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香苗搬出了橫濱的公寓,接著在高良店內協助內場的工作。新住處也是高良在附近幫忙安排的。


    「剛好有個內場助手辭職,所以我拜托她過來。香苗超會做菜的耶,幫了我一個大忙。」


    專程跑到禦崎禪家裏報告的高良,可能事先知道朝日當天也會過來。高良說著「抱歉打擾你們開會」,聊完香苗的近況就離開了。


    「香苗的臉色變得開朗許多呢,有工作做果然是好事。你看,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話,就沒空去想那些傷心事。朝日、禪和夏樹要不要也找個時間來店裏坐坐?我請你們吃香苗研發的新甜點,挺受歡迎的喔!」


    高良也是個溫柔的人。大家真的都好溫柔。


    根據禦崎禪的說法,香苗在人類社會的生活經驗尚有不足,待在高良那裏就放心了。高良是活了好久的狐狸,對於人類社會的生存之道得心應手,必定能好好教導香苗。


    至於門脅久,朝日也已經向禦崎禪說明。


    那天之後,朝日抱著忐忑的心情連絡門脅久,直接見麵了解近況。朝日問他身體還好嗎、有沒有什麽異樣,門脅久看起來雖然對這些問題感到疑惑,但仍回答沒有什麽狀況。他一如往常地一麵念研究所,一麵順利地重新開始寫作。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手邊的稿子完全不行……我到底在幹嘛啊。我會全部重寫,可能需要花點時間,但會盡快給你。」


    如果門脅久可以打起精神寫作,當然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但此時的朝日卻無法直視門脅久的雙眼。


    除了山路以外的每一個人,都說這不是朝日的錯。高良還說,香苗甚至非常想見朝日一麵。


    然而,不管大家說再多安慰的話,朝日都明白自己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事。


    不僅傷害了香苗,還奪走門脅久的記憶與戀情。


    可是,自己到底該怎麽做才好?那時候又不能把門脅久放著不管。即使覺得也許有更好的做法,但朝日腦中壓根兒想不出更好的做法會是什麽。


    另外,說起禦崎禪的寫作進度,依舊毫無進展。詢問本人,也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大橋曾說,隻要禦崎禪動心、萌生愛憐之情,應該就會寫了,可是朝日的所作所為說不定完全相反。


    在已經快要迷失寫作與生存意義的禦崎禪身旁,朝日卻想著他的愛情也許不會有結果。不僅如此,甚至眼前就是血淋淋的實際案例。簡直糟糕透頂。


    不過日子仍然一天天過去,隻要活著、隻要到公司,每天還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就如高良所說,每天遇到人、有事做的話,就沒空去想那些傷心事。隻有在這種時候,忙碌多少能成為一點慰藉。


    不過,朝日腦中的某個角落仍然在持續思考。


    到底該怎麽做才會更好?


    接下來又該怎麽做才好?


    在答案遍尋不著的情況下,過了一天又一天,十月終於進入尾聲,時間來到十一月。朝日收到門脅久寫稿順利的通知,禦崎禪則依舊沒有好消息。


    在這種情況下的某一天,事情發生了。


    「……騙人!」


    結束會議回到編輯部的朝日,一看記事本驚訝不已,忍不住站了起來。


    隔壁座位的高山轉過頭問:


    「怎麽啦?朝日,發出那種怪聲。」


    「高、高山前輩,我……忘了與七瀨瑪麗娜老師的會議!」


    「什麽!」


    那天一直手忙腳亂的,編輯會議後隨即前往設計師事務所討論新書的裝幀,之後又是一連串與作家的會議,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待辦事項要處理。記事本上寫著「晚上六點半與七瀨瑪麗娜老師討論大綱,總公司大樓」,而現在時間已接近晚上八點。太扯了,朝日自己都無法相信。


    「朝日,總之你先馬上連絡七瀨老師!」


    「是!」


    被高山這麽一說,朝日拿起手機。七瀨瑪麗娜是兼職作家,白天是在公司上班的ol,因此能開會的時間有限。第一步得先道歉,接著必須重新約開會的時間。


    此時,與朝日座位背對背的編輯部同事佐橋元也轉過頭來。


    「等等,你說開會時間是約幾點?」


    「晚上六點半……。」


    「那表示七瀨老師也忘了要開會吧?」


    聽到佐橋的話,朝日有些疑惑。


    「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我從六點就一直待在編輯部,沒有接到櫃台通知七瀨老師到了的電話。所以,七瀨老師應該沒有來。」


    「什麽……」


    通常為了開會來到出版社的作家,都會請櫃台連絡責任編輯,由櫃台撥電話到編輯部。既然沒有這通電話,表示七瀨瑪麗娜今天沒有來希央社。


    話雖如此,無論如何還是必須連絡七瀨瑪麗娜。


    朝日拿起電話撥給七瀨瑪麗娜。


    「──啊,那個,平時受您關照了,我是希央社的瀨名……」


    『啊,瀨名小姐,剛剛真是謝謝你。』


    聲音聽起來很欣喜。


    朝日嚇了一跳,忍不住確認手機畫麵。顯示名稱確實是「七瀨瑪麗娜」,聲音也沒錯,但是,她說「剛剛」是怎麽回事?仿佛兩人才剛見過麵。


    七瀨瑪麗娜繼續用開心的語氣說:


    『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托瀨名小姐的福,煩惱許久的事情全都解決了呢,今晚開始又能動筆了!』


    「七、七瀨老師?」


    『怎麽了?你有話忘記說嗎?』


    「我今天有和七瀨老師……見麵嗎?」


    『什麽?』


    七瀨瑪麗娜在電話另一頭陷入沉默。


    沒過幾秒,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


    『真是的,你在說什麽?就在剛剛,我們才分開的啊!』


    「咦,那個……我們是在哪裏開會的?」


    『真是的,你在跟我說笑嗎?我們不是一起走進車站附近的星巴克嗎?我請櫃台打電話給瀨名小姐的時候,瀨名小姐從後麵叫住我,說一起到外麵開會。』


    就算她這樣說,朝日卻完全沒有這段記憶。其實,這個時間朝日根本身在別處。


    『感覺瀨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樣,提出意見時比平常直接,所以我也茅塞頓開。瀨名小姐平常因為顧慮對方,所以語氣相對委婉不是嗎?可是我之前就覺得,不好的地方就直說不好,更明確一點比較好。』


    「這樣啊……直接……明確……」


    沒想到作家有這樣的不滿,下次要小心點。


    可是──給予七瀨瑪麗娜直接又明確意見的人,到底是誰?


    『嗯?瀨名小姐……你是不是太累了?還好嗎?』


    結果七瀨瑪麗娜反而擔心起朝日。


    朝日急忙回答:


    「啊,不是,不好意思!那個……我有些誤會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總算蒙混過去後,朝日掛斷電話。


    看到朝日雙手抱頭,高山一臉擔憂地問:


    「朝日?到底怎麽了?七瀨老師呢?」


    「……她說已經跟我開完會了。」


    「啥?」


    高山露出一頭霧水的神情,朝日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她點開電腦的電子信箱畫麵,重新打開之前七瀨瑪麗娜寄來的信。上一本作品為係列作畫上句點後,這次要寫的是嶄新的新作。雖然決定了大綱,作者卻不甚滿意,所以才約定直接見麵談談。


    說實話,朝日對於七瀨提出的大綱也還不確定要如何修改。七瀨瑪麗娜是直到自己完全滿意之前,都無法動筆的作家。原先預計聽聽七瀨瑪麗娜自己的想法,兩人一起思考,看是要稍微整理角色再修飾結局就好,或是幹脆換一份新的大綱;甚至也曾想過,或許隻談一次不會有結論。


    然而,今天與七瀨瑪麗娜談過的朝日,似乎直接又明確地將所有問題解決了。


    感覺瀨名小姐跟之前不太一樣──七瀨瑪麗娜是這麽說的。


    當然,因為那根本不是朝日。


    究竟發生什麽事?與七瀨瑪麗娜討論的人到底是誰?


    簡直像是世界上出現了另一個名為瀨名朝日的人物。


    七瀨瑪麗娜說,今天見到的朝日比平常更好。


    ──另一位朝日做得不錯呢。


    內心的表麵仿佛有尖刺在戳,背脊一陣發涼。


    「朝日啊,你的臉色很難看,還好吧?」


    「我還好……」


    其實一點都不好。


    某處存在著另一個自己,這是小說和電影常見的情節。分身,原本是指自己看到自己的幻覺,林肯和芥川龍之介都曾說看過自己的幻象。不過,成為虛構世界的題材時,比起心理學用語,更多時候以一種超自然現象來呈現。不是幻覺,而是出現另一個擁有肉體的自己。


    這種題材的電影朝日也看過幾部,例如《雙麵危敵》、《盜貼人生》、《分身》,每一部都難以解釋這種情況,內容包括其實不是分身而是雙重人格,或是超現實的劇情發展,或是最後存活的不確定是分身還是本尊。


    但這幾部電影的共通點在於,世界上出現的另一個自己雖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內在和遭遇卻截然不同。換句話說,這也許是一種願望。對完全不同的人生抱持的憧憬導致分身產生。


    最近在朝日周遭發生的事,會不會就是類似的狀況呢?


    除了七瀨瑪麗娜,她最近收到好多身邊朋友的連絡,說看到與自己長相相同的人。


    茉莉傳來的line這樣寫著:


    『你今天有去新宿嗎?』


    當然沒有。


    其中一位負責作家寄來的郵件裏這樣寫著:


    『對了,昨晚我在品川車站看到瀨名小姐。我有打招呼,但你好像沒聽見。』


    當然也沒有去品川車站。


    甚至連希央社其他部門的同事、同屬編輯部的同事都開始說:「咦?剛剛我在樓下遇到你吧?」或是「你剛才不是在車站嗎?」至此,朝日才開始正視事態異常。


    原本朝日就是容易被人誤認的長相,好幾次在車站被陌生人拍肩說:「嗨!好久不見!」但現在的情況未免太詭異。雖然不知道是分身還是長得很像,但世界上存在著另一個與自己相貌相同的人似乎是不爭的事實。


    不對,說不定……


    誰能保證一定是長相相同的「人類」呢?


    事到如今,朝日終於發現另一種可能性。


    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這表示──可能有非人類牽扯其中。


    例如,擁有變身能力的非人類化身成為朝日。


    不過,不知道對方化身成朝日的原因是什麽。之前見過的狸子木暮是為了亡者的家人,可是變成朝日晃來晃去,又有什麽意義?要變的話還不如變成一個大美女。


    是否應該找禦崎禪商量呢?


    看看時鍾,時間是晚上七點,禦崎禪醒著的時間,如果撥電話過去他應該會接。今天必須完成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朝日收拾東西後走出編輯部,來到大樓外拿出手機。


    點開連絡人清單,朝日的手指一度暫停動作。


    自從香苗事件後,朝日就沒有與禦崎禪見麵的勇氣,不像之前那樣頻繁進出禦崎禪的住處,進度的確認也多半透過電話連絡。現在要帶著與原稿無關的事情過去拜訪適合嗎?她不想再為禦崎禪帶來更多麻煩。


    然而這種情況持續下去,自己遲早有一天會精神錯亂。


    經過一番掙紮,朝日撥出的號碼不是禦崎禪的而是夏樹的。雖然知道結果一樣,但是向夏樹開口比較容易。


    夏樹很快地接起電話:


    『哈囉,朝日嗎?真難得你會打給我。怎麽啦?發生什麽事?』


    夏樹一如往常的開朗語氣,讓朝日差點瞬間掉淚。也許現在的心境比自己認為的還要脆弱。


    「那個……夏樹先生,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什麽?好啊,電話方便說的話,現在就可以說喔。還是要見麵談比較好?』


    「電話就可以了。其實,不久前發生──」


    夏樹一麵給予回應一邊聽著朝日的話。


    當朝日大致說明完畢,夏樹仿佛在思考般陷入幾秒鍾的沉默。


    接著,他這樣說:


    『……那個啊,朝日,我有句話可以先說嗎?』


    「……是。」


    電話的另一頭,聽到夏樹靜靜地吸一口氣。


    接著──


    『笨蛋!』


    超高分貝的怒吼。


    耳膜差點被震破,手機也差點摔到地上,朝日忍不住把手機拿遠一點。


    接著,夏樹以相較於方才音量正常許多的聲音說:


    『你為什麽不早點說!我打賭這絕對是異搜管轄的案子!朝日,你應該煩惱一陣子了吧?最近都沒在禦崎家看到你,現在的聲音聽來也很沒精神!我說啊,我是異搜的刑警,也是朝日的朋友啊,你這種時候應該找我或是找禦崎商量吧?你把我們當成什麽!』


    朝日被罵了一頓。


    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但夏樹怒氣衝天。


    朝日握著手機再次靠近耳朵,眼眶盈滿淚水。但這大概不是因為被罵……而是鬆了一口氣。


    因為如果是夏樹和禦崎禪,一定會幫她想辦法。


    「對、對不起,夏樹先生,我……我怕再給你們添麻煩……」


    『不麻煩!這種時候不來找我們就沒有意義啦……不過最後你還是找我商量,太好了。朝日,你做得很好。』


    現在又被誇獎。被這樣一說,眼淚更不聽使喚。幸好透過電話看不見彼此,雖然也有可能已經被發現了。


    『朝日,你現在在哪裏?公司?下班了嗎?嗯……你現在可以去禦崎家嗎?我現在人在警視廳,但會馬上過去。我先和禦崎說一聲,待會兒見喔。』


    夏樹掛斷電話,朝日擦拭淚水關上手機。


    從希央社最近的車站到自由之丘,搭乘地下鐵轉乘東急大井町線約需三十分鍾。坐在電車上,朝日回想起夏樹剛剛說的話。


    夏樹生氣地大喊,為什麽不早點說。


    ──也許這是因為朝日不想去思考關於另一個自己的事。


    七瀨瑪麗娜一事讓朝日耿耿於懷。代替朝日與七瀨瑪麗娜開會的另一個朝日,將朝日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難題輕鬆解決──七瀨瑪麗娜也說,那比平常的朝日更好。


    假如世界的某處真的存在另一個自己。


    如果另一個自己比自己還要優秀,什麽事情都做得比自己還要好,那該怎麽辦?


    一想到這裏就心生恐懼,早知道不要看什麽分身題材的電影。仿佛不久後,自己就會被另一個自己取而代之,這種念頭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更叫人心驚膽顫的是,若是幹脆讓另一個自己取而代之,工作和其他種種說不定能更順利。可是這樣一來,現在的自己該何去何從?不再被需要了嗎?也許如此才是對世界更好的做法嗎?


    好想快點見到夏樹──還有禦崎禪。好想聽到他們對自己說「沒事的」。


    電車抵達自由之丘站,從這裏步行到禦崎禪的公寓不用太多時間。正快步走出驗票口之際──朝日僵在原地。


    比朝日先走出驗票口的女性背影,看起來很眼熟。


    不對,那本來不是朝日自己能看到的東西。


    ──因為,自己的背影自己當然看不到。


    頭發的長度、身高和走路方式看起來都與自己一模一樣,手上的包包似乎也是同一個。雖然大衣不同,但也是朝日會選擇的顏色和款式。


    其他乘客推擠著呆呆站在驗票口前的朝日。一個閃神,身體總算又能動了。朝日拚命邁開還有些不靈活的步伐,追上那位女性。那真的是另一個自己嗎?難道她們剛才搭的是同一班電車?她要去哪裏?


    此時,朝日恍然大悟。


    這裏是自由之丘。在自由之丘,朝日要去的地方隻有一個。


    禦崎禪的住處。


    但是──隻有那裏不行。


    「等、等一下!」


    朝日總算發出聲音。撥開車站前的人潮,呼喚走在前方的女性。說不定是認錯人了,也許是背影長得很像的陌生人。那也沒關係。認錯人沒關係,隻要能確定那不是另一個自己就好。


    走在前方的女性停下腳步,朝日從縫隙中追上去,準備伸手拍對方的肩膀。


    然而,對方更早一步大動作地轉過身來。


    「!」


    朝日差點以為心跳要停止。


    雖然常有人說她是大眾臉,但朝日從未親眼見過真的與自己麵貌相同之人──直到此刻。


    現在眼前這張臉,與她每天在鏡中見到的自己,像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無一不像。


    不過──不一樣。


    相信自己臉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這樣……無比邪惡的扭曲笑容。


    「──嘻嘻。」


    另一個朝日笑出聲。連聲音聽起來都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聲音嘲笑著朝日:


    「你不知道嗎?遇到自己的分身──會死喔。」


    瞬間,恐懼化作顫抖傳遍全身。


    朝日不禁像是推開對方般逃離現場。太可怕了,另一個自己真的現身欲取而代之。不、不不不。叫人不寒而栗。雖然恐懼,卻又無法阻止自己回頭。人潮的另一端,能看見另一個自己,像是在開玩笑似地揮著一隻手,笑著追過來。不要,好恐怖。被抓到的話會死嗎?


    看著一股腦兒往前狂奔的朝日,其他乘客露出好奇的表情。穿過車站前的圓環旁,朝日衝進居酒屋林立的小路。這一帶的街道錯綜複雜,沒問題的,一定可以把她甩開。


    但是一回頭,就看到轉過彎往這裏來的另一個朝日。全身發抖的朝日再次往前狂奔,嘴裏吐出白煙。遠處傳來聖誕歌曲的樂聲。現在是十一月,十月時曾經充滿萬聖節氣息的街道,現在連居酒屋店前都擺著聖誕節裝飾。聖誕節明明是下個月月底。聽著遠方歡樂異常的聖誕歌曲,朝日繼續往前奔跑。


    回過神來又回到車站前方,朝日越過高架橋下,進入車站另一側。一回頭又看見另一個朝日的身影,她差點哭了出來。穿過食堂和牛丼店並排的小路,平交道出現在眼前。平交道的柵欄是放下的,朝日毫不猶豫地沿著鐵軌往前跑。路旁是幾棟住商混合大樓,朝日逃進其中一棟,躲在階梯暗處蜷縮著身子,祈禱另一個朝日能直接走過。


    此時,肩上的包包震動起來,朝日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很快地意識到是手機的來電通知。


    她慌慌張張地把包包裏的手機拿出來,一看是夏樹打來的。


    『朝日,你現在在哪裏?』


    「夏、夏樹先生……救、救命!」


    舌頭因為恐懼而不聽使喚。


    「我、我在追我!是我!」


    『──瀨名小姐,請冷靜。』


    電話另一頭換成禦崎禪的聲音。看來夏樹已經到了禦崎禪的公寓。她事到如今才心想,與其跑這麽一大圈,早知道應該直接去禦崎禪的公寓就好。想到自己蠢到這個地步還真想死。


    「老、老師、老師……不好意思,老師,我……」


    『這些話我之後都會聽你說,現在先告訴我你在哪裏。』


    「車、車站附近……平交道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樓。」


    『知道了,我馬上──』


    去接你──禦崎禪的話,朝日隻有聽到一半。


    因為身旁傳來另一個聲音。


    「──找到囉。」


    還沒來得及回頭,朝日的頭就遭到一記重擊。視線突然歪斜,她聽見禦崎禪叫著「瀨名小姐」,雖然應該要回應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意識卻漸漸模糊。接著,一切被黑暗吞噬後消失殆盡。


    當朝日再次蘇醒,身在一個陌生之地。


    眼前是一處四方形空間,一側是整排的窗戶。雖然沒有開燈但能稍微看見周圍,因為外頭的街燈光線從窗口射進來。這是哪裏的大樓?應該是廢棄建築吧?雖然還剩下櫃子和辦公桌,地上卻散亂著紙屑和垃圾,空氣中也充滿灰塵,而且室內和戶外一樣寒冷。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朝日想稍微環顧四周,但才轉了一下頭,太陽穴附近就傳來一陣劇痛。她忍不住挺起身子往下一看,發現從大衣的肩膀到胸口處沾有黑色汙漬,心中一驚──是血。朝日這才發現,自己是被人毆打頭部後失去意識。雖然腦中還有些混亂,但知道自己現在被綁在椅子上,幾乎動彈不得。


    「啊,你醒啦?」


    右方傳來聲音。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


    朝日強忍住劇烈頭痛,轉向聲音的方向。


    另一個朝日坐在被丟棄的辦公桌上翹著腳,手上握著一把大刀。看到眼前景象的朝日感到一股涼意。那把刀應該不是要用來切斷現在綁在朝日身上的繩子。


    「嗯,沒錯。抱歉啊,我現在必須殺了你。」


    仿佛讀取了朝日的心思,另一個朝日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果然沒錯。


    這個朝日是非人類化身而成的。


    「……為什麽?」


    朝日問。


    「嗯?什麽為什麽?」


    另一個朝日故意表現出疑惑的樣子。


    「為什麽我要變成你嗎?還是說為什麽要殺掉你?因為我現在要取代你,得到你的人生。同一個人有兩個很奇怪吧?所以必須除掉一個。」


    另一個朝日若無其事地說。


    聽到這段話,朝日再次感到寒毛直豎,想起以前看過的分身題材電影。對了,每部電影到最後多半會演變成本尊與分身的對抗,彼此賭上自己,搶奪唯一的人生。原以為這種情節隻會出現在電影裏,作夢也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時還看得津津有味。


    「為、為什麽是我這種人的人生?」


    朝日說完,另一個朝日睜大雙眼回答:


    「咦?因為就像你說的,對你來說,『我這種人』的人生沒什麽價值吧?」


    這句話不知怎地刺中內心。


    麵對無言以對的朝日,另一個朝日嗬嗬笑著。


    「這樣的人生,你應該不需要吧?我可以幫你過得更有意義,所以交給我不是很好嗎?」


    說著,另一個朝日拿出小鏡子照自己的臉又笑出來。


    「嘻嘻,真好,這張臉好親切。不錯不錯,我本來就決定這次要變成這種臉,正中我心啊。完美。」


    「這次……?」


    「藝人的長相雖然漂亮,但是太顯眼,很不方便呢……啊,對了,你沒發現啊,我們之前見過一次麵喔。」


    說完,另一個朝日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頓時,臉變了。五官、輪廓,甚至連發型和身材,所有部位都在一瞬間轉變,化身成一位完全不像朝日的美女。


    高嶋莉夢。


    記憶往前回溯。朝日與茉莉一同前往的京王廣場大飯店甜點吃到飽,高嶋莉夢就坐在她們的斜後方。但是後來,茉莉告訴朝日那不是高嶋莉夢,因為高嶋莉夢本人當時正在開退出演藝圈的記者會。


    就在那個時候,朝日被這個非人類盯上了。


    「如你所見,我可以自由變化外表、可以變成任何人,所以常和藝人合作,當他們的替身。最近一年是高嶋莉夢。」


    他用高嶋莉夢的臉孔告訴朝日。


    據他的說法,藝人隻要人氣越高越沒有私人時間。對於不顧本人狀況硬塞行程的經紀公司,內心不滿的人很多。因此他會接近這些藝人,讓他們看到自己擁有變身能力,再進一步要求合作,代替他們部分的工作以賺取生活所需。條件是交換工作上的情報以及絕對保密。


    大家一開始當然都非常驚訝與害怕,但很快地就開始把工作丟過來。畢竟他已做過各種藝人的替身工作,不管是模特兒、綜藝節目,甚至是與業界人士的來往,有時做得還比本尊更好,反而使本尊人氣上漲。即使如此,大部分的藝人經過兩三年就會要求解除合作。當替身工作增加,他們便害怕自己的演藝生涯會被完全取代。


    「高嶋莉夢開始走紅,其實也是我代替她上節目的時候,不過她倒是對這一點不怎麽在意。而且她後來交了男友,但工作忙的話不就沒空見麵嗎?所以我經常代替她去工作,這段時間她就和男友你儂我儂。可是她真是比想象中還笨……居然懷孕了,然後就吵著要退出演藝圈。因此被丟在一邊的我為了泄憤,就用她的模樣去甜點吃到飽,剛好坐在你後麵聽到你們的對話。」


    說話的途中,語氣也漸漸轉變,不知道是因為不是頂著朝日的臉,還是這是他原本的說話方式。


    「普通又平凡的人生,這不是太棒了嗎?反正我也不能繼續當高嶋莉夢了,總之就先變成你的樣子暫時過日子。嘻嘻~」


    紅唇的兩端上揚。啊,之前的確見過這個笑容,高嶋莉夢在那間餐廳對朝日笑的時候。


    「結果中途我改變心意──反正要變,包括外表在內,我全部都想要。」


    「全部……?」


    「所以是──你的全部人生。」


    這次他像方才一樣用左手撫摸臉頰,高嶋莉夢的臉孔消失,回到朝日的容貌。比起木暮的變身速度快上好幾倍,變臉隻在一瞬間。


    「你是編輯的事,我在甜點吃到飽的餐廳都聽到了。你們還聊到希央社,所以你上班的公司我也知道。我這半個月為了觀察你的工作和生活,常常在你周圍出沒喔。因為我會視情況變臉,所以你也許沒發現──欸,換作是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所以讓給我吧。這樣一來,你身邊的人也絕對會過得更好。」


    這和朝日在電車裏想的是同一件事。


    難道是朝日過於沒自信而招來的怪物嗎?就像分身題材電影中描寫的,「另一個自己」個性會與本尊完全相反。想成為不同的自己、想成為更優秀的自己──所謂「另一個自己」多半來自這些想望。


    不,不對──朝日心中殘餘的一絲冷靜,大喊著要自己打起精神。仔細想想,這個冒牌貨剛剛應該和朝日搭乘了同一班電車,必定是讀取了朝日的心思。


    但是,朝日內心脆弱的部分在低語:「那又如何?」因為冒牌貨想的和自己一樣。朝日做不到的事,這個冒牌貨似乎真能輕鬆辦到。讓朝日躊躇煩惱的一切,對冒牌貨而言說不定都輕而易舉。


    朝日吞了吞口水,注視著眼前的冒牌貨。光是長相相同就夠令人害怕,對方還拿著刀,打算殺了自己。好恐怖。雖然恐怖得想落淚,但她這時想起如果遇到替身的話,絕對要問的問題。


    「……欸,可以告訴我嗎?」


    朝日擠出一丁點的勇氣開口。


    「我──和七瀨老師見了麵對吧?」


    「七瀨?啊啊,那個女作家?」


    「開會到底是怎麽開的?」


    這個冒牌貨也許真的在朝日周圍出沒,觀察她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作息。然而,無論冒牌貨變成什麽模樣,隻要沒有門禁卡就無法進入編輯部,也不能偷看朝日的電腦。


    「你連七瀨老師的信件和她提出的大綱都沒有讀過吧,這樣到底是怎麽開會的?你應該也不知道我們那天有會議啊。」


    冒牌貨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聳聳肩。


    「那種事隻要在公司大樓前麵晃晃,看到像是作家的人請櫃台找你,便上前搭話就好。如果不順利,我想說隨便敷衍幾句逃走……那個作家心裏在想什麽都被我看透啦,真的很好聊。」


    似乎是想起當時情況,冒牌貨覺得有趣地笑了,手裏的刀子晃呀晃的。


    「我還沒開口,她就說『我很煩惱大綱的事』;隨便套幾句話,她便自己說了一堆。雖然嘴上說很煩惱,但她希望對方說什麽都寫在臉上啊。我隻是講了幾句她想聽的話,她就很認同的樣子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真好笑。那一瞬間我心想,編輯的工作還真輕鬆。」


    就這樣。


    就這樣,這個冒牌貨結束了與作家的會議嗎?也沒有看過作家提出的大綱,隻是說些作家想聽的話。


    朝日心底燃起小小火焰,那是憤怒之火。這個冒牌貨根本沒把七瀨瑪麗娜放在眼裏,還說編輯的工作很輕鬆──別開玩笑了。心底的火焰漸漸蔓延,咕嘟咕嘟地讓周圍事物沸騰起來。


    朝日又繼續問:


    「為什麽出現在自由之丘?」


    「我隻是跟蹤你。我剛好坐在靠近驗票口這一端,所以先走出車站,還在想要怎麽辦呢。」


    朝日將這句話和剛剛冒牌貨的話互相比對。冒牌貨說他半個月前開始出現在朝日身邊,而朝日為了香苗的事和禦崎禪一同外出是更早之前的事。在那之後,朝日不曾與禦崎禪共同行動──換句話說,這個冒牌貨應該不知道禦崎禪的存在。


    冒牌貨說:


    「你為什麽到自由之丘來?啊啊,是來跟作家開會吧。我可以幫你去。你看,你的頭不是受傷流血了嗎?作家看到你這副德性會嚇到的,所以你就乖乖地讓我殺掉吧。以後的事情我會全部幫你做好。反正那個作家的會議,也是隨便應付就可以啦。」


    瞬間,朝日心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猛烈。


    這個冒牌貨說要奪取朝日的全部人生,也就是說,她要把禦崎禪從朝日身邊搶走。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隻有他,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絕對不會交給別人。


    「──你這種人!」


    朝日凶狠地瞪著冒牌貨。


    「你這種人,怎麽可能有辦法和禦崎老師開會。」


    朝日的語氣讓冒牌貨訝異地眨眨眼。前一秒鍾還渾身發抖的人,現在突然瞪著自己,他想必很驚訝吧。


    但是,朝日已經不再恐懼。


    「你喜歡電影嗎?」


    「啥?電影?」


    「對,電影,講一部你喜歡的電影。最近看的也可以,不管什麽都可以。」


    朝日抬起下巴,一副毫無畏懼的表情盯著冒牌貨。冒牌貨更是摸不著頭緒地看著朝日。他雖然試圖讀取朝日的心思,但似乎不太順利。那當然,因為現在朝日腦海中隻有各種電影名稱在打轉。


    「說說看啊!你喜歡的電影是哪一部!」


    「什麽?那個……星、星際大戰之類的?」


    「《星際大戰》的哪一部?原三部曲?還是新三部曲?《原力覺醒》?《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應該不是可愛的依娃們大活躍的《依娃大冒險》吧?加上外傳的話還有好多部喔,到底是哪一部!」


    「等、等等,什麽啊?你是什麽意思?」


    「好,如果科幻片喜歡《星際大戰》的話,我們再聊聊其他類別吧。」


    「啥?」


    「愛情片的話喜歡哪一部?推理片呢?曆史片呢?喜歡的女演員、男演員是誰?有沒有哪一位導演的片一定會去看?喜歡哪間電影院?你有過去看3d電影時不小心哭出來,發現拿掉3d眼鏡才能擦淚而手忙腳亂的經驗嗎?看過最催淚的電影是哪部?」


    「你到底在說什麽……」


    冒牌貨很明顯地被朝日唬住了。哼,朝日發出輕笑。連這種程度的話題都跟不上,能勝任禦崎禪的責任編輯嗎?


    看到態度丕變的朝日,冒牌貨露出不耐煩的眼神啐了一聲。


    「……你是怎樣?馬上就要死了,為什麽還提一堆電影?」


    「因為我喜歡電影。」


    「什麽跟什麽啊?」


    冒牌貨冷冷丟下一句。


    接著,冒牌貨從一直坐著的辦公桌站起來,手上拿著刀,大步走向朝日。


    「你太吵了,快去死吧。」


    近在眼前的銳利刀刃,再次喚起朝日對死亡的恐懼,內心燃燒的火焰也因為害怕而快要熄滅。死亡令人害怕,她可不想在這裏被殺死。


    不過,即使朝日在這裏被殺,這個冒牌貨也不可能取代得了她。


    禦崎禪和夏樹必然會察覺,並把這個冒牌貨抓起來。


    這時──


    窗外有個東西飛過。


    鳥?不對。氣球?也不是。


    那是──人頭。


    烏黑長發在空中飄動,女人的頭在外頭飛行,靈巧地轉動方向往室內看──現在與朝日四目相交的是香苗。


    香苗露出訝異的表情,嘴巴開開闔闔,似乎在呼喚朝日的名字。


    香苗來了。


    這就表示……


    看出朝日表情古怪,冒牌貨往窗戶方向看去,但已經太遲,香苗的頭早一步離開了。


    朝日對麵露狐疑走向窗戶的冒牌貨問道:


    「欸……現在幾點?」


    「嗯?晚上十點。」


    「這樣啊,那就沒事了。」


    朝日放下一顆心。原以為自己昏迷了更久,看來不然。


    晚上十點的話,距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


    「我說你啊,從剛才開始到底是──」


    冒牌貨表情不耐煩地轉過身,準備往朝日的方向走去。


    這一瞬間,冒牌貨背後的窗戶猛然碎裂,發出好大的聲響。


    隨著飛散一地的大量玻璃碎片,某個人躍進房裏。沐浴在月光中閃耀的淡色秀發,即使在黑夜中也雪白的肌膚,以及燃起紅光的雙眸──擁有絕世美貌的吸血鬼。


    禦崎禪。


    「什……吸血鬼!可惡,是異搜!」


    冒牌貨啐了一聲,打算從出口逃走。


    但禦崎禪沒讓他得逞,轉眼間就追上冒牌貨,抓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則將他轉身揮舞的刀子甩掉,把他的胳臂往上扭,讓冒牌貨發出慘叫。


    「──你最蠢的一點就是不知道瀨名小姐負責的作家是誰。」


    禦崎禪說,單手扭著冒牌貨的手臂,另一隻手則伸向冒牌貨麵前。


    「還來吧。這是瀨名小姐的臉。」


    禦崎禪摸了冒牌貨的臉頰。


    朝日的麵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滿布皺紋又黏滑、像是肉塊般的東西。實在很難想象那是人臉。


    「野篦坊。」


    禦崎禪說。那的確是在古代傳說中出現的野篦坊。


    「你沒有臉,相反地,你能變為任何人的臉──從以前就是這樣過活的吧。除了狐狸和狸子,在日本能自由變化形體的怪物隻有你們。你們總是借用某人的臉,假扮成某人生活。如果隻是這樣,應該不會被責難,為什麽攻擊人?這是人類與非人類共存的原則下絕不允許發生的事。」


    「……你不會懂。」


    不知道嘴巴在哪裏的臉上,發出悶悶的聲音。


    禦崎禪冷冷地低頭看著野篦坊,胳臂扭得更用力。手臂呈現極不自然角度的野篦坊發出叫聲拚命掙紮。


    「為什麽要變成瀨名小姐?快說。」


    稍微放鬆力氣的禦崎禪再次詢問。


    大口喘氣的野篦坊似乎是想瞪禦崎禪,但是這樣下去手臂可能就要被折斷,因此自暴自棄般歎一口氣。


    「……不管是誰都可以,隻要能變成別人就好。」


    「不是瀨名小姐也可以?」


    「對。如果這個女人不行,換別人也好──我知道了,這個女人我會放棄。我可以變成你喜歡的人,所以放我一馬吧。」


    野篦坊這樣說。


    禦崎禪的表情出現些微變化。


    仿佛看出一線生機的野篦坊繼續說:


    「我可以變成任何人喔!你應該有喜歡的人吧。已經死去的人也可以,隻要告訴我對方的長相,我就能成為那個人的替身──」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耳邊響起好似樹枝斷掉的聲音,幾秒後野篦坊發出慘叫──禦崎禪折斷了野篦坊的手臂。


    禦崎禪將野篦坊拋在地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在地上疼痛打滾的野篦坊說:


    「真是個愚蠢的家夥。」


    禦崎禪的腳踩在野篦坊的頭上。


    「誰也不能取代誰。即使模仿外表,那也不過是長相相同的仿冒品──那種東西,我一點都不想要。」


    那是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聲音。洋娃娃般秀麗的容顏上完全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但雙眸中的火光,從未燃燒得如此劇烈。毫無丁點慈悲之意的笑容妝點著美麗的雙唇,露出長長的尖牙。


    「真不巧,我不是那種仿冒品就能滿足的無欲之人,你搞錯對象了。」


    野篦坊在禦崎禪的腳下發出沙啞的叫喊。劈啪──似乎響起一個怪聲。


    「禦、禦崎老師!」


    朝日忍不住大叫。


    禦崎禪轉頭看向朝日,看到朝日臉上的表情,才把腳從野篦坊身上拿開。


    「……抱歉。不小心就……」


    「別這麽說……」


    朝日鬆了一口氣。想到禦崎禪差點殺了野篦坊,內心十分害怕。


    禦崎禪走近朝日,繞到被綁在椅子上的朝日後方。啪嚓一聲,綁住朝日的繩子掉落在地,看起來已經被剪斷。明明沒有刀是怎麽辦到的?但問了又覺得不上道,畢竟這個人不是人類。


    「瀨名小姐,你沒事嗎?啊,先別動,請坐在原地。你頭上有傷,好像流了不少血,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好。」


    禦崎禪來到朝日正前方,檢查太陽穴的傷勢。


    接著,他低頭看著朝日,表情有些嚴肅。


    「瀨名小姐。」


    「是。」


    「我想說的話很多,可是夏樹已經都罵過了,所以我就不再多說……但是,隻有一句話要跟你說。」


    「是。」


    「為什麽不連絡我,而先找夏樹商量?」


    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飛來。


    「……什麽?您問為什麽,那個、那是因為……」


    「我是這麽難商量的人嗎?我很清楚自己的個性沒有夏樹那麽直率,但實在太過分了。」


    「太、太過分……」


    難道禦崎禪是在耍性子嗎?因為朝日沒有選擇自己而找夏樹商量?怎麽可能?因為這點小事?不過──


    總而言之,先乖乖道歉吧。


    「真的很抱歉,下次我會同時找兩位商量。」


    「倒也不用同時……應該說,這種事常發生也很困擾。幸好這次圓滿解決,我就放心了。我以為你會更害怕。不怕嗎?」


    「很、很害怕啊,我以為自己要被殺了,非常害怕,可是……」


    「可是?」


    「電影給了我力量。」


    「……什麽?」


    禦崎禪露出驚訝的表情,果然不懂的樣子。朝日急忙揮揮手說:


    「啊,那個,因為我看到香苗小姐,知道老師你們來救我了……連香苗小姐都來啦?」


    「嗯,高良也在喔。大家應該差不多要跟夏樹一起過來了。我一說瀨名小姐有危險,高良和香苗都立刻說要來幫忙。」


    根據禦崎禪的說法,他在電話裏知道朝日被襲擊,立刻向高良尋求支援。異搜雖然是警察組織的一部分,但要從異搜請求警察協助卻有些困難。說到底,並非每位警察都知道非人類的情報。警視廳的長官或轄區警署的高層也就罷了,像派出所的警察們,若不是資深的情報通應該不知情。


    「但是,老師是怎麽知道這裏的?還有這裏到底是哪裏?」


    「距離自由之丘不遠的廢棄大樓。那個野篦坊應該是開車把瀨名小姐載到這裏。我會知道是因為──血。」


    禦崎禪指了指朝日太陽穴上的傷口。


    「瀨名小姐最後說自己在鐵軌附近的住商混合大樓,所以我們沿著附近大樓一棟棟尋找,結果發現血跡。然後就……模仿警犬。」


    「咦?」


    「請別小看吸血鬼的嗅覺。我攝取了些地上的血跡,所以隻要在半徑十公裏內,我都有信心可以找到。接著找到這附近有相同的血,才認為你應該是被帶到這附近的某棟建築裏,然後大家再一起找──瀨名小姐?你怎麽了?」


    禦崎禪察覺朝日用一種愕然的神情看著自己,表情顯得很疑惑。


    禦崎禪可以透過血液讀取對方剛才看到的景象,這一點朝日很清楚,但是她不知道這種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吸血鬼,還擁有分辨血液味道的能力。


    而且,比起這件事──


    「老、老師!攝、攝、攝取是什麽意思?」


    「攝取就是攝取。雖然對你有些失禮,但其實我舔了一些。」


    「舔……」


    天啊!


    朝日這種人的血液進了禦崎禪的嘴巴嗎?如此俊美的人嘴裏?這種事是允許發生的嗎?那可是嚴重的褻瀆行為耶。


    「老師!不可以,請現在立刻吐出來!那麽肮髒的東西!」


    「現在早就來不及了。不過那確實是掉在地上的東西。」


    「那不是重點!攝取我這種人的血,要是吃壞肚子怎麽辦!」


    「肚子不會有事的,請冷靜,太激動的話傷口會裂開。而且,其實還滿好吃的。」


    「好、好吃……」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


    朝日不禁雙手捂著臉頰,一下子飆高的血壓讓血液直衝臉部,還以為鮮血會直接從太陽穴的傷口噴出來,說不定會因此失血過多而死。完了,怎麽辦?她被身為吸血鬼的這個人──被禦崎禪說自己的血好吃。


    「瀨名小姐?瀨名小姐,你到底怎麽了?請冷靜,為什麽突然……」


    被朝日的模樣嚇到的禦崎禪直盯著朝日的臉看。朝日顧不了那麽多。手貼著通紅的雙頰,緊閉雙眼。接著──她心中決定了幾件事。


    就這麽決定吧。


    從現在開始,三餐正常吃。


    還要盡量保持充足的睡眠時間。幸好她本來就不抽煙也少喝酒,甜食也要盡量克製。聽說洋蔥可以促進血液通暢,要多吃一點。可以的話也要運動。


    以後,如果遇到緊急狀況──朝日要成為禦崎禪的應急糧食。


    「瀨名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去了?」


    此時,「砰」的一聲,房門差點被大力踢飛。夏樹衝了進來,後麵跟著高良與香苗。


    「朝日!禦崎!沒事嗎!」


    「禪、朝日!應該沒事吧!」


    「朝日小姐!我來救朝日小姐了!已經沒事了!」


    三個人各說一句衝上前來。隻有夏樹在途中停下腳步,轉向倒在地上的野篦坊。


    「禦崎,犯人是這家夥吧!喂,禦崎,難道你折了他的手?這樣我不能上銬啊。」


    「抱歉。他沒什麽反抗,我一不小心……」


    「不小心……既然沒反抗幹嘛還折他的手啊?」


    無可奈何的夏樹,隻能先在沒斷的那隻手上銬,手銬的另一邊銬在附近的桌腳上,讓野篦坊無法逃脫。


    「朝日呢?沒事吧!」


    「瀨名小姐──看來打算開始注意身體健康了。」


    「啥?」


    聽到禦崎禪不知所雲的發言,夏樹吃驚地轉過頭去。


    「禪,你在說什麽。朝日遇到這麽大的危險……你也真是的。」


    「就是說啊,禦崎先生,你對朝日小姐說了什麽?」


    「請、請停止,現在請不要讀取我內心的想法。」


    連高良與香苗都盯著自己看,朝日又全力用雙手遮住紅冬冬的臉頰,拜托非人類別再隨意讀取人的心思。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什麽嘛……果然是讓人羨慕的家夥。」


    似乎聽見倒臥在地的野篦坊默默吐出這一句。


    之後,朝日被高良載往醫院,禦崎禪與夏樹則帶著野篦坊離開。


    頭部被打傷的朝日必須住院檢查。太陽穴的傷口雖然縫了三針,腦部和骨頭倒是沒有任何異常。


    當醫生告知可以出院後,朝日正換好衣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山路出現在病房。


    「哎呀,瀨名小姐,我來探病啦。」


    「……我正要回去耶。」


    「這樣啊。這是要給你的。」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豪華水果籃,有香蕉、蘋果、芒果、橘子、木瓜,甚至還有哈密瓜。朝日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吃得完,而且超級重。


    「那個,我不能收這麽貴重的東西……」


    「不不,這次你遭遇這麽大的危險。雖然傷口不礙事,但要是真的有個萬一,我怎麽跟瀨名小姐的家人交代?」


    山路不知為何擅自在床邊的圓椅坐下後,從朝日因為東西過重而發抖的手中接過水果籃放在床上,接著招手示意朝日也坐下。


    朝日隻好坐在床邊。


    「……山路先生一個人來嗎?」


    「嗯,工作全丟給林原了。我是真的來探病,你要是有什麽閃失我會很困擾,一直很擔心呢。幸好你沒事。」


    「不管我發生什麽事,山路先生應該都不會困擾吧?」


    「會很困擾。我之前不是說過,你要是不能撐久一點會很麻煩嗎?因為瀨名小姐和警視廳的林原夏樹是一樣的。」


    「欸……?」


    這是什麽狀況?從負責禦崎禪的角度來看,朝日與夏樹的確一樣就是了。


    山路聳聳肩,稍微露出笑容,那看起來不像平常貼在臉上的笑容。


    「為了禦崎老師可以永遠當人類的夥伴,必須讓老師持續感受到人類是值得去愛的。畢竟人類是愚蠢又肮髒的生物,所以他隨時可能對人類感到絕望。但是為了表示並非所有人類都是如此,我安排林原待在老師身邊……否則,那位老師可能已經以某種形式墮入黑暗了吧。」


    山路說著,小眼睛又眯成一條線。


    總覺得山路現在的話,似乎與大橋說過的話很類似。


    「而瀨名小姐是希央社為了安排在禦崎禪身邊所挑選的人才……我認為你和林原同樣適任呢。」


    「怎麽可能?像我這種人……」


    「瀨名小姐,如果『像我這種人』是你的口頭禪,改掉比較好。你有你的價值。」


    山路再次聳肩笑了。這樣的笑讓朝日第一次發現,這個男人看起來也不怎麽可怕。


    山路望向水果籃,沒頭沒腦地換了話題。


    「瀨名小姐,你喜歡香蕉嗎?」


    「咦……嗯,還好吧。」


    「這樣啊。那你給我一根香蕉,我跟你說個好故事。」


    沒等朝日回應,山路擅自拆開水果籃的塑膠膜,折下一根香蕉。


    「這次的野篦坊事件,謝謝你協助逮捕犯人。那是個拒絕在異搜資料庫登錄的無賴家夥,不但天天變臉,也學會偽裝別人來生存的方法,管理上非常困難。雖然知道他的存在卻無法掌握現狀。不過,他至今沒有犯過什麽大罪,我們想著既然沒有問題就先放著,本來以為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不過,野篦坊這次終究犯下大罪,竟然想殺人取而代之。


    對山路而言,他深感非常不可思議。那個野篦坊應該是相當聰明且能力優秀的妖怪,長時間藏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與各種各樣的人類簽約合作,完美勝任替身的角色。這並非易事,必須擁有足夠的智慧與判斷力,還有與合作對象同等的能力才辦得到。如果他今後也采這種方法繼續生活下去,要抓到野篦坊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昨天審訊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麽不是偽裝,而想要完全取代。」


    野篦坊一開始本來不想回答山路的問題。


    不久後,他輕輕說了一句:


    ──因為羨慕。


    「羨慕?為什麽……變成我這種人也沒有什麽好處啊?」


    「那個野篦坊似乎不這麽想呢。野篦坊借用了偶然在路上遇見的你的臉,起初並沒有要取代你的意思,隻是打算用來填補遇到下一個合作對象前的空檔。但是,一旦變成你的模樣走在路上,不可思議地會有許多人來打招呼:『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咦~你在這裏做什麽啊?』等等。」


    ……這該不會是因為朝日這張親和力滿點的平凡臉孔吧?見到這張臉的人,多半說她長得和小學的同班同學很像。這不正是因為朝日擁有的是日本人的典型長相嗎?


    山路拿著剛折下的香蕉在眼前看呀看,繼續說:


    「那個野篦坊從前大部分是扮成藝人的模樣,所以要是被周圍的人發現,當然會有人主動來搭話。可是,他變成一般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被搭話過──他說搭話的所有人都是非常親切熱絡的神情。那個野篦坊這才發現你是如此被周圍的人喜歡。」


    「咦……」


    「也許野篦坊那時察覺到自己一直很孤單吧。隻能偽裝成某人才能活下去的野篦坊,不可能交到朋友。」


    假如用偽裝的臉孔遇見本尊的朋友,對方的態度當然很親切,但那不是因為喜歡野篦坊。朋友終歸是暫借的。


    誰都不曉得野篦坊真正的樣子。誰都以為眼前說話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想必野篦坊都用笑容回應他們吧,但連那個笑容也是借來的。


    隻要本尊存在一天,野篦坊擁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他終究是冒牌貨。


    「能成為任何人,也等於任何人都不是。我想野篦坊已經對一切感到疲累,不論是借來的臉、借來的安身之處、借來的人生,所以才想消滅本尊,由自己取而代之。他以為這樣一來,那些親切熱絡的表情就真正屬於自己了……很蠢吧?」


    山路起身,把香蕉塞進大衣口袋,走向門口。


    「那麽,我差不多要走了。瀨名小姐,請你務必保重身體。」


    「啊,那個……」


    看著即將離開的黑色背影,朝日忍不住出聲叫住。


    山路停下腳步。


    「關於那個……野篦坊。」


    雖想詢問,朝日卻發現自己連野篦坊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有自己的名字嗎?不知道。一定有吧,但也許那不是朝日該知道的事──盡管如此,她還是想問一件事:


    「他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非人類觸犯法律時,會接受什麽樣的製裁呢?不可能和人類經過相同的審判流程吧。


    山路回過頭。


    「這我不能說。」


    「欸……」


    「你雖然是禦崎禪的關係人,但不是警界的人,更不是異搜的人──我沒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喔。」


    他撇得一幹二淨。


    接著,山路露出微笑。一如往常的麵具笑臉。


    「那麽,再見了,近期再會。」


    他說完輕輕點個頭,這次真的離開病房。從黑色大衣口袋探出頭的黃色香蕉,看起來格外顯眼。


    「啊,朝日,你可以來上班嗎?」


    「哇,瀨名小姐真的受傷了耶……別勉強自己啊。」


    看到隔天來上班的朝日,編輯部前輩們溫暖地迎接她。


    高山一臉覺得好痛的表情注視著朝日頭上的繃帶。


    「聽總編說,你不小心踩到香蕉皮跌倒,沒想到因此撞到頭也太倒楣了。而且這世上還真有人會踩到香蕉皮跌倒啊。」


    「啊哈哈,我自己也嚇到了!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


    聽到高山的話,朝日用有些僵硬的笑容回應。總不能和其他同事說是被野篦坊綁架而受傷的,所以大橋似乎隨意編了個謊言,但拜托也編個好聽一點的。朝日往總編座位瞥了一眼,身體往前傾的大橋正敲著鍵盤,拚命忍住笑意。你最好踩到香蕉皮跌倒──朝日在心中詛咒大橋。


    轉眼一看,自己的桌角上擺著好幾顆牛奶糖和軟糖,應該是小夜小姐給的。小夜小姐好像也頗為擔心,糖果的數量比平常還多。


    「啊,對了,朝日,昨天門脅老師打電話來。」


    「嗯?」


    「他把原稿用e-mail寄給你了。因為沒等到回信,所以才打電話詢問。我跟他說你休假,他沒有特別說什麽。」


    聽高山這樣說,朝日急急忙忙啟動電腦、打開郵件。休了好多天假,未讀信件堆積如山。


    找到了,門脅久寄的信,夾帶附件的信件主旨寫著「寄送原稿」。


    雖想立刻拜讀,但是待處理的工作還有一大堆,結果朝日到了當天晚上才打開來讀。高山他們雖然催促受傷的朝日早點下班,但還沒讀完原稿的朝日無心回家,等她回過神來,編輯部裏隻剩下自己與大橋。


    聽到「咚」的一聲,朝日抬起頭來。


    原來是大橋在朝日桌上放了一罐奶茶。


    「門脅老師的原稿如何?」


    大橋打開自己黑咖啡罐的拉環問。


    朝日擤一下鼻涕,將桌上的麵紙盒拉過來,擦拭眼角和鼻水。


    「……總編。」


    「什麽?」


    「……我想趕快讓它出版。」


    「如此優秀嗎?傑作誕生啦,確定是暢銷書吧。」


    「……還不知道是不是,我認為仍需要修改,但是……」


    「但是,這是個好故事對吧?」


    「……對。」


    「這樣啊,那得快點讓它出版囉。」


    大橋這麽說,朝日又吸了吸鼻子點頭。


    門脅久的作風是以容易引發共鳴的生動描寫,將任何人都經曆過的青春時代痛苦與快樂變成文字。截至目前為止,比起愛情故事,多半以描繪友情與家庭題材為主。


    然而,這次是愛情小說。


    非常朝氣蓬勃的少年少女戀愛故事。


    ……啊,好想快點出版。要是大橋不在旁邊,她說不定會把原稿列印出來緊緊抱在懷中。


    還沒出版的原稿是不能帶出公司給外人看的,所以她希望盡快出版,越快越好──好想快點讓香苗和禦崎禪看到。


    為什麽呢?這個故事主角愛上的少女,毫無疑問有香苗的影子。


    那時,禦崎禪明明已經消除門脅久的記憶。


    但也許仍有些許印象殘留在某處。將愛過某人的記憶完全消除,也許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或者,是禦崎禪故意這麽做的也說不定。


    朝日能做的隻有將這本作品送到兩人手中。


    朝日來到禦崎禪的住處是隔天晚上的事。


    開門的露娜不知為何抬頭看著朝日威嚇了一聲。怎麽回事?雖然露娜的態度總是十分冷淡,但這麽明目張膽的挑釁最近明明減少許多。


    進入客廳,今天夏樹難得不在。難道還在為了野篦坊的事忙碌嗎?


    「禦崎老師,晚安……您沒事嗎?看起來很困耶。」


    禦崎禪坐在平時的沙發上,麵前雖然放著一杯紅茶,卻絲毫沒有動過的痕跡。從整個人靠著沙發的坐姿看來,說不定他剛剛在打瞌睡。


    朝日這麽一說,連著客廳的廚房又傳來露娜威嚇的低語。從剛才開始到底是怎麽回事?


    「露娜,不要這樣……很抱歉,我昨晚想起特地錄下來的《死期大公開》還沒看,所以不小心看太晚了。」


    「啊,《死期大公開》!上映時我有去電影院看!雖然劇情偏向超現實,但我很喜歡。義肢在桌上轉圈跳舞的畫麵好奇幻,印象很深。」


    「嗯,那一段非常棒。不過凱撒琳?丹尼芙與大猩猩談戀愛還上了床讓我有些驚訝。想到在《秋水伊人》中的她,心情莫名地複雜……對了,瀨名小姐如果是在電影院看的,那你有買介紹手冊嗎?」


    「有,我有買!下次我再帶過來。老師,那您有沒有《八美圖》的dvd呢?我很喜歡那部片但沒有買到。現在提到凱撒琳?丹尼芙就想起來了。」


    「啊啊,應該在那邊的第二層架上,你可以自己拿去看。」


    正當兩人完成以物易物時,露娜端著朝日的紅茶過來。


    朝日想起自己手上的紙袋。


    「那個,禦崎老師,今天我帶了一些水果要分送給您……芒果和木瓜您吃嗎?」


    「有的話會吃,怎麽會有?」


    「是山路先生來探病送的。」


    朝日話才說完,禦崎禪就露出極其厭惡的神情。


    「老師,食物無罪啊。水果籃實在太豪華,我一個人真的吃不完。您能收下會幫了我一個大忙。」


    「……好吧。你放著,等夏樹來的時候會掃光。」


    看來他沒有要吃的意思。露娜從朝日手上接過紙袋拿到廚房,還是一副威嚇朝日的模樣……難道自己做了什麽讓露娜如此不悅的事嗎?


    「瀨名小姐,你的傷真的沒事嗎?」


    「沒事的。腦袋和骨頭都沒有異常,縫合的傷口也被頭發遮住了,不久後就不那麽明顯。」


    「這樣啊……那就好。」


    禦崎禪看似真的鬆一口氣的樣子點點頭。朝日重新意識到自己讓對方如此擔心,心中盡是歉意。


    禦崎禪拿起紅茶杯湊近嘴邊的優雅動作,讓人不禁看得出神。朝日看著眼前景象,回想起自己已有好一段時間沒來這裏──因為有一段時期,她覺得見到禦崎禪很不自在才刻意回避。明明身為責任編輯,竟還做出這種事。


    「……老師,我有件事要跟您報告。」


    「什麽事?」


    「關於門脅老師。」


    聽到朝日這麽說,禦崎禪放下茶杯。朝日回視對方眼眸,告知門脅久完成新作品的事。包括其中隱約透出關於香苗的記憶。


    禦崎禪默默聽朝日說完,接著靜靜地微笑。


    「這樣啊。很期待出書呢。出版的話我也想讀一讀。」


    「好,我一定帶過來。」


    朝日點頭。


    端正坐姿後,朝日重新正視禦崎禪的雙眼。


    「禦崎老師。」


    「請說。」


    「──將禦崎老師的原稿出書也是我的工作。」


    禦崎禪原本要再次拿起茶杯的手停下來,亮棕色雙眸的視線往下。即使內心深處感到一陣痛楚,朝日還是繼續說:


    「不急,等禦崎老師找到您真正想寫的東西就可以了。但……無論何時,我都會一直等著禦崎老師的原稿。」


    「……抱歉,瀨名小姐,我還……」


    「沒關係。我剛剛說了不需要著急。如果您還沒有寫作的心情,請無須勉強……但為了讓禦崎老師有心動筆,希望可以讓我從旁協助。」


    優秀的編輯抑或是好的編輯,具體應該是什麽樣子,朝日其實還不是很清楚。看著編輯前輩們的背影,雖然心生欽佩,但也不完全了解他們與作家之間實際上如何相處,而且麵對每位作家的相處模式應該也不盡相同。


    朝日隻能照著自己的步伐,盡可能細心並誠實地麵對每一位作家。


    如果隻能繼續等待,朝日就會等。如果可以一起腦力激蕩,耗上一整晚也無所謂。等到某天禦崎禪有心動筆,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強而有力的後援。


    「所以,將來有一天……若是將來有一天您願意寫小說的話,我會非常開心。」


    在朝日說完的瞬間──


    突然,某種物體大量從朝日頭上散落。


    「哇!」


    啪啦啪啦像雪崩似落下的物體分量並不重,碰到身體也不會痛,而且不熱也不冷,隻是量非常多。朝日眼前滿是白色的方形物飄散。撞到肩膀而滑落的筆記本,掉到膝蓋上半開著。四周看了看,大量紙張和筆記本之類的東西散落在朝日四周。看來這就是雪崩的真麵目。


    「露娜!你在做什麽!」


    禦崎禪對著朝日背後說。


    露娜就站在朝日坐著的沙發後方,臉上表情似乎在說「怎麽樣?」般雙手抱胸,態度傲慢。什麽?露娜到底想表達什麽?


    此時,朝日發現大部分的紙張都是原稿用紙。


    「咦……這是?」


    「啊啊,不行,瀨名小姐不要動!」


    禦崎禪難得神情焦急地站起來,撿起散落在朝日周圍的紙張和筆記本。但在被禦崎禪搶走前,朝日迅速拿走自己膝蓋上的筆記本和腳邊的幾張紙。


    「瀨名小姐!不行,請不要讀!」


    禦崎禪伸手要拿,可是朝日從沙發上站起來,逃離追過來的禦崎禪,目光掃過手上的紙張。


    有些紙張是原稿用紙,也有的隻是白紙,但兩者上麵都有文字。除了原稿用紙,其他紙張和筆記本上的文字大半不是日文,朝日這才想起這個人是外國人啊。因為他的日文實在太過流利,常常讓人差點忘記這點。


    「瀨名小姐!請還給我!」


    禦崎禪的手越過朝日的肩膀,將那些紙張從朝日手中抽走。


    朝日轉過身,抬頭看著禦崎禪。


    禦崎禪抱著從朝日手中拿回來的紙張,一臉難堪。


    「禦崎老師。」


    「……請說。」


    「這是原稿吧?或是大綱。」


    「……嗯,算是。」


    「為什麽?」


    朝日忍不住伸長身體,盡可能更近距離地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禦崎禪。


    「您不是寫了嗎!為什麽不告訴我呢!我還一直以為您都沒有寫!」


    「說是原稿,其實隻是大綱的雛形罷了。」


    「那就請您告訴我還是雛形!不,即將成為雛形時,就請您告訴我啊!難道這陣子老師睡眠不足,其實不是因為看電影,而是在寫稿……」


    另一邊,正在整理自己散落的紙張的露娜,對朝日的話表示肯定地猛點頭,指著撿起來的筆記本和紙張,臉上仿佛寫著:「我的主人很認真工作吧。」


    朝日不禁單手捂臉。她連這點都沒注意到,還以為禦崎禪把時間都花在興趣上。


    「真是的……既然大綱寫好了請告訴我啊。」


    「……因為還沒決定是不是要寫這個,我隻是先試著寫出各種開頭……不過還不是很滿意。」


    「就算這樣,為什麽不惜說謊隱瞞呢?要是大綱完成了,接著可以一起商量啊。這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吧?」


    「這……」


    禦崎禪沒有把話說完,眼神飄向別處,似乎不願意說出口。


    朝日歎一口氣。


    「您覺得我還不夠成熟,商量也沒有用嗎?」


    「不是的,沒有這種事。」


    「那您可以跟我說吧?」


    「我的意思是──」


    禦崎禪抱著從朝日手中拿回來的紙張,露出困擾的神色。看到這個表情,朝日不免認為是否有什麽重大理由,反而更想知道了。


    好像是敗給了把身體伸得更長、不斷抬頭看著自己的朝日,禦崎禪終於開口。


    「……瀨名小姐,你真的是很容易把心裏想法都寫在臉上的人。」


    「咦,果然是因為我的緣故嗎?真的很抱歉!」


    「不是的……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你是我的書迷。」


    「是的,從高中的時候開始。」


    「那麽……我不是不能把太隨便的東西給這樣的人看嗎?」


    「……什麽?」


    朝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麵露困惑。


    欲言又止的禦崎禪歎了口氣,重新抱著手中的紙張,再度開口:


    「……我從以前到現在,寫作時都沒有特別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我以為這樣也沒關係。但隻要和瀨名小姐在一起,不管願不願意都會意識到這件事。」


    禦崎禪用一種不太情願的語氣說道。


    「而且瀨名小姐會是第一個讀到我作品的人。麵對這樣的人,把不知道能否寫到最後、連大綱也不成熟的東西給她看……讓她失望的話,不是不好嗎?」


    朝日心頭一驚。


    禦崎禪的語氣一樣不情不願,但不知是不是朝日的錯覺,禦崎禪的臉色似乎泛紅。察覺到朝日視線的禦崎禪不經意地撇過頭去,但已晚了一步。


    第一次見到禦崎禪露出真心害羞的表情。


    怎麽辦?雖然這樣真的很失禮,但朝日覺得十分……可愛。這個人可是禦崎禪啊。


    「禦崎老師,責任編輯的工作就是協助未完成的作品完成喔。」


    「我不能把連未完成都稱不上的東西給你看。」


    「那什麽時候可以給我看呢?」


    「當我確定將會成為令人滿意的作品時。」


    「……不能讓我幫忙嗎?」


    「隻要瀨名小姐在就夠了。」


    「什麽……?」


    「隻要你偶爾來這裏,聊聊電影和其他話題就很足夠……感覺可以帶給我靈感。」


    這樣的話,跟朝日至今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區別。雖然她不覺得這是編輯該做的工作,卻感到莫名開心。


    更重要的是,禦崎禪有心動筆就讓人開心得不得了。


    會是什麽時候呢?禦崎禪什麽時候會讓自己看到原稿?


    究竟是什麽樣的故事?禦崎禪至今的幻想戀愛小說中也有各種類型,有歡樂、有陰暗,也有如滿天星空般的可愛作品,下一本作品又會描寫什麽呢?


    真期待,現在就等不及了。


    「……你看,你就是這樣用讀者的眼光提高標準。」


    禦崎禪無可奈何地歎著氣說。


    朝日心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因為朝日身為編輯的同時,也是禦崎禪的忠實書迷,抱著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心情等待禦崎禪的小說出版。


    「有什麽關係呢?幹脆把標準提高嘛!讓它成為禦崎禪寫作生涯的最佳傑作吧!我可以從現在開始準備寫有『最佳傑作!』的書腰。」


    「標準提太高的話,作家會跌倒的。」


    「讓跌倒的作家爬起來,也是責編的工作!」


    「你啊……我說東,你就說西。」


    禦崎禪抱著一堆紙回到沙發,其中一張飄落到地上,朝日將它撿起來。


    「……即使隻有這一張也不能看嗎?」


    「還沒開動就偷吃是很沒禮貌的。」


    紙張隨著冷淡的嗓音瞬間被抽走。看來就算強迫也沒有要讓她看的意思。


    ──好吧,多花一點時間也無所謂。


    總有一天,禦崎禪必定會讓朝日看到原稿。雖然不知道是大綱確實成形時,還是直到初稿完成時。


    朝日讀到時肯定會興奮不已。禦崎禪說不定也會有些緊張地期待朝日的反應。


    總有一天,朝日會讓完成之後的原稿出版。


    世上的禦崎禪書迷想必會蜂擁搶購吧。久違的禦崎禪長篇新作必定會讓讀者滿足。成為大街小巷話題的這本作品,也會去到平常沒有閱讀禦崎禪作品的人手中。那些人將會第一次知道,居然有這樣的作家存在。


    其中一位也許會是禦崎禪命運的戀人。


    接著,這次人類與非人類的戀愛,也許終將迎來完美大結局。


    所有一切總有一天會發生,發生在不知道「總有一天」會是哪一天的將來。


    但現在先這樣就好。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將成為明天──進而成為今天。


    直到那一天來臨為止,朝日希望可以待在禦崎禪身邊。


    ──無論發生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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