隻能走到外麵,再從外麵進去了。我有帶演員專用的通行護照啦。」由美子丟了一件雨衣給後藤。「好,快走吧。」


    由美子認真的目光一直盯著後藤。她了解到事態的嚴重性。為了惠裏,她深信非得及早發現布偶裝不可。她的眼神沒有迷惘。


    自己也沒有迷惑,後藤心想。現在該做的隻有一件事。


    後藤尾隨著由美子準備離開辦公室。在他的身後傳來尾野的聲音:「後藤。」


    停住、回頭。並不打算要聽從叫自己停下來的聲音,但也沒有想要無視前輩叫喚的意思。


    不過,尾野很妙地以緩慢的動作走向自己辦公桌,掏出塑膠加工版的卡片,把它扔給後藤。「拿這個去。你還沒有通行護照吧。」


    後藤看了看接過的卡片,上麵寫著using cast only。演員專用通行證。


    「謝謝你。」後藤說。


    尾野避開視線,粗魯地說:「快走啦。」


    即便隻有兩天,要了解前輩也已經很充裕了。講話的用語雖然不和善,後藤知道這比任何加油的歡呼聲都還要令人動容。


    「走吧。」後藤對由美子說,然後衝出辦公室。


    為何現在的自己跑起來了呢?是為了迪士尼樂園嗎,還是為了藤木惠裏呢?但又好像兩者都不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算隻是為了活在這一瞬間,選擇這裏真是太好了。能成為迪士尼樂園的演員真好,後藤心想。


    總公司


    在東方世界總公司裏正召開臨時的主管會議。


    雖然過了下班時間還是有許多主管不得不留下來,因為事情不僅止於日本迪士尼渡假村,還牽涉到與美國迪士尼總公司的關係。


    洛衫磯當地時間是淩晨12點的現在,美國迪士尼產品工業突然寄了一封e-mail到東方世界。信中雖然是很得體的書麵語,但那內容,卻是在詢問米老鼠人型布偶遺失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


    舞台表演用的米老鼠不見了這件事不知怎麽傳進美國的耳朵裏,更不知道是誰泄漏了這個機密。不過,在東方世界來自美國迪士尼總公司的員工有數百名,傳謠言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但至少日本這一方麵的主管,考慮在美國洛衫磯天才剛亮,離他們總公司開始營業的未來十小時之內都不做任何反應。竟然在深夜,表現出如此急速地要確認事實的意向實在是完全沒想過。


    這點就是日本和美國之間認知上的重大差異。就算得知米老鼠是美國的象征,也無法理解美國人有多切身地感受。


    主管們認為,這件事情絕對不隻是單純的布偶裝問題而已,米老鼠這位世界最有名人物的失蹤甚至接近誘拐的微妙差異隱含其中這件事真的很令人頭大。


    美國在二次大戰後,原本限定五十年的著作權的有效保固期限被拖延,也可以說是為了不要喪失米老鼠的使用權而做的應對方式。米老鼠是美國自由和豐饒的象微,除了是現在最亮眼的明星外,也是外匯的主要來源。和日本東京是小熊維尼最受歡迎的情況不同,美國本土隻有米老鼠才是迪士尼樂園的靈魂人物,還被認為是最具有華特·迪士尼精神的角色。


    從美國迪士尼總公司收到電子郵件一個小時以來,情況發生得比想像中還要嚴重。陸續有從外交部的部長辦公廳、傳播文化交流部打給東方世界的電話,都是詢問米老鼠遺失事件是否屬實。有人認為把寄給東方世界的東西連同電子信件一起交給政府官方比較妥當。


    為什麽我國政府要被迫做如此迅速的回應,其中的理由大致上不難察覺。


    因為布希再次當選,今後仍舊會行使總統的權限來治理現在的美國,他的弟弟擔任佛羅裏達州的州長,事實上也以州長的身分大肆為現任的總統站台。佛羅裏達擁有全世界最大的迪士尼樂園,從這裏繳出的稅金更是天文數字。也就是說美國迪士尼樂園總公司和布希政權是有相當密切的關係,而和布希政權結成盟友關係的日本小泉政權,也顯示出對美方的要求會立即接受的姿態。如果他們再施壓的話,我們就不得不遵從他們的指示。就像是主從關係一樣,國家之間也有等級的存在。這是包圍著米老鼠而存在的現實。


    在主管會議上,預想著假如承認把米老鼠搞丟的話,美國迪士尼樂園會聲明受到多少損害,並要求多少賠償等等。另外,和東京迪士尼渡假村構想相關的美日之間的契約內容,若用書麵表現就會有電話簿那麽厚。這需要法務部的人從中一條一條仔細地檢查,再算出最高的可能賠償金額。


    在東京迪士尼渡假村裏所使用人型布偶的設計,有部分是按照日本人的偏好所設定的,不過製造本身還是在美國進行。舞台表演米老鼠的製造費用就超過二百萬日圓,比起迎賓用的布偶裝大概是二倍的價格。但是,很明顯地布偶裝本身的價錢並不是全部。附帶的所有權利也會被轉換成莫大的金額吧。主管們戰戰兢兢地等待法務部的報告。


    結果,遠遠超出預期的嚴苛。根據法務部的說法,以東方世界因為管理不當的行為而造成迪士尼莫大損失這件事為例,對於人型布偶外流是有明確記錄在契約中的。上麵記載著如果米老鼠人型布偶在迪士尼渡假村以外的場合公開曝光,或是被拿出來拍賣的話,和東方世界的所有契約都會在一年內全部終止。


    法務部的看法是,如果這個契約實現的話東京迪士尼渡假村就不能營運,但現實麵來看又不可能讓迪士尼樂園和海洋世界等周邊相關的旅館全部關閉,所以結果應該是東方世界得負起責任引咎釋出經營權。而後再依循其他契約條文,東京迪士尼渡假村全部歸美國迪士尼所有的可能性相當高。


    非比尋常的緊張感支配著主管會議。美國跳出來詢問真相就是為了這個。


    二十年前,美國迪士尼總公司對東京迪士尼的建設並不感興趣,所以放棄了自己的經營權,以出售版權的方式讓東方世界代理。而在那之後看到東京迪士尼樂園竟然爆發性成功的美國迪士尼經營團隊,領悟到當年的失策,有好幾次對東方世界提出讓渡經營權的要求,不過日本方麵則是接連拒絕。


    後來美國迪士尼總公司模仿東京迪士尼,在法國建立了歐洲迪士尼樂園,並且獨自擁有經營權,但那套以美國式的歐洲文化為主體的迪士尼夢幻童話並不被法國人接受,所以售票情況一直很差。而後來再蓋的迪士尼.巴黎雖然改了名字,但是評價仍舊一樣慘淡,甚至到了動搖總公司資本的地步。


    美國迪士尼的最高顧問從以前就想要擁有東京迪士尼渡假村的所有權,這點是不難想像的。


    隻是一隻人型布偶遺失,竟然關係到日本人經營迪士尼樂園的存亡。這實在是東京迪士尼樂園有史以來所遭逢最大的危機。可是,主管階層們能做的也是有限。現在,他們隻能等待俱樂部33中調查部的報告,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工作。


    目前根據調查部的說法,現就職於美裝部十九歲的女性兼職員工,因為當不成舞者懷恨在心而藏匿米老鼠的可能性很高。這名女性今早,還闖入巨雷山的鐵軌上,妨害快車的正常運行。恐怕,這名女性被認為有精神上的異常吧。


    可是就是困在兼職員工的這個製度上呀,一名主管發牢騷。其他主管們也紛紛點頭。抱著玩玩的心態來這裏,實際在職場上連按照工作手冊做事也沒辦法,還會招致客人的抱怨。他們可能認為支持著迪士尼樂園的人是自己,但實際上不然。他們隻是遵從周密的管理製度,在公司許多雜務的最末端付出自己微薄的力量而已,以上就是主管們對兼職員工的認識。老實說,本來是希望演員陣容全部隻有用心培育的高學曆菁英份子,隻是總數一萬名的必要演員都要由優秀人才構成這件事實在不可能。


    但是現在出問題的是一個未成年的兼職員工。不管她藏匿人型布偶的目的是轉手賣掉,還是因為討厭公司,實際上就是不像話。主管們紛紛歎息。


    再繼續調查她的話就會找回人型布偶的,調查部的人這麽說。


    這樣說來,我們就隻能坐在這裏幹等了。主管們你一言我一語。責任全在調查部身上。他們主張可以找得到人型布偶,我們也沒其他辦法。如果真的找不到米老鼠的話,可就全都是他們的錯了。


    有一名主管這麽說,其他主管都表示讚同。主管會議室裏的氣氛緩和些了。因為找到可以轉嫁責任的對象。剩下的,都委托他們辦理就可以了。


    海洋世界


    後藤和由美子一起跑向迪士尼海洋世界入口的時候,雨愈下愈大了。四邊的天色已經微暗。如果是晴朗的天空應該會被渲染成橘子色的吧。不過現在卻是籠罩著厚厚的一層黑色雨層雲。刹時間,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這個季節裏難得的豪雨。氣溫又低,即便身上穿著雨衣,身體肌膚還是能感受到嗆冷的寒意。


    開放一般客人入園的地方,已經封鎖,就連售票口都全部關閉。園內的客人被疏散往出口的方向。五顏六色的雨傘撐起。傘底下是幾張愁眉不展的臉。他們的表情,和後台演員不加掩飾的麵貌相比真是個鮮明對照。如何看待大雨來襲這件事,客人和演員們的確是不同的。


    大門前有一名正在哭泣的男孩,人家想要進去啦。孩子抽抽搭搭地大聲說。帶他的母親在一旁很困擾的樣子。


    後藤走近這孩子。笑臉盈盈地對他說:「你好。還好嗎?想進海洋世界啊?不好意思喔。」


    母親一臉惶恐的模樣看看後藤,轉頭對男孩說:「你看,連大哥哥都跟你說對不起了。今天真的沒辦法。米奇也不在啊。」


    「不要。」男孩賭氣地說。「我想進去。米奇在不在,不進去怎麽知道。」


    後藤蹲下來對男孩說:「米奇在下雨天也要回卡通城的家喔。」


    「卡通城?」男孩訝異地回頭看後藤。「是在迪士尼樂園的卡通城嗎?」


    後藤抓抓頭.該怎麽回答呢?雖然現在迪士尼樂園還沒有廣播要關閉,但男孩的母親明顯想要回家了。而且電子大遊行和煙火都已經宣布要暫停,在大雨中跑去迪士尼樂園,應該也開心不起來。


    對演員來說,應該是盡可能讓客人們進來遊玩。但也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要以營利為目的。後藤心想。


    這個時候,母親對男孩說:「媽咪剛剛聽說米奇現在在舞濱車站喔。」


    男孩瞪大雙眼。「真的嗎?」


    母親用眼睛向後藤示意。後藤顯得更不知所措了。


    顯然這名母親是在哄騙自己的小孩。說米奇在車站,應該就可以順路把小孩帶回家了。但是後藤卻不希望母親說謊。因為被騙的小孩終究會傷心。然後對媽媽發泄吧。這種狀況不能視而不見。


    「這位媽媽,」後藤說。「確實剛才米奇為了送遊客回家而到車站去了,不過現在因為雨變大了,所以已經回家了。平常米奇會迎接客人到他在米奇公館會米奇的家去,不過怕說這場雨會給客人們帶來麻煩,所以今天米奇和米妮一起在家休息了。」


    啊。母親以呆滯的表情看著後藤。


    後藤再次麵向男孩。「喂,大哥哥要拜托你一件事,願意聽我說嗎?米奇真的很想和你在陽光普照的時候一起玩喔。今天這種天氣他因為不能開心地跟你一起玩也很沮喪呢。如果你不小心感冒了,米奇一定會很難過的。所以,晴天的時候再見一次麵吧。米奇一定會等著你的喔。」


    男孩望著後藤,小聲地問:「真的嗎?」


    「真的。大哥哥跟你打勾勾。」


    沒多久,男孩原本躊躇不前的動作,總算消失且浮出了笑容。那我會再來的,說完就往搭電車的方向走了。


    母親連忙追趕上自己的孩子,並回頭望向後藤,對他行了禮。


    後藤站在那裏目送這對母子離去,這時由美子走近後藤身邊。


    「了不起的成熟呢。我好佩服喔。」


    「什麽?」


    「你做的事情呀。讓小孩不要跟媽媽鬧脾氣,周旋得真好。完全不像昨天那個在灰姑娘城堡的出口惡整男孩子的人。」


    後藤對於由美子指出的事有點吃驚。的確,他也對自己內在的變化感到驚訝。不過,又感覺這種轉變是理所當然的。隻要在這裏工作,任誰都會抱持著使命感吧。


    身為夢想王國居民的使命。


    「那麽,」後藤擦了擦被雨水打濕的臉。「不能再磨蹭了。我們走吧。」


    「嗯。」由美子笑笑地點點頭。


    和海洋世界的交涉,從入口開始就受到阻礙了。即便他們在安全警衛閘門出示演員專用的通行證,據說如果沒有和哪個部門的誰約好見麵的話就不能通行。


    後藤雖然說出要和配送中心的人連係,但就是怎麽也不願轉達。等到由美子威脅說出配送中心極可能有過失,才好不容易獲得入園的許可。不過,不是直接到海洋世界的後台,而是往舞台前失落河三角洲的遺跡那裏走去,左手邊洞窟的後台入口就可以通往配送中心的方向。即便同為迪士尼渡假村的員工,迪士尼樂園的人若非必要就別滯留在海洋世界後台的態度似乎隱約看得出。警衛表現出那種態度的原因雖然不太清楚,恐怕也是規定吧。後藤暗想。全部都是一堆規定,橫跨迪士尼樂園和海洋世界仿佛是越過國境一樣。


    在海洋世界裏還擠著大批的客人。因為大雨的關係全都躲到屋簷下去避雨,也因此造成局部性的混亂。身穿雨衣的演員們,在出口處死命地放大音量疏導要出園的遊客。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也一定要保持笑容,說話的語調不荒亂,就算全身濕透也要忍耐風吹雨打一邊留意客人的安全一邊確切執行勤務。這種演員這裏那裏四處都有。在後藤的眼中,他們的存在看來比過往都還閃耀著光輝。


    走出地中海港灣,演員們的作用就更顯著了。在樓梯多、通道又狹窄的海洋世界裏,聽說客人很容易跌倒。海洋世界的演員們大聲指示階梯方向,並提醒客人注意腳邊的位置小心慢行。在神秘島的火山附近,每座遊樂設施的入口都有演員,站在那裏告訴過往的客人說今日的遊樂設施已暫停使用,在海洋世界關門前沒有再啟動的可能性。也有抗議、質問的客人。但是,演員們並沒有失去笑容。麵對打著傘的客人,穿雨衣的演員臉被激烈的亂雨打著。即便如此,演員們仍舊是持續微笑著。為了不讓雨聲蓋過去,演員們大聲地道歉。真的非常對不起。在客人們息怒之前,演員們不管幾次都要低頭賠禮。


    對於大半腹地是湖麵的海洋世界來說,豪雨真是如臨大敵。也有正在拿繩子綁遊艇的演員。他們在這種寒冷中浸水及膝,而且可能是為了要掌握視野吧,有的連雨衣帽子都脫掉了。頭發因此被淋得濕濕的。可是,沒有人叫苦。當然也沒有人擺出惡劣態度。隻是默默地,盡全力守護這個夢想的世界。每個人的表情部看不到迷惘。


    在迪士尼樂園,這個時候,應該也是呈現出同樣的光景吧。後藤心想。這兩個夢幻王國都是由演員們支撐出來的。當時在巨雷山跟惠裏這麽說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說辭過於煽情。現在不一樣了。創造出所有迪士尼夢想的就是演員。是演員才讓這個夢的世界能持續存在於現實之中。


    失落河三角洲在海洋世界的最裏麵。洞窟的深處,照剛剛所說的通過被鏈子和告示牌遮擋住的後台入口,馬上就可以到達配送中心。正如其名,那兒是配送業者用的倉庫。外頭停了幾台貨車,倉庫的裏裏外外都堆滿了貨櫃,而推高機正忙著搬運這些貨櫃。


    先跟接待小屋裏的警衛通話,請求把電話接到管理室,好一會兒才叫出配送管理的負責人。他叫長岡,是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最初看到長岡,來來回回指揮著一群大約二十歲的男女的樣子有點討厭,但他一聽說事態的嚴重性,馬上就表示願意全力支援。即使如此,要從數量龐大的配送資料裏頭鎖定『e171』的下落還是花了很久,三十分鍾後,好不容易確認那個貨物已經被運送到神秘島後台地下室的存放倉庫裏了。


    笹塚說的沒錯,e貨櫃全部都是置放油性塗料的筒罐,為了不讓園區內充滿塗料的臭味,所以把它存放在海拔零公尺遠低於客人來往區域的屋外倉庫裏。


    後藤決心要到那裏,就向長岡詢問屋外倉庫的名字。不過,長岡卻回答倉庫沒有什麽名字。這對後藤來說還真是出乎意料。在迪士尼樂園的後台裏幾乎什麽東西都很別致地寫著洋文。而海洋世界沒有。恐怕是因為這是日本人自己建造的主題樂園吧。果然東京迪士尼樂園與海洋世界之間有著跟外國一樣的差異。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倉庫,這下子向演員們邊問邊找是很吃力的。後藤和由美子拜托長岡幫忙帶路。長岡也答應了。急忙地從神秘島進入『海底二萬哩』後台之後,從緊急逃生梯往下走,向那座倉庫前進。


    但是,下樓的距離似乎比想像中短,長岡驚呼:「怎麽會這樣。浸水了!」


    那個位置,是在神秘島和美人魚礁湖中間的一處空地。它的周遭是如岩石般紋路的火山山麓位置,有被橫斷懸崖包圍的山穀,所以客人看不到。而在約二百坪的空間裏到處都堆滿了貨櫃,但地麵已被埋在水裏。混濁的水麵一直延伸到階梯中端的位置。最下層的那些貨櫃,也完全被淹沒在水裏。


    長岡走到最接近水麵的地方,試著下樓梯,但這水淹得還真不淺,不一會兒就淹到脖子了。趕緊爬上階梯的長岡大聲說:「排水係統沒辦法好好運作。因為短時間內被超乎想像的豪雨侵襲了。」


    那個時候,由美子指向前方。「後藤。你看,那個!」


    往由美子指示的方向看去,後藤倒吸了一口氣。


    在那個浸水的屋外倉庫深處,排列著數十道階梯狀的貨櫃行列,其中一個隻有上半部露出水麵的貨櫃上,橫躺著一個藍色的袋子。


    「怎麽回事。」後藤不經意地叫出來。「長岡先生。那個是人型布偶,你不知道嗎?再怎麽想也不會是塗料吧。為什麽沒檢查裏頭是什麽東西呢?」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全身被泥水浸濕的長岡大叫回去。「各部門的配送是包含工讀生在內的大批職員在做的,袋子裏頭是裝什麽東西,誰會知道呀。誰都隻是按照指示由右至左地搬進去而已。」


    「後藤,」由美子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似地。「再這樣下去藍色袋子馬上就會浸水的。」


    雨下得更大了。現在勉強隻有被雨淋到一點的藍色袋子,水麵再上升個十幾公分的話,就會浸在泥水中了。那個袋子不是防水的。如果浸到水裏的話,外觀上絨毛質感會喪失,就變得很難看了。而內部構造上,鼻子或眼瞼那些個會動的精密儀器絕對都是功能盡失。總之,那裏頭的布偶會就變得完全不能使用。


    後藤一行人站在樓梯的位置,距離藍色袋子還有二、三十公尺的距離。要遊到像小島一樣的貨櫃那邊是還辦得到,但是要抬起又重又大又裝著布偶的袋子,再遊回來就很難了。


    「快想想辦法,現在不把那藍色袋子搬出來不行。」後藤說。


    長岡爬上階梯,「如果是緊急救生艇的話,迪士尼海洋世界這一帶就有,現在這個區域應該也有才對。我這就去拿。」


    「麻煩您了。」後藤這麽說之後,麵向由美子。「得快向總公司的人通報我們已經找到米老鼠了。」


    由美子把手伸進雨衣裏取出行動電話。撥號之後,把電話靠在耳朵。「我是營運部營運課的櫻木,辛苦了。呃,請幫我轉世界市集33號內線。非常緊急。」


    打到33俱樂部嗎?後藤完全提不起勁。調查部那些家夥先是片麵地懷疑藤木惠裏,又表現出一副不相信笹塚有重要情報要告知的態度,事到如今發現米老鼠的新聞實在是講都不想講。


    但是,看著後藤的由美子眼神像在告訴什麽。要壓抑情緒。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救出人型布偶,由美子的眼神這麽告訴他。


    「喂喂,」由美子對電話應答。「我有緊急事項要向調查部的人報告。」


    33俱樂部的混亂


    久川迅速地注意到了,在33俱樂部牆邊接電話的男性員工臉上表情的變化。男性員工吃驚地瞪圓眼睛,又不時露出慌張的神色四處東張西望。注視著他的,除了久川好像沒有別人了。沼丘還在熱中於審問惠裏,惠裏則是從頭到尾低著頭。法務部的柿崎忙碌地查閱六法全書,其他的人則是針對如果找不到米老鼠的話自己的責任歸屬如何,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隻有門倉一個人,和久川一起並排靠在牆邊,靜默地觀察這群員工毫無意義的工作。但門倉似乎也還沒發現接聽電話的男性那異樣的神情。


    那名男性也不對周圍喊聲,隻是單手拿著話筒表情驚慌地一語不發。於是,周遭的人仍舊沒有發現他那副樣子。


    忍耐不住的久川,大聲問那個拿話筒的男性。「發生什麽事了?哪裏打來的電話啊?」


    室內變得一片寂靜。沼丘、柿崎、門倉,所有的員工們的目光幾乎都在久川的身上,接著追隨久川的眼神,看手中拿話筒的男性。


    「那個,」男性用顫抖的聲音說。「聽說是,發現布偶裝了。」


    寂靜仍舊持續著。現在的33俱樂部,仿佛是一張靜止的照片一樣。誰也不敢稍微晃動身體。隻是傻傻地,看著拿話筒的男性。


    「怎麽會,」沼丘發出聲音。「是誰打來的電話?」


    「好像是兼職員工櫻木。在海洋世界的一個倉庫,因為失誤而被配送過去的樣子。」


    一片嘩然的33俱樂部裏,沼丘站了起來。


    沼丘舉起單手製止現場混亂的情勢後,繼續問拿話筒的男性。「是海洋世界的兼職員工打來的嗎?」


    男性詢問話筒那頭。你是兼職員工嗎?沉默了一會兒,男性看著沼丘說。「不是,好像是我們迪士尼樂園營運部營運課一個叫櫻木的人。而且美裝部的後藤也在一起。兩人在海洋世界的倉庫,好像已經親眼確認裝布偶裝的袋子在那裏。」


    沼丘啞口無言地看著惠裏。惠裏依然全身僵硬,眼睛看著桌子保持沉默。


    柿崎問沼丘「這意思是她和這件事無關羅。」


    「不,」沼丘的模樣很慌張,高亢的聲音在室內響起。「把標簽掉包,故意讓它配送錯誤的可能性也是有。她是負責的人,這種事對她來說……」


    「沼丘先生,」手拿電話筒的男性用虛弱的氣聲說:「海洋世界配送中心的人,好像已經承認是配送疏失了。因為係統設計太過繁瑣,目前為止這種事好像三不五時就會發生。」


    場麵再度沉靜下來。


    沼丘的臉色瞬間漲紅,而後越變越鐵青。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時往周圍到處亂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求救似的。


    不過,其他員工似乎都相當進入狀況,瞟開視線拒絕站在沼丘那一邊。


    對同事的態度感到相當生氣,沼丘表情凶狠地抓起桌上的手機,開始撥號。


    柿崎問:「你幹什麽?」


    「問主管們的意見。」沼丘把電話貼在耳朵上。「我是調查部的沼丘。呃,就在剛剛,遺失的舞台表演用米老鼠已經找到了。發生什麽事我是不知道,聽說是混在海洋世界的倉庫裏……。對,沒錯。也是有這種可能。或許是美裝人員沒有好好檢查配送地點的關係。」


    惠裏鬆了一口氣看著沼丘。沼丘心情很不好似地,背對著疏遠惠裏。


    久川咬著下唇。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想歸咎於兼職員工嗎?他明白沼丘的意思了。實際上不管出錯的是配送中心還是什麽,沼丘就是不想承認自己判斷的疏失就對了。特別是麵對總公司的主管們,他更怕自己搞錯還審問兼職員工的事情被揭發。他的態度除了轉嫁責任不作他想。


    「是。」沼丘用格外高亢的聲音對電話那頭說。「這件事情,我會負責進行的。一找回來就會通知您。那就先這樣了。」


    掛斷電話後,沼丘環視了調查部所有人。「海洋世界那邊,誰去比較好?」


    這個時候,站在牆邊拿著話筒的男性對沼丘說。「那個,按照現場櫻木小姐的說法,目前倉庫浸水,布偶裝眼看就要被淹沒了。」


    沼丘很困惑地說。「由我們自己調查部的人前往可以嗎?」


    「請等一等,」柿崎有異議。「根據規定,應該先回總公司書麵申請進入迪士尼海洋世界後台的許可才對。雖然說是正職人員,如果少了這道手續的話,之後很有可能會發生問題。」


    「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快聯絡海洋世界,有正職人員在的話就給我聽。我要找正職人員去收回而不是兼職人員。」


    把米老鼠弄丟的是兼職人員,而找到的則是正職人員。從頭到尾都堅持要製造這種圖像。久川覺得沼丘真是個卑鄙的男人。好像很怕壞了自己的完美資曆。有這種男人存在的調查部,他們的工作到底是在調查什麽呀?他們發現的事情又能有多少真實性呢?


    這個時候,門倉開口了。「讓現在在倉庫的兼職員工去收回不就好了?」


    室內仍舊是被寂靜包圍。


    「不行。」沼丘很堅決地說,並用力搖頭。「那些家夥是迪士尼樂園的兼職員工。而且還破壞規定擅闖海洋世界,怎麽能把這件事交給他們。」


    門倉看著久川。久川也看著門倉。在門倉的臉上,擺明寫著對沼丘的不耐。


    深表同感。久川在心裏暗道。


    救出米老鼠


    簡直像瀑布一樣的豪雨。後藤受不了大雨打在頭上的聲音,幹脆把帽子掀掉。雖然頭發馬上被淋濕,比起一直在耳邊響起像傷痕累累的雨衣一樣的噪音要好多了。


    由美子的耳朵一直貼著手機。她的臉也像被一桶水從頭上澆下來一樣濕,妝也幾乎要掉光了。


    有一陣子由美子很專心地聽,隻是她的臉盡是愁容。終於,她困擾地轉頭向後藤說:「不行耶。」


    「不行,什麽不行?」後藤問。


    「聽得到其他人談話的內容,但都一直在規則上打轉。完全不了解狀況。」


    又搞這種飛機。後藤心情煩躁地對由美子說:「借我。」


    後藤把電話接過來靠在耳朵上說:「喂喂。還有人在嗎,有在聽嗎?」


    吵雜聲、大喊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忽然有個清楚的聲音回應。「什麽事?剛才的那個營運部的女性呢?」


    「現在電話換人了。我是美裝部的後藤。那個,請調查部的沼丘先生來聽。」


    對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他現在沒空喔。」


    「拜托你想辦法叫他,我有重要的事情。」


    在電話這頭聽到對方的聲音漸漸遠去,沼丘先生,他出聲呼喊。什麽事,沼丘回答的聲音也聽得到。有一位美裝部的後藤,他有要事要和你談。


    沉靜了一會兒,沼丘用不情願的聲音接電話。「是你啊。有什麽事嗎?」


    「你還問什麽事。」後藤詫異地說。「舞台表演的米老鼠人型布偶已經發現了。」


    「啊,那個的話有聽說了。我們正在商討對策中。」


    「再過沒多久就要被水淹沒了耶。哪還有時間在那邊等你們慢慢磨蹭啊?」


    「這不是你們兼職員工需要想的事。」沼丘加強語氣表態。「我們這裏會派人去收回,你們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


    一陣憤怒湧上來。後藤大發牢騷。「你們把藤木惠裏小姐當犯人一樣的對待,什麽道歉的話也沒說。都是因為你判斷錯誤,讓她受傷這麽深。」????沼丘倒抽了一口氣。在電話這頭他隻能保持沉默,不過後藤還是著實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終於,沼丘又說話了。「我不覺得我是把她當成犯人對待,從頭到尾都隻是進行調查而已。」


    「你還說這種話。你們根本就是想推卸責任……」


    「少羅唆!」沼丘也昴起來反駁。「這裏是按規矩行事的。你們算什麽東西?今天一天就不知道違規多少次了。就算被解雇也是理所當然的。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愚蠢的行為,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辛苦忍耐的人是我們好不好。後藤把要從喉嚨吐出的話硬吞了回去。「現在沒有空跟你吵架!米老鼠眼看就要淹到水裏了!再不趕快救起來就……」


    「兼職人員不要太自以為是!米老鼠是本公司重要的資產,沒有經過允許不準碰。小心被開除喔!」


    後藤憤怒到了極點。驚覺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對電話咆哮。


    「米老鼠才不是你們的咧!是大家共有的吧!要開除的話請便,我現在就要去救米老鼠。」


    「你敢。」沼丘的聲音在打顫。「我不允許你那麽做。」


    「我才不需要你的許可。」後藤忿忿不平地說。「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迪士尼樂園才這麽做的。」


    忽然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附近一帶,盡是雨聲回響著。後藤在大雨中低下頭,歎了一口氣。


    說出來了。今天就是以演員身分在迪士尼樂園的最後一天。昨天才出道,今天馬上急流勇退。真是短暫的演員生涯呀。不,反過來說也是最漫長的兩天。


    由美子盯著後藤,小聲叫喚他。「後藤……」


    我不後悔。這是沒辦法的事。而且,這本來就是我的願望。照自己所想的去做。然後,忠實地把自己表現到最好。不要留下遺憾。


    突然,耳朵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後藤。有在聽嗎?我是久川。」


    後藤鬆了口氣地抬頭,這才想到要把手機貼近耳朵,急急忙忙地回應。「是,我有在聽。」


    「總公司已經答應了,」久川用很冷靜的聲音說。「快去救要淹水的舞台表演米老鼠,我也隨後就到。」


    兩個人的米老鼠


    久川把話筒放下。


    回頭一看,33俱樂部所有員工們都啞口無言定在原地。


    特別是,剛才被久川搶去話筒的沼丘,更是呆若木雞地佇立在那裏。而他的右手,姿勢還停留在手持話筒時靠在臉頰旁的樣子。


    似乎現在也沒有對話的必要,久川離開電話前麵,往門口的方向走。


    「等等。」沼丘出聲叫住他。


    久川停在原地,慢慢地回過頭。


    沼丘變了臉色走向他。靠近之後,矮小的久川非得要抬頭看沼丘。沼丘也用身高的差距反映在他的態度上。「你搶電話,又隨便給兼職員工下指示,到底是打算怎樣?總公司並沒有人答應什麽事喔。」


    沉默一會兒看著沼丘的臉。在久川的眼裏,沼丘隻是個一直在乎個人價值的愚昧家夥罷了。


    「我做我認為對的事。」久川說。「我已經跟他約好,我要走了。再見。」


    柿崎很慌張地攔阻他。柿崎也是俯瞰著久川說話。「還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事實。你現在一旦以匹夫之勇踏出這裏,之後就無法挽回了呀。這件事情交給調查部就好了。」


    「交給調查部?」久川聽到自己輕蔑的語氣。


    他遠望會議桌那邊,滿臉不安的惠裏正往這裏看。


    久川回頭看柿崎說:「我在大學有學過。你想為什麽藤木惠裏會自殺未遂呢?她和遺失的米老鼠是沒有關係的。但你們卻把她當犯人一樣對待,甚至還在精神上打壓她。這些都是公司內部發生的事情,也就是公司的責任。想要以妨礙遊樂設施的正常運行為理由把她解雇,這又是權利的濫用,不被允許。當然對公司的損害賠償義務也就不成立,不對嗎?」


    根本沒必要聽回答。柿崎啞口無言,看著地板。什麽也答不出來,這個態度本身就已經是答案了。


    久川瞥了沼丘一眼。他和柿崎一樣默默楞在那裏。


    沒有再爭論的必要。現在的他們,誰也沒有想要製止久川的念頭。久川一路朝門口走去。


    站在門邊,靠著牆的門倉說話了。「這樣好嗎?久川。說真的。」


    「什麽?」久川停下腳步,看著門倉。


    這個房間裏唯一,視線可以平視的男子側臉。門倉嘟噥:「如果找回我的布偶裝,我就會在舞台表演複職。你又要回遊行表演了。」


    久川沒有動,大膽地放話。「我會靠實力贏得舞台表演給你看。」


    門倉雖然不發一語,但臉上隨即浮現笑容。門倉看著久川說。「我也去吧。」


    「不行。你得留在這。不能把藤木惠裏一個人放著不管,別讓這群人灌輸什麽怪東西給她,幫我看好他們。」


    「我知道了。」門倉凝視著久川。「久川。你是世界上第二優秀的米老鼠喔。排在我後麵就是了。」


    久川不自覺地笑出來。「這樣啊。我想你一定排顛倒了。」


    門倉瞥過眼睛從鼻子裏呼出笑聲。久川凝視著門倉的側臉。這個男人,竟然也有這一麵。以前從來部沒發現過。


    「加油啊。」門倉說。


    「嗯。」久川開門,一邊踩著步伐進入下著雨的前台一邊說。「你的米老鼠,包在我身上。」


    真實版巡航


    暴雨傾注的海洋世界屋外倉庫裏,後藤聽到從緊急逃生梯走下來的聲音,便往頭上看去。


    「隻有這個了。」長岡在後麵拖著的是,全長不到二公尺的小型橡皮艇,雖然上頭有兩隻船槳,但要同時坐兩個人好像又不太可行。


    由美子不滿地說:「去的話是可以,回來的時候怎麽辦?如果還要載人型布偶的話,人就沒辦法坐上去啦。」


    長岡聽了傻住,看著橡皮小艇。「對喔。」


    後藤思考了一會兒,認為沒有其他辦法了。他把手伸向橡皮艇說。「借我。讓我去吧。回程的時候,我扶著橡皮艇一起遊回來就好了。」


    「真的假的,」由美子張大眼睛。「你要在這種天氣遊冷水回來啊。」


    「是啊。」後藤抱著橡皮艇。「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由天雨路滑的階梯,慢慢走下水麵。豆大的雨點在混濁的水麵撩起無數的波紋。後藤在那兒投下橡皮艇準備出發。


    泥水四處飛濺,橡皮艇已經飄浮在水麵上。一邊攙扶著階梯的手把,後藤小心地踏上橡皮艇。有一度差點失了平衡,但還是勉強維持住了。一腳踩進小艇的同時順勢把屁股摔進小艇,坐個正著。


    「小心啊。」由美子說。


    「我會努力的。」後藤說完,握緊左右船槳,開始劃了起來。


    淹水的屋外倉庫與其說是池子不如說是片湖。在這廣大的區域裏,除了可以看到層層堆疊高起來的貨櫃浮出水麵以外,其他全是積滿了泥漿的水。長岡已經說過這裏的排水係統做得並不好。市區也是,隻要多下點雨就會到處積水。說不定這個倉庫的設計,本來就禁不住下雨。


    死命地劃槳,小艇卻幾乎沒有前進。過了數秒後藤就發現原因了。是逆風。水麵上有波浪拍打著。而那些波浪是朝自己這裏來的。可見要讓小艇前進,真的必須相當賣力地劃槳才行。


    但是,後藤想到了。回程應該就很輕鬆了吧。就算把手放開,小艇也可以一路漂回階梯那一側。


    用盡全力不斷地劃。幾乎快到一半了,回頭望望,看起來很擔心的由美子和長岡在階梯上守候著。手上的動作稍一懈怠,小艇就往後倒退。連忙加速劃槳,好不容易才追回距離。


    後藤越劃越能掌握劃槳的要領,在水中要畫半圓,水麵上則直線往前送。如此一來,最能節省搖槳在水麵上沒有推進力的時間。


    雖然在迪士尼樂園裏頭也有皮艇,但客人通常都隻是裝模作樣搖個槳而已,真正在劃的是前後座的演員。他們的辛苦很少人知道。沒想到靠自己的力量讓船前進,竟是如此困難。已經開始手腕發痛、雙手發麻,呼吸也開始亂了。即使如此手隻要稍有休息,小艇就會往後方流動。隻能一個勁兒地向前進了。


    接近目的地那堆積有如小島一般的貨櫃了。後藤咬緊牙根,忍耐著脊梁激烈的疼痛用力劃著槳。一點一點地,那個橫躺在貨櫃上的藍色袋子看起來越變越大了。心中的焦慮感亂了劃槳的節奏,往前進的步調也變得遲鈍。要再次集中精神劃船。排除一切的雜念,隻能一心想著要前進的事才行。


    但是,現在還有別的難題要麵對。小艇裏頭也積了雨水。這點就足以說明雨勢有多強了吧。再這樣下去的話,就會跟船底浸水的情況一樣了。後藤拚命地劃。連把水撈出去的空暇都沒有,無論如何都要趕快靠岸。


    好不容易,到達貨櫃堆砌的小島了。貨櫃箱共有三列,在最右端的那一列還疊了三層高,另外兩列則隻能從水麵若隱若現地看到貨櫃的頂蓋。在那像淺灘的地方,藍色袋子就在上麵。後藤起身,從小艇走到貨櫃箱上。一瞬間抓住快被水衝走的小艇,把它拉到貨櫃箱上。和出發時不同,感覺到沉甸甸的份量。把小艇底部的積水全部倒掉,並靠在右邊的貨櫃豎起來放。雖然風勢很強,這個角度應該沒問題吧。


    凍僵的手摸到藍色袋子了。袋子外頭貼有e171的標簽。拉開拉鍵往裏看。米老鼠的白色大手套,還有,一張開懷的笑臉在那裏。雖然有些微地打濕,但是袋子裏沒有積水。


    「找到羅。」後藤向對岸的由美子一行人高喊。


    由美子好像回了什麽話,但雨聲太大聽不清楚。要講什麽晚點再說,手邊的作業非得加快了。後藤把橡皮小艇平放在貨櫃箱上,然後在那裏頭穩當地放好藍色袋子。


    人型布偶其實還蠻重的。一想到穿這身裝扮還能自在跳舞的久川他們,真是擁有強健體魄的人呀。在那小小的身體中到底有多充沛的精力,後藤一點也無法想像。


    忍著手腕的疼痛,想辦法搬起袋子,放上了小艇。回程就相當容易了。蹲下去推著小艇,讓它浮在水麵上。載著袋子的小艇左搖右晃地一路往階梯方向前進。


    太好了。和之前預測的一樣。小艇會順風勢流動。隻是,好像還是有在後麵施力的必要。再這樣下去的話時間會不夠,小艇會滲水,布偶裝也會不能用。


    果然還是得到水裏。用雙腳打水推小艇前進。也隻有這樣了。


    當心裏這麽盤算準備踏步出去的時候。


    腳下一個不穩,貨櫃箱傾斜了。後藤連忙伸手去抓一旁層層疊高的貨櫃,但那些貨櫃箱也不是固定的。運氣更差的是,貨櫃箱的側門沒有上鎖。門一打開,裏頭一堆拉裏拉雜的東西全都往後藤的身上傾倒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貨櫃箱從後藤的頭上崩落下來。


    後藤下意識馬上用雙手抱住頭,但背上已經感受到被硬物打到的感覺。強烈疼痛的同時,後藤的身體已經被擲擊到水麵上。在他看到水柱濺起的瞬間,身體被有如撕裂般的激痛襲擊。閉上的眼睛張開一看,發現自己已經淹沒在泥水中。


    盡管掙紮著,身體還是浮不上去。到底怎麽了,連後藤自己也不知道。呼吸變得很困難。痛苦在體內裏蔓延開來。感覺想吐,卻吐不出來。而後,隻有痛苦如通電似地走遍全身。


    在模糊的意識中,隻能漸漸感覺到受創程度之大。那幾乎被泥水覆蓋的視線裏,後藤看到的是,被鮮血一樣的紅色染成的畫麵。


    搶椅子遊戲


    門倉浩次坐在33俱樂部的會議桌邊,托著腮幫子觀看四周的喧囂騷動。沼丘和柿崎正在吵架。其他人也半斤八兩。他們爭議的內容,大多是要如何才能把調查部的錯誤判讀消去,隻把發現米老鼠這項功績拿出來,奸讓自己看似站在被稱讚的立場等等。從頭到尾盡是這些事。


    門倉覺得真是夠了。從桌上的小碟子抓起迪士尼卡通人物的餅幹,放進口中。也把小碟子推向坐在對麵的藤木惠裏問道:「你要不要也來一塊?」


    惠裏隻是怯怯地行了個禮。門倉覺得惠裏的樣子也稍微冷靜下來了。周圍的人不隻陷入恐慌,為了自保他們變成急得連看都不看惠裏一眼。現在自己隻要一邊看著這群職員的狼狽樣,一邊吃餅幹就好了。


    忽然,門倉在員工們的聲音之中聽到了奇妙的聲音。這些男人們的聲音部很低沉,但感覺好像有個尖銳的聲音混雜其中。


    環顧了一下四周,不久便發現,那是牆壁上的電話發出的聲響。


    真是奇妙的感覺。為什麽聽起來像尖叫聲呢?門倉稍微觀望了一下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電話響了。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在談論今後該怎麽辦。


    哎。門倉起身走到電話旁。他拿起話筒,貼在耳朵上。「喂?」


    最初聽到的,是像在發抖的女子哽咽聲。


    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門倉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呃,櫻木小姐對吧。剛剛你有打來過……,對吧。」


    電話那頭的女子抽抽搭搭地哭著。抽搐的聲音,好像快中斷似的把狀況一句一句說了出來。「米老鼠……後藤已經救到了……,可是,後藤他……」


    「後藤嗎?發生什麽事了。」門倉放大音量追問。因為這樣,33俱樂部終於安靜下來了。


    在室內所有人目光的投注之下,門倉專注地聽著話筒。櫻木由美子的聲音說:「受了重傷……。救救他……」


    門倉倒吞了口氣。回頭叫喚其他員工。


    「聽說已經救回米老鼠了。隻是,後藤他……」


    但是,一聽到米老鼠已經救回的消息,33俱樂部裏圍繞一種異樣的氣氛。員工們都滿臉笑容,歡聲雷動。還有人拍手叫好。連到剛剛還在擺臭臉互批對方意見的沼丘和柿崎,也180度大轉變地交互握手。


    沼丘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撥號。「要馬上通知主管會議。」


    沒有職員在意後藤的情況。不,應該都有聽到,但沒聽進去吧。員工們個個都展開笑容。沼丘熱衷於滔滔不絕地講手機。沒錯,找到了。米老鼠安全無事。


    之前那麽介意兼職人員插手的沼丘,現在卻完全不考慮一個兼職員工通報的真實性,還想把這當作是調查部的功績向上層報告。如果是從自己口中最早向主管們報告發現米老鼠這件事,好像他們就會增加對調查部的好印象。當然,也希望把之前無視惠裏人權的種種行為,利用這個功績一筆勾消。


    這麽拘泥於公司的搶椅子遊戲嗎?門倉憤怒地站起來。一味執著於安身立命與出人頭地,那裏究竟會有些什麽東西呢?是兼職員工在支撐著迪士尼樂園的。他們應該連這個真理都不會知道吧。


    rainbow storehouse


    由美子聽到自己的哭叫聲。不成言語的聲音持續著。


    被染成鮮紅的泥水中,浮出後藤的臉。眼看他邊死命地換氣,邊遊起自由式。


    「後藤!」由美子大叫。「你沒事嗎!?」


    「沒事。」後藤換成立泳姿勢大聲說。「本來以為是血,但好像不是,我沒有受傷。」


    這是怎麽回事。由美子凝神一看。原來水麵上除了赤紅以外,還有藍色、黃色等色彩暈染開來。


    長岡對由美子說:「是油漆。從貨櫃裏頭滾落下來的。」


    在耳際說這話的同時,由美子看到在水麵上載浮載沉的塗料罐子。原本隻有一個,不過接著第二個浮上來了,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數量漸漸增加。在那同時,泥水也渲染出更濃厚的色彩。


    「糟糕。」後藤邊遊邊說。「橡皮小艇。」


    由美子的視線隨之掃去,可能是風向變了,小艇往遠離階梯的方向流去。而且不知為什麽,小艇呈現嚴重的傾斜。


    「是雨水。」長岡大聲疾呼。「船底積水船身就變得越來越重。會浸水的。」


    寒氣籠罩由美子全身。現在浸到這個水裏的話,大量的塗料會流進去。油性塗料對布偶裝來說可是天敵。袋子裏的米老鼠恐怕就不可能修複了。


    長岡跨下階梯涉入水中,遊起泳來,但眼看著小艇隨風流走,被吹向了遠方。和後藤之間的距離也拉開了。再這樣下去,遊過去之前米老鼠就滿身油漆了。


    「不行啊。」由美子不自覺驚叫。「快想想辦法!」


    由美子也想跑下階梯,可是不知怎麽著卻一步也動不了。在這種時候,怎麽卻偏偏跑不起來。由美子怨恨自己的膽小。


    來不及了。絕望支配著全身。身體會動彈不得,也許是因為這樣。


    這時,背後聽到一個匆忙的腳步聲。


    「讓開。」一個矮小男子對由美子說。


    由美子鬆口氣地轉過頭,從頭發到西裝,徹底濕透的久川站在那裏。


    久川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水麵,從由美子的身邊飛奔過去衝下階梯。他很快地脫掉上衣丟在一旁,然後一股腦地飛身跳入像油漆和泥土混雜的泥漿堆裏。


    水柱四濺,久川遊自由式遠去。朝小艇的方向直線前進。跟著久川潛進水裏,身影消失在水中。


    由美子屏住氣息守候著。感覺時間過得異常地長。還沒有現身。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久川還沒有浮出水麵呢?


    才這麽想的當頭,水柱又再次濺起。而且那道水柱相當靠近小艇,實在很難想像久川那短小的身材竟然能發揮這麽強健的體魄。他用手支撐著小艇,雙腳邊打水朝階梯的方向折返。


    但即便是久川,正值逆風方位的時候,要發揮全力去推動快沉沒的橡膠小艇實在是件相當艱難的事情。小艇前進的速度漸漸減緩,終於完全不動了。露出水麵的久川的臉正拚命地咬著牙使勁,但不管再怎麽踢水小艇就是絲毫不動。


    這時,後藤加入了。後藤和久川一起在小艇後麵撐著,雙腳開始打水。小艇再度緩緩前進。


    在由美子的視界裏,眼前搭載藍色袋子的小艇有愈來愈大的趨勢。後藤和久川全都使盡全身的力量在搶救布偶裝。每當其中一人施力大過另一人時,小艇就會左右變換前進的方向。但是,兩人連言語的交換都沒有,好像用身體的感覺在相互估算著對方呼吸的節拍。每當小艇前端有略微傾斜,馬上就會有一方減弱打水的強度來調整前進的方向。兩人的組合真是絕妙。小艇逐漸增快速度,往階梯一步步靠近。


    長岡遊過去,支撐著小艇前端的部份。從這時開始三人改成立泳姿勢,把小艇慢慢朝階梯的方向運行。


    終於,小艇停靠在階梯旁了。小個子久川首先飛也似地跳上階梯,向後藤伸出手。後藤拉住久川的手,拖著好像人體彩繪一樣被油漆染得看起來很重的身軀,很努力地才爬上階梯。再來是兩個人把藍色袋子搬上來,長岡在下麵扶著袋子。總算安全無恙地把袋子送上階梯。兩人抓住長岡的手,將他拉上階梯。


    結束一連串的作業,三名男子各自倒在由美子的腳跟旁。雖然每一階的落差很大,還是不顧一切地把身體癱在上麵。


    後藤和久川都很痛苦地喘息。臉上像被顏料亂抹過的樣子,染上了五顏六色。


    久川一邊喘息,一邊看著後藤。「沒事幹麽把油漆弄倒啊?這樣一來就算水退了,倉庫也會留下向像彩虹那麽多的顏色啊。」


    「那,不如我們就把它命名為彩虹倉庫好了。」後藤仍舊喘著氣,用不負責任的口氣說道:「還是要用比較有迪士尼味道的英文名啊?嗯嗯,彩虹的英文是rainbow,那倉庫是……叫什麽來著?」


    「storehouse。」久川一臉認真地說。「rainbow storehouse。」


    這群男子們眼神放空,接連著用力大口呼吸著。但他們臉上表情的變化,由美子都看在眼裏。


    難不成,你我都抱持著相同的看法嗎?由美子心想。「還不錯的名字不是嗎?」


    後藤噗嗤地笑出來。


    久川抬起頭,盯著後藤看。從他的表情看見,平常的嚴肅已經消失了。


    終於久川的臉部肌肉鬆弛,迸出了笑聲。


    後藤也跟著笑起來。「真的就是那種感覺的名字耶。老實說,可以接受啦。」


    由美子也不禁笑了。在豪雨之中,看到兩個笑倒在地的男子,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也大笑起來。


    長岡楞楞地說:「拜托。這種名字,我們這邊的後台人員記不住的啦。」


    後藤一聽又笑了。久川也是。由美子也無法抑止湧上心頭的笑意。


    能夠這樣打從心底笑的機會,到底隔了多久呢?現在,一切都是愉快美好的。截至目前的辛苦和憂慮,也都煙消雲散了。沒錯,什麽事都是快樂的,自己這麽感覺。


    在持續下著雨的陰暗山穀裏,有三人的笑聲響徹雲霄。由美子看著放在階梯上的藍色袋子。拉開拉鏈從袋子口窺探米老鼠的臉。那上頭有男子們努力的價值,一點都沒有被塗料給沾到。米老鼠的表情當然,也是開懷大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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