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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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鮮奶油蛋糕和巧克力蛋糕,蛋糕卷加上蒙布朗和蘋果派。放置著大型南瓜燈籠的台前,是一整排用巧克力做成的蝙蝠,和以鬼怪圖案裝飾的南瓜慕斯和南瓜派。


    十月的某個假日,新宿京王廣場大飯店的甜點吃到飽門庭若市。每到這個季節,店內裝飾、菜單都使用幽靈、南瓜或蝙蝠等造型做成萬聖節樣式。手拿托盤瀏覽甜點台的顧客們不時發出驚呼,紛紛按下快門拍下甜點們可愛的身影。


    店內的女性顧客占有壓倒性比例。對於世界上大多數女性而言,甜食和聊天可是必備的心靈營養,定期攝取能讓心情輕鬆,滋養每天生活所需的元氣。相對地,卡路裏這種可恨的東西也會為身體帶來些許負擔,但這個問題就先暫時放在一邊吧──至少在此時此刻。


    世界上大多數女性當然也包括瀨名朝日在內。


    「哇,這個蒙布朗看起來好好吃!」


    朝日從堆成小山的盤中先選擇了蒙布朗,因為濃鬱栗子醬和洋酒香氣在舌尖上融化的幸福感閉上雙眼、全身顫抖;接下來將黑櫻桃派送入口中,又是一陣感動襲來。她真心慶幸自己是有美食就能感到幸福的人。


    「朝日,這個南瓜慕斯味道也很棒喔。等等要不要去拿?」


    從朝日對麵座位發出沉穩嗓音推薦的是日高茉莉。


    外觀完全是纖弱和風美人的茉莉,是朝日大學時期的好友。兩人畢業後依然維持很好的交情,今天在新宿wald 9一起看完電影後就直接來甜點吃到飽。


    「萬聖節時期來真好。我超愛南瓜,其他時候的南瓜甜點種類就沒這麽豐富呢。」


    「嗯,萬聖節裝飾也好可愛!讓人想看《聖誕夜驚魂》~」


    「對啊,回家要拿出dvd重看了。但是看完就會順便想看《地獄新娘》耶,提姆波頓導演真是天才。」


    朝日和茉莉都很喜歡看電影,不但時常光顧電影院、看電影雜誌,藍光和dvd也一定買附花絮的豪華版,連影評也看得很開心──這種程度的電影愛好者,朝日身邊除了茉莉隻有一個人。


    不過,朝日與茉莉喜歡的電影類型稍微不同。


    「茉莉,你最近有推薦的電影嗎?」


    「《傲慢與偏見與僵屍》吧。」


    麵對朝日的詢問,茉莉立刻回答。


    「我是在電影院看的,看完又買了藍光回家欣賞。影像真的非常棒,處處可以感受到導演的美感。而且主角莉莉?詹姆斯是無可挑剔的美女。她也是真人版《仙履奇緣》的女主角,但我覺得這部片把她拍得更美。她和姐妹們準備參加舞會的橋段,我不知道重看了幾次!把各種武器藏在洋裝下的模樣,刻劃得美麗又帥氣。故事的基本架構是《傲慢與偏見》,所以推薦你務必要搭配綺拉?奈特莉主演的《傲慢與偏見》一起欣賞。」


    「啊……我看過《傲慢與偏見》……但僵屍……」


    看到一如往常用穩重口吻熱情述說的茉莉,朝日不禁苦笑。


    唯獨恐怖電影朝日無法接受,尤其是鮮血和內髒亂噴的類型更是害怕得看不了。但茉莉與她纖弱的外型相反,非常喜歡恐怖片和血腥片。學生時代的某次聯誼,她大肆暢談新舊版《屍變》之間的比較,結果在場所有男同學都落荒而逃,這段往事仍是朋友間茶餘飯後的話題。


    「很可惜耶,朝日,恐怖片有那麽多名作。我覺得朝日差不多該喜愛僵屍啦,總之,你要不要先從影集《陰屍路》開始?這部影集很厲害喔,不僅對於僵屍的描寫非常棒,更厲害的是人性的刻劃,我不知道被弄哭了幾次!而且,主角瑞克是朝日也很喜歡的愛情片《愛是您,愛是我》當中的安德魯?林肯飾演的喔。你一定要看一次。」


    「嗯,他在《愛是您,愛是我》演出的故事結尾很棒,是那部片中我最喜歡的。可是《陰屍路》……之前因為茉莉讚譽有加,其實我租過一集dvd看過,但第一集結尾的馬被大量僵屍包圍吃掉的部分,我就覺得不行了……」


    「哎呀,不可以被那種程度的內髒畫麵嚇到啦,再加點油嘛。」


    「那個再怎麽加油都不行!差點要作惡夢了,我那天晚上又看了《動物方城市》壓壓驚才睡耶!」


    「啊,《動物方城市》我也很喜歡。茱蒂和尼克兩個都很可愛,但我最喜歡的是樹懶出現的橋段。」


    茉莉喜歡的種類真的很廣。雖然很佩服她,但是朝日要達到那樣的境界似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內髒不行就是不行啊。


    茉莉一麵用叉子切著南瓜派,一麵緩緩吐了口氣。


    「啊啊,果然跟朝日在一起就能聊好多電影的事,真開心。在電影這方麵,我身邊都沒有像朝日這樣等級的朋友。朝日也還是跟我一樣嗎?」


    被如此一問,朝日瞬間不知如何回答。


    戳著蛋糕上的草莓,她謹慎地開口:


    「啊……那個,其實最近有一個人。」


    「哎,真好。女生嗎?還是男生?」


    「……男生。」


    「喔!朝日,該不會是!」


    茉莉忽然雙眼發亮,身體往前傾。


    朝日慌張地搖頭。


    「不、不不不是啦!不是男朋友,是作家!現在我負責的作家也喜歡電影!」


    「什麽嘛,真無趣。我還以為可以聽到朝日久違的戀愛話題。那個喜歡電影的作家是誰?我也知道的人嗎?」


    「……對不起,公司規定不能隨意泄漏作家的個人資訊。」


    「啊,保護個資還是保密協定之類的嗎?那就沒辦法囉。」


    麵對含糊其辭的朝日,茉莉隻是把話題帶過,情緒看起來沒有受影響。對不起啦──朝日在心中再次對茉莉道歉。


    朝日在名為希央社的出版社擔任小說編輯。雖然編輯的工作當然是以保護作家的個人資訊為前提,但朝日現在負責的作家尤其要留意。


    ──禦崎禪。


    這是那位作家的名字。


    禦崎禪的個人檔案完全沒有公諸於世。明明相當受歡迎,合作對象卻隻有希央社,也不接受采訪。他是一位外表、年齡、經曆和性別都不明的蒙麵作家,完全隱藏自己的真麵目。


    他不得已這麽做的理由,朝日成為責任編輯後才第一次知道。


    其實禦崎禪並非人類──居然是吸血鬼。


    吸血鬼這種生物竟然真實存在,甚至身為作家,簡直是小說和電影才有的情節。然而,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現實不容小覷。不隻如此,座敷童子和狐妖等非人類生物也同樣隱瞞身份在人類社會生活,讓人感到現實與小說並無太大差異。如果把這些事告訴最喜歡恐怖片的茉莉,她一定會超級興奮,可是所有關於非人類的資訊,都是絕對禁止泄漏的機密事項。


    對朝日而言,禦崎禪從一開始就是特別的作家──從她進入希央社的更早以前。


    朝日第一次讀禦崎禪的小說是在高中,可以說在翻頁的同時墜入情網,所有思緒都被禦崎禪的小說填滿,她到現在仍記憶猶新。當時雖然還是高中生,但她仍用盡各種方法調查寫這本書的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卻一無所獲。調查過程中,禦崎禪的作品一本接一本問世,朝日每次讀完新作品,對他的喜愛又更加深。


    接著朝日成為大學生,抱著也許某天可以見到禦崎禪這種天真的想法,參加希央社的就職麵試──連自己都很訝異能順利錄取,而且被分派到文藝部門。她當時覺得這對自己是過於龐大的幸福,甚至半是認真地心想自己上班第一天一定會死掉。


    即使如此,編輯部內關於禦崎禪的資訊也完全保密。除了責任編輯大橋伸宏總編外,對其餘編輯而言,這位作家依舊是個謎。


    狀況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是在今年六月,距今約四個月前。


    朝日從大橋手中接手,成為禦崎禪的責任編輯,接著又知道許多關於禦崎禪的諸多事項。


    她現在偶爾仍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是那位禦崎禪的編輯。


    應該說──自己這樣的人擔任責編真的好嗎?也許這種想法才是最強烈的。


    不知道自己是否恰如其分地擔任禦崎禪的責任編輯,對此,朝日至今仍舊沒有自信。


    「怎麽啦?朝日。怎麽突然歎氣?」


    「……那個,啊,對不起。」


    聽到茉莉問自己,朝日才回過神來。


    「什麽,有什麽煩心事嗎?如果你願意說,我也願意聽。」


    茉莉的話讓朝日有些迷惘。她不能將禦崎禪的事說出口,但是隻要全力隱瞞個人資訊,稍微透露一點應該沒關係。


    煩惱的結果,朝日再次謹慎地開口:


    「……那個,關於我剛剛提到的作家。」


    「喜歡電影的那位?」


    「嗯。他是非常有人氣的作家,我從以前就很喜歡他,本人也……雖然無法透露太多,但在各方麵都很厲害。」


    「那朝日也很厲害吧。你可是這位厲害作家的責任編輯耶。」


    「不,茉莉這個說法很奇怪!厲害的隻有那位作家,我完全不厲害啊!應該說,因為這樣才在煩惱……」


    「唉,為什麽這樣朝日要煩惱?」


    「因、因為,我當編輯的資曆還很淺,又是個沒什麽人生經驗的普通凡人……我會想,那位老師搭配其他可靠的編輯是不是比較好。」


    「出現了,朝日的『平凡自卑感』。」


    被手指一指的朝日忍不住閉上嘴。


    茉莉用叉子將盤子上的蘋果派切開,開口說:


    「你從以前就這樣,總是認為自己是非常無趣的人。果然是那個男人的問題吧?雖然我早就忘記他的名字了!」


    「啊哈哈,也不是隻有這個原因……」


    朝日用小湯匙刮著裝在細長器皿中的水果凍,苦笑著說。


    茉莉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是朝日在學生時代曾經交往的對象。交往時間隻有短暫的三個月,最後丟下一句「你這家夥太普通,好無趣」而甩了朝日。主動說出「我們交往吧」的明明是對方。因為那個男人對電影毫無興趣,朝日隻能極力避免電影相關的話題,所以才會被說「無趣」吧──之前禦崎禪曾這樣分析,朝日自己也覺得這的確是理由之一。


    話說回來,朝日「平凡自卑感」的源頭並不是這件事。


    打從很久以前,最能代表瀨名朝日這個人的詞就是「平均值」。


    從小學到高中,朝日的身高體重都好巧不巧落在同年齡女孩的平均值。上大學以後她刻意不去看,所以不知道正確數據,但恐怕現在也是如此。學校成績也是,即使各科多少有些差異,但大致是平均分數。不知不覺間,周遭朋友甚至用朝日的分數比對自己的成績落點。就連長相也是「日本人常見的臉」,更不用說不管去哪裏和誰見麵,總是有極高機率被說「你長得跟我某個小學同學很像」。雖然多虧如此,讓初次見麵的人卸下心防,但是,到底有多大眾臉啊?朝日有時會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歎氣。


    不過,自覺在平均值之上的事情也並非沒有。


    就是喜歡電影、喜歡禦崎禪的作品這兩件事。尤其是後者,她有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


    這兩件事似乎也與朝日進入希央社、獲選為禦崎禪的責任編輯有密切關係,但是,這兩件事是否意味優秀的編輯,還不得而知。


    幸好,禦崎禪對於朝日還算滿意。然而,現狀是新作品毫無進展。工作交接時,總編交付給朝日的任務可是「想辦法讓這兩年幾乎沒有新作品的禦崎禪交出長篇小說」。


    「我說朝日啊,『普通』也不是壞事。而且我從來不覺得朝日平凡或普通,像朝日這樣可以和我深度討論電影的人,少之又少啊。」


    茉莉如是說。禦崎禪也說過同樣的話,難道朝日絕大部分的特色就在於「喜歡電影」嗎?好像拿掉這點就什麽都不剩似地,讓人有點想哭。


    「我個人覺得朝日很厲害喔,會配合談話對象調整自己想說的話。像我就不是很在意,所以聯誼的時候嚇跑人、在職場上被當作怪人。說自己超愛血腥片有什麽不好?《德州電鋸殺人狂》的底片放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是藝術品喔!」


    「嗯,我很喜歡茉莉不被動搖的作風喔。」


    「謝謝你。那麽,我們的盤子都空了,要不要去拿下一道甜點?吃點甜食補充精力吧。星期一我們又要上班啦,朝日得讓那位大師作家動筆,我則必須見到那個沒用的主管。」


    茉莉任職於某公司的會計部,最近調過來的主管是個十分討人厭的家夥,今天來甜點吃到飽也是因為茉莉說「工作壓力好大想吃甜的」。


    「嗯,那我們去拿第二盤吧,為彼此的明天加油!」


    「──啊,等等。」


    茉莉忽然拉住正要起身的朝日手腕,把臉湊近朝日低聲說:


    「剛剛我就很在意……坐在朝日斜後方的不是高嶋莉夢嗎?」


    「什麽?」


    朝日慢慢地轉頭看向斜後方。


    真的。斑馬紋夾克、大紅迷你裙洋裝、布滿銀色亮片的高跟鞋,坐在那裏的年輕女性大方穿著一般人很難駕馭的單品,絲毫不隱藏身上散發的明星氣場。鮑伯短發下的小巧臉蛋,雖然用大墨鏡遮住雙眼,但外貌的確很眼熟,正如茉莉所說是高嶋莉夢本人。最近常常出現在雜誌和綜藝節目的人氣模特兒,看樣子是獨自一人。


    但是,模特兒會一個人來甜點吃到飽嗎?而且她麵前的盤子為數不少,幾乎囊括所有甜點種類。等等,模特兒不是應該要在意卡路裏嗎?


    「……認、認錯人了吧?雖然真的很像,可是模特兒一般不會吃那麽多吧?」


    「所謂的模特兒,要是壓力太大也會暴飲暴食啊。」


    雖然茉莉這樣說,但也不至於量多至此吧。即使坐著也看得出身材纖瘦,那些食物到底要往哪裏塞?注意到她的人不僅朝日,來自店內的各方視線開始集中,看來毫不在意的她隻是默默咬下炸雞,又解決了一盤南瓜派。


    此時──


    她稍微拿下墨鏡,抬起頭來。


    畫著清晰眼線的大眼往這裏──朝日的方向看。


    豔紅的雙唇彎起,露出笑意。


    朝日打了個冷顫,不由得撇開視線。


    「茉莉,我們去拿蛋糕,時間快沒啦。」


    朝日拉著茉莉的手,像逃離現場般往吧台走去。


    為什麽呢?高嶋莉夢的確是看著朝日笑。當然兩人素未謀麵。難道是認錯人了嗎?該不會又是「你長得跟我某個小學同學很像」的大眾臉效果吧?


    實在令人在意,朝日再次轉頭看向高嶋莉夢。


    不過,她已經重新開動,不再往這裏看。有位勇氣十足的客人走近搭話,應該是在確認她是不是高嶋莉夢本人。她抬頭朝對方嫣然一笑搖搖頭,客人雖然乖乖地離開,卻仍是無法釋懷的樣子。


    ……覺得她在對自己笑,也許隻是錯覺吧。


    或許是朝日興味盎然轉頭過去的樣子太有趣,讓她笑了出來。


    朝日決定這樣想,重新往甜點台走去。


    隔天,朝日來到禦崎禪位在自由之丘的住處。


    身為吸血鬼的禦崎禪白天睡覺、夜晚活動,因此,朝日總是大約晚上八點拜訪。


    他們事先已約好要見麵,朝日從車站直接走向公寓,按下入口處六○三號室的對講機,自動上鎖的大門開啟。


    搭電梯到六樓,這次按下六○三號室的門鈴,門立刻打開。開門的多半是露娜,她是與禦崎禪住在一起的美少女,不管是波浪卷的金發、寶石般的藍色眼眸、荷葉邊的黑色洋裝,都像洋娃娃惹人憐愛。不過,如同禦崎禪不是人,露娜也是非人類生物,真麵目是一隻貓。外表雖是約十歲的小女孩,實際上卻遠比朝日活得久。


    「你好啊,露娜。」


    朝日打了招呼,露娜冷淡地瞥開臉,未發出腳步聲地跑向走廊深處。這也是見怪不怪了。對於發自內心愛著禦崎禪的露娜而言,接近他的所有女性都是仇敵。盡管如此,因為外表是孩子,這樣的態度也讓人覺得十分可愛。


    準備脫鞋進屋的朝日,發現玄關地上放著一雙男用皮鞋嚇了一跳。那不是禦崎禪的鞋子。這麽說來──


    「……啊啊啊啊,果然是夏樹先生……」


    打開走廊盡頭通往客廳的門後,朝日露出失望的樣子。


    「哈哈哈,抱歉啊,朝日。但是一看到我就這麽沮喪,我也有點小受傷耶。」


    寬敞客廳的中央,有一張大玻璃桌和一組氣派的沙發。兩位男性坐在沙發上。


    剛剛和朝日說話的是穿著西裝的年輕男性。五官分明的臉孔加上坐著也藏不住的高挑身材,卻散發出令人自在又容易親近的氣息,與其說帥氣,不如說是討喜。別看外表如此,他可是隸屬於警視廳搜查一課異質事件搜查係的林原夏樹警官。


    「瀨名小姐,不好意思,夏樹又突然跑過來。」


    說話的人是有著一張西洋臉孔的男性。栗色秀發、透亮雪白的肌膚、高挺的鼻梁、瞳孔是煙水晶般的明亮棕色,無論是完美無缺的美麗臉龐還是日本人沒有的大長腿,仿佛是從少女漫畫來到現實世界的人物。他和夏樹一樣是坐著也無法隱藏的挺拔身材,服裝則是t恤和長版薄外套的休閑風格。


    這位俊美不凡的人物就是朝日負責的作家禦崎禪。外表年齡雖是二十多歲,卻在大正時代就來到日本。吸血鬼似乎真是長生不老的生物。


    「我說過和瀨名小姐有約,但夏樹說山路係長下令盡快解決,所以希望今天至少讓他說明一下。不管哪個時代都是如此,所謂的國家權力真是霸道得讓人頭痛,對方的事情根本不重要。」


    禦崎禪拿起裝紅茶的茶杯,迷人清澈的高音美聲淡淡地吐露怨言。


    「唉,不要連禦崎都罵我嘛……好像隻有我變成壞人。」


    「我沒有責備夏樹的意思,是針對夏樹所在的組織,更確切的是夏樹的上司山路係長。說到底,夏樹也不是反派角色的長相。夏樹的臉適合那種──如果是警探劇,就是過去為了救主角而犧牲的前任拍檔,不時在回憶戲分中登場的角色。」


    「等等,那不是故事還沒開始就死了嗎?」


    「如果是戰爭片,就是在絕妙時機用爽朗語氣說出『等戰爭結束,我要回故鄉把一直等著我的女朋友娶回家』的角色。」


    「那完全是會死掉的角色台詞吧!就說了不要讓我死掉!」


    「啊~我懂我懂,夏樹先生感覺非常適合這種壯烈的死法!以《魔戒》來說就是波羅莫的角色。」


    「為什麽連朝日都想殺我?我的臉長得像快死了嗎?」


    夏樹用可憐兮兮的表情看著興致勃勃加入對話的朝日。


    禦崎禪輕輕地歪頭。


    「飾演波羅莫的西恩賓,說起來應該是反派臉吧?別說在故鄉的英國,連在好萊塢大多都演反派,感覺和夏樹的形象不符。」


    「雖然以前常演反派,但演出波羅莫後,非反派的角色也增加囉。波羅莫死法壯烈,明明三部曲的第一集就死了,但之後還會出現在回憶畫麵。而且請想象一下,如果夏樹先生在雪山兩手各抱著一個哈比人,呐喊『這樣下去哈比人會死』不是非常適合嗎?」


    「……的確,這個橋段倒是剛剛好。」


    也許是想象畫麵浮現在腦海,禦崎禪憋著笑點點頭。夏樹一臉不開心,忿忿地大口咬著桌上的餅幹。


    就像之前對茉莉說的,禦崎禪與朝日因為電影這項共同興趣而意氣相投。其實,禦崎禪喜歡電影的程度也很驚人,沙發四周不僅有家庭劇院的喇叭,電視機也是好大一台。牆邊的書架上擺滿電影dvd、藍光光碟和錄影帶,連各種年代久遠的電影雜誌都很齊全。


    眼見對話告一段落,露娜端著朝日的紅茶走過來。禦崎禪請朝日在沙發坐下,朝日拿起紅茶杯。杯中散發花朵與水果的溫暖香氣。露娜沏的紅茶總是很美味。


    「夏樹先生這次打算讓老師做什麽?」


    喝了一口紅茶的朝日,靜下心來重新詢問夏樹。


    禦崎禪的新作遲遲沒有進展的原因之一,就是夏樹帶來的各類案件。


    夏樹隸屬的異質事件搜查係──簡稱「異搜」,在警視廳搜查一課中負責處理特殊案件,其存在沒有對一般大眾公開。異搜最重要的工作是「秘密處理與非人類有關或疑似有關的案件」,換句話說就是非人類相關案件的負責單位。


    身為吸血鬼的禦崎禪則是異搜的顧問。


    異搜顧問是禦崎禪的另一份職業,照理說不是身為編輯的朝日可以幹涉。但說是顧問的角色,實際上根本等同於機動部隊。過去為了追捕連續殺人的狼人,左撇子的禦崎禪還弄傷了左手,所以朝日當然不能默不作聲。更別說禦崎禪的原稿都用手寫。要是左手再受傷,原稿不知道會停擺到何時。


    「不要這樣瞪我嘛,朝日。這次不是那麽危險的工作,沒事的啦。」


    夏樹苦笑著拿出筆記本翻開。


    「其實今天聽禦崎說朝日要來,我想朝日也一定想聽,所以在等你來呢。嗯,要說是什麽事件,簡單來說是某個家庭死去的父親回來了。」


    「什麽!」


    根據夏樹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


    據說是某位警界相關人士直接來找山路協助,說是鄰居最近辦喪禮,過世的是名為日下部良一、因為癌症病逝的三十多歲男性上班族。雖說很不幸,但是聽到這裏並無任何異樣之處。


    他開始感到怪異是在喪禮過後不久。


    辦理喪事的人家因為小孩還年幼,原本擔心小孩突然失去父親會很寂寞,不過,小朋友看起來還是元氣十足的樣子,他心想「年紀這麽小,失去爸爸應該也不懂吧」。


    可是不久後,街坊鄰居開始流傳──那戶人家過世的男主人化成鬼出現。


    原來,有人晚上在公園看見小孩和死去的日下部在說話,還幫小孩到公園附近買章魚燒一起吃。那人覺得奇怪走近一看,雖然日下部立刻消失無蹤,但是看到的人說「那是死去的日下部先生準沒錯」。


    「因此,確認狀況後,如有問題就解決──這就是我們係長的指令。急迫的原因是由於流言已經傳開,在問題鬧大前要速戰速決。」


    夏樹「啪」一聲闔上筆記本說道。


    非人類生物的存在並沒有對外公開。的確,如果這是非人類生物的把戲,不快點處理,他們的存在就會被世間得知。


    話雖如此,不過……


    「我有問題。」朝日舉手。「那個,不好意思,可以問個問題嗎?」


    「朝日請說。」


    「之前你是不是說過,異搜管轄的是非人類生物,幽靈屬於其他係負責?如果這個傳言屬實,那位回來的父親不是幽靈嗎?」


    「嗯,一般都會這樣想……但有一點說是幽靈很奇怪。」


    夏樹露出苦惱的神情。


    朝日歪著頭感到疑惑。剛剛的話中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嗎?雖然死者回來人間這件事本身就夠奇怪了。


    禦崎禪開口解釋:「瀨名小姐,之前應該說過,日本的警察根據軀體的有無來判斷是非人類生物還是幽靈吧?」


    「是的,我記得。」


    朝日點頭。非人類生物和幽靈很難區分,所以警察為了方便,原則上「通常狀態下沒有肉體的是幽靈,可觸碰的就是非人類生物」。


    「回到這次案件──那位應該死去的日下部先生曾和小孩一起吃章魚燒。這對於沒有軀殼的幽靈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


    「幽靈不能吃章魚燒嗎?」


    「不隻是章魚燒,攝取任何食物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軀體。其實在買章魚燒時,沒有身體的話應該很不方便。」


    這麽說,那位父親至少擁有軀體──總而言之他有肉體。難道他是伴隨肉體回到人間的死者?


    擁有肉體的死者,像活人般行動的死者──這讓朝日聯想到昨天茉莉大談的恐怖片。


    「……那個,該不會是僵屍?」


    「不,也不是吧。這裏是日本,日下部先生應該已經被火化。而且即使是僵屍,要吃東西還是不可能。」


    「這樣啊……等一下,僵屍真的存在嗎?」


    大吃一驚的朝日忍不住發問。


    自從認識禦崎禪,朝日發現許多一直以來認為是虛構的怪物們真實存在,但沒想到連僵屍也是。那不是喬治?安德魯?羅梅羅導演參考巫毒教僵屍執導《活死人之夜》後,才擴散至整個娛樂界的虛構生物嗎?


    「我們先把巫毒教的僵屍放在一邊,如果會動的屍體就叫做僵屍,那麽僵屍確實存在。成因很多,比如說幽靈附在屍體上,或是擁有魔法的某種存在用念力讓屍體移動等等。但不管如何,進食是不可能的。因為肉體已經死亡,不會分泌唾液或胃液等消化液。即使可以咀嚼,吞咽還是有困難。」


    禦崎禪如是說。僵屍總給人食欲旺盛、狂吃人肉的印象,原來這才是真實情況。不過,幽靈附在屍體身上的話,屍體就能動嗎?這還真是恐怖片劇情真實上演。


    「以防萬一,我會去確認日下部先生是否確實被火化。如果僵屍的可能性很低,就得查出和小孩說話的日下部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又不是雙胞胎。」


    夏樹再次翻開筆記本這樣說。


    禦崎禪點點頭。


    「沒錯,如果是單純長得很像的人也就罷了,但不能否定非人類生物化身的可能性。這時就必須了解他這麽做的原因。」


    「正是。所以禦崎,明天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看看狀況啊?地點在江東區,應該會先去那個公園。朝日會一起來吧?」


    「是,當然!」


    朝日握緊雙拳,用力點頭。


    「禦崎老師要是不小心被僵屍咬了我會很困擾!我會一起去,用盡全力保護老師的安全!」


    「我剛說過僵屍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僵屍不吃肉。」


    「可能性很低,但不是零吧?而且您不是說不能吞咽,但可以咀嚼嗎?換句話說,說不定真的是僵屍,禦崎老師也可能被咬啊!如果左手被咬不就不能寫書了嗎!」


    「……我知道瀨名小姐非常認真工作,抱持原稿第一的精神,但每次都隻關心我的左手……左手以外是贈品嗎?還是附屬品?」


    禦崎禪的口氣帶有抗議的意味,朝日慌張地搖頭。


    「才沒有這種事,沒有頭也不行!」


    反射性回答完後,朝日才發現這根本是自掘墳墓。糟糕,禦崎禪的視線溫度降到了攝氏零度以下。


    「……喔,這樣啊。也就是說,編故事的頭和寫字的左手以外都是附屬品。」


    「不、不是不是,我說錯了,很抱歉!如果從頭到腳不是完整的,我會很困擾!」


    「不好意思啊朝日,現在這連我也幫不了你……」


    「連夏樹先生都這樣!禦、禦崎老師,不是的,真的全都很重要,所以請讓我滴水不漏地保護您!」


    「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以後我會帶著諷刺意味,稱呼瀨名小姐為『編輯的楷模』。」


    「啊啊啊啊,請原諒我……」


    麵對欲哭無淚的朝日,禦崎禪回以異常冷淡的眼神。朝日很早之前就感覺禦崎禪認為她隻是為了原稿才擔心,這次可能真的被認定為沒有人性的編輯了。


    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當然寫原稿的左手很重要,但不管哪個部位,都不能讓僵屍咬到。這個從頭到腳美如畫的人,不容許他的任何一根毛發受到傷害。這等同於對神的褻瀆──朝日想這樣全力辯駁,但實在不好意思說到這個地步,最後為了得到禦崎禪的諒解,花了好一段時間。


    話題告一段落後,夏樹就回去了。朝日多待了些時間和禦崎禪討論新作品,但沒有顯著的進展。


    因為進度一直停滯在題材選擇的階段。


    對朝日而言,她強烈希望禦崎能寫一本全新作品,但現階段禦崎沒有特別想寫的題材。朝日提案利用之前寫的短篇,整理出同係列的連續短篇集,然而禦崎禪的反應並不積極。結果,為了刺激靈感,他們開始分享最近看的電影,聊著聊著夜不知不覺地深了,朝日隻得下班回家。


    回到位於中野的住處,朝日一麵脫鞋一麵歎氣。


    「我回來了,二號……」


    朝日抱起放在鞋櫃上的貓咪玩偶──昵稱二號的喵塔二號,有氣無力地往屋裏走。喵塔是老家貓咪的名字,一個人上東京時,因為太寂寞而找了一隻相似的貓咪玩偶,取名叫做二號。


    回到與禦崎禪住處無法比擬的小公寓,朝日坐在沙發上抱著二號。


    「二號,要怎麽做禦崎老師才會動筆呢……」


    二號當然不會回答,不過把下巴靠在軟綿綿的玩偶上好一會兒,心情也慢慢恢複平靜。


    其實朝日心裏明白,禦崎禪新作停滯不前的最大原因,源自寫作動機低落。


    朝日將二號放在沙發上走向書架,那裏放著禦崎禪至今所有的作品,以及刊載短篇小說的雜誌。每一本都是初版,這是朝日小小的驕傲。


    手指滑過並列的書背,朝日取出禦崎禪的處女作《輪舞曲》。這是朝日讀的第一本禦崎禪作品,所以投入的情感也最強烈,甚至去希央社麵試時當護身符隨身攜帶。


    《輪舞曲》的故事始於十八世紀的維也納。男性詩人與女性歌劇歌手經曆命運的相逢、炙熱的愛戀以及無可奈何的離別。但是,兩人分開時許下一個約定──總有一天要如夢幻故事般重逢。無論經過多少歲月、兩人的外表如何改變,他們也一定能夠認出彼此。


    然而,兩人沒有重逢──時間無情地流逝,兩人投胎轉世為兩個陌生人,當然也不記得前世發生的事。完全不同的外表、不同的身份,過著嶄新的人生。但兩人會在不經意的瞬間,記起過去曾經許下極為重要的約定。


    可惜為時已晚,兩人早已各自嫁娶,開始不同的人生。兩人曾一度擦肩而過認出彼此,看見彼此身旁的伴侶,刹那間四目相交,卻默默地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兩人第二次見麵是當男主角經過一間教堂。看見教堂正在舉行葬禮的男人莫名不安,走進一看,下葬的居然是意外身亡的女主角。


    兩人之後不斷投胎轉世,找回記憶的瞬間各自不同,但總會在某處想起,然後追尋著彼此。他們搜集微不足道的線索或是留下線索,如果對方在國外就追到國外。從奧地利到美國、日本,故事舞台不斷變換。經過無數次轉世、無數次苦戀的兩人,好比是不斷重複同一個主旋律的輪舞曲。


    ──朝日是在遇見禦崎禪不久後,從夏樹的上司山路口中,得知這個故事大部分來自真實人生。《輪舞曲》寫的是禦崎禪自己的故事。


    轉世投胎的過程中,兩人的時間軸慢慢錯開。相愛的人不但在異國,甚至不在同一個時間軸上。想遇卻遇不到的痛苦,終於漸漸侵蝕男主角的心。


    因此──禦崎禪讓時間停止,放棄繼續當人類。


    接著,成為吸血鬼獲得永生的他,將自己的故事寫成書,把自己的存在傳達給昔日的戀人。


    然而,此時又產生另一個問題。


    不再是人的禦崎禪,已經不知道昔日戀人身在何方。


    這是不久前他自己向朝日透露的現實。


    從前,他還能感覺到兩人之間模糊的牽絆,可以感覺她身在何處,遇見的話一眼就能認出,但自從成為吸血鬼,他再也沒有這種感覺。


    這對他而言是無與倫比的絕望。為了遇見她才放棄當人,卻因此失去與她的連結。那麽,繼續寫作又有什麽意義──這樣的想法盤據在禦崎禪的內心深處。


    可是,即使如此……


    禦崎禪是應該繼續寫作的作家。他並非江郎才盡。朝日當上責編後,禦崎禪完成的精彩短篇作品就是最佳證明。隻要他願意動筆,一定能產出無數傑作。


    更重要的是,讀者想讀。朝日自己就非常想讀禦崎禪編織出的動人故事。


    十分渴望能夠再次體會每次翻頁,內心都為之震顫的瞬間。渴望能夠沉浸在明明想一口氣讀完卻又覺得可惜,所以刻意逐字逐句慢慢閱讀的感動。


    「……嗯,我知道這不過是讀者的自私。」


    喃喃自語的朝日把《輪舞曲》放回書架上。


    朝日很了解作家要完成一部作品,需要投入多少感情、花費多少心思。不由分說地要他快點寫一寫交出來這種話不可能說得出口。


    所以,朝日能做的隻有和禦崎禪共同尋找起碼是他自己想寫的主題。


    接下來──也許這次完成的新作品,能順利送到命運之人的手中。


    當她一讀就能找回前世記憶,來到禦崎禪的麵前吧。當她出現在禦崎禪眼前的瞬間,禦崎禪絕對也能清楚認出對方。兩人會因為終於相遇而無比喜悅、相擁而泣。那才是《輪舞曲》真正的結尾。任何人都希望的完美結局。


    禦崎禪也許會嗤之以鼻,認為哪有這麽好的事,這種廉價的奇跡不可能發生。


    但朝日很清楚,所謂的奇跡總是讓人意想不到。


    對於第一次讀到禦崎禪作品的高中生朝日來說,現在自己與禦崎禪近在咫尺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差不多該洗澡睡覺了。」


    朝日對著在沙發上靜靜守候的二號說道,輕輕伸了個懶腰。明天要與禦崎禪同行,也許會去看僵屍,她必須充分休息。


    此時,地上的包包傳出輕微震動聲。


    拿出手機一看,原來是茉莉傳來的line訊息。


    『下班了嗎?』


    朝日回了句自己剛回到家。


    茉莉很快地傳來回複。


    『辛苦了。作家老師的心情如何?我主管還是老樣子。』


    訊息下方是極為暴力的貼圖,看來茉莉受了不少累。朝日苦笑著打字回應:


    『我也算是老樣子吧。再一起去吃美食喔。』


    『一定要的。對了,我們昨天看到的好像真的不是高嶋莉夢。』


    『嗯?』


    『你不知道嗎?她同一時間正在開退出演藝圈的記者會。』


    訝異的朝日不禁停下動作。高嶋莉夢不是正紅嗎?又很年輕,引退似乎太早了。


    『好像要結婚,也有傳言說她懷孕了。』


    『這樣啊。那昨天的隻是明星臉囉?』


    隻是明星臉──剛好今天在禦崎禪家也提到類似的話題。朝日一麵打字,一麵覺得這真是奇妙的偶然。


    話雖如此,高嶋莉夢可是藝人,有人在妝發下功夫模仿她並不奇怪。翻開流行雜誌,「藝人仿妝」幾乎是固定專欄。雖說也要本身條件夠好,模仿後才會相像,但不能否定明星臉的可能性。


    想著想著,朝日繼續和茉莉聊了一會兒,之後洗完澡進入夢鄉時,這件事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隔天,朝日搭著夏樹的車,與禦崎禪一同前往江東區的公園,也就是死去的父親與孩子見麵的公園。


    時間是晚上六點半,因為那位父親是在這個時段被目擊的。這個季節過了五點太陽就下山,禦崎禪得以比平時早起床,但也因此讓平常在六點半到七點間起床的禦崎禪看起來有些困倦。


    車子在公園前方停下,夏樹開口:


    「我上午把能查的資料都查過了,日下部先生果然已經火化,所以是僵屍的可能性完全是零。日下部先生死後,妻子晴香開始出去打工。小孩的名字是宙太,就讀小學一年級。聽附近鄰居說,宙太總是在這個公園等媽媽回家。因為天黑後人煙稀少,媽媽要他在家裏等,但宙太應該是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裏。這位宙太小朋友剛好白天在公園,我就試著和他聊天。」


    看見獨自坐在秋千上的宙太,夏樹先清楚表明自己警察的身份後問:「聽說最近有怪怪的人出現在附近,你曾在這個公園遇到任何陌生人嗎?」


    宙太回答:「沒有遇過陌生人。」


    接著夏樹繼續詢問:「鄰居說看到你晚上和一個男人在這裏吃章魚燒。那個人是誰呢?」


    結果宙太說「是爸爸」。


    「──也就是說,那孩子認為自己見到的人是爸爸囉?」


    禦崎禪靠著椅背,透過窗戶看著公園說道。


    「宙太是小學一年級生。雖然每個人狀況不同,但小學一年級並非完全不懂事的年紀。而且他父親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病死的吧?應該經曆過一段住院期。這樣還無法理解父親的死嗎?」


    這也是朝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之處。雖然不清楚日下部家是如何看待父親的病痛與死亡,但如果是癌症病逝,小朋友應該曾看見父親躺在病床上日漸消瘦的模樣。


    朝日設身處地想了想。當然她的父親仍健在,但她想象了一下父親因某些原因過世後不久,怎麽看都是父親的某個人回到家裏說「我是爸爸喔」,那麽,自己會不會認為對方真的是父親呢?應該不會。不過──


    「假設我最喜歡的人死後,那個人又回到我身邊……」


    朝日開口。


    「也許那是夢、是謊言、是胡言亂語……但想要相信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聽見朝日的話,禦崎禪慢慢地轉過頭來。朝日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在說什麽蠢話啊。


    然而,禦崎禪的眼眸似乎透露出溫柔的光芒。


    他再次緩緩地將視線轉回公園說:


    「……是啊,的確──即使知道不是本人,但仍想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也許這是人類的本性吧。」


    即使心裏明白人死不能複生。


    可是,如果死者真的回來,還是會十分開心吧。會在心中將對方死去的記憶封印,隻希望眼前的人能永遠待在身旁。


    「可是這樣一來──問題在於,出現在宙太眼前、應該死去的父親到底是誰。既不是作夢也不是幻影,那麽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們必須要查清楚他來這裏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無論理由是什麽,他都騙了一個孩子。鄰居也很關心這件事,不能放著不管……但他今天似乎不在啊。」


    坐在駕駛座的夏樹困擾地搔搔頭。


    公園並不廣大,遊樂器材隻有秋千、兩座動物造型的彈簧椅、溜滑梯和章魚形狀的大型遊樂器材。章魚中央是空心的,有幾個隧道入口形狀的洞。但是哪裏都看不到小朋友的身影。


    夏樹歪頭說:


    「該不會宙太今天剛好乖乖待在家吧。那我們就白跑一趟了。」


    「不,人就在那個公園──我可以感受到人類和非人類的氣息。」


    這句話讓朝日和夏樹驚訝地看向禦崎禪。


    禦崎禪的瞳孔散發出些微紅光。他指向章魚形狀的遊樂器材說:


    「應該在那裏麵。因為被附近住戶看到,所以才藏起來掩人耳目吧。他有這點常識真是太好了。」


    說完,禦崎禪走下車,朝日和夏樹也跟在後麵。


    現在的季節,隻要太陽下山後氣溫就驟降。禦崎禪身穿一件黑色薄大衣。穿著黑衣站立在黑夜中的身影,仿佛是電影和戲劇中出現的真正吸血鬼,真想立刻拿出相機拍下來永久保存。


    禦崎禪甩開大衣下擺,大步走向遊樂設施。走在布滿細砂的公園,禦崎禪卻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雖然後方的夏樹不比禦崎,不過腳步同樣非常安靜。朝日也試圖跟進,但不管多小心,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沙沙聲,完全不能理解怎麽做才能像兩人一樣悄然無聲。當朝日進退兩難之際,夏樹回頭用唇語說「別在意,過來吧」,朝日隻好內心抱著歉意,盡可能安靜地追上兩人。


    禦崎禪與夏樹繞到章魚型遊樂器材後方,蹲在低處的隧道入口旁探頭窺探。朝日也蹲在夏樹旁邊。


    談話聲從遊樂器材內部傳來。


    聲音的主人有兩個。音調較高的小朋友和──大人的男性嗓音。


    「那個啊,然後喔,今天在學校,鈴木和前田吵架了!」


    「吵架不好喔,為什麽吵架啊?」


    「鈴木偷了前田的橡皮擦!可是鈴木說沒有,他隻是在地上撿到,不知道是誰的,所以才拿著。」


    「兩邊都不對喔。撿到的人應該問問周圍的人,掉的人應該說『謝謝你撿到』。」


    朝日越過夏樹的肩膀往裏麵看。


    遊樂器材內當然沒有燈光,但是在短短的隧道前方,應該是章魚頭的正下方附近,大概可以看見一處各個隧道交會的圓形空間。小朋友和男人靠在一起。小朋友很興奮地和男人說話,男人抱膝駝背坐在小朋友玩耍用的狹窄空間中,溫柔地點頭回應。


    坐在黑暗中的兩人表情朝日看不清,不過,隻有身形和聲音十分清晰。小朋友看來非常安心自在,男人則抱著滿滿的愛和孩子說話。


    兩人就是一對真正的父子。


    但是,既然禦崎禪感覺到非人類的存在,那位父親就不是人。


    朝日看向禦崎與夏樹。禦崎已不再注視遊樂器材內,而是靠在章魚外側,不過似乎仍聽著兩人的對話。夏樹依舊蹲在隧道旁緊盯著兩人。


    終於,男人說:


    「宙太,媽媽差不多要回家了,你該回家囉。」


    接著,小朋友──日下部宙太用有些不安的聲音說:


    「……爸爸呢?又要回公司嗎?」


    「嗯,我是抽空跑出來的,其實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我是偷偷跑來的,所以爸爸來這裏的事是宙太和爸爸間的秘密喔,不能跟媽媽說。」


    「……嗯。」


    「宙太在媽媽回家前,要乖乖待在家裏。晚上小朋友一個人在公園很危險的。」


    「嗯。」


    宙太聽話地點頭,站了起來。他的身高在章魚型遊樂器材裏隻要稍微彎腰就能站立。他稍微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爸爸,開口問:


    「爸爸明天也會從公司跑出來嗎?」


    男人點頭。


    「嗯,一下子沒關係。」


    「下周日可以跟我玩接球嗎?」


    「那個……不確定耶,因為假日也有工作。」


    「……喔。」


    宙太低下頭。男人伸手摸摸宙太的頭。


    「對不起啊,宙太……真的,對不起。」


    「──爸爸沒有錯!」


    突然,宙太像反彈般抬起頭。


    「爸爸不用說對不起啊!爸爸又沒錯,那是沒辦法的事!沒辦法啦!」


    「宙太……」


    「我要回去囉!爸爸明天見!」


    宙太說著走出章魚型遊樂器材。


    坐著目送宙太的男人低下頭,深深歎一口氣,額頭頂在抱著的膝蓋上。


    好一陣子,男人一動也不動。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小聲說:


    「……那個,誰在那裏?」


    吃了一驚的朝日不由得縮回脖子。他們似乎早就被發現了。


    但夏樹若無其事地把頭伸進隧道中。


    「啊,是的,有人在。我是警察。」


    「警察……」


    「是,我是異質事件搜查係的人,可以跟你談談嗎?」


    夏樹亮出警察手冊。


    倏地傳來一陣摩擦地板的聲音。朝日重新望向章魚內部,發現男人正試圖用爬的跑向另一端出口。在這個大人要移動很困難的狹窄空間,男人的身體卻意外地非常柔軟,瞬間就出去了。糟糕,要被他跑了。


    不過,沒幾秒就聽見「啊」的短促叫聲。到底發生什麽事?朝日走到外側往發出叫聲的地方看,隻見禦崎禪輕鬆抓住男人的脖子。他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繞到另一邊。雖然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不過男人身上穿著很普通的上班族西裝。由於禦崎禪身高高出男人許多,被抓住的男人幾乎是懸空的狀態。


    「你該不會想逃跑吧?」


    「……我沒有這個想法。逃了也沒用吧?」


    被禦崎禪吊在半空,男人頹喪地低下頭來說。


    為了避人耳目,一行人決定回到夏樹車上。


    男人坐在禦崎禪旁邊屬於朝日的後座固定位置,朝日則坐到副駕駛座。


    駕駛座上的夏樹轉頭問男人。


    「雖說感覺可從輕量刑,但還是要問,你不是日下部良一先生吧?」


    「……不是。」


    男人點頭,似乎已有覺悟。


    「也就是說,這不是你原本的樣子吧?」


    「……不是。」


    看來果真是化身。


    這時,禦崎禪說:


    「原形是狸子吧。」


    「……是的。」


    男人點頭。朝日忍不住從副駕駛座回頭。聽到狸子,朝日腦中浮現的是民間故事《分福茶釜》(注:《分福茶釜》 動物報恩的日本民間故事。中陷阱的狸子獲釋後,變成茶釜回報恩人。)和電影《歡喜碰碰狸》。她用力抹除腦中在電影裏喊著「soiya sa!」的狸子畫麵,試著注視眼前的男人,但怎麽看都是人類。


    話說回來,禦崎家裏的露娜原形是貓,與禦崎禪交好的日式咖啡廳店長九條高良則是狐狸,但從沒看過他們長尾巴和耳朵的模樣。若會被朝日這種等級的人類看穿,非人類生物根本無法在人類社會存活。


    但這次原形是狸的這位男性,完美化身為已死的日下部。難道非人類可以如此自在變換姿態嗎?


    「有能力化身成人的非人類生物不少,可是大部分的化身都是固定的。像露娜平時的模樣是基本狀態,雖然能稍微調整外表年齡,但無法變成另一個人。能夠自由變換各種姿態的,隻有擅長化身的狸子和狐狸──不過在日本,還有另一種生物能自由改變外貌。」


    禦崎禪說明。換句話說,高良不僅能化身成現在的和風美青年,也能變成其他樣子。還真想看看。


    這時男人開口:


    「那個,我絕對沒有做什麽虧心事!也不是要做壞事才化身成現在的樣子……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可以到我現在說的地址嗎?」


    男人接著說出位於港區的地址,夏樹回頭看禦崎禪說:「禦崎,可以吧?」


    「機會難得,讓他好好說吧。」


    禦崎禪點點頭,夏樹發動汽車。


    坐在奔馳的車輛中,男人看起來非常順從,完全沒有想逃的樣子,不時用恐懼的眼神瞥向禦崎。禦崎則因為太早起,不時閉上眼睛顯現犯困的模樣。


    朝日小小聲詢問夏樹:


    「……那個,夏樹先生,老師在非人類生物中是屬於力量比較強的嗎?」


    到目前為止,朝日已經目睹過乖乖聽從禦崎禪命令的座敷童子,以及二話不說選擇服從的犬怪。難道非人類的世界中也有階級之分嗎?


    「嗯?算是吧,不僅特殊能力多,就算單比臂力或運動神經,吸血鬼也非常強。那家夥要是認真起來,可能單手就能把我拋飛。所以警察才會這麽依賴他。」


    「保鏢的概念嗎?」


    「山路係長的確這麽想……但又不是萬能的,所以我很不以為然。」


    夏樹握著方向盤,最後悄悄加上一句。


    為什麽夏樹會說吸血鬼並非萬能,朝日心裏明白。禦崎禪不能照到太陽,也不能觸碰銀製品。雖然完全不怕十字架和大蒜,但光是這兩個弱點就很致命。說不定哪天會麵臨危險事態,一想就讓人害怕。


    正因如此,朝日才必須從想任意利用禦崎禪的警察手中好好保護他。雖然朝日也許什麽也不會。


    「話說回來,異搜要是沒有禦崎禪可能完全失去功用。說再多,單憑人類力量要解決非人類事件還是不可能的,知識、理解和能力完全不足,所以真的很感謝禦崎的協助。隻是必須注意不要依賴過度……這點真的很難,我也覺得對那家夥很抱歉。」


    夏樹透過後照鏡看著禦崎禪說。沒有謊言和客套話,夏樹總是發自內心關心禦崎禪。因此,朝日相信隻要是由夏樹負責,事態就不至於太嚴重。


    朝日也偷偷看著禦崎禪,他好像真的睡著了,眼睛完全緊閉。美男子的睡臉果然也很美,看著都覺得感動。落在臉頰上的纖長睫毛陰影、微微張開的柔軟豐唇,都仿佛童話故事裏的睡美人。雖然禦崎禪是男人。


    不久,車子抵達男人口中的地址附近。距離jr田町站不遠,在滿是餐飲店的街道一角。


    「喂~禦崎,起床了,我們到囉~」


    「……嗯嗯,知道了。抱歉。」


    夏樹出聲呼喚後,禦崎禪睜開雙眼。


    「老師睡眠不足嗎?該不會昨晚沒有睡,在構思故事吧?請不要勉強自己喔。」


    「不是,是因為電視台播的電影太好看,我一不小心看太晚……」


    「就算是騙人,您也說是在構思故事吧。我不會生氣的。」


    對夜貓子的禦崎禪來說,所謂太晚到底是幾點?遮蔽陽光的窗簾有沒有確實拉上?真希望他不要太勉強自己,人類也好、吸血鬼也好,健康就是本錢。


    一行人下車後,男人帶頭前往的是一間小小居酒屋,店名「狸屋」非常直接了當。周圍的餐飲店現在正是來客尖峰期,這間店門口卻貼著告示:『因個人因素,開店時間暫時延至晚上九點。』


    男人拿出鑰匙打開入口拉門,請朝日一行人進去。他撕下門口的告示,改為掛上「臨時公休」的牌子。


    小巧的店內有六個吧台座位、三張桌位,吧台內擺放著整排的日本酒,裏麵是廚房。牆上貼著菜單和許多照片。照片都是在店內拍的,滿臉通紅的醉醺醺上班族們笑容滿麵地舉著酒杯。


    「我經營這間店超過十年了,當然也有在異搜登記,人類的名字是木暮市太郎。」


    男人──木暮說完,揮手示意朝日他們到吧台座位坐下,自己則走進吧台,脫下西裝外套,接著吸口氣稍做伸展,輕輕地抖動身體。


    說時遲那時快,瘦臉的木暮忽然變圓臉,臉頰和下巴線條、眼睛鼻子的形狀瞬間變化,原先的長發也迅速縮短接近平頭;解開領帶和皮帶後,肚子突然突出,全身的體積開始擴大。朝日張目結舌地看著電影特效般的變身過程。


    不到三十秒,變身結束了,眼前是比起西裝更適合傳統工作服和圍裙、眼角下垂的微胖中年男子。朝日不由得轉身看了看牆上照片。沒錯,大部分照片上都可以看到這位站在吧台中央,一副好好先生模樣且開心笑著的男人。


    木暮歎一口氣,看著牆上的照片。


    「照片真是好東西,可以把開心的時光留下來。有一位常客送我一台拍立得,我把它放在吧台邊讓客人自由拍照,拍下的照片就像這樣貼在牆上。客人是會變動的,昨天為止還是常客的客人也可能突然不來了,但他的笑容依然留在牆上。真好啊,真的……你們看,日下部先生在那裏。他是本店的常客,公司在這附近。」


    木暮指的照片中,的確是剛剛看到的那張麵孔。照片中的男子搭著同事的肩膀笑著。


    「可是,大約半年前,日下部先生一個人來店裏,而且是開店沒多久的時候。他平常總是晚上七點半或八點和同事一起來,隻有那天特別奇怪。仔細看了看發現他臉色也不太對勁,感覺很沒有精神。問他喝什麽,他點了啤酒,但是我端上桌之後,他一口都沒喝,隻是盯著杯子。我越想越奇怪,再認真一看……才知道這個人身體不舒服,畢竟我們對這種事特別敏感。他感覺剛從醫院回來,身上有藥味,似乎真的很不舒服……我就知道他可能被醫生告知了什麽壞消息。」


    非人類基本上很敏銳,且擅長讀取人類心思,所以木暮悄悄將桌上的酒杯撤走,換上一杯熱開水說「這個對身體比較好」。


    不過如此,日下部就明白木暮知道了自己的事。


    日下部強顏歡笑後,對木暮說今天被醫生宣告自己得了癌症──


    「……日下部先生說『可能沒辦法再來這裏了』。他還很年輕,所以完全沒發現自己得了癌症。雖然馬上動手術也許會痊愈,但成功機率很低……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隻是一個勁兒擦拭旁邊的杯盤。因為我隻是個狸老頭,沒有方法可以救得了癌症的他,也不能像擦拭盤子上的汙垢一樣,把癌症從這個人身上擦掉。」


    也許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木暮擤了擤鼻涕。朝日三人什麽也說不出口,隻是聽著木暮述說。


    「日下部先生說,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家人,尤其兒子還很小……他不斷說『雖然不知道死亡是怎麽回事,但是我死後,如果家裏像破了個洞會很難過』、『我死了宙太會怎麽想呢』。我手邊已經沒有任何需要擦拭的物品,隻能一直擦吧台上同一個地方。那是日下部先生最後一次來店裏。」


    然後,最近日下部的同事來到木暮的店。


    他們都穿著喪服,剛從日下部的葬禮離開,似乎是想在這間日下部生前喜歡的店裏喝酒懷念他。


    從他們的對話中,葬禮的情況可略知一二。日下部的兒子宙太一臉茫然地坐在強忍淚水的母親身旁,完全沒有哭。日下部的同事們擔心地說,他看起來像是還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也不完全因為這樣,總之,我很在意……因為之前日下部先生喝酒時曾提到自己家鄰近的狀況,我大概知道他家位置。所以我……隔天傍晚去了日下部先生的住處附近。」


    這時候木暮並沒有化身成日下部的打算,而且日下部隻有提過距離最近的車站和鄰近店家的店名,木暮其實也沒想到真能找到日下部家。


    然而,就這樣走著走著,木暮經過了剛剛的公園。


    那裏有一個小孩。


    木暮立刻知道那是宙太。不僅因為宙太長得跟父親很像,而且之前日下部曾讓他看過手機裏的家人照片。


    宙太獨自坐在秋千上發呆。時間已是傍晚,小朋友們各自要回家了,隻有宙太一直坐在原地。他沒有在蕩秋千,也沒有在掉眼淚,隻是凝視著天空。


    「日下部先生說過『家裏像破了個洞』,那句話的意思我直到看見宙太的臉才明白……現在這孩子的心就破了個洞。」


    看到宙太的模樣,木暮悲從中來,想為他盡一份力──但木暮能做的事隻有一件。


    木暮運用這唯一的特技,化身成日下部。


    「本來依據宙太的反應,我是打算馬上消失的。我小心翼翼靠近,向他搭話……宙太轉過頭來露出訝異的表情──接著他笑了,並說:『啊,爸爸,歡迎回來。』」


    此時,宙太幼小的心靈不知是如何處理眼前的現實。


    但既然宙太說「歡迎回來」,當然隻能回答「我回來了」。


    接下來,木暮和宙太聊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木暮要宙太趕快回家。宙太要爸爸一起回家,木暮便說工作沒做完,必須回公司。宙太乖乖點頭,獨自回家去了。


    「可是宙太回家前問我:『明天爸爸也會來嗎?』……我隻能點頭啊。看到他這麽相信我的神情,我實在說不出否定的話。」


    之後好一段時間,木暮每天都去公園。因為宙太的媽媽多半在晚上七點回來,在那之前的時間,木暮便在公園陪伴宙太。而宙太媽媽休假的周六、日,木暮刻意不到那附近走動。即使能騙過小小的宙太,也不可能騙過母親……即使成功騙過,也隻是讓自己更加痛苦罷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寧願延後開店時間,也要變成父親的模樣去見宙太。」


    夏樹坐在吧台撐著臉說,表情有些苦惱。


    木暮的所作所為絕非壞事,至少朝日是這樣想的。經由變成爸爸的替身,治愈小朋友受傷的心靈。非但不是犯罪,還是非常溫柔的行為。


    夏樹應該也是這樣想的。他繃著臉,煩躁地撥亂劉海。


    「就算是這樣……你已經被其他人看到了啊。鄰居都說『那戶人家的先生變成鬼出現了』。」


    「──比起這個,你打算假扮日下部先生到什麽時候?」


    禦崎禪問。


    木暮的肩膀抖動一下。


    禦崎禪抬頭看著站在吧台內的木暮繼續說:


    「連母親都欺騙會很痛苦──你剛剛是這麽說的吧?你也明白自己在『欺騙』宙太,應該很心痛。你到底打算對宙太說謊到什麽時候?」


    「老師,這……」


    禦崎禪的話語十分嚴厲,朝日忍不住想阻止他繼續說,但是,朝日回想起方才木暮在公園的樣子。當宙太離開後,變成日下部的木暮深深歎氣後低下頭,仿佛懷著深切自責。


    「……我做的事情果然不對嗎?」


    木暮說,像剛才一樣深深低下頭,像在對所有人道歉,頭低得下巴幾乎要碰到胸口。


    「我對那孩子說了很多謊,用假身份和那孩子見麵、說著假話……爸爸還活著,隻是公司太忙沒辦法回家,所以下星期天不能玩傳接球……每次那孩子說什麽,我都隻能以謊言應對。」


    那是為了宙太好而說的謊。那是溫柔的謊言。


    然而,持續的謊言在木暮心中膨脹,折磨他自己。因為謊言永遠是謊言,不會成為事實。謊言總有一天會像泡沫般消失,暴露出那裏其實什麽都沒有。


    木暮早就知道謊言不可能持續到永遠。


    「其實死去的人是誰也不能取代的。」


    禦崎禪說完,回頭看著牆上的照片。


    照片中,日下部開心笑著。那張照片會永遠留存吧,但是,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即使化身成為一模一樣的人,那也不是真正的日下部。


    「差不多是該停止的時候了。再說,死去的丈夫變成鬼出現的傳言,總會傳到日下部太太耳裏。你想想,這對她又是二次傷害。」


    「但是宙太……」


    「其實,那孩子也許──比你所想的更能理解現實。」


    聽到禦崎禪的話,木暮閉口不言,沉默了好一會兒。


    接著,他點了點頭。


    隔天同一時間,朝日一行人又來到那座公園。


    當朝日抵達時,已經可在章魚造型的遊樂器材中看見宙太與木暮的身影。仿佛重現昨日場景,朝日三人繞到章魚後方傾聽兩人的對話。


    「今天啊,體育課打了躲避球,我留到最後喔!」


    「好厲害喔,贏了嗎?」


    「……沒有。雖然留到最後,但結果被球打到就輸了。」


    「這樣啊,好可惜。可是留到最後已經很厲害囉。宙太動作很敏捷嘛。」


    宙太就像昨天一樣把當天發生的事告訴木暮,木暮則溫柔地回應宙太。


    終於,到了昨天木暮催促宙太回家的時間。


    「宙太,差不多該回家囉。」


    「嗯,我知道了。」


    宙太和昨天一樣乖巧地說。


    「爸爸明天也會從公司跑來嗎?」


    宙太的疑問也和昨天相同。


    不過,和昨天不同的是,木暮陷入沉默。


    耳邊傳來宙太擔心的聲音。


    「爸爸,你怎麽了?肚子痛嗎?」


    「……那個,宙太,爸爸現在要說的事很重要,所以你乖乖聽我說。」


    木暮的話讓宙太閉上嘴巴。


    用盡全力選擇適當用詞的木暮慢慢地對宙太說道:


    「爸爸……必須去很遠的地方。」


    宙太靜靜地聽木暮說。


    「所以不能再像現在一樣來這裏和宙太見麵。宙太……你不能再到這裏等爸爸了,要聽媽媽的話,太陽下山前就回家等媽媽。」


    木暮好幾次停下來,猶豫該怎麽開口,但依然努力地絞盡腦汁尋找適合的說法。那是為了再次讓宙太與父親分離的話語,再次將離別推到經曆過骨肉分離的孩子麵前。也許那是非常殘酷的行為,也許會因此傷害宙太。


    即使如此,木暮仍對著宙太繼續說:


    「媽媽回家的時候……記得跟她說『歡迎回來』去大門迎接她。就像你對爸爸說的,也要把每天發生的事告訴媽媽。還有……媽媽可能很累,你盡量多幫她的忙。宙太是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注意周遭的孩子……就算是跟媽媽兩個人,宙太也一定可以當媽媽的支柱。」


    接著,沉默再度落於兩人之間。


    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能說的話,木暮默默不語。也許他在哭泣,也許是因為哭泣而無法言語。站在遊樂器材外的朝日三人無從得知,但是,木暮眼前的宙太應該可以清楚看見木暮現在的表情。


    打破漫長沉默的是宙太。


    「……爸爸如果要去遙遠的地方,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他小小聲這樣問。


    「一定會再回來吧?」


    「這……我不知道。」


    木暮的嗓音顫抖得非常厲害。他果然在哭啊。


    宙太又問:


    「爸爸……那是沒辦法的事嗎?」


    這是昨天宙太離開前所說的話。當時木暮一道歉,宙太就用十分拚命的語氣反複說「爸爸沒有錯」、「那是沒辦法的事」。


    朝日心想,這說不定是日下部生前,他自己或宙太媽媽曾說過的話。也許是用這句話勉強解釋父親病死這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沒辦法──除了這句話,可能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說法。


    「嗯……這是沒辦法的事喔。對不起,爸爸已經無法再做什麽。」


    木暮說。


    「但就算去遙遠的地方,爸爸心裏仍會一直想著宙太和媽媽,也永遠最喜歡宙太和媽媽。你要相信我。」


    宙太仿佛陷入思考般閉上嘴巴,接著這麽說:


    「我知道了。」


    宙太用十分乖順的語氣說。


    「因為爸爸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所以我相信。」


    聞言,木暮發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宙太繼續說:


    「謝謝爸爸又來看我,我好開心……那我要回家囉。」


    宙太走出章魚造型的遊樂器材。


    朝日不禁從暗處探出頭來看著宙太。


    宙太沒有回頭,輕輕用手拍拍褲子上的砂子,一下子就離開了。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公園。


    好一段時間,木暮都沒有從遊樂器材中走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隧道中終於傳來緩慢爬行的聲響,木暮走了出來。他已經不是日下部的外型,而是原先的居酒屋大叔模樣。


    「……謝謝。」


    雙眼通紅的木暮對朝日一行人深深一鞠躬。


    接著,他抬起頭看向禦崎禪說:


    「你說的沒錯……宙太可能比我想象的還更了解真相。」


    「嗯,他是聰明的孩子,一定沒問題的。」


    禦崎禪望向宙太離開的方向這樣說。


    宙太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但總覺得他不會再到這座公園癡癡地等待誰了。木暮所做的一切對宙太來說,也許是與父親的第二次離別,不過朝日寧願相信,這麽做反而成為宙太繼續前進的助力。


    「那麽,我們該回去了吧。」


    夏樹說。


    「木暮先生也上車,我們送你回去。明天店裏會恢複正常營業吧?」


    「是的,其他常客也在抱怨為什麽不早點開門,所以我打算恢複原來的營業時間。」


    「這樣啊。我之後也可以去光顧嗎?下次去不是為了工作。」


    「那當然。但如果不是工作,異搜的人也沒有特別待遇喔,請讓我像對其他客人一樣接待您。」


    「我不需要特別待遇啦。可是雞肉丸子的醬汁可以給我多一點嗎?我滿喜歡那個醬汁的味道,有點甜甜的。」


    夏樹與木暮聊著天走向車子。麵對早已脫離公事、用熟稔語氣說話的夏樹,木暮滿臉笑容。看著這樣的光景,朝日打從心底慶幸異搜的刑警是夏樹。雖然不是每個事件都能圓滿解決,但無論是對待人或非人類,夏樹的態度基本上都不會變。


    說到不變──朝日這次重新認知到人類也好、非人類也好,其實並無差異。


    截至目前為止,朝日見過好幾位非人類。雖然大家確實是與人類不同的生物,但都有著與人類並無二致的溫柔心腸。


    「怎麽了?瀨名小姐。」


    可能是發現朝日看著木暮露出微笑的樣子,禦崎禪頗感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朝日。


    「啊,沒事……隻是覺得非人類有很多好人啊。」


    「對於不是人的生物,你用『好人』來形容雖然有點奇怪,不過,原來瀨名小姐這樣認為啊。」


    「因為,高良店長、老師、木暮先生不都是好人嗎?可能比部分人類還要溫柔呢。」


    「木暮先生應該是如此,那是無法使壞的類型──但是,別把非人類都想成像他一樣比較好。」


    「嗯?」


    聽到這句話,朝日不由得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禦崎禪。


    禦崎禪也同樣停下腳步,嘴角輕輕上揚。


    「你認為異搜為何存在?基本上,非人類生物都是從以前就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麵目,習得各式各樣的特殊能力,或是讓自己變得更狡猾奸詐而存活下來的。雖然他們的生活方式也各有不同,但不要輕易相信比較好。非人類當中有好人,當然也有壞人……沒錯,就跟人類一樣。」


    禦崎禪與朝日用完全相反的角度,說明非人類與人類並沒有不同。


    的確如此。如果天下太平,現在的異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禦崎禪被警察當成保鏢使用的理由,也是因為非人類會危害人類的安全。


    「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樣溫柔。你忘了我是什麽樣的生物嗎?攻擊人類,喝活血生存──就是所謂的吸血鬼啊。」


    隱約露出嘴角尖牙的禦崎禪這樣說。


    朝日抬頭看著禦崎禪,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以後會小心。」


    「這樣啊,如此真誠的好答案讓我放心了。」


    「但禦崎老師另當別論。」


    「什麽意思?」


    「因為,我自認很清楚老師是什麽樣的人。」


    雖然不過是幾個月的交情。


    然而,這一點朝日可以挺起胸膛大聲說。


    因為她看過所有禦崎禪寫的書。


    無論如何,作品都會反映作者的心性。而且實際遇見禦崎禪之後,她了解到自己的感受絕對沒錯。


    這個人──是非常溫柔的人。不管電影、小說和漫畫出現的吸血鬼被描述得多麽可怕,禦崎禪不一樣。


    再說,他不攻擊人類。平常仰賴警察供給的輸血用血液生活的吸血鬼,現在才語帶威脅未免太遲。隻要不是非比尋常的緊急狀況,禦崎禪不可能咬誰的脖子吸人血。


    禦崎禪歎了口氣。


    「……真是的,你還真是樂天。」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常被這樣說呢。」


    麵對無言俯瞰的視線,用笑容帶過的朝日這樣回應,但這是朝日內心真正的想法。


    證據就是當初那麽害怕禦崎禪的木暮,現在卻毫不恐懼。


    「請禦崎先生也務必來小店光顧喔!雖然可能不合您的口味。」


    「啊~沒關係沒關係,禦崎意外地會吃關東煮這些東西喔。朝日也一起去嘛,你可以喝酒吧?」


    先走到車旁的木暮與夏樹回頭說著。


    一臉無奈的禦崎禪也往車子的方向走去。


    「好熱鬧。如果可以的話,到家前我想睡一下。」


    「老師,您今天比平常早起吧。還是很困嗎?」


    「……其實電視又播了好看的電影。」


    「……嗯,沒關係,我也曾經很晚到家,可是因為太想看新買的電影藍光光碟而熬夜。如果那能成為新作的靈感,我當然是再開心不過囉!」


    聽到朝日的話,禦崎禪卻望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朝日沒有繼續開口,隻是用眼神傳達:「原來您單純是為了興趣熬夜看電影啊,我好難過喔。」對於擅長讀取人類心思的禦崎禪而言,朝日想說的話應該已經成功傳達。隻見禦崎禪的臉又撇得更遠,所以絕對沒錯。


    此時,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那個……我一直很想問,請問瀨名小姐到底是什麽人呢?」


    「啊,我不是警察,隻是單純的跟屁蟲,請別在意!」


    朝日慌忙回答。的確,怎麽看都隻是個普通人的朝日,卻每次都一起出現,木暮應該覺得非常奇怪吧。


    禦崎禪卻說:「她是我的貼身保鏢。我要是有什麽事,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貼身保鏢?」


    木暮看著朝日的眼神瞬間改變。天啊,朝日在內心呐喊。


    抬頭一看,禦崎禪一臉拚命憋笑的神情。這要怎麽辦?感覺木暮深信不疑的樣子。雖然朝日的確自認是貼身保鏢,但光從木暮的表情看來,他絕對往奇怪的地方想了,證據是他看朝日的眼神開始帶有敬畏之意。


    「原來是這樣……雖然我以前就聽過有吸血鬼協助異搜查案,但沒想到吸血鬼還有人類的貼身保鏢……她到底有什麽特殊能力呢?」


    「必殺技是設定截稿日和催稿,終極手段是用淚汪汪的眼睛抬頭看人。」


    「……老、老師,差不多就可以了。」


    木暮臉上浮現大大的問號。拜托別再招來奇怪的誤會了,終極手段又是什麽啊。


    「啊~真的,朝日的仰頭四十五度角淚眼攻擊可謂一招斃命~那真的很致命呢。」


    「不要連夏樹先生都跟著起哄啦……兩位都那麽高,我當然要抬頭看啊!而且『致命』又是什麽意思?」


    「所謂必殺技,就是必定能殺掉對方的技能,至於終極手段更不用說了。對於自己使出的招式完全沒自覺的人最恐怖囉。」


    「就說了請兩位不要用那種認真的表情互相點頭!木暮先生已經一頭霧水啦!」


    說到這裏,朝日才發現禦崎禪是作家的事沒有告訴木暮。如果要解開誤會,得先從這裏開始。


    朝日急忙從包包裏拿出名片,但刹那間,木暮卻嚇一跳地繃緊神經,似乎誤以為朝日要拿出某種武器。就說不是嘛,自己隻是一介編輯啦。


    為了表示自己沒有惡意,朝日舉起一隻手張開,再用另一隻手慎重地取出名片,對著木暮說:


    「真的很抱歉現在才做自我介紹。我是希央社的瀨名,是禦崎禪老師的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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