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拿起來端詳的發帶放回架上,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瞄,嬰兒車不見了。


    咦?回頭望去,也不在那裏。


    進駐大型購物中心的店鋪之一「咪咪&莎莉」的飾品展示架麵朝通道設置著。雖然很少會進店裏慢慢逛,但今天也像以前那樣停下腳步看了看這個飾品架。


    咲良出生以後,外出時不管望向前後左右任何一方,總是會意識到壓迫胸脯高度的推杆。搭電扶梯的時候、坐電梯的時候,就連走在通道上,都總是留意能否確保嬰兒車的空間。嬰兒車就是如此與現在的君本良枝如影隨形,她從來沒有在買東西的途中離開過嬰兒車。


    「咦?」


    這回聲音衝出喉嚨。聽著自己的聲音,良枝嘴唇發僵,發笑也似地抽搐著。


    七穗購物中心敞亮的通道旁,良枝把頭前後左右轉了轉。


    不好,我放在哪兒了?


    心中所想不斷地化成聲音。她想要立刻確定嬰兒車,看看咲良的睡臉。不好,我一定是把嬰兒車留在「咪咪&莎莉」裏麵了。


    陳列著一件不到一萬圓的廉價服飾的展示架區隔出許多通道,良枝確信嬰兒車一定就在其中一條,於是一一確認。這家店很小,可是哪兒都不見應該一眼就可以望見的嬰兒車。原本隱約刮擦著背部的不安一下子化成了真實。


    不見了!


    她慌張奔向收銀台。「請問,」對化著辣妹妝的褐發年輕女店員說話的聲音沙啞顫抖。


    「請問你有沒有看見嬰兒車?」


    店員怔住,那不可靠的模樣令人焦急。或許嬰兒車是在剛才自己待的通道上。以為不見了,或許隻是自己弄錯了。啊啊,神哪,嬰兒車千萬要在那裏。良枝覺得現在的每分每秒都珍貴得不容浪費,尖叫起來:


    「嬰兒車!嬰兒車有沒有在店裏!」


    良枝喊著,腳已經朝店外衝了出去。她回頭,望見麵朝收銀台擺放的人型模特兒穿著雪紡材質的上衣,一陣絕望:「啊啊。」最近她對看起來方便哺乳的前開式衣服很敏感,然而卻對隻要走進店裏絕對會看到的這件上衣毫無印象。我今天沒有進來「咪咪&莎莉」。我隻看了外麵的商品架,嬰兒車不可能在這種我根本沒進來的地方。


    樓梯部分挑高的七穗購物中心天花板是玻璃材質的,刺眼的陽光如雨般傾注。天花板下以一定間隔排列的螢光燈更進一步明晃晃地照亮了這裏。在宛如不允許一絲陰霾的明亮中,顧客稀稀落落的平日白天的通道上,卻遍尋不找嬰兒車。相似的店鋪左右並排,踏在漫長的乳白色地板的腳瑟縮了。怎麽辦?她說出聲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嬰兒車上有嬰兒嗎?」


    辣妹店員從剛才的店鋪走出來,從背後叫住良枝。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在腦袋被攪成一片混沌的狀態下,良枝點點頭說:「嗯。」


    嬰兒。


    被辣妹店員說的話所觸動,想起直到剛才應該都還看著的咲良那柔軟的嘴唇和尖細的三角型下巴,還有緊摟住她時暖呼呼的背,她哭出聲來:「咲良……」


    會不會是被誰帶走了?想到這裏的瞬間,凍結般的恐懼籠罩了全身。前陣子她才看到有小孩在超市的兒童遊樂區被人抱走的新聞。血液從腦袋嘩的一聲流光,同時她覺得意識倏地遠去。


    回過神時,身旁有兩名警衛,穿製服的中年人跟一個年輕人。良枝抓住年長的警衛手臂說「快幫我找」,結果右手和左手的無名指不自然地彎曲起來。被慢性腱鞘炎的鈍痛刺激,彎曲的手指這下子打不開了。剛生產沒多久,她就出現扳機指的症狀。每早醒來,關節就感到不適和疼痛,上星期醫師才說明那是腱鞘炎會有的症狀。一想到自己不斷地用發痛的手指和手腕支撐著咲良的頭,日積月累之下,先是左手,再來是右手變成了這樣,胸口就好像要被撕裂了。


    「剛才還在的,咲良的嬰兒車。我沒有丟開它。我真的連一分鍾都沒有離開,可是卻不見了。怎麽辦?怎麽辦?」


    每隔幾小時就被夜啼吵醒,睡眠被打得零零碎碎,眼睛已經好幾個月總是一片霧茫茫的狀態。「快幫我找。」良枝不停地訴說。「我也會找。」她叫道。積在眼睛底下的乳白色濃霧益發膨脹,臉頰、喉嚨,整張臉越來越燙。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據說是七穗購物中心的總經理現身,把手放在良枝肩上問:「你還好嗎?」她被帶到員工休息室的椅子坐下,腳抖得好似再也沒法站起來了。良枝低垂著頭,同時內心滿是想要立刻衝出去外麵找的衝動。可是她不知道要從這偌大的購物中心的哪裏找起才好。這麽明亮,有這麽多員工,卻找不到咲良的嬰兒車。


    「可能是拐帶幼童。」總經理說。


    良枝瞪大眼睛抬頭,總經理露出「不妙」的表情,立時閉嘴,「我們正派人在找。」他接著說。


    「要報警嗎?」


    我被卷入了什麽犯罪嗎?良枝難以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應該沒有離開嬰兒車。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才一眨眼而已。才一眨眼,咲良就從良枝的手中溜走了。


    她後悔今早、昨天、前天,幾乎每天都祈禱著能擺脫咲良。她後悔背對著催促的哭聲,一邊用冷水給牛奶降溫,一邊怒吼回去。早知道就不要奢求什麽想要一個人的時間了。


    我再也不敢有要離開那孩子的念頭了。


    嗬噎嗬噎,是咲良像貓叫般的哭聲。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的眼睛、還未曾好好踏過地麵的軟嫩腳底,這些直到剛才都還在身邊的,應該是自己的一部分的,現在卻不見了,難以置信。


    「求求你們,快幫我找。」良枝哭泣,懇求。


    「你是不是該連絡一下家人比較好?」總經理建議,良枝慢吞吞地翻找皮包。這時她發現自己沒帶手機。沒有手機通訊錄,丈夫、娘家的母親電話她都不記得。她打了唯一會背的娘家室內電話,好像沒人在,無人接聽。


    肩膀垂垮下來,眼睛明明睜著,眼前的世界卻好似陷入傾盆大雨中,逐漸變得陰沉。良枝打電話的時候,警衛進房間來,她以為找到咲良了,就要起身。然而警衛嚴肅的臉歉疚地不看良枝,隻小聲跟總經理說了什麽。跟警衛談完後,總經理回到良枝這裏。


    「打通了嗎?」


    「我要回家才知道丈夫的電話。」


    怎麽辦怎麽辦?她隻能哭泣,吸起鼻涕。從剛才開始,脖子和臉頰就不住地起雞皮疙瘩。總經理的眼神變得同情。


    「我看這樣好了,你要不要先回家連絡一下親人?這邊我們會盡全力尋找。也會連絡保全公司,立刻調閱監視器畫麵。」


    良枝已經告訴過購物中心的人,她家距離這裏開車隻要五分鍾。原本就是因為中意這樣的地理條件才買的房子。


    良枝不想離開這裏,但聽到監視器,便感覺到一絲光明。隻要看監視器,一定就可以馬上找到咲良。就像嘲笑現在擔心得要死、怕得要命的良枝,那孩子一下子就會被找到了。


    「拜托你們了。」良枝又行禮。雖然不知道監視器設置在何處,但它一定拍到了失蹤前的咲良的嬰兒車。或許也拍到了擄走她的歹徒。


    歹徒——化成文字一想,良枝又毛骨悚然。


    咲良被陌生的對象帶走,現在在哪裏、怎麽了?她才十個月大。雖然已經開始會怕生了,但偶爾還是會對陌生人微笑。一陣暈眩。一想到那孩子跟不認識的別人在一起,良枝就快瘋了。如果那孩子有什麽萬一,我也不要活了。


    好想聽聽丈夫的聲音。好希望快點有人知道咲良的下落。「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良枝一再低頭懇求,全力跑向車子。


    神哪,拜托你,求求你。


    良枝甩開竄遍全身的沉重肌肉酸痛,心中呐喊似地祈禱。祈禱聲仿佛在暴風雨中呼嘯的風或浪濤般響著,逐漸麻痹了腦袋。


    把咲良還給我。為了那孩子,我什麽都願意做。隻要把那孩子平安還給我,我什麽都願意做。我絕對不會再放開她。豆大的淚珠簌簌滑下臉頰,滴在裙上。握住方向盤的手被汗與眼淚沾濕了。小轎車後車座載著空掉的嬰兒座,朝家裏駛去。


    2


    良枝一直很想要孩子。


    二十六歲時,她與同年的學結婚,婚後已經過了三個年頭。


    當時發生了一起兒童失蹤案,在一處地方都市的百貨公司,三歲的女童說要去廁所,與父母分開行動,就此下落不明。警方展開搜查,但不到一個星期,女童就被人發現陳屍在附近的河邊。女童是遭到變態綁架。報導中說凶手是當地上班族,為了猥褻目的而拐帶女童,由於被女童看到麵貌,怕事後遭指認,因而痛下殺手。


    好像也有人指責父母太不負責任,不應該讓小孩落單,但歹徒以蛇蠍般的執著在女廁前埋伏了三個小時以上,物色可以下手的女童。麵對那樣的惡意,又有誰能夠責備父母?


    既然都要殺,他們不曉得有多希望凶手至少把孩子還給他們——良枝同情那對失去無可取代的骨肉的父母。


    然而另一方麵,她也設想若是自己會怎麽做?如果自己有了孩子,絕對不會有半分半秒讓孩子離開視線。隻要自己能有孩子,要她做什麽都願意。隻要孩子出生,就算自己全部犧牲也無所謂。所以請上天賜給我孩子吧——良枝每天祈禱著。


    唯獨這事,隻能順其自然呀——學那不在乎的聲音,良枝至今無法忘懷。


    良枝在高中朋友天野千波的婚宴上,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同學照井理彩。婚禮開始前,她們在休息室喝著迎賓飲料的時候,理彩的話讓良枝驚嚇極了。


    「他好像想要快點有小孩,可是我的工作至少還得忙上三年,所以要他再等等。」


    理彩任職於常在女性雜誌上看到的海外名牌的青山分店,她提過自己的業績很不錯,所以進公司第三年就已經升了主任。


    良枝困惑地抬頭:


    「滿稀罕的呢。」


    「什麽東西稀罕?」


    「一般說要小孩,都是老公不願意不是嗎?像我家那口子,一點勁也沒有。說什麽順其自然就好,還不用急。」


    「咦,是嗎?我身邊都相反耶。大家都像我家這樣,被老公催著要小孩,煩死了。」


    看到理彩驚訝回答的樣子,良枝胸口變得沉重。或許理彩不是在炫耀,但聽起來就像在誇耀她和老公的感情。理彩和她的朋友都對這樣的幸福毫無自覺,良枝覺得她們實在太傷人了,包括沒有自覺這點在內。「好好喲。」她忍不住說。理彩納悶地說:


    「真意外。你老公跟你交往的時候,感覺他對你是百依百順,我還以為他是那種會快點想要小孩的型。」


    「才不是哩。」


    在同一所大學認識的學,一開始確實是熱烈追求,但不管是同居還是結婚,都是良枝開的口。每次要踏入新的階段時,學總是毫無緊張感,急什麽嘛,還早嘛。


    理彩結婚得也比良枝晚。她結婚應該也已經一年了,卻覺得參加她的婚宴是才最近的事。


    良枝無所事事地轉著手中的雞尾酒杯,坐在洛可可風的厚墊椅子上,總覺得浮躁不安。


    在公司,她也碰巧才聽到同期的阪井真實奉子成婚的消息。大家都說她的婚事是「喜上加喜」,祝福著她,她要請產假時,上司等主管也為她安排雇用派遣員工,填補她的空缺,這些讓良枝看在眼裏,也覺得無地自容。


    「啊,那良枝你是已經在考慮生孩子羅?」


    見良枝不吭聲了,理枝開口問。良枝點點頭,心想她一直一直好想要孩子。


    剛結婚的時候,她確實覺得還不用急。是在何時變成了「一直想要」,良枝自己也不明白。


    身邊正值生產潮、育兒潮。在朋友之中,良枝算是結婚得早的。然而她卻接到比自己晚婚的朋友寄來的電郵報告:「我們有喜了」、「這是我們的愛情結晶」,還附上笑臉符號,閃亮刺眼。最初的一兩次她還能由衷祝福,但漸漸地每次接到這種通知,她就萌生疑念,懷疑對方是在露骨地賣弄誇耀,還是雖然客氣,但還是非要通知她不可。


    在茨城與公婆同住的學的兄嫂有個三歲的兒子。學非常疼愛那個侄子。然而嫂嫂皐月卻在廚房排油煙機底下抽著煙,滿不在乎地對來玩的良枝說「真不該生什麽小孩的」。


    「晚上都不能出去玩了,每天都忙得要死。良枝啊,你要好好把握現在一個人的好日子啊。」


    這樣喲——良枝應著,內心氣憤地心想這人怎麽這麽沒神經。抱怨歸抱怨,皐月還是會跟住當地的同學出去喝酒,應該「忙得要死」的育兒工作和家事大部分好像都丟給婆婆。不得媽媽疼的侄子或許是出於寂寞,每次學和良枝回老家時,就會口齒不清地說著「我要玩」,纏著他們不放。一開始每次去婆家都得顧小孩,讓良枝覺得很受不了,但一旦被孩子喜歡上,實在是很令人開心的事,良枝和學為了見侄子而回老家的機會增加了。


    良枝替嫂嫂哄侄子入睡:心裏想著自己比她更適合當母親多了。嫂嫂怎麽能丟下這麽可愛的孩子跑出去玩呢?


    然而到了深夜,一聽到嫂嫂回家在玄關脫鞋的聲音,原本在睡覺的侄子眼睛一睜,拚命地叫著「媽媽!」衝向皐月。看到這個景象,良枝一個人被拋在床上,內心一陣揪緊。


    「自己的孩子更可愛喲。」


    良枝陪侄子玩時,婆婆常在一旁說。


    公公婆婆都常問他們孩子的事。感覺也不是在催促,而且他們隻是單純地陳述希望,覺得再添個孫子應該會更熱鬧罷了。盡管知道,但他們那種天真無邪的輕鬆態度卻令良枝沮喪到穀底。


    不久前過年,嫂嫂懷了第二胎。像這樣有意識地去看,什麽少子化社會,簡直是胡說八道,聽到的淨是懷孕生產的消息。


    回想起這些,在丈夫麵前流不出來的淚水灼熱地在眼角膨脹起來。


    不好——良枝按住眼頭,掩住了臉。理彩嚇了一跳,從旁邊站起來捉住良枝的手,「喂,良枝?」良枝拒絕似地默默搖頭。


    「新娘請進會場。」會場員工提醒的聲音傳來。理彩為難地小聲說:「婚禮要開始了。」可是淚水止不住地流。


    「如果今年不生孩子,就很難請產假跟育嬰假了。」


    良枝坦白情況。


    她現在擔任的是會計的行政人員,異於之前的業務工作,不用加班,也不用在外麵跑業務,她認為這是生產後回歸職場時的理想職務。她請產假和育嬰假而請派遣員工填補空缺時,如果配合四月的人事異動期,對同事造成的負擔也比較小。萬一下次人事異動被調到更忙的部門,她就沒有機會提出請假的要求了。


    她從去年就一直在思考什麽時候才是最不會給職場添麻煩的生產時期,然而同期同事卻不管那麽多,一下子就請了產假。雖然她是別的部門,但如果自己也在同一年請產假,光是這樣,上司和同事對良枝的評價也會變差吧。她覺得被搶先一步,隻有自己倒黴地抽到了壞簽。


    已經九月了。


    被理彩領往婚宴會場的途中,良枝繼續說著。理彩擔心地看著她,「嗯嗯」地附和聆聽。良枝說著說著,發現:原來如此,我是想要向人傾訴啊,原來我被逼得這麽緊啊。


    「你去醫院看過了嗎?」


    坐下來後,理彩有些客氣地問,良枝點了點頭。


    「我心想或許問題出在我,去檢查過了。可是檢查結果好像沒什麽問題,醫生也叫我順其自然。如果還是不行,再請老公過來,采取更積極一點的做法。」


    從第一次去醫院的那天開始,良枝就記錄基礎體溫。可是每天早上良枝急急伸手摸起枕邊的體溫計含住時,身旁的學卻事不關己似地沉睡不起。醫院良枝雖隻去了兩趟,但每次都是良枝內疚地向公司請假挪時間一個人去。


    「那暫時就沒問題了吧。」


    「可是反過來說,如果有問題,治療就行了,但要全靠自己的話,就隻能聽天由命了不是嗎?」


    為了懷孕,良枝也一再懇求丈夫付出努力。她叫他留意健康,戒煙,不要每天喝啤酒,但良枝知道學在背地裏躲著抽煙。


    「我說良枝啊,你從以前開始,對人生的看法就是一個階段再一個階段,是不是沒有考慮過應該要有平台啊?」


    「什麽意思?」


    理彩臉上浮現苦笑般的笑容說:


    「覺得該交男朋友,於是交男朋友了。既然交往就該同居,於是同居了。既然同居就該結婚,於是結婚了。感覺總是不斷地往前進,似乎沒有每一階段中間空間的平台部分。像我,因為不怎麽想要孩子,所以到現在都還隻想享受在平台的時光。」


    良枝不懂理彩的意思。不管是誰,人生不都是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一步又一步地前進嗎?


    「我覺得現在對你而言,應該是人生的第一個平台吧?事與願違或許是一種壓力,不過既然如此,幹脆就享受小倆口的時光怎麽樣?照這樣下去,你會覺得既然結婚就該生小孩,既然有小孩就該買房子,又會隻想著該怎麽爬上下一個階段了。」


    「啊,房子的事我已經在考慮了。學說老想孩子的事也沒有結論,雖然或許還早,不過可以先想想房子的事。」


    思考房子的事,的確可以轉換心情,輕鬆一些。可是一想到兒童房的位置和大小,亢奮的下一瞬間又覺得不知何時才能實現,便消沉下去。


    理彩不說話了。良枝又泫然欲泣。


    不覺得很過分嗎?良枝望過去,理彩隻是曖昧地微笑。一會兒後,她拿著送來的紅酒說:


    「可是你們公司福利很好吧?產假跟育嬰假應該都有吧?」


    「產假是從生產前兩個月就可以請,育嬰假隻要申請,最多可以請三年。」


    「這麽久!?好棒的公司喲。那段期間,你不在的空缺要怎麽辦?」


    「會雇派遣員工幫忙。」


    良枝工作的大型食品企業販賣標榜健康美容的自然食品和加工食品,或許是受到延壽飲食、樂活等風潮推波助瀾,即使在不景氣之中,營收也蒸蒸日上。社內環境對女性員工友善,或許也和現任社長是女性有關係。可是我又不是要說這些——良枝覺得不耐煩。


    良枝還想要對方多聽一點,但這時女主持人宣布婚宴即將開始。「啊,開始了。」理彩說。


    照明轉弱,眾人拍手迎接隨著音樂進場的新郎新娘,「千波好漂亮。」良枝與理彩說。良枝把相機對著身穿婚紗的新娘,然而看著小畫麵裏的千波,內心卻一陣激蕩。千波是保母,而且常說她喜歡小孩。或許她也會很快就懷孕了。或者隻是沒說出來,其實已經……。


    這麽一想,不安便從心底深處一點一滴地湧了上來。


    3


    參加天野千波婚禮後的兩個月又三天,十一月十三日,良枝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沒有使用荷爾蒙或排卯藥,而是照著醫師指示,自然等待。生理期的預定日過去,用市售的驗孕棒驗出陽性反應時,良枝因為太高興了,害怕可能驗錯,又驗了一次。那天是星期六的晚上。她迫不及待地等待星期一早上醫院開門。


    她不是去諮詢不孕的私人診所,而是去網路評價很好的兩站以外的綜合醫院婦產科。然而一反期待,醫師出示超音波的內診畫麵,指著白色的圓狀陰影說「還要再看看」,那聲音顯得不可靠極了。


    「隻有九公厘,大概三星期吧。應該能順利成長,兩星期後再來看看。」


    如果無法確認胎兒心跳,好像就不能確診是懷孕。不是懷孕嗎?還不能高興嗎?良枝正在困惑,醫師或許是從她的表情看出了什麽,彌補似地說了句:「啊,恭喜。」


    她本來還以為醫師會更開心地告訴她:「你有喜了!」


    不過至少醫師還是說了「恭喜」,兩星期後一定能確定懷孕才是。良枝想著,卻覺得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漫長得不得了。


    昨天良枝就已經在家中月曆的今天寫上「第一次看診」。從醫院回來後,她在底下追加了幾個字:「九公厘,三周」。


    她有股衝動,想要立刻翻開下一頁寫上「第一個月紀念日」、「第二個月紀念日」、「第三個月」、「第四個月」,然後是預產期。她都已經準備好貼紙要貼在旁邊了。


    兩星期後就診看到的畫麵上,上次的渾圓影子這次變得又扁又長。她以為心跳是撲通撲通慢慢地跳,實際上卻是又快又急的顫音般聲響。


    她以為醫生這次一定會說「確定懷孕了」,但可能因為是大醫院,這次的醫生不是上次那一個,他以為良枝已經被確診懷孕了,隻冷淡地說「下次來確定預產期吧」。良枝就這樣錯失了歡天喜地的時機,總之自己的懷孕好像確定了。


    「預產期好像還要再等兩星期才能決定,決定以後,也還不能拿到母子手冊。明明網路上說幾乎所有的醫生都是在第二次就診就決定預產期的。還不能拿到電車上看到的『我肚子裏有小寶寶』的孕婦貼紙嗎?」


    良枝對丈夫埋怨,但學卻很樂觀:「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看到他單純地開心的模樣,良枝感到幸福,心想雖然他對小孩不是那麽積極,但也是很高興的。不過也沒有高興到又叫又跳。


    「那這樣洗澡後的啤酒可以增加到兩罐了吧?」


    廚房傳來開冰箱的學那牛頭不對馬嘴的應話。


    雖然也不是因為聽到確診的緣故,但第二次就診的隔天開始,良枝就嚴重孕吐起來。結果一直到生產,即使進入穩定期後,她仍然不斷地嘔吐。


    良枝原本就幾乎滴酒不沾,所以不了解,但她心想宿醉或許就類似這種惡心的感覺。胃部不舒服極了,卻又同時有股饑餓感,好想吃白米那類能填飽肚子的食物。吃不下多少,卻動不動就肚子餓,無論有沒有吃,都一樣頻頻作嘔。總之整個人又困又倦。她還曾經在下班回家的電車突然貧血坐倒,被扶到站員室去。


    她傳簡訊給朋友說,若是沒有一直想要孩子而期盼懷孕的喜悅,實在是無法承受這種苦。能向眾人報告懷孕的消息和過程,她開心極了。


    她為了別的事寫電郵給在天野千波的婚宴見麵的照井理彩時,附上一句「我家的小鬼頭已經六公分大了」,理彩驚訝地回信:「咦!?你懷孕了嗎?」良枝發現那個時候跟理彩商量以後就沒再連絡,正式向她報告:「是啊!托你的福。」


    真想快點請產假。


    良枝的父母還有公婆都很期待良枝生產。回去學的老家時,學會「堂弟」這個詞的侄子摸著良枝日漸渾圓的肚子說:「裏麵有堂弟嗎?」令她感動萬分。婆婆也很關心懷孕中的良枝,慰勞她說:「得一直工作到八個月,真辛苦。你真是努力。」


    良枝與在公婆家當家庭主婦的嫂嫂不一樣,連和嬰兒一起生活的新居都得自己去找,而且今後也得支付新房子的房貸。什麽都不用煩惱,可以輕輕鬆鬆懷孕的嫂嫂真教人羨慕。


    即將請產假,整理職場辦公桌時,一想到接下來的一整年都不用工作,她便對今後的生活心生期待。同時就要離開職場的最後一天也令她依依不舍,寂寞得都掉了淚。


    夫家已經有長孫了,但對娘家來說,良枝的孩子是第一個孫子。她聽從母親回故鄉待產的建議,回去靜岡的娘家,在母親找到的風評不錯的助產所由父母接送看診。良枝有駕照,但父母都堅持不讓孕婦的良枝開車。父母無法接送的日子,就搭計程車回家。


    「預產期是什麽時候?」


    一天,計程車的司機攀談說。


    就算沒有孕婦貼紙,看到良枝明顯隆起的肚子,周圍也經常這麽問她了。


    「下個月就要生了。」


    「這樣啊。我們家也是夏天生的,夏天出生的孩子特別壯喲。已經知道是男生還是女生了嗎?」


    「是女生。」


    良枝覺得當孕婦的時間格外令人珍惜。生產過的朋友都來信說:「再不久就要生了,好好珍惜母子一體的寶貴時間吧。」事實上,孩子出生以後會有多忙,她真是不敢想像。


    「我是很期待,不過這是第一胎,多少覺得不安。」


    良枝回答,司機透過後照鏡看了良枝一眼,然後說:「不會有事的,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就是啊。」良枝回道,下了計程車後,玩味司機說的話。這樣啊,她兀自點點頭。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在東京看診的綜合醫院對於孕期的營養管理和體重限製非常嚴格,但思想傳統的祖母和母親為了讓良枝多多攝取營養,每天餐桌上都擺滿了母親親手做的五花八門料理。


    如果能受到這樣的疼惜照顧,一直當孕婦也不錯——良枝忽然想。進入產假以後,她第一次感覺到平日的白晝時間是如此珍貴。看診後,她在助產所附近的義大利餐廳邊用午餐邊寫母子手冊和日記。她撫摸著臨月的肚子,環顧時髦的店內裝潢,內心想:我還能來這裏幾次呢?將成為母親的恐懼,還有即將造訪的決定性的生活變化,她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今後應該無法夫妻倆一道出門約會,或是去時髦的餐廳外食,發廊和電影院也沒辦法自由前往了。


    4


    超過預產期兩天才來的陣痛持續了十七個小時。曆經背骨被敲碎般的劇痛之後,第一眼看到助產士抱過來的咲良時的感動,是過去的人生中任何喜悅都難以取代的。咲良可愛得不得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孩子的母親了。她渾身大汗,頭發亂成一團,但咲良一道哭聲,就把她生產後的疲倦全給融化了。麵對這可愛的孩子,餐廳、發廊、購物中心,全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什麽都不可惜。把今後這幾年獻給咲良,根本算不了什麽。


    每個人看到咲良,都異口同聲說她像父親。異於良枝的雙眼皮、瓜子臉,咲良是單眼皮圓臉。


    良枝提議要把孩子取名為咲良時,學說:「咦?我們家也要取這種名字喲?」良枝吃了一驚,然後大失所望。


    「什麽叫這種名字?」


    反問的聲音又冷又硬,簡直不像自己的聲音。


    「咲良這名字不是很常見嗎?很可愛呀。我想了很久耶。最近很多小孩的名字都是筆畫一大堆,看了也不曉得該怎麽念,太可憐了,所以我決定要取個一看就念得出來的名字。」


    「可是看到『咲良』兩個字,知道要念成『sakura』的人,我覺得應該沒有幾個耶。而且春天生的也就罷了,她是夏天出生的耶5。再說,『良』可以念成『ra』嗎?」


    「你不曉得這個念法嗎?」


    良枝皺起眉頭。她訂購的孕婦雜誌裏有個附照片介紹新生兒的單元,在那裏頭,這是理所當然的讀法。丈夫的無知和遲鈍令她憎恨。


    「咲良的『良』就是良枝的『良』。」


    這是個很女孩子氣的可愛名字。在良枝心中,這孩子已經是咲良了。她一直這麽呼喚孩子,手冊上也已經這麽寫了。


    「也不是說不行啦。」


    學急忙打圓場似地說。但現在才討好也已經遲了。名字被挑剔,把良枝氣壞了,她氣憤地沉默,不理會學。


    她認為她知道學說的「這種名字」指的是哪種名字。就是「龍來亞(rukia)」、「乃繪琉(noeru)」這類筆畫多讀音又特殊的名字。她覺得這種名字經常出現在可怕的虐童新聞裏,也常和還沒有長大的小媽媽、同居男友、待業這些字眼連結在一起。她曾在電視上看到教育界的名嘴評論「現代人給小孩取名字的感性,跟給寵物取名沒有兩樣」。她覺得很不甘心,覺得那樣做的明明隻有少數一部分的人。然而即使隻有一瞬間,學居然把我們的寶貝女兒看作跟那種人一樣,良枝無法原諒丈夫。


    剛出生的咲良,從呱呱落地起就是個愛哭鬼,住院的時候,咲良晚上寄放在護理站裏。


    出院回家以後,良枝的父母和祖母都喊孫女和曾孫女「小呋」,寵溺有加。隻要一有空,就去咲良和良枝睡覺的房間抱起開始呀呀學語的咲良,捏捏她的下巴並撫摸她。大家都說沒看過這麽可愛的嬰兒。


    生產後坐月子的期間,良枝想在娘家悠閑地度過,然而剛出院時母親還溫柔地說:「生產等於是受了傷,要好好休息。」過了三星期之後卻嚴厲地定下期限:「一個月後就該回家了。」


    「學,偶爾要帶良枝和咲良一起回娘家呀。萬一良枝突然爆發,對小呋做什麽就糟了。」


    母親開玩笑地說,笑著送她們離開。要離開那麽疼愛的孫女,母親應該也覺得寂寞萬分吧。即使如此還是把女兒還給女婿,良枝覺得父母的態度很正確。


    在學前來迎接的車子後座,良枝坐在嬰兒座旁,望著遠去的故鄉景色。離開住了近三個月的娘家的寂寞,還有往後生活的不安,讓她的心難以平靜。


    愛哭鬼咲良在娘家的一個月期間,每天晚上每隔一小時就夜啼:育嬰書籍和網路上說哺乳時間「間隔會漸漸拉長」,卻也一點都沒有要變長的跡象。在娘家的生活有母親幫忙清洗尿布,在東京的公寓,良枝實在提不起勁親手一一洗滌。她覺得無助,但已經沒有退路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從今而後,她需要良枝的扶持才活得下去。而良枝則體會到與嬰兒在一起的生活就是這種一刻都不得疏忽的溝通。


    已經開始了。


    良枝回到東京的公寓當天,母親就打電話來問:「平安到家了嗎?」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帶淚。


    「有小呋在身邊的日子雖然忙亂,可是每天都很快樂呢。」


    講電話的時候,咲良在一旁哭了起來,良枝把話筒湊過去說:「聽到了嗎?」母親開心得近乎誇張:「才剛過一天,就已經開始想念小呋了。」明明咲良聽不懂,母親卻在電話另一頭呼喚她的名字。


    「聽到了嗎?小呋,是奶奶喲。小呋,今後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喲。」


    聽到母親開心的呼喚,良枝又快掉眼淚了。「我會再打去。」良枝應著,忽然理解到自己是在美好的家庭成長的孩子。


    父母和祖母對待、疼愛、嗬護咲良的方式,應該就是良枝出生時所受到的待遇吧。自己以前備受嗬護疼愛,是他們的掌上明珠。透過自己的女兒,良枝看到了近三十年前的那個情景。


    5


    在七穗購物中心附近買下的三房二廳一廚的公寓,小得跟獨棟獨戶的娘家完全不能比,也沒有寬闊庭院的開放感,但三個人住,大小已經足夠。不過由於買在堉玉的郊外,離丈夫位在都心的職場相當遠,學回家的時間也必然變晚了。


    習慣之前可能會很辛苦——新生活完全就像母親和祖母所擔心的那樣,良枝怎麽樣就是習慣不了新的環境。


    育兒或許應該要在良枝成長的那種人多的鄉下進行。不得不與良枝兩個人單獨待在狹窄室內的咲良很可憐,剛回來的一個月哭了好幾次。


    如果待在娘家,就可以在規律的時間起床,吃母親準備的三餐,在母親幫忙下為咲良洗澡,在固定時間入睡。咲良也可以讓許多家人輪流逗弄擁抱,但隻有每天忙著做家事的良枝,還有回家時間不固定,而且常與同事喝酒回來的學,咲良根本無法得到足夠的陪伴。明明在娘家的時候,咲良是那樣被大家爭先恐後搶著擁抱,受到公主般的對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即使知道咲良在黑暗的臥房哭叫著伸手呼喚自己,但一旦開火動手下廚,就沒法半途中斷。平日的白天,好好哄過、哺乳,總算睡著後放到床上,準備動手洗衣服的瞬間,咲良又哭了起來,吵著要良枝。因為也沒有發燒或什麽緊急狀況,暫時任由她哭也沒關係,但盡管腦袋明白,隻是放任不理,就令良枝充滿罪惡感。


    對不起喲,你很想念奶奶她們對吧?良枝想起娘家,又掉下眼淚。


    咲良的聲音很大。


    尤其是肚子餓吵著要吃奶的聲音簡直像恐龍,「嘎啊啊!嘎啊啊!」地哭叫的聲音仿佛在威脅良枝。「好好好,來了!」「小呋真是個貪吃鬼。」本來良枝還會像這樣邊哄咲良邊跟她說話,但是身旁沒有聆聽的觀眾,說話的次數自然也減少了。她默默地抬起咲良沉重的頭,用發痛的手腕摟著她的身體,把乳頭塞進她的嘴巴。定期發作的乳腺炎引起一陣劇痛,可是要促進母乳分泌,緩和疼痛,又隻能要咲良多喝奶。乳房總是又熱又脹,難受極了。


    「嘎啊啊啊」的哭聲在腦袋中央隆隆振動。這種時候良枝總是覺得連鼓膜都要破了。即使咲良靜靜地睡著,她也無時無刻擔心她是不是確實地在呼吸,如果丟下咲良去看電視或看雜誌,她就覺得自己在偷懶,而感到心神不寧。這種時候,平時嫌窄的公寓房間總是讓她覺得大到無助。雖然得勉力舉起沉重的手腕,但隻有哺乳的時候,她的內心才會因為完成義務而安下心來。


    學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十點過後回來的學,走近總算入睡的咲良床邊,歌唱似地喊著她的名字,就要抱起她時,良枝忍不住出聲:「不要鬧她!」學以為她剛才花了多少時間喂她喝奶,哄她睡下?而且今天晚上也不曉得什麽時候又會被她的哭鬧吵醒。


    「我工作那麽累,回家以後抱一下咲良安慰一下會怎樣喲?」


    學噘起嘴巴說,「可是……」良枝頂回去。像他那樣隻想挑好處揀,可以原諒嗎?就算被夜啼吵醒,可以讓純喂母乳的咲良停止哭泣的也隻有良枝,學總是推說他還得上班,絕對不會起身幫忙哄。不僅如此,他甚至還低聲抱怨過「吵死了」。雖然說得像夢話,但那絕對不是夢話。


    原本每小時一次的夜啼在出生半年後,減少為三小時一次了,但嬰兒依舊以機器般的精準在相同的間隔醒來。良枝聽著身旁的咲良鬧脾氣的聲音,腦袋想著得換尿布才行、得哺乳才行。雖然早點起來比較好,但在她大哭起來之前,再睡一下也行吧。再五分鍾就好……。


    換好尿布,沾上藥用肥皂水洗手,好了,接下來要哺乳了——良枝回到臥房抱起咲良,然而一成不變的哭叫聲卻一點都沒有要停止的跡象,遠遠地不斷傳來,令她不可思議極了。良枝奇怪地眨眼,咲良哭得漲紅的臉映入眼簾。她發現剛才換尿布洗手,全都是自己站著睡著做的白日夢。啊,本來以為隻剩下哺乳了,這下又得從換尿布開始。日複一日,都是這樣的情形。


    她在網上看到超市的塑膠袋搓揉聲可以防止夜啼。好像是因為那聲音近似母親胎內的心跳聲和血流聲,嬰兒聽了會感到安心。良枝半信半疑地試驗,原本哭得那麽厲害的咲良竟一下子不哭了。真開心。她覺得還幾乎無法溝通的咲良第一次回應了她。肚子餓、脾氣鬧得太凶時沒有效,但這個技巧讓良枝得意極了,她把磨擦塑膠袋的聲音錄起來,用電腦設定成不斷重播。


    「這樣咲良就不會哭了,你也可以試試。」良枝教丈夫,學苦笑著搖搖頭說:「不用了,我不想像那樣偷懶。我會好好把她抱起來哄。」


    就在那時候,腱鞘炎引發的手腕疼痛開始變成慢性疼痛。早上起床,左半身就有種變成了石頭裂開般的感覺。懷孕的時候,周圍的人都不讓孕婦搬重物,然而一旦生產,每天都得隨時抱著三公斤重的嬰兒。出生時三一一五公克重的咲良,兩個月後重量變成了兩倍。


    良枝聞言頓時麵無表情,學急忙補充說:「不過你每天都一整天陪咲良,偶爾放鬆一下沒關係啦。」


    與咲良的生活,一切都是第一次,是一連串的緊張。在隻有兩人的家中,即使想要一起洗澡,也不曉得自己在洗澡和洗頭發的時候,該怎麽處置還不會自己坐的咲良。在娘家買的嬰兒沐浴用澡盆,她選了以後可以當椅子用的小尺寸,可是擺在狹窄的浴室裏,良枝衝洗身體時,水還是會淋到咲良頭上,而且咲良的脖子都還沒長硬,良枝實在不想讓她坐著。


    結果良枝隻能草草衝澡算數,然後再帶睡著了的咲良一起洗。一開始把咲良一個人丟在無人的房間去洗澡,讓她害怕得不得了。蓮蓬頭一開,那孩子的哭聲就會被水聲蓋過,聽不到了。萬一她在我衝澡時出事怎麽辦?可是每次洗澡都要上演一次的緊張,在每天的反複之中也自然地漸漸沒那麽在乎了。她也不再感到罪惡,反正隻有短短幾十分鍾而已。不再擔心以後,反而對之前那麽害怕離開咲良、那麽神經質感到不可思議了。浴室距離嬰兒床才幾公尺遠而已。


    或許母親就是像這樣一點一滴地對各種事情變得大膽、習慣——可以從容地泡澡的時候,良枝望著蒸氣迷蒙的天花板心想。


    去七穗購物中心買東西時,第一次也是緊張萬分。


    一個人應該沒什麽的購物,光是帶上咲良,一切就都變得不同了。放在嬰兒背帶裏抱著走,還是坐嬰兒車推著走,是不是都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萬一咲良哭起來怎麽辦?良枝每次都膽戰心驚,隻匆匆買了食材,就急急忙忙回車子了。過了好久一段日子,她才敢從食品和生活雜貨的一樓移動到二樓的女性服飾賣場。雖然不能逛太久,但還是漸漸變得從容,可以逛逛櫥窗。


    一天,良枝在二樓的店裏看到可愛的發束。咲良出生後,她平日隻在七穗購物中心和自家往返,與人見麵的機會也減少了。雖然她不想買新的衣服,但頭發每天都會綁。天鵝絨光澤布料的寬幅發束,緞帶周圍有金色鑲邊,看起來不錯——良枝伸手的瞬間,應該在嬰兒車裏睡覺的咲良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原本難得安安靜靜,半聲不吭,現在卻哭得激烈極了,簡直就像被蟲給螫了似的。


    「怎麽了?怎麽了?」良枝一邊問著,一邊窺看嬰兒車裏麵。店裏麵的客人和店員都納悶到底出了什麽事,望向良枝這裏。良枝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她並沒有想要像單身的時候那樣去逛名牌,或是去精品店、百貨公司。她隻是在七穗購物中心,在當地的女高中生會逛的那種廉價飾品店想買一樣雜貨罷了——胸口陣陣刺痛。回到停車場的時候,咲良已經哭累睡著了,但良枝不想再回到剛才因為咲良大哭而受到眾人注目的那家店裏。


    把咲良抱上嬰兒座時,微微睜眼、露出白眼的咲良忽然冒出鬆餅上的奶油融化般的甜蜜笑容。看到她那張表情,發束和購物、還有剛才她大哭造成困擾的事,全都變得無所謂了。把臉湊上去,便聞到混合了奶水和嬰兒香皂氣味的咲良香味。


    實際上咲良很可愛。


    有一天良枝去看牙醫,在治療中打了麻醉,這段期間不能哺乳,所以換成奶粉。原本可以盡情吸食的奶頭被沒收,咲良哭著一次又一次把握成拳頭的手塞進自己的嘴巴舔著,沒多久就累得睡著了。她那個模樣教人疼惜極了,舉起雙手呈w字的睡姿,還有反射性地抓握空氣的動作可愛無比,真希望她多做幾次。用拳頭搖鈴鐺似的招財貓動作,還有發現陌生東西時把頭一擺一擺的動作,都教人百看不厭。睡覺的時候,如果良枝躺到旁邊,她就會把手探進胸脯找乳頭。


    良枝為了工作忙碌的學,在咲良差不多該學會翻身的時候,把攝影機固定在咲良的床上整天開著。回家後的學看到咲良在鏡頭前翻來翻去的模樣,說著:「好厲害,長大了呢!」讓良枝感動得眼睛一熱:啊啊,太好了。


    咲良是良枝的天使。


    可是抱住夜啼的咲良,良枝覺得這樣的時光好似將這樣永遠持續下去。毫無變化地,隻有良枝和咲良兩個人,一天開始,一天又結束。星期的感覺消失,注意到時已經星期五了,心想:啊,明天開始丈夫會在家兩天。一成不變的每個星期像這樣累積著,然後過去。


    6


    這是良枝在天野千波的婚禮後第一次與照井理彩見麵。


    理彩連絡說她因為工作的關係會來到附近。良枝到車站去接她,招待她到家裏玩。她以為理彩應該不喜歡小孩,沒想到她笑著對兒童座上的咲良招呼「你好」,頗開心的樣子,鬆了一口氣。


    「好漂亮!新公寓果然棒,我們也該考慮一下了呢。」


    理彩一進玄關就說。


    「謝謝。」良枝應道。「其實是想蓋一棟有庭院的房子,不過我跟學商量後,決定小呋還小的時候住公寓就好了。」


    良枝請理彩到擺滿嬰兒用品的客廳,泡了無咖啡因的茶。理彩環顧房間說:


    「這個杯墊是鉤針作品?難道是你自己做的?」


    「嗯,做的不太好。」


    「哪會!超精致、超漂亮的!那個有咲良名字的座墊也是嗎?」


    「啊,那是現成的座墊,把名字刺繡上去而已。」


    好久沒有客人來了。


    趁著上午做的香蕉重奶油蛋糕,理彩邊吃邊稱讚。色調柔和的木製家具、貼在冰箱上的手作磁鐵、陽台上種的羅勒和薄荷,理彩都稱讚很有良枝家的味道。


    「真好。良枝真的是個完美主婦。待在這裏呀,我都想跟我家老公道歉了,說抱歉你老婆是這種德行。」


    「才沒那回事呢,理彩在工作上很活躍,很棒呀。」


    「也還好啦。今天也是,隻是說要在百貨公司設櫃,就跟現場負責人吵起來了。」


    理彩把手放在肩上,邊歎氣邊說,良枝聽了,想起一件事:


    「啊,這麽說來,那家百貨公司對幼兒超不友善的。上次去的時候,廁所的尿布台壞了,不能用耶。雖然上麵貼了張紙叫客人去其他樓層,可是他們怎麽可以丟著不修?」


    結果害良枝得在馬桶蓋上鋪毛巾換尿布,但咲良大哭大鬧,花了好久才安撫她。


    「生了小孩以後,觀點完全變成父母了。像是電梯標示記號還是段差、斜坡,對輪椅記號也變得很敏感。」


    「……這樣啊。白天基本上隻有你跟咲良兩個人吧?還好吧?你在這附近也沒什麽朋友吧?」


    「嗯。以前的朋友幾乎都在都內,所以今天你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


    良枝這麽回答,理彩麵露有些複雜的笑容說:「這樣啊?」


    良枝也去過市內的兒童館,期待或許能結交一些媽媽朋友,但那裏的母親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要突然向她們搭訕,門檻太高。盡管知道要在那種地方結交朋友,隻能不斷地去,成為熟麵孔,但一旦退縮,實在很難再去第二次。雖然這棟公寓是自己主動希望買下的,但她已經不曉得後悔過多少次為什麽要搬家了。


    進入十月以後,咲良開始會走了,更不能有半刻疏忽。遼有咲良的哭聲依舊一樣大、液晶熒幕異於映像管電視,完全經不起小孩子惡作劇——良枝指著畫麵上的手印一一歎道。她抱怨咲良還是一樣半夜啼哭,沒想到晚上無法睡覺有這麽痛苦,理彩聞言誇張地皺起眉頭說:


    「哇,真辛苦。我最喜歡睡覺了,絕對沒辦法帶小孩。」


    「咲良對蛋類有點過敏,所以連我都得過著完全禁食雞蛋的生活呢。因為萬一跑進母乳就不好了。像這樣一看,不管是麵包還是蛋糕,世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部有雞蛋,不能吃的東西一下子變多了。」


    「真的嗎?對不起,我應該送你無蛋麵包之類的才對。」


    「啊,沒關係沒關係,學可以吃。」


    良枝把理彩送的餅幹盛盤後放到桌上說「你吃」,理彩「啊,思」地點點頭,但不管是餅幹還是蛋糕,都沒有再繼續多吃。為了做香蕉重奶油蛋糕而買的雞蛋,是良枝家好久沒出現的蛋。


    「如果隻是為了我自己,實在沒辦法忍受,但小孩子被這樣抓著當人質,真的沒法不乖乖遵守呢。」


    良枝撫摸皮膚發疹而一片紅的咲良臉頰。


    「噯,碰到小孩子的事,怎麽樣都會變得敏感。像我姐她們家,隻是小孩不小心吃到洗澡的嬰兒肥皂,就打電話到廠商那裏去問呢。」


    「咦?」


    「我媽也笑他們太誇張了。」


    「歟,然後怎麽樣了?」


    「咦?什麽東西怎麽樣?」


    「嬰兒肥皂。廠商說沒問題嗎?是哪一家的?萊拉?鷲塚肥皂?如果是萊拉,我們家也是用萊拉的。」


    良枝從來沒有注意過。她一直以為既然都叫「嬰兒專用」了,應該不會有問題,但是和咲良一起洗澡時,咲良應該也不小心吃過好幾次。


    理彩好像有點慌了,「我沒問那麽多。」她說,「可是既然都能拿來笑話講了,一定沒問題的啦。」


    「真的嗎?如果下次遇到你姐姐,可以幫我問問嗎?」


    「好。……可是小孩平安出生,真的太好了。」


    理彩看著抓住桌子邊緣,搖搖擺擺走路的咲良說。


    「千波的婚禮就要開始的時候,你突然哭出來,害我真的擔心死了。」


    「那個時候我真的被逼得很緊。」


    理彩的臉上突然沒了表情。一會兒後,她麵露苦笑,小聲呢喃:「你不道歉啊。」


    「咦?」


    「我以為你至少會道個歉,說聲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因為你後來一下子就懷孕了。」


    「才不是一下子呢。醫生一直沒有確診,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好跟我說恭喜。」


    「育嬰假你打算請到滿嗎?」


    「嗯。一開始我打算一年就回職場,結果還是決定請滿三年。可是如果那時候可以生第二胎是最好的。那樣的話又可以繼續請三年,合計起來就可以休六年了。」


    理彩的眼睛睜得老大,嘴巴發出「咦~」的怪叫。


    「都休了六年,還能再回去嗎?我不知道你們公司職場是什麽氣氛啦,可是六年耶,製度什麽的應該也會有很多變化吧?」


    「可是我媽跟阿姨都說最好不要辭掉工作。我也覺得不要辭掉比較好。」


    現在或許覺得孩子很可愛,也全心忙著育兒,但是如果辭掉工作,孩子長大以後,自己就失去生活的重心了。辭職或許很簡單,但事後懊悔就來不及了。長期以來一邊工作一邊育兒的她們以真實體驗這麽建議良枝。


    說老實話,良枝已經不想工作了,想要在家永遠照顧咲良就好。可是公寓的房貸還有很多年要繳,也想讓咲良學才藝。她不像變得像學的嫂嫂那樣,明明在家閑著沒事,卻也不好好規劃一下兒子的教育問題。


    「那你不辭職羅?」


    「嗯。……可是要在家照顧兩個孩子,感覺也很辛苦,所以我想盡量一年就回職場,然後在咲良可以進托兒所的時候開始照顧第二個。現在有很多小孩在排隊等進托兒所,好像很難進去,不過盡量啦。」


    理彩不吭聲了。不過她很快地「哦?」了一聲。


    「就算母親請產假在家,小孩子也可以繼續待在托兒所喲?」


    「嗯。以前好像規定小孩子要先退出托兒所,很麻煩,不過現在隻要進了托兒所就沒問題了。」


    「哦,這樣啊。」


    理彩再次沉默了,良枝見狀「啊」地補充說:


    「噯,不過那樣說的話,小孩年紀相近的母親都是親手一次帶好幾個,真辛苦呢。」


    「這樣啊。可是我好吃驚。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工作呢。找到工作的時候,你說你很高興能進想進的公司,還說你很樂在其中。」


    「我很喜歡工作啊。而且也很有成就感。所以我才說我不會辭職啊。」


    可是每天早上不管任何情況,都得在同樣的時間起床,在上下班的通勤尖峰時段擠在滿是人潮的電車裏搖上一段路;還有不管調到哪個部門,隻要過個幾年,人際關係就會出現磨擦,還有來自上司的不合理要求、被迫無止盡的加班,不想回到那種單調日子的心情不是道理說得清的,而且也是另一碼子事了。理彩應該也不是不明白。


    所以懷了孕,開始休產假時,一想到那樣的生活即將會有戲劇性的變化,良枝開心極了。沒想到事與願違。


    送理彩回車站的車中,「這麽說來……」她想起來似地說。理彩告訴良枝,她們那天參加婚禮的主角天野千波現在似乎正在進行不孕治療。她剛過二十歲的時候得了子宮肌瘤,煩惱或許是這個原因,跟丈夫兩個人在昂貴的診所進行治療。


    「好像很辛苦呢。」理彩說,「這樣啊。」良枝應著:心想真可憐。千波一定很想要孩子,卻沒辦法生,真可憐。


    從車站回來後,良枝急忙幫咲良洗澡,開始準備晚飯。現在已經長得相當大的咲良已經能坐浴室椅了,所以可以跟良枝一起洗澡。晚上雖然還是會睡到一半哭起來,但勉強也算是養成了九點或十點入睡的習慣。


    今天理彩來了,所以整天的預定都亂掉了。即使隻有一天,咲良好不容易養成的習慣萬一亂掉,感覺會無法再矯正回來,因此良枝急忙準備可以迅速弄好的納豆拌飯做離乳食品。


    7


    「吵死了!」良枝吼道,拍了一下哭個不停的咲良額頭。


    我打了咲良。


    淩晨三點咲良突然哭起來,「乖嗬,乖嗬。」良枝哄著,但咲良還是哭個不停。良枝困得要命,困得要命,實在是困得要命,繼續以溫柔的聲音哄著,但咲良不僅不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聲。


    「吵死了!」


    打了她的額頭後,咲良的聲音一瞬間停了。


    很像出生第二個月,第一次接受疫苗接種那時候。咲良露出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的表情,接著發瘋似地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良枝第一次打咲良,她盯著自己的手茫然自失,坐倒在不斷哭泣的咲良麵前,完全不想伸手碰孩子。


    咲良凶猛的哭聲終於讓睡在旁邊的學爬起來了。良枝已經發現咲良夜啼的時候,睡著的學有一半以上都隻是在裝睡。「怎麽啦?」困倦地詢問的聲音不是在問良枝,而是她懷裏的咲良。學沒有看良枝的臉,隻看著咲良。


    「欸。」


    良枝叫住學似地說。


    「我打了她。」


    肩膀熱了起來。良枝背對著,等待學會怎麽回答。學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哄著咲良說:「噢,這樣啊,媽媽打你呀,好怕好怕,沒事沒事。」然後他草草摸了孩子的頭兩三下,馬上又翻身回去睡了。


    良枝垮著肩膀,咬緊嘴唇。哪裏沒事了。


    才不是沒事。我已經快不行了。


    這個人一定覺得我們家一點問題也沒有。他一定覺得那些可怕的事情隻會發生在一小部分、跟自己不一樣的人家裏。


    良枝大大地歎了口氣,把哭累而音量稍微變小的咲良擁進懷裏,悄悄地走出陽台。為了讓哭個不停的咲良吹吹晚風,過去她也經常這樣做。大樓的燈光在遠處零星亮著,底下的馬路傳來汽車喇叭聲。不知何處有狗在吠。低頭望去,看得到車頭燈或車尾燈的紅燈。懷裏抱著咲良沉甸甸的屁股,高度讓腳瑟縮。


    不知道是不是明白自己剛才被打了,咲良的哭聲聽起來像報複。感覺像在責備:你打我,討厭。


    良枝抱緊繼續哭的咲良,大叫:「哇!」


    她用比咲良更大的聲音大叫。


    咲良嚇了一跳似地肩膀一顫,停止哭泣,仰望咲良的臉。良枝接著又叫。哇!哇!哇!越是出聲,就越是停不住。哇!哇!哇!中途開始,淚水滾過臉頰。


    她緊抱住咲良,覺得累了。


    對咲良的愧疚、罪惡感、自覺窩囊、羞恥,這些感情全都無所謂了,她隻覺得,好困。


    有一天,良枝發現自己忘了買蔥。


    在料理節目看到的,可以冷凍保存的豬肉蔥漢堡看起來很簡單,而且好吃,即使是疲累的日子,也可以馬上為學的晚飯加一道菜,吸引力十足。豬絞肉已經調味好,開始動手料理了。她想再出門跑一趟,可是想到又要抱著咲良上車,在七穗購物中心的停車場打開折疊式嬰兒車,把咲良抱上去,隻買束一九八圓的蔥又回來——光是想像這個過程就感到挫折。


    到七穗購物中心隻要五分鍾車程。要買的隻是一束蒽。


    嬰兒床對於平常睡在一起的咲良來說,大半的角色是良枝在做家事時的牢籠。隨著咲良年紀增長,良枝把木頭欄杆的高度調高固定,讓籠子變得更深。咲良還沒辦法一個人下床。良枝確定周圍沒有任何對咲良危險的物品後,離開屋子。


    快,快,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為收銀台前沒幾個人的隊伍和紅綠燈焦急著,盡可能火速買完東西趕回家一看,咲良若無其事地還在嬰兒床裏。她看到良枝提著伸出蒽來的購物袋,開心地叫著:「啊嗚啊。」客廳開著沒關的麵包超人影片正好播完一集,正在放片尾曲。咲良隨著歌曲展露笑容。看到那張臉,良枝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什麽嘛,原來這麽簡單。


    8


    應該很簡單的。


    咲良不見了。咲良不見了。明明一直在一起的,嬰兒車卻不見了。


    從七穗購物中心回到公寓,連在停車場關上小轎車的門都嫌浪費時間,良枝緊握住汗濕的手,哭著回到家裏。為了連絡學。為了告訴他孩子不見了。


    把車子停在停車場,搭電梯上六樓。


    看到放在玄關前的嬰兒車瞬間,良枝全身一陣戰栗。怎麽可能!她驚愕,嘴巴痙攣起來。座椅鋪著粉紅色櫻花圖案毯子的嬰兒車,確實是咲良的沒錯。


    她用發抖的手開鎖推門。找成那樣、慌亂地想要確認平安無事的咲良正在嬰兒床裏安睡著。床單和鋪在上麵的浴巾被推擠得亂七八糟。可能是一直哭個不停,眼角有流淚的痕跡,嘴角有幹掉的口水痕。過去也見過幾次這樣因尋找良枝而哭累睡著的咲良。


    一股凍結全身的寒意從腳底慢慢爬上來。背脊發冷,臉越來越滾燙。


    這是沒辦法的事——她告訴自己。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每天隻有零碎的睡眠,還得在這當中打掃房屋,苦心設計離乳食品,為自己還有晚歸的學準備時間不同的兩次晚餐,把必須拆開細細清洗的咲良的吸管學習杯用熱水消毒,腦袋已經朦朧混亂了。認定必須跟咲良形影不離,腦袋,混亂,所以。


    身體猛地一個哆嗦,就像浸了冰水似地,內髒好似打從胃底冷起來。


    自從生產以後,出門時咲良的嬰兒車無時無刻總是在身邊。推杆的壓迫感、存在感總是理所當然地搗在胸脯一帶。如果沒有那種感覺就坐立難安,好似忘了什麽。


    睡著的咲良胸脯上下起伏。身上衣服的兔子臉配合呼吸平靜地隆起,安靜地降下。布料皺起或拉長,印在衣服上的兔子臉看起來像在生氣,也像在哭泣。


    良枝感到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來的事。一方麵覺得這是辦法的事,卻又不知所措,混亂不堪。良枝今天沒有帶咲良去七穗購物中心。可是明明才不久前的事,她卻想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出門、逛了七穗購物中心的哪些地方。丟下裝手機的肩包,隻帶著錢包出門,自己是想做什麽?想要在七穗購物中心買什麽?


    不是想要便宜的發束。隻是想要一個人的時間。


    因為一直沒睡,踏在地上的腳沒有現實感。宛如處在夢中,視野底部的白霧已經堆積了好幾天。「怎麽辦?」良枝說出聲來。七穗購物中心裏,警衛和總經理應該還在找咲良的嬰兒車。他們還說要報警。


    我搞砸了。


    沉睡的咲良臉頰上散布著紅疹。安詳地閉著眼睛的她的嘴巴軟軟地、無力地張著。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的咲良。隻能相信我的咲良。


    用不著心理準備,良枝一瞬間就決定了。她咬緊嘴唇,匆匆把咲良的頭從床上抱起,摟到胸前。裝手機的皮包這次搭在肩上,丟在玄關的嬰兒車沒有打開直接拖走,搭電梯下樓。把睡著的咲良放上嬰兒座,嬰兒車塞到腳下,急忙趕往七穗購物中心。如果停下來思考,似乎就會躊躇不前,她隻知道要快。鼻頭滲出汗珠。


    不是停在平常停車的戶外停車場,而是開進室內的立體停車場三樓,打開嬰兒車把咲良放上去。咲良睡著沒有醒。看到那張無辜的睡臉,胸口被揪緊似地發疼。可是除了這麽做以外,良枝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她要把載著咲良的嬰兒車丟在附近的男廁。


    要是男廁的話,良枝就不會被懷疑吧。放下嬰兒車後,良枝再回去剛才的員工休息室。沒事的,沒事的。警衛很快就會找到丟在那裏的嬰兒車。一定幾分鍾就會找到了。如果他們一直沒找到,良枝再自己衝出去找就行了。


    可是——一道不祥的暗影罩上胸口,就像要把她推入漆黑的深淵。


    可是,萬一丟在那裏的幾分鍾內,真的有人把咲良跟嬰兒車帶走的話。


    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不可能發生那種事。咲良很快就會被警衛或員工找到。不可能真的被擄走。可是萬一,萬一真的發生那種事,這次良枝真的不用活了。


    握住嬰兒車握把的手被汗濕透了,隨時都像會滑掉。得快點才行,得快點才行。


    走過被微弱的螢光燈照亮的灰蒙蒙停車場,把嬰兒車推進散發出有如暗夜城市中唯一明亮的便利超商燈光般的購物中心入口。沒有人。延伸到熱鬧通道的電扶梯發出震動聲轉動著。看到那個景象,良枝雙腳瑟縮,一陣作嘔。她想像自己和咲良被卷進電扶梯裏,粉身碎骨的景象。她硬是撇過頭去,把嬰兒車往逃生梯的方向推。平常不會使用的樓層間平台廁所的標示就在底下。


    良枝深深吸氣,把咲良連同嬰兒車抬起。每次看到學在沒有斜坡的地方用蠻力這樣做,良枝總是覺得驚險萬狀,同時氣憤為什麽大家都在使用的地方,居然沒有電梯和斜坡這些必要的設備?


    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口氣搬運,似乎就會脫力,讓咲良摔下去。重心不穩,身體連同嬰兒車歪倒,就快踏空階梯的時候她勉強恢複平衡,把嬰兒車的車輪放上平台。與其說是放,更接近猛力一扔。彈跳讓睡著的咲良反射性地發出「呼欸」的叫聲。


    額頭浮出汗水。目的地的男廁就在眼前了。


    我隻能這麽做。我隻能這麽做了。這樣下去,我會被當成不正常的母親。會被烙上再也洗刷不掉的、育兒精神衰弱而大吵大鬧的不正常母親的烙印。會再也不能來七穗購物中心買東西了。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才會來這裏買東西的。貸款也還沒付完。會不能再繼續住下去。


    對不起,良枝看著嬰兒車裏沉睡的咲良說。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再道歉。咲良出生以後,她好像就一直在向這孩子道歉。對不起,我是這麽糟的母親,對不起。


    她手指顫抖著,明明怕得不得了,但還是抬起頭來,準備動手把嬰兒車推進男廁。


    就在這個時候。


    嬰兒車裏的咲良忽然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單眼皮、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眼睛捕捉到良枝的身影。焦點確實地凝結在自己麵前。


    那一瞬間,良枝動彈不得。前所未見的強烈衝動壓垮了胸口。


    嗚哇啊啊啊啊啊!她放聲大叫。


    良枝抓住本來就要放開的把手,邁遢地頹靠在推杆上,哭叫起來。咲良的眼睛嚇了一跳似地睜開,仰望良枝。良枝膝蓋以下脫了力,蹲踞似地癱坐下去,不停地哭泣。


    人來了。有人問「怎麽了」。她在淚眼迷蒙的視野中看到警衛藍色的製服。是剛才良枝抓住他的手臂,求他幫忙找嬰兒車的那個人。他發現在哭的是良枝,「啊」地一叫。


    警衛急忙檢查嬰兒車,確定咲良就在那裏。


    他用力拍打良枝的肩膀,「太太,」他說,「太太,你找到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聽到良枝的哭聲,不知道是客人還是員工,人開始聚集過來。警衛用無線電連絡,叫著:「找到了,找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許多人撫摸著良枝的背。


    「太太,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太太,太太,不斷投上來的這些話,令良枝抬不起頭。她覺得那些聲音遙遠得、生疏得不曉得是從哪裏傳來的。


    這十個月以來,良枝夢見過好幾次她害死咲良。在浴室手滑、在陽台不小心,讓咲良從這雙手中摔落,過失致死的夢。來不及、構不著,任她墜地的夢。我做了不可挽回的錯事。


    可能是看到許多人,被嚇著了,咲良尖聲哭了起來。


    即使再也無可挽回,即使越過了不能越過的一線,即使破滅,今後我還是會摟緊咲良。會永遠擁抱住她。


    良枝總算抬起一直按在嬰兒車推杆上的臉,呼喚咲良。當她把手伸向座位,雙手觸摸到咲良的臉頰瞬間,喉嚨深處又漏出擠出來似的哭聲。


    對不起,她說。


    為了你,我什麽都肯做。


    各篇初次發表


    〈仁誌野町的小偷〉 all讀物 二〇〇九年十月號


    〈石蕗南地區的縱火〉 all讀物 二〇一〇年四月號


    〈美彌穀社區的逃亡者〉 all讀物 二〇一〇年一月號


    〈芹葉大學的夢想與殺人〉 文春mook《all推理》


    〈君本家的綁票〉 文春mook《all推理二〇一二》


    1譯注:日本朝日電視台在黃金時段播放的現場直播音樂節目。


    2譯注:長穀川町子的四格漫畫,曾多次改編為動畫及電視劇等,是日本代表性的國民漫畫作品。


    3譯注:佃煮是將海鮮類加入砂糖與醬油等調味料燉煮而成的家常菜,因調味重而適合保存。


    4譯注:母音「ウ」濁音化而成的「ヴ」,是日本近代才出現的表記方法,表日語發音中沒有的「v」音,一般用在外來語上。在過去,「v」音在日文中都是以「ブ」(音bu)來表示。


    5譯注:「咲良」的名字發音,與日文中的「櫻花」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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