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不見 也無從知曉


    我是幽香 若有似無


    乘風而來——


    人看不見 也無從知曉


    是偶然 還是神靈


    在來與否的刹那


    業已完了!


    摘自 保羅·梵樂希《風神》


    1


    黎明時,聚集在紫宸殿南庭的士兵們已得知局勢逆轉的消息。


    他們守護的大內裏(※古代天皇所居的內裏及設置政府機關的區域。),如今聖上與上皇(※天皇退位後的稱呼。)皆不在此。


    留駕在一本禦書所的上皇漏夜前往「禦室」仁和寺,在黑戶禦所(※禦所乃指天皇的居所,或上皇、三後、皇子的居處。)的聖上於披戴假發、穿著女官裝束後,乘坐婦女用車離去,年僅十七歲的天子據說竟未讓盤查的武士識破。


    整起事件是由朝廷內部的背叛者挑起,聖上移駕至賀茂川以東的六波羅(※現京都市東山區五條至七條間的地點,平氏一門的府邸曾座落於此。),借由行幸平清戒的府邸,此處形同臨時內裏(※太內裏中,以天皇居所為中心的宮殿,正殿為紫宸殿。),平氏取得禦旨誅討逆臣是遲早的事。


    「左馬頭大人錯估聯手對象啊。」


    官封左馬頭的正是源義朝,這種話唯有嫡長子義平敢說出口。對阪東武士而言,身為源氏英才的義朝所下的判斷如同聖旨,因此足立四郎遠元假裝對少主的話充耳不聞,草十郎當然也跟兄長同樣反應。


    惡源太義平(※源義朝的長男,因守護鎌倉時討伐叔父源義賢,有了惡源太的稱號。「惡」為剛勇之意,通稱鎌倉惡源太義平。)個性從來不為政爭煩憂,這個血氣方剛的十九歲青年,滿腦子隻想好好硬戰一場。


    「管他怎樣都行,總之非對付平氏不可。總帥若非平清盛,八成就是平重盛。咱們就教那些朝廷貴族瞧瞧源氏武士的厲害。」


    嚴陣以待的士兵近八百名,在紫宸殿的廣大南庭下顯得勢單力薄,此後兵分三路湧進大內裏的東三門,人數變得寥寥無幾。其中阪東出身的士兵有兩百餘名,盡管如此,義平愈發顯得精神抖擻了。


    「就由我方出擊,把那些從熊野悠哉回京的平氏黨羽殺個痛快。不過算了,重盛才是目標,得先殺他才行。屬下們,快跟我來!」


    周圍士兵感應他的號召,紛紛氣勢大振。義平天生具有統馭能力,性格既豪邁又魄力非凡,十五歲時與叔父交戰而大獲全勝,因此得到鎌倉惡源太之名。


    (我也要去……)


    草十郎今年十六歲,兩個月前才到京城,披掛上陣也不過是半個月前的火攻三條殿,雖然沒斬過敵人,卻有首次出征的經驗。


    沒有配馬的步兵同樣身穿鎧甲,那是一種沒有袖板的腹卷鎧(※纏於腹上,並在背後對合的一種鎧甲。),並戴頭盔及配有雙護腕和護腿。盡管如此,由皮革和鐵製小片所編綴的腹卷鎧沉重異常,這種量無非是提醒他的血緣出身。鎧甲的萌黃色編線十分簇新,正是足立家的袓父從軍陸奧時的受賜之物,可說是大有來曆。


    草十郎並非生於本家,而是在鄉野長大。對於這同父異母、素不相識的少年,足立遠元在介紹時居然還以「舍弟」稱呼,讓草十郎欣喜不已。遠元在義平討伐叔父時曾隨行參戰,義平的幕僚也對他另眼相待;他個性平易近人,樂於關照草十郎,少年才得以如願進京。


    草十郎來到殿前,眼前鋪著瓦宇的承明門宏偉如邸,這時有偵察兵奔出門外。六波羅終於采取行動了!這群阪東士兵還來不及待命、正準備翻身上馬時,門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喧嚷。


    那是平氏大軍出征時的呐喊。


    當大將呼喚「嘿嘿」時,軍隊發出「喝」作為回應,重複三遍後,呼喚聲餘韻長繞。草十郎切身感受到凜然震撼,深受那豪壯聲濤的吸引而聽得入迷。


    透過幾千幾百名士兵的喉嚨迸發出呐喊,這裏連空間也隨之起變化。大內裏原來是有丹漆枉和青藍瓦宇的典雅之地,此時漸漸改變共嗚的波長,化為尖銳氣息交錯的戰場──逐漸塗染成充滿噬血欲望的空間。


    當然,應戰的草十郎等人必須發出高呼,那是從腹底、魂底絞出來的聲音。戰士借由呐喊重新塗染自己,氣魄集中丹田,蛻變成不惜自我犧牲的另類存在。


    既然被塑造成這種存在,而且效果相當顯著。草十郎在唱和後不禁訝異,原來那位身為右衛門都、坐在紫宸殿階上的藤原信賴,竟然一時腿軟站不起身。


    信賴身穿紅底色織錦的直垂服(※此指出征時穿在鎧甲內的衣服,袖口和袴擺縫穿線縷,材質主要是錦綾或平絹,盛行於平安後期至中世紀。),身披漸層濃紫色大鎧(※中世將領在騎射作戰時穿著的大型鎧甲。),頭戴鍬型盔飾的星盔,還配一把黃金長刀。這位人物的戰袍比源氏大將更為華麗。此時他的臉色鐵青、渾身打顫。殿階西側的橘樹旁,有一匹人人稱羨的黑駿馬,隻見信賴猛打哆嗦,隨從幫忙推他上馬後,又從另一側滑落。


    (或許真的找錯聯手對象……)


    這種光景,連身為步兵的草十郎都心有戚戚焉,他以眼角餘光瞥見左馬頭義朝一臉苦澀別過頭,怒氣衝衝地跨上坐騎。


    「喂,吹笛人,別再磨蹭了。」


    這時,草十郎聽見有人叫喚,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惡源太義平從馬背垂眼望著他。隻見義平泛起惡意的笑容說:


    「快去搶匹馬,然後跟我來。這種事難不倒你。」


    少年還無暇回答,義平就朝馬臀一揮鞭,霎時轉身離去。然而,草十郎覺得心滿意足。


    源氏的少主竟然記得我,還叫我「吹笛人」──光這幾句話,就讓草十郎不惜為義平捐軀。隻要能為少主而戰、為他效忠,死又算什麽,何需計較成敗。


    少年尚未自覺這正是沙場上的熱情,便已心意已決地跑起來。


    草十郎從孩提時代開始吹笛,並沒有啟蒙師父,在鄉野時僅憑一枝單管,自然就會吹奏。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那是什麽曲調,隻在高低音色中,內心恍惚出現一旋律。他照著吹時,養母若苗就麵色蒼白地告訴他,他的生母曾吹過這首曲調,還說莫非這孩子從娘胎裏就在聆聽──


    草十郎的生母據說是美貌的遊藝人(※泛指遊走江湖的藝人,如傀儡師等雜技者、出賣色藝的女藝人或妓女等統稱。),讓足立家的生父十分著迷。女子生下男嬰即撒手人寰,正室誌乃堅持不讓煙花女的兒子進門,草十郎因此隻能在鄉野長大。


    到了懂事年紀,草十郎從來不在人前吹奏,因為他知道會落人口舌,何況還得設法應付鄉裏的小混混;他們是一群野孩子,偏愛惡整弱勢者。草十郎知道自己吃虧,但也不想白挨拳頭。


    盡管如此,他不忍放棄喜好。當他忽然單獨消失,到無人原野或山丘上吹笛時,鄉野的家人總視為怪癖而一笑置之。


    義平會知道此事,是因為遠元在介紹弟弟時,把此事當做趣談講起。


    「這小子擅長笛子,聽說沒去理會他就能吹上一整晚。不過對象可不是人類喔,而是到野外吹給烏鴉或是狐狸聽。」


    圍著火堆飲酒的武士們覺得好笑至極,紛紛說:


    「吹給動物聽有啥用?該不會真的溜去找姑娘,吹個小曲想嬴得芳心吧?不過瞧瞧這小夥子,是個美男子喔。」


    足立遠元刻意擺出一臉認真。


    「本人先聲明,我這弟弟是人不可貌相,不然你們可有苦頭吃了。他在家鄉專門捉對廝鬥,曾一口氣擊敗十名對手。他愈吹笛子,打架本領就愈強。」


    草十郎隻能苦笑,自己為何能磨練打架技巧、培養出在彪形大漢前也麵不改色的氣魄,這全是宗家的遠元兄無法了解的事情。雖然他以出身足立家為傲,心理上仍是五味雜陳。


    「哦……本領強就好辦了,不管對女人還是狐狸都應付得來。」


    「下次看是比射箭還是鬥相撲,亮點本事來瞧瞧吧。」


    就在你一言我一語時,義平忽然插嘴說:


    「我跟這小子不同,是為了受姑娘歡迎才想學好笛子,總不能沒個絕活悠哉去追女孩子吧。下次你要去無人的地方吹,記得找我。」


    眾人聽義平說得直率,不禁哄堂大笑。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此後草十郎不曾與少主交談過,即使他已忘記自己也不稀奇,然而在出征的時刻,義平突然提及此事。


    (義平大人這麽說,我一定能做到……)


    那麽,草十郎應可輕易達成義平的要求。緊追遠元兄的坐騎實在太辛苦,他眼看雙方結束箭攻,一鼓作氣就輔前直奔。


    離開大內裏宮門之後,這次顯然不同於三條殿的奇襲,而是一場攸關生死的對決。平氏率軍密麻如潮,湧滿整條大路。


    然而冷靜下來,就知道無論再氣勢如虹的大軍,也不過是個人集團。這群人仗著人多勢眾的家夥,隻要自己逐一冷靜看準,就能偷襲掉以輕心的對象。


    草十郎在單打獨鬥方麵經驗豐富,但對自己能保持明晰理智,實在感到不可思議。他沒有任何恐懼,望著怒吼揮動武器的敵方武士,甚至有閑工夫思索著……大叔們,何必蠻勇啊。


    草十郎握著步兵所持的長柄刀,這種武器靠腕力揮舉太重,隻需朝目標方向弧形揮舞,順勢照落刀方向砍去,就不致於消耗太多體力。


    就算草十郎不斷長高,也不可能成為彪形大漢,更不會變得結實精悍、肌肉發達,因此他必須講求效率。實際上,他真正的武器是觀察對方動作的敏銳眼力,以及對節奏的直覺。觀察對方的動作,尋出規律節拍,便能掌握亂拍中的節奏……草十郎掌握亂拍後揮刀,淩厲的架勢,就算剛勇的武士也難以招架。


    他奮力跑著物色敵人的坐騎,無意識地架開在頭頂交錯的刀影,隻見一匹屬於我軍的駿馬失去主人,正在那裏飛蹦竄跳。馬主是一名鐵甲武士,他正與敵兵扭打成一團,滾落地麵。


    連馬旁的幾名隨從都來不及奔來搶救,草十郎當然無法追上。隻見敵人高舉的長刀白光一閃,刺入被擒住的那名武士的頭盔護頸中。


    一瞬間後,敵方步兵也朝搶奪目標奔去。那是一匹令人動心的葦毛馬,草十郎反射地舉刀朝對方刺去。


    他不關心對方死活,隻覺得彼此的意誌勢不兩立;為了削弱其勢,必須教對方喪失戰鬥能力。非要一匹戰馬不可──強烈的渴望讓草十郎終於如願,頭一遭在戰場上殺死敵人,連他長什麽模樣都沒印象。


    草十郎拋下長柄刀,躍上葦毛馬,一跨上馬鞍就知道是好貨色,那飽嚐夏草而變得肥壯的身軀多緊實,肌肉充滿張力。出身阪東的武士應付馬匹自然駕輕就熟,他兩腿夾緊馬腹,猛力扯韁表明自己是主人。


    少年從馬背上環顧四周,這才發覺我軍稀疏,全都是生麵孔。看來自己擺脫混戰,在奔跑時混入藤原信賴的部屬中,一群人全被驅往待賢門。這批隊伍潰不成軍,及早從宮門撤退,草十郎特地爭取來的坐騎派不上用場,忙跟著眾人逃往待賢門內。


    就在料想敵方會乘勝追擊,隻能撤回內裏附近時,遇上一群從西院轉角衝來的騎馬武士。


    他心下一寬,這裏有源義平和他的部屬,遠元兄當然也在其中。遠元帶著一副受夠的表情望著他。


    「這小子,跑去哪了?」


    草十郎無暇細說,隻定定望著少主,義平似乎明白這視線的意味。


    「搶到馬了?刀呢?」


    「用這個。」


    草十郎抓起自己的腰刀,義平便命一名部屬取下自己備用的黑漆長刀交給少年。


    「傻子,下次連兵器也順手搶來。我接獲左馬頭大人的指示,可以去把平重盛打個落花流水。」


    這批人加上草十郎寥寥不過二十騎,平重盛迎擊的部屬恐怕有五百多騎吧。然而半刻時辰後,事實擺明不能以勢取勝。敵方無人敢興鎌倉惡源太交鋒,聽他報上本名、見那策馬的英姿後全都嚇退不前,連平重盛也望之卻步。


    草十郎緊隨著義平的坐騎,數度衝入敵陣,想奮勇找出少主指名的重盛。然而在重重嚴密衛護下,他驚鴻一瞥,隻見敵將身穿有槴色之稱的赤黃色漸層編綴鎧甲,騎的是帶赤桃花馬,隻感覺十分威武。


    「就趁現在,能再靠近點不知多好。」


    義平心急如焚,然而重盛的軍勢徑自朝待賢門外退去,事後才得知他們企圖將源氏軍隊誘往六條河原。倘若是在新建的大內裏決戰,不慎放火燒掉宮殿就得不償失了。


    戰勢不利,終究還是敗北。


    轉陣河灘時,源氏顯然已居下風。在儼然有「當今聖上禦所」之稱的六波羅守陣麵前,源氏兵卒潰如星散,紛紛棄甲逃逸。


    然而直到最後關頭,源義朝並沒有放棄向六波羅還以顏色。渡過賀茂川後,如今加上長子義平總數僅有二十騎,一行人士氣如虹,足以擊垮平清盛府外的盾牆。


    豈料阻擋在此的正是源賴政軍隊,他已投靠平氏,逼使義朝唯有放棄在此犧牲,期待能至東國再起,繼續攻占京城。


    草十郎至今在跟隨義平時,所幸沒有遭受重創,隻是在思緒混沌、過度疲勞之下近乎虛脫。


    他想不起何時不見遠元兄的身影,兄長如果受傷,自己該搶先趕去救援。但他很清楚自己全心追隨義平行動,無暇深思其他事情。


    第一次參戰就出師不利,與其說受到打擊,倒不如說是對身邊的情況完全不了解。既然是生平第一次全力以赴,那麽不眠不休也是初次體驗。


    出征時運用丹田發出呐喊力量的感覺仍在──或許僅是幻覺而已。一旦興奮之情熄滅,他總算了解呐喊有多麽的耗損精力。


    敗逃的一行人中,還有一位人物乘坐馬背,神情比草十郎更虛脫。


    那就是左馬頭義朝的三男,剛受封右兵衛佐,年僅十三歲。他穿的赤線編綴嬁甲不帶髒汙,表明沒有參與激戰。賴朝也有初次上陣的經驗,對於今日戰況的急轉直下,他同樣感到不知所措。


    草十郎望著少年,神色變得凝重,自己不算最年輕,又不是貴公子,一行人寥寥無幾,他必須為主公努力效命,遠元兄沒有隨行,自己該為他擔起更多責任。


    「右兵衛佐大人,前麵山路很危險,請讓我來牽馬吧。」


    草十郎已讓出坐騎步行,於是走近三郎賴朝說道。少年吃了一驚,臉上微露喜色,從那頭盔遮掩的縫隙中,可略見他的容貌猶帶稚氣,在那身大鎧襯下愈發顯得纖瘦。


    「有你幫忙太好了,我的坐騎總是偏離道路。」


    源賴朝開口道,或許說話可以分心避免沮喪,他又對草十郎說:


    「你和太郎兄都是阪東人嗎?」


    「是的,在下是武藏國人。」


    「名字呢?」


    「足立十郎遠光。」


    草十郎不禁暗忖,今天究竟報上幾遍自己的出身地和元服(※指奈良時代以後為少年舉行的成人儀禮,行儀後必須改變發型及服裝,通常在十一至十六歲之間進行。)名了……?隻有跟所有報上名來的人交手,砍倒對方後才能存留到現在。不知何故,當這些體驗逐一消失後,不快的感覺總是凝聚未散。


    「您想呼喚在下的話,請叫草十郎就可以了,武藏的鄉民都這麽叫我。」


    「哦,需要加個『草』字嗎?」


    少年看似性格嚴謹,鄭重地點點頭。


    「那麽,草十郎,我們今後去哪裏?不能再回京城的府邸了?」


    「一定有機會回去。」


    草十郎回答時,想起源氏軍隊火攻三條殿的情景,這是兵家常見之事,此時京城的義朝府邸恐怕已陷入火海。


    「……不過我們目前最好回阪東,另謀東山再起。東國有許多左馬頭大人的擁護者,可以重新組軍。」


    草十郎忽然興起強烈的念頭,認為一開始要是去阪東就好了,誰要那種臨陣退卻的大將。倘若能集結更多阪東勢力,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


    賴朝低下眼小聲說:


    「我沒去過阪東……」


    「那是個好地方,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在東國居住的話,我也能像義平兄一樣強嗎?」


    「應該可以,因為您和少主是親兄弟啊。」


    這時,主從兩人完全沒料到這趟逃亡不可能抵達阪東,他們深信即使戰敗被驅逐出京,隻需投靠地方勢力就能卷土重來。他們都是剛元服的慒懂少年,當然不知道落難武士的下場有多淒慘。


    2


    源義朝一行人僅剩十騎,繼續朝比睿山前進。


    歲暮的十二月,漸入深山後,身穿厚甲六難以驅寒。雲幕低垂,白天即黃昏,天欲飄雪,隻是苦無投宿之處,草十郎方才痛切領會到落難武士好比喪家犬。


    在草十郎看來,源義朝是興平氏並稱雙雄的武家英才,同時是傳說的英雄八幡太郎義家的孫輩,絕不會為區區一場戰敗喪失尊嚴。然而他作夢也沒想到,這位直到昨日都備受景仰的人,如今成為翻臉不認人的農民也想下手的目標。


    京城近郊的居民或許對戰局早有所聞,因此肆無忌憚地搜找源氏餘黨。他們看準獻上源將首級時,不僅可以獲得六波羅領賞,還能撈到百姓垂涎的武士用品──長刀或鎧甲等鐵器。


    一行人邊留意追兵,邊趨近延曆寺的西塔時,這才徹底洞悉民眾的意圖。此山有溪穀流澗,另一側峭崖上則有單道,路上橫阻著土壘和削尖樹枝的柵欄。


    「來了。」


    監哨吹響口哨,百餘名挾弓執刀的僧兵從山崖現身,草十郎不禁愕然環望這幅情景。


    (……說到比睿山延曆寺,我以為是有別於東國的靈刹高寺,是出家人修持深厚、受佛山庇佑的地方,沒想到竟然如此。)


    眼前成排的僧兵彪悍威武,令人無法相像袈裟下是否有剃度。從山崖射下的箭雨,逼使義朝等人節節後退。


    這時,隻聽在旁的義平咋舌說:


    「這群家夥不曉得出家人要以慈悲為懷,難不成想討伐我們?」


    一個年約四十中旬、名叫齋藤實盛的猛將答道:


    「少主,這下子麻煩了,這座山四處都有埋伏。」


    「可是不能走回頭路,還有追兵在後。」


    「那麽,讓在下想辦法硬闖吧。」


    齋藤實盛帶著自信說道,從容脫下頭盔走近那群僧兵。


    草十郎愕然望著他,暗想究竟打算如何,隻見實盛將頭盔掛在手肘,弓挾在腋下,顯示無意決鬥,謙遜地站在群僧麵前。


    「我們都是小卒,主公慘遭討伐,因此想逃回故鄉。這些人苟且活命都是想見妻兒一麵,你們取了首級也得不到功賞。諸位是出家人,我相信你們能原諒並救贖這些罪人,取了這些人的性命反而有損功德。請容我獻上鎧甲,但求保住一行人的性命。」


    馬背上的賴朝忐忑不安,低聲說:


    「草十郎,我……」


    「請安靜。」


    草十郎即時製止他,使勁握緊馬轡。眾僧兵交頭接耳,正在估量提出的條件。


    「好吧。如果你句句是真,就把披掛拋過來。」


    齋藤實盛順從地拿起頭盔拋向那群僧兵,眾人頓時嘩然,數十隻手伸來搶成一團。趁眾僧轉移注意力的刹那間,實盛躍向身旁坐騎,策馬將僧兵衝得七零八落,一把奪回頭盔後,高聲叫道:


    「禿驢們,給我聽好了!本人是東瀛第一勇士──長井齋藤別當實盛,敢跟老爺較量的就放馬過來。」


    他話未說完,草十郎敏捷地飛身上馬,從賴朝背後握住韁繩。間不容發,草十郎和齋藤別當一起衝入慌亂中的僧兵中。義朝等人策馬緊隨在後,就在來不及逃避的僧兵跌落溪穀的混亂中,一行人有驚無險地闖過難關。


    順利脫險僅在一時,來到橫川(※比睿山延曆寺的三塔之一,根本中堂北側,橫川穀山峰上的諸座堂塔之總稱。)時同樣遭遇到阻礙。延曆寺的僧兵在整座山布滿攻勢,橫川的僧兵慎重在山嶺鑿道上預備落石,誓必擒拿源氏武士,不知何時開始籌備,聲勢十分驚人。


    這種情況下,武士更迫切需要以馬代步。在西塔或橫川的山僧雖多,畢竟不便騎馬迎擊,擅於馭馬的義朝一行人在躲過落石傷害後,擊退僧兵通過險阻──然而,卻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義朝的伯父:陸奧六郎義隆在此喪命,他不幸被僧兵一箭射中顏麵。


    山僧渴望獲得源氏大將的首級,源氏武士當然不能讓對方得逞,就派一名同行者砍下義隆的頭顱。左馬頭義朝終於淌下男兒淚,悔恨失去最後一位八幡太郎義家之子。有一段時間,他親毛攜同伯父的首級前行,但終究不能如此下去,就為頭顱綁上石塊,拋入途中經過的溪穀裏。


    為了防防範被拾去驗明,隻得削去義隆的五官再丟棄首級。麵對必須由親人來執行這種殘酷的行為,草十郎不禁別過臉去,他知道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賴朝則不同。


    十三歲的少年堅強注視著父親處理首級,連在旁的草十郎都感覺自己幾乎作嘔。此後眾人陷入沉默,尤其是賴朝的眼神最晦暗,緊緊閉口不語。


    倘若賴朝喪命,左馬頭義朝也會如此處置吧。不,在他負傷動彈不得時,恐怕就會下手……挽住馬轡的草十郎也絕望地如此思忖。


    因為,這是唯一的方式。


    (他不想……死得那麽淒慘吧。)


    這就是落難武士的下場。草十郎眼看紛雪飄落,不禁抬頭望著枝梢間隱現的無情灰空。戰場轉換成不畏死亡的特殊空間,無非隻是瞬息的存在。一旦敗北,失去與作戰時同樣濃度的血腥亢奮後,這回又為了不想送命,必須繼續亢奮下去。究竟能撐到幾時……恐怕是在某人結束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吧。


    (我們為何非這樣不可……?)


    比睿山遇襲後,來到琵琶湖時亦無船可渡,眾人一時陷入絕境。所幸沿湖南下時不曾引人注目,才略感安心。一行人疲憊得四肢無力,在小雪飛舞中駕船渡往勢多,抵達對岸山麓後,總算有較長的時間得以歇息。


    其中兩人不顧難得的進食機會,先去偵察消息,草十郎也隨同前往。少年在確定周圍沒有可疑人物後返回,源義朝向他體恤地說:


    「你這年輕人很聰明,居然一路跟來沒走散哪。聽說你和足立遠元失散,他將會以你的卓越表現為榮。」


    深感喜悅的草十郎低頭致意,若不是過度勞累,或許他會更加欣喜,此時的他累得彎不起嘴角。


    盡管如此,他吃下烤熱年糕、喝了少許酒後,手腳大大一攤睡下,這才覺得舒暢許多。即使他聽到隊伍被勢多的船夫看見,連一晚都不宜久留時,仍然覺得不致於在此送命。


    火光下,草十郎重新俯視自己,隻見遠元兄送的鮮豔鎧甲的萌黃色編繩已多處褪色發黑,幾乎全是汙泥,還摻混了敵人的濺血。


    他想到血腥會持續下去,微微興起一陣惡心,茫然想著,若脫下腹卷鎧丟掉的話,一定有很多人樂得來撿吧。西塔那群僧兵搶奪頭盔時的粗鄙模樣,重新在他眼前浮現。


    忽然間,一隻青竹筒伸到他鼻端前。


    「酒還多得是喔。」


    拎著竹筒的正是惡源太義平,草十郎道謝後接過酒筒,少主直接在他身旁坐下。


    並排而坐的義平體格魁梧,身高和肩寬足足是少年的兩倍。他的鎧甲同樣滿是髒汙,裝備比草十郎沉重許多,感覺上依然行動自如。


    「左馬頭大人告訴我,說你能跟到這裏真是厲害。」


    「你曾吩咐在下隨行的。」


    草十郎答道。義平詭異一笑說:


    「是啊,沒錯,但聽過我講這話的少說也有上百人,不過,現在留在這裏的不到十個。你這小子,還真古怪啊。」


    「是嗎……?」


    草十郎感到不解,義平又說:


    「從在內裏南庭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是怪人。一旦要出戰,竟然露出悠哉的神情閑眺藤原信賴的窩囊相。你頭一遭上陣,就這麽氣定神閑啊?」


    「在下並沒有悠哉。」


    「是啊,你打仗時衝鋒陷陣,卯起勁來搶回馬匹。不過你的眼睛很涼澈,這種家夥沒多久就會變得非常厲害,我以前認識某個人正是如此。喂,太冷靜就會……」


    說話一半,義平驀然住口,草十郎不禁仰望著他。


    「您怎麽了……?」


    義平微露窖迫的表情。


    「不,我不適合講這些,咱們都快朝不保夕了。我是希望認識的那位仁兄能夠長命些。」


    草十郎默默遞出竹筒,義平一仰而盡後,歎氣說:


    「唉,我這惡源太也有沒轍的事。這不是頭一遭作戰失利,也不是初次卷土重來。」


    義平微吐喪氣話,隔了片刻,草十郎方才了解他的用意。


    「隻要重返鎌倉,就能即時卷土重來吧。」


    「不……問題就在此。」


    義平濃眉深蹙,若有所思地說:


    「左馬頭大人打算前往不破關,然而忌憚平氏的堅強實力,唯有放棄一途。不過他發現唐崎和勢多的平氏勢力較弱,因此決心做賭注。那裏確實有許多支持源氏的夥伴,像是垂井或青墓等地,在青墓還有妓女替他撐腰呢。」


    義平見少年頻眨眼,惡意地戳戳他的胸膛說:


    「……我看你八成沒玩過女人吧?隻吹給烏鴉聽,開什麽玩笑。左馬頭大人跟青墓的妓女生下一位千金,如今她們算是少數用不著擔心窩裏反的人。我知道他想孤注一擲,不過要是失算,就必然會被一網打盡,我們源氏將會滅絕。」


    義平霎時籲口氣,又說:


    「為了以防萬一,我決定和左馬頭大人分道揚鏢,不再前往鎌倉,而是北進經由飛驒到信濃國和甲斐國,在東山道上招兵買馬。我想單獨行動,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我也去啊?」


    草十郎頓時一愣,沒頭沒腦地反問。義平再度浮現貫有的詭異笑容,那像是別有用意地眩惑對方,卻又想掩飾的笑臉,任何人都將深受吸引。他策動人心的力量,正在於那抹淘氣少年般的笑容。


    「我不想再讓部屬四散,所以想找你同行。甲斐或信濃都有好牧場,貨色任君挑選,就把最好的千裏馬賞給你吧。」


    一行人趁夜出發,循山裏繼續北進。紛雪時落時歇,未達漫積程度,縱然天寒地凍,一片白皚反讓足畔清晰可見。山路不再險困,夜間前進也較比睿山時輕鬆些。


    義平有意多談,縱馬來找草十郎。少年發覺自己能對少主無話不說,這對在鄉裏一向寡言的草十郎而言實在難得。


    「說起吹笛子給烏鴉聽,在下倒想起一件事。如果告訴別人絕對會被取笑,因此從來沒向人提起……」


    「說來聽聽吧,我也會笑你一頓。」


    「以前在下吹奏時,曾有烏鴉飛來說話。」


    「不得了。」


    「它的口氣活像村裏的壞婆婆。」


    義平果然噴笑出來。


    「因為飼養的烏鴉會說人話嘛,它叫你『臭小鬼』是嗎?」


    「不,它說:『嗯,這孩子可能來得及呢。』」


    草十郎對七歲時發生的事情仍記憶猶新。記得當時停在籬笆上的烏鴉偏起頭,圓溜大眼在夕空下映得火紅。正因為太不可思議,他不知反複回想多少遍,這段回憶若說是臨時想起,其實是有點言不由衷。


    「正確來說,應該是『嗯,這孩子可能來得及呢。小弟弟,仔細聽好了,隻要繼續練好笛子,總有一天會遇到少主喔……』」


    「太誇張了吧。」


    義平大驚之下有些退卻。


    「會不會是神論或顯靈之類的?我先聲明喔,要是什麽熊野權現(※熊野三山(本宮大社、速玉大社、那智大社)祀奉的神明,又稱熊野大神或熊野神,結合當地神隻與佛教信仰的神明,稱之為權現。)的烏鴉使者,我沒興趣聽,信仰衪的不是別人,正是平清盛那個混蛋。」


    「在下也不清楚熊野權現,不能斷定是否就是神明顯靈,隻覺得很不可思議。」


    義平忽然轉怒為喜說:


    「如果你認為和我有宿緣也罷,那麽,你願意跟我去飛驒羅?」


    草十郎點點頭。


    「我沒有真正能返回的家園,就算沒回去,也沒人擔心……」


    說著,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淒涼,義平乘勢又說:


    「奧美濃有家母娘家的村裏,幼時我曾在那裏玩耍。我即將前往飛驒,在這次進京前,其實先去過一趟了。隻要到那裏,就會看到我的橫笛,我可以讓你吹它。那枝橫笛,交給一個叫美津的姑娘保管。」


    這次輪到草十郎有些退卻。


    「原來是這個緣故啊?」


    「傻小子,那是一枝名笛,是源氏傳給曆代嫡長子的寶物喔。」


    「換句話說,您的意思是……保管橫笛的人,就是左馬頭大人想獲得支持的那種夥伴?」


    經他指出事實,義平一笑置之。


    「怎麽,別往歪處想。比起那些在燈火下才能見人的脂粉姑娘,美津可是仙女下凡喔。」


    義平的語氣充滿活力,一時忘記是敗逃之身,草十郎得知後,不覺對他有些敬服。的確,草十郎還不了解醉心女性時,究竟會讓人變得多麽神采奕奕。


    說起奧美濃,想切與武藏同樣是鄉野僻地。或許真正的義平更適合樸實的山野生活,假如不是源氏嫡長子,他應該能夠適應。


    草十郎還沒考慮失禮,就忍不住問道:


    「這次上陣作戰,在下毫不懼怕,或許是因為沒有割舍不下的對象。您有了珍重的對象,還能忍心拋下她嗎?」


    「傻小子,這種事也敢問惡源太?」


    義平衝口說道。惹怒少主的草十郎驀然住口,過了半晌,義平緊夜牙關,恨聲說:


    「……不管如何,我非反擊平清盛不可。三年前的戰役中,那惡賊設下奸計逼使左馬頭大人處決親生父親和胞弟,連我也得討伐素未謀麵的叔父。然而血濃於水,就算幹戈相向,當時實在是情何以堪。平氏如此判弱我方勢力,利用卑劣手段陷源氏一門於不義。如不報仇雪恨,我就不是源太,美津必然會了解苦衷的。」


    3


    東空漸白之際,一行人眼前出現隱在山穀間的小村屋。


    此處居民曾受源氏之恩,主動提供歇宿,因此望見山穀時,眾人心情難以言喻,總算得以喂飽倦馬、脫盔卸甲痛睡一番了。草十郎等人光想像這幅情景,就幾乎要闔眼,甚至當場就能倒頭大睡。


    不料抵達歇腳處時,發生令人睡意全消的事情。


    「有人見到右兵衛佐嗎?」


    勃然變色的左馬頭義朝問道,草十郎心底一驚,連忙環顧四周,原本跟在幾人身後的賴朝連坐騎都失蹤了。


    「右兵衛佐──右兵衛佐!」


    義朝顧不得讓人聽見,高聲呼喚三郎賴朝。林間幽深,不曾傳來任何細微回應。


    「明明跟在隊伍後麵……」


    義平喃喃道,草十郎在途中曾回頭確認賴朝是否同行,但不記得幾時少了他的身影。


    「難道說脫隊了……?」


    疲倦至極的眾人沉痛地麵麵相覷,神情陰鬱地討論著這種行軍對成年武者都太無謀,他們已自顧不暇,年少者不能自行跟來絕對是凶多吉少。左馬頭義朝的表情頹喪到令人不忍卒睹,雙頰無力衰垂,麵露死相般泛著鐵青。


    「我教過他自決的方法……不致於下場難堪,可是……」


    話未說完,義朝再不能言語,草十郎看他如此消沉,不禁為之動容。義朝並非以冷酷絕情獲得源氏英才之名,就算來日必須痛斬孩兒首級──他對賴朝的關愛之情,仍無異於天下父母。


    草十郎感到無地自容,竟然又重蹈覆轍了。當時一徑追隨義平,結果和遠元兄失散,這次又讓賴朝走失。在來勢多的途中,草十郎與其他人交春騎葦毛馬,徒步時必然牽著賴朝的坐騎,唯有剛才他先顧著與義平交談。


    草十郎回想那位少年,雖然處在大人的殺氣騰騰中,還能努力配合行動。他表現出自己的出身高貴──由於母方係出名門,從受封右兵衛佐一職,可知位階高於嫡長子義平──而且是個聰穎懂事、性格認真的少年。


    賴朝並沒有任性將草十郎重新喚回身邊。或是顧慮到義平,卻沒想到竟在夜路中被拋下,想必非常孤苦。就在疲倦累積到最危險時,草十郎竟然棄他於不顧。


    「我折回去看看,或許還在附近。」


    草十郎自告奮勇地說道,眾人露出意外神情。這時他終於明白在多數人眼裏,自己和賴朝都不過是青澀少年。他並不以為意,對交替騎馬的平賀四郎說:


    「馬借我好不好?」


    「你辦不到,還是我去。」


    平賀四郎急忙說道,草十郎搖了搖頭。


    「這匹馬很累了,我的身體比較輕,可以減輕一些負擔,還是讓我去吧。」


    草十郎借來弓箭後跨上馬鞍,義平忽然按住他握韁的手。這位少主目光淩厲地注視他,迅速低聲說:


    「聽好了,記住離開這座山後,處處有人想要你的命。三郎若進入了鄉裏,就別追去找他。懂了沒?你一個人回來就行。」


    草十郎隻回望著義平,無法答應要求,他有某種預感掠過內心,為了極力否認這抹預感,他甚至忘了回應。


    義平泛起苦笑,朝草十郎的坐騎一拍,以周圍都能聽見的聲量說:


    「好,這就去吧,三郎拜托你了。」


    「義平伸手按住自己的感覺,在草十郎的手背上久久不去;那觸感仿佛告訴他不該自告奮勇,如今選擇離去,勢必永遠無法追隨少主。


    (怎麽會呢……我一定帶賴朝大人回來。)


    草十郎再次否定這種想法。他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此時沒盡力就會犧牲賴朝,將來勢必抱憾終生。找到時得告訴他左馬頭有多驚慌,賴朝知情後,相信憂鬱的神情應該會開朗些吧。


    四周漸轉明亮,所幸稍早時已停雪。草十郎循著初來時的踏跡前進了許久,在小竹叢彼方發現一匹馬的足印,那絕對是賴朝的坐騎。


    足印偏離道路,毫不遲疑地以尋常步伐走向下坡,從那不曾勒馬回頭的整齊足跡來看,草十郎推斷橫朝沒有執韁。


    (說不定在馬上睡著了……)


    獲得自由的馬兒,會出於本能直朝開闊地點走去。忐忑不安的草十郎催著葦毛馬疾追前進,不出所料,賴朝的坐騎已走向山麓原野。


    草十郎沒有忘記義平的叮囑,附近不見人戶,他告訴自己這不是鄉裏,決心再向前探幾程路。


    這是無風的寧晨,鳥兒歡唱晨歌,不需太過警覺,然而落霜枯萎的赤薦色草叢彼方,有一片阻擾視線的白霧。草十郎姑且聽蹄聲前進,不久來到草叢盡處的廣大池畔。


    他勒馬環顧四方,霧靄遮隱的對岸隱約有小村落,左側地勢微高,有鬆木疏立的細長土堤延至遠方。


    一身絳紅鎧甲的源賴朝正在堤上。


    草十郎剛望見身影,顧不得馬匹疲倦就疾馳而去。賴朝並未騎馬,有三、四十個男子緊追在後。他身披重甲無法快跑,一夥人幾乎擁上捉住他。


    草十郎在飛馳中摸探箭筒,在比睿山拾到幾枝散箭,仍有及時嚇阻之效。他不瞄準目標,而是以速度取勝,一踏穩馬蹬就連番搭弓快射。


    第二枝剛巧命中一人,率先衝著賴朝緊追不舍的亂民冷不防受到攻擊,不禁心慌腳亂,與後方趕上來的人群撞成一團。


    趁著彼此距離拉大時,草十郎快馬快鞭衝向賴朝,順勢拉住他的胳臂,不由分說先將他拖上馬鞍前方。氣喘籲籲的賴朝表情扭曲,發現搭救自己的竟是草十郎時,幾乎哭了出來。


    「我的馬……傷到腿……」


    草十郎認為有必要聽他說明窘況,然而無暇多問。賴朝剛跨上馬,草十郎感到葦毛馬承受過重,顯得萎靡不振。讓幾乎累倒的馬承載兩人奔跑,實在太嚴酷,然而亂民識破草十郎的箭囊已空,發出怒吼衝過來,隻能逼馬走為上策了。


    「再加把勁,加油!」


    隻要拉開一些距離,追者將會死心吧。他們看似烏合之眾,手中持的不過是棍棒之類,並非真正的武士團,想必是當地流氓在伺機攔路打劫。


    草十郎畢竟輕敵,一心隻顧策馬前進,沒留意到後方動靜。這時,一枝箭倏地飛來。


    好個力道強勁的疾箭,徒然流竄體內的衝擊,讓他起初甚至沒發覺是中箭。他朝灼痛的傷處望去,原來後肩插著箭羽,那是鎧甲不易保護的部位,他感覺到箭鏃刺入肉體的衝擊反彈而出,一陣尖銳的痛意襲來。


    草十郎凝住氣息,深籲了口氣,以冷靜到連自己都驚訝的語氣說:


    「請您繼續縱馬前進,到有樹林隱蔽的地點才能停下來,由我在這裏應付他們。」


    驚訝的賴朝想回首。


    「可是這樣……」


    「別管我,你盡管走吧。等我下馬後,它將跑得更快。請聽我說,您若停下來,馬便跑不動了。」


    話說完,草十郎飛身躍下。


    在枯草上落地的衝擊雖小,創痛卻仍讓他一陣暈眩,隻能雙手支地跪倒。右手一探箭柄,原來刺中左腋後方,他勃然大怒,猛力握箭拔出,隻見鮮血淋漓的箭鏃不甚大,他頓時覺得拔出來好過了些。


    (傷勢不深……左臂稍微能動,沒傷到骨頭……)


    盛怒讓草十郎氣力大增,趕在追者未到前先起身迎戰,他拔出義平賜的那把黑漆長刀,流氓們全沒有這種兵器,隻敢遠遠圍住他。


    草十郎掃視著敵人的齷齪嘴臉,發現這群人背後,有個悠然持著重藤弓(※一種長弓,弓身卷有藤條。)的大漢,細細的頭帶綁著一頂皺巴巴的烏帽子(※元服後的男子所戴的日常用帽。),身上的黑線編綴鎧甲算是眾人中最像樣的裝扮,顯然是首領人物。


    大漢眯起眼縫,細聲細氣地命令手下:


    「別動刀動劍的,打死他就好,小心傷了披掛。」


    草十郎差點沒氣昏,他哈哈大笑道:


    「憑你們那點爛功夫還想奪走這副鎧甲,來試試看啊。一群狗賊,誰敢靠過來,我就教他後悔莫及。」


    一人杖著蠻勇持木棍衝上來,以草十郎來看,那目測敵方的動作和招式毫無技巧可言。男子高舉木棍時,草十郎早看出攻擊破綻,輕輕避開,順勢一刀劈向對方前臂。他盡量克製動作,左半身仍免不了劇痛。盡管如此,對手噴濺的血沬嚇退一夥人,最初挑釁的那個男子發出哭嚎,連滾帶爬到人群外圍。


    第三名對手同樣嚐到苦頭,然而草十郎的鎧甲內也透染血跡,開始班班滴落,最後,他仰賴的視線也逐漸模糊。他沒有避過四名對手的攻擊,被逆襲的強棍一記打中。


    (完了……)


    草十郎這才思索著。不知何故,他在中箭及躍馬時從未意識到死亡。盡管再不服輸,這種情況想獲救是希望渺茫。


    (我真傻……)


    想到在這種偏鄉草叢中,選擇孤苦伶伶被活活打死,這種喪家犬的死法實在荒謬至極。他曾起過念頭想拋棄鎧甲,不過若讓這些卑鄙無賴奪走,那才教人後悔莫及。然而,如今再切齒悔恨也為時已晚,他踉蹌躺倒後就動彈不得。


    側麵一拳正中他的太陽穴,倒地後被毆打的痛感已經模糊,任打任殺都無所謂了。


    (……至少讓賴朝大人脫逃。)


    他依稀覺得自己沒有平白犧牲,賴朝也是源氏少主,昔日烏鴉透過壞婆婆的聲音告訴草十郎──他的宿命對欠,或許正是源賴朝。


    他命中注定是代替賴朝赴死。


    並不是為了惡源太義平。


    逐漸稀薄的意識中,他對義平歉疚無比,沒有信守承諾回去。踏向原野的那一刻,草十郎已經背棄他,義平分明表示要賞給他甲斐信濃的駿馬,願意讓他吹自己的橫笛。


    倘若賴朝生還,義平應該喜悅才是,他不曾說兩人是手足嗎?


    草十郎感到心滿意足,就此喪失了意識。


    4


    惡源義太平獨自攀越覆雪厚深的嶺道,焦急的草十郎望著背影緊追在後,不知為何,彼此間的距離總是無法拉近。草十郎再也按捺不住,從遠處呼喚:


    ──請等等,義平大人。是我啊,草十郎回來了,請讓在下同行。


    他反複呼喊幾遍,義平頭也不回。


    ──我還是決定獨自走,你去把賴朝找回來。


    ──我找到他了,也讓他逃離追兵的魔掌,今後請讓在下跟隨您。


    草十郎熱切說道,義平不為所動,前進的腳步愈來愈快。


    ──你我殊途,或許這樣也好。我不會因此孤單,照樣能一呼百諾。


    聽到義平背對著自己說出這番話,草十郎明白少主徹底放棄他,於是悲痛到眼前發昏。


    ──就算您不孤單,在下會很寂寞,從在故鄉時就如此,直到今日都沒人了解我,好不容易有您……


    草十郎哽咽難言,義平在戰場找他交談時,好不容易讓他發現屬於自己的歸屬地。


    徑自向前的義平驀然駐足回首,他的表情掩在頭盔陰影下看不清。


    ──你把笛子放在哪裏去了?


    說到橫笛總是不離身,草十郎急忙想取出來,在離開武藏時就揣在懷裏,作戰時則以布包裹藏在鎧甲裏。


    不料他一探之下,發現身上沒穿甲衣,隻觸到一層薄幔,摸不到原本在懷中的笛管。


    草十郎終於想起當時遭遇,他渾身發抖。鎧甲被流氓奪走了。


    連母親的遺物,那枝僅次於性命般珍惜的橫笛也一並搶去。


    「我的笛子!」


    聽見自己的聲音,草十郎驀然驚醒,眼前竟出現一張灰發婦人的麵孔。


    少年有些錯愕,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那副麵容刻劃著生活困苦的皺痕,雖然不致讓人不忍卒睹,但很難稱得上賞心悅目,何況最令草十郎困惑的,是與這婦人完全素不相識。


    「你……是誰啊?」


    他沒把握地問道,略上年紀的婦人倒抽了口氣,扯開嗓門嚷道:


    「唉喲,人醒羅!」


    草十郎正覺得自己是否腦筋糊塗時,婦女將頭一縮,劈啪踏著地板匆匆離去了。


    「正藏、正藏,還在那裏嗎?那男孩醒了,第一次開口說話羅。聽到沒,正藏!」


    (誰是正藏……?)


    慶幸陌生婦人離去後,草十郎忍不住納悶,又探摸胸口,發現鎧甲和橫笛果真不翼而飛,身上僅剩一件單衣而已。


    (慢著,我的確早該被殺了……)


    眼前映入有梁木橫架的寬大屋頂天井,屋內一側是半開板窗,敞開的木門外有鋪板簷廊。草十郎身上蓋著暖呼呼的褪色棉被,看來是躺在一間氣派屋宅中的睡榻上。


    是誰救了我?


    究竟是誰──


    謎團就在婦人帶正藏回來時立即揭曉。一頂皺巴巴的烏帽子、孔武有力的外型,還有活像在狐狸麵具上描畫的眯眯眼。這人正是射傷草十郎,命令手下打死他的首領。


    草十郎怒火重燃,原想縱身躍起,但隻能勉強撐起上半身、伸手護著肩膀頻頻呻吟。原以為已領教過疼痛的滋味,不過,傷勢一旦複發,卻又劇痛無比。


    「噯,別逞強了,你這重傷一個月也治不好。」


    男子泰然說道,伸手想幫助拱著身軀的草十郎重新躺下,少年想拂去他的手,卻力不從心。


    草十郎躺著等待痛意消失,雖然略微恍神,仍怒氣未消地瞪著這位首領。


    「笛子還給我!」


    「什麽笛子?」


    「快還我!」


    「那玩意啊──」


    正藏摸摸鼻子,悠然地說:


    「你的鎧甲和隨身物品都放在那房間,不過現在用不著吧。最要緊的是先療傷再說。」


    「都是你害的。」


    「唉,沒錯。」


    「為何不殺我?」


    聽他如此詢問,大漢詭異一笑。他天生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臉,微笑時雙眼更眯成了線縫。


    「我改變主意了,既然搶來披掛,幹脆連官兵也逮到手。不過你鬧得太凶,我差點沒要了你的命,幸好能活過來,用掉的漢方藥量卻嚇死人。」


    「誰希罕你救啊。」


    「話是沒錯,你昏睡五天未醒,那一記敲在你腦門上還真敲錯了,我以為你下半輩子準要當白癡呢。」


    「我五天沒清醒?」


    灰發婦人神情有些得意,對驚愕的草十郎說:


    「是啊,就算你睜開眼,對周遭也沒意識,退燒後一直昏睡不醒。你不能照顧自己,我隻好充滿耐心不斷對你喊話,又照顧得無微不至,沒想到今天聽見一句『你是誰啊』,真教我吃不消哪。」


    草十郎這才留意到身上的整潔,穿的衣衫雖非上質,卻是煥然一新。他理當表示謝意,卻變得不知所措。


    正藏見草十郎神色慌張,又眯起細眼。


    「嗯,果然恢複神智了,他開口第一句竟然是『笛子還我』,我還以為這人腦筋有問題。」


    「要你管!」


    草十郎怒瞪著對方,首領完全不以為意。


    「當然非管不可,沒打死你是因為看你年紀輕輕卻武藝高強,我很佩服這小子受傷也不屈服,到現在我還摸不清你是使什麽招數,一口氣打倒三、四名對手,當時早該動彈不得才對啊。」


    灰發婦人開口說:


    「不,正藏,這孩子看起來瘦巴巴,其實體格經過鍛鏈。他的確有料,這點我可以擔保。」


    「如此說來,你應該更在乎長刀和鎧甲吧。我猜他是經過磨練的武家出身,但舉動也未免太怪了。」


    草十郎真想吼他別胡扯,又竭力按捺怒火,開始設想自己目前的處境。


    「……你既然說我是武家出身,難道是打算把我交給六波羅,所以才留下活口?」


    「是啊,這主意也不賴。」


    大漢笑嘻嘻說道。反正他講什麽,表情始終樂不可支,真是棘手透頂的家夥。


    「送你去那種地方太麻煩,所以算了。瞧你的裝扮不像是武將家的公子,就算拉去懸賞也換不了幾個子兒。若是最初發現的那個穿紅鎧的小子,或許可以撈一票。」


    草十郎凜然一驚,首領若無奇事地繼續說:


    「我沒忘記五天前的事喔,犧牲自己讓主公逃走固然可佩,但沒半個人回來找你……其實我有點期待,想賭賭看有沒有救兵,結果太絕情了。你完全被榨幹再拋棄,唉,那些人對待手下小卒就是這麽回事。你淪落到這種下場卻被我撿到,是該慶幸羅。」


    草十郎成日無所事事,內心混亂至極。當然了,他過去從未嚐過這種經驗,不了解當日敗戰讓身心遭受多大重創。草十郎滿心以為隻要逃回山中,就能與義平和賴朝見麵,可恨無法動身,不知時日已過多久,他屢次驚覺,精神頻受衝擊。


    草十郎不得不承認世態已變,唯獨自己苟活下來的事實,這讓他沮喪不已。自己徒留空軀,此外一無所有,原本赴死得以成全一切,偏碰上多管閑事的正藏,害他壯誌未酬。


    草十郎對遭棄一事並沒有懷恨在心,義朝等人不該為自己甘冒危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從京城遠逃的途中,好幾名武士為了確保義朝等人的退路,留下來以身相抵,果敢麵對追兵。愈勇猛的武者愈早成仁,如今隻是輪到草十郎出場罷了。


    話雖如意,他覺得自己的確榨盡餘力了。身心虛耗時意誌容易脆弱,甚至覺得處於這種不堪回首的立場,實在落魄萬分。


    破曉來迎、暮晚又至,晨昏對他了無意義,沒有希望和期許迎接下一個天明。傷勢康複後,如今隻是正藏收容的堪家犬。故鄉既遙,義平亦遠,全被他拋棄、背離了,此時想尋求這些成為心靈支柱,也未免太厚顏無恥。


    草十郎渾渾噩噩地度日,登美(※就是上年紀老婦人的名字。)送飯菜時在一旁嘮叨催逼,他隻好盡量吃完。或許如此,身體複原的狀況遠比心情更快。十日後,手腳的擦傷及刀傷已經痊愈,箭傷亦不再疼痛,他終於行動自如了。然而,此時的草十郎覺得根本毫無意義。


    負傷過了二十餘日,登美在為草十郎更換傷藥時,正藏在場仔細觀看傷勢,然後說:


    「如果剩這點傷,隻要有人牽馬就能稍微出遠門羅。喂,明天起你去湯治吧。」


    說實在,草十郎可不知道什麽是「湯治」。他蹙眉望著對方,隻見總是笑容滿麵的正藏,此時真的愉快無比地說:


    「你不懂意思?就是溫泉療養嘛。橫渡湖泊,再花半天時間爬山,就會發現湧出溫水的岩地,我們占到一處私用溫泉,山上有一位老伯,隻要拜托他就會提供照顧。老實說吧,想去泡溫泉的人是登美嬸,她額外看護你,腰痛的老毛病又變嚴重了。」


    登美將更換的舊布放入木桶,毫不掩飾地說:


    「我也想好好休息哪。難得新年,從初一到初三都沒有片刻清閑,那座溫泉能治腰痛,也適合療傷喔。接觸山間空氣還能轉換心情,這孩子或許轉移地點療養效果會更好,在家裏成天麵對你,想康複也難。」


    天生笑臉的正藏,竟然有擺八字眉的時候。


    「喂……我那麽惹人嫌嗎?」


    「少講不負責任的話,是誰害這孩子差點送命啊?」


    正藏被登美問住,不置可否地望著草十神。


    「噯,就這麽回事,你上山去吧。」


    「不要。」


    草十郎一口回絕,對方既說留下來養傷也難以痊愈,讓他自尊心受到打擊。爭論片刻後,正藏突然走出房間,不一會兒又返回屋中。


    「拿去。」


    他拋過一枝細長物,草十郎順手接住,隻見手中正是裏布的橫笛。


    「乖乖去溫泉療養的話,就把它還給你。你願意接受這個交易?」


    草十郎緊緊握住母親的橫笛,當然毫無異議了。


    翌晨,草十郎分配到一匹老態龍鍾的栗毛馬,自從在宅邸清醒後,這是第一次踏出戶外。


    他發現正藏的宅院有削尖的柵欄環繞,外側設有幹壕溝。四周並無人居,單戶孤立在衰蔓枯芒的原野上。不過客眾來往頻仍,馬廄建得格外寬敞。


    草十郎受看護時隻見過登美和正藏,但常聽見人聲動靜,他知道有多人聚集在此。跨上馬背時,接連有人走出屋外好奇地打量他,或許正是當時圍毆自己的那些人,草十郎不記得他們的相貌,加上許多事想順其自然,也就任人去了。


    聽從吩咐為草十郎牽馬的是個孩童,年紀大約十歲,身形雖小,體格倒很結實,圓臉上的雙眼間距很寬,生著一張開朗麵容。男孩不知受過什麽交代,格外熱心盡職,草十郎由他去做,他就像服侍貴人騎乘般畢恭畢敬,或許是由於目睹在一旁的登美,正數落另一名詳馬的年輕人。


    不知是保護還是防範草十郎脫逃,奇怪的是少年和婦人在眾多男隨眾的前呼後擁下前往溫泉療養。這些人裝備簡陋,比起草十郎最初以為是流氓的那批人更像幫派。


    這些事掠過腦海,草十郎卻漠不關心。他身體尚未痊愈,隻想盡快抵達目的地。湖畔幾乎不見積雪,在山途中突然增厚,登山之苦已超乎想像。


    登美抱怨個不休,盡管如此,她仍堅持去溫泉。草十郎對溫泉沒什麽期待,隻覺得這趟旅程可以媲美修驗道行者的苦修。


    不久,薯色漸暗,一行人終於望見目的地,那確實是一片岩地,濃靄繚繞,有灰褐色岩峭分明的穀地,一間形式上的簡樸小屋懸空而建。


    常來山中的男子們抵達後鬆了口氣,紛紛表示到此不泡可惜,登美就命令道:


    「你們別從上麵的溫泉露臉喔。還有,不準在小屋附近晃去。我們是來享受清靜的山間氣息,敢再羅唆給我試試看。」


    男子們並沒有什麽不滿,隨即便自行解散。接下來,就是草十郎的未知體驗了。


    他曾在河裏洗澡,也在木盆熱水中浸泡過。然而,這種湧出天然溫泉的岩地會發出一股怪味,坦白說真教人不舒服。蒸氣騰騰不斷,一猜即知是溫泉,他眺望那些變色怪岩,覺得很詭異,又瞪視白濁的溫水,內心掙紮了許久。


    終於,他慢吞吞地脫去毛皮背心和直垂服、褲袴,溫泉四周的岩石沒有覆雪,不遠處則有風刮而形成的深雪堆,細鬆枝梢上也染了白。在此打赤膊會立刻凍成冰柱,除了泡溫泉別無選擇。


    「磨蹭老半天的,何苦冷得冒雞皮疙瘩?快來泡吧。」


    聽到登美呼喚,草十郎愕然回頭,隻見婦人剩一件內裙,接著脫下裙子隨手一拋,從他旁邊擦身而過,嘩啦嘩啦進了溫泉。


    草十郎慌忙到較遠的地點浸泡,對麵的登美調侃道:


    「現在害羞也沒用,我早就看光光了。」


    或許真的如此,但草十郎看不慣初老婦女的裸身,心想最好眼不見為淨……這種話畢竟說不出口。總之,這座溫泉是屬於他們共享。


    突然泡入水中,草十郎渾身起了一陣刺麻,溫水稍滲傷口,一不小心將引起疼痛。他想到這也是苦修,於是逐漸有一種舒暢感包容而來。


    「啊──舒服、好舒服。」


    登美由衷發出感歎,草十郎可以切身體會;凍僵的軀體逐漸柔軟,仿佛從指尖開始融化。溫水的浮力和高溫讓腦內如肉體恍然放鬆,起先介意的異臭在浸泡間也不以為意了。


    「舒服嗎?」


    「嗯。」


    草十郎點點頭,登美笑著說:


    「看吧,當時你一臉不情願,還是值得來啊。但不是讓你泡到煮熟才起身喔,要反複起來和浸泡做調適才行。起初會很疲倦,去小屋適度歇寢也好。有一個山民叫吉左,他會安排女兒送飯菜去。」


    登美照例下完指示後,躊躇一陣又說:


    「……正藏不是壞胚子,雖然召集無路謀生的人劫掠為生,成了江南大盜。但他性格樂於助人,從不輕易出賣夥伴,跟那些壓榨人的家夥不一樣喔。」


    草十郎原想保持緘默,又念頭一轉,向登美試問道:


    「正藏是靠打劫為生?」


    「是啊,可以這麽說,他自稱是野武士(※農民的武裝集團,潛伏在山野間搶劫物資或參與戰鬥。)。」


    草十郎別過臉去。


    「他也算武士?」


    「當然羅。所謂的武士,一般都是任權貴呼來喚去吧。正藏可沒興趣侍奉貴人。」


    「我聲明在先,本人絕不跟盜匪同流合汙。如果另有目的救我,你們是白費心機了。」


    草十郎厲聲說道,登美並沒有動怒。


    「我也有話在先,在這裏發火的是傻瓜。唉,總之先養生一陣子吧。」


    翌日,草十郎心虛地喜歡泡溫泉了。


    幾次浸泡習慣後讓身心更舒暢,他在溫泉中盡情舒掌伸腳,如今才發覺確實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放鬆心情。從在京城就一直如此──不,自從離開武藏,身心就已處在緊張狀態。


    登美貿然前來的舉動會讓他不知所措,但她並不常來此,草十郎可以整日逍遙度過。他從沒見到其他男子,或許溫泉不隻一處。


    驚訝的是,他許久不曾感覺食物如此美味了。


    吉左的女兒似乎堅持不現身,草十郎每次回小屋時,總是已備好飯菜;屋內整頓清整,這樣反而自在。山間的炊食僅以簡素雜糧充飯,但有豐盛的栗子或核桃、雉雞肉幹、烤鹿肉等佐肴,由此可知吉左八成是獵戶。


    泡溫泉真舒暢,完全浸暖後,在岩石上等體熱消散時的感覺更舒服。他閑眺周圍的積雪和凝冰,裸裎並不覺得寒冷,渾身肌膚感受那深山氳氣,仿佛融為一體。


    (在此吹笛,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草十郎許久不曾即興吹曲了,在京城人地生疏,難以尋覓適吹的地點。向晚時嚐試前往河灘,不料賀茂河灘人叢紛遝,甚至有百姓棲居。


    他知道此地並非隻有自己一人,但一時興起欲罷不能,姑且試試在這片岩地吹奏的效果如何吧。


    慎重拭去掌間的水氣後,他解開橫笛的卷布,這件母親留下的細巧遺物,蘊著柔和通透的麥芽黃。草十郎幼年吹它時雖不費力,這橫笛卻容易受濕氣或環境而驟然變音,因此難以表現安定的音律。草十郎能自在吹奏後,反而不拘定調,得以享受變化莫測之樂。


    徐徐朝竹管送息,音韻緩緩流瀉,他總能陶然忘我,成為單純與音律共嗚、估測節拍的存在。對他而言,催動音色和節拍是為了尋出與周圍同調的旋律,他沒有意識到是奏曲,而是仿佛調音。


    長年吹奏之下,即使地點不變,仍依季節時令、雨落雨歇、拂風動向,以及草十郎的心境等迥然不同的狀態與周圍泛起共嗚,讓節拍逐漸化零為整。更何況這裏是初次試奏,蘊在岩間的回音和蒸氣、雪香,讓他感到新鮮而全神貫注。


    驀然回神時身體透冷,他必須躍回溫泉中,待身體浸暖後,再度上岸重拾笛韻。


    (找到了……沒問題,旋律可以相通,是這樣吹對吧……)


    即使久未接觸,他還不致於忘記要領,當笛聲與特定場所的波長完全起共嗚時,他知道鳥兒會齊聲嗚囀,四麵有微風來泛。形同空殼的自己,看來不曾失去吹奏的音感。


    滿意吹畢後,他猛然感到饑腸轆轆。


    草十郎起勁掃光晚飯後,登美來到小屋,露出奇妙的表情問道:


    「你吹起笛子了?」


    「是啊。」


    「起先我以為是各種鳥發出奇妙的啼叫,沒想到竟然是笛聲。附近的山雀嘰嘰喳喳快吵死了……你知道自己吹得讓山裏小鳥都在叫的是什麽曲子啊?」


    「那不是曲子。」


    草十郎暗想,果然給人聽見不妥,登美則一臉不可思議。


    「難不成是你的笛聲讓鳥啼叫的?常有這種事發生嗎?」


    「鳥多半會聚來聽。」


    草十郎不經意地說道,他許久不曾這麽快活,想多做一點說明。


    「野獸不來這裏,當我真正單獨時,它們才會現身。」


    登美又露出訝色,注視他說:


    「這該怎麽形容呀……你根本是天上派來的神望嘛。」


    草十郎心想,都行過元服儀式了,還稱什麽神童。然而他保持緘默,畢竟已習慣被視為怪人。


    草十郎在吹奏中思緒放空,但在泡溫泉時依然思緒翻騰。翌日吹過一遍後,他驀然湧起一個念頭。


    (……既然登美嬸都聽到了,若能吹給義平大人欣賞,那該有多好。如果是少主,不知有何高見……)


    自從負傷臥床後,這是他第一次想起義平而沒有痛心疾首。事到如今,他不了解自己有何必要如此悒鬱。


    就武士而言,草十郎協助賴朝脫逃的行為十分正當,義平不顧他而徑自前往東國另謀舉兵,這也是正確抉擇。因此,一切錯在自己對今後不存指望的溫吞想法。


    隻要身體康複,今後就能追隨源義平。無論正藏提出任何要求,或是耗時多久查明義平行蹤,隻要他有心理準備,不惜耗擲多少歲月,終將能插翅回到少主身邊。


    屆時義平見到昔日並肩作戰的部屬,一定不再冷漠相待。


    (以前怎麽沒想到呢……?)


    少年感到不解,這才明白人在身心俱疲時難免欠缺遠慮,隻會做出極端抉擇;若不立刻實現目標就一死了之。


    (總之下山和正藏直接商量好了,鬧情緒或唱反調都沒用,再怎麽抗拒,他有恩於我是不爭的事實……)


    草十郎從溫泉起身,踏上岩石後試著伸展雙臂,箭傷僅留一絲殘痛,幸虧能想通道理,渾身感覺一輕。


    他愉快將唇按著橫笛,在吹奏前,隱約感覺將吹出異於剛才的音律。


    這時,就在笛聲和周圍即將共嗚之前,草十郎聽見附近響起烏振翅的聲音。他無心一瞥,隻見有隻烏鴉迅速飛落在岩石上。


    烏鴉收起雙翅,仰著鳥喙整理翼端長羽,像是偷眼觀察他。草十郎不以為意,又繼續吹笛。飛禽走獸皆對他的笛聲很好奇,鳥群停在他頭上的枝稍,野獸則抱著戒心步步靠近。


    當它們聆聽入神時,就會來到草十郎足畔,與他同享四麵來風,然後無聲無息地迅速離去。野鹿和山兔總是充滿好奇心,曾幾何時,竟連野熊也如此,草十郎不覺有些驚訝。


    烏鴉似乎同樣受到笛聲吸引而來,它屢次偏起頭像是凝神傾聽,接著發出一聲啼叫。


    草十郎驚愕之餘,竟然難得中斷,因為烏鴉的叫聲仿佛在說人語。


    「果然是你,我找了好久,還飛去武藏呢。被婆婆轟了一頓回來,搜遍整個豐葦原才找到這裏,我原本想撒手不管了。」


    那語調略微高亮,像是發自少年。草十郎眨眨眼,霎時以為自己的腦袋真被敲壞。


    烏鴉晶亮的圓眼直瞅著他。


    「別擺出傻臉啦,你不記得婆婆以前說過的話了?聽說人類笨頭笨腦的,果然沒錯。我偷烏鴉對哪些事該牢記不忘,哪些要拋在腦後,可分得很清楚哩。」


    草十郎趁橫笛還未失神掉落前,忙將它移開口端,雙手緊緊握住。


    「……你說的婆婆,該不是我七歲時出現的……」


    「沒錯,它當時就是怪婆,現在變得更可怕。鳥彥王的後代反正能活到七老八十,可是鴉婆都超過百歲了,不知打哪來的精力,實在沒天理嘛。」


    烏鴉倒豎一下羽毛,渾身抖了抖。


    「鳥彥王……?」


    「嗯,我們在烏鴉中屬於特殊血統,袓先是曾經身為男孩的神明,所以我有會說人話的特殊能力。棲息在豐葦原的鳥族,都向鳥彥王宣誓效忠喔。」


    草十郎聯想到的,卻是將烏鴉和神明連貫,恐怕會惹惱義平這種無聊事。麵對非常事態,或許他已神智昏亂。


    「……這麽說,你是會講人話的烏鴉?」


    他一絲不掛、握著橫笛跟烏鴉閑聊,這副模樣實在不像正常人所為。草十郎在小聲交談中,覺得相當難堪。


    眼前的烏鴉則發出調侃的啼叫。


    「我啊,可以簡單記住人類的語言喔。鳥彥王是真正統治豐葦原的霸主,既然視人類為管豁的一環,就不能忽略他們的存在,所以我才外訪修行一趟,雖然這麽做有點蠢啦。」


    草十郎心中湧起疑團,但沒勇氣求證。幾番欲言又止後,他終於問道:


    「以前那隻烏鴉曾對我說『總有一天會遇到少主』,該不會是……」


    烏鴉颯地展開雙翼拍撲幾下,顯得喜出望外。


    「怎麽,你記得很清楚嘛,也不快點講出來。婆婆指的少主就是我,是我啊。在鳥彥王家係裏,雌鳥總是健康長命,反之雄鳥能夠如此的少之又少,不過唯有雄鳥能繼承鳥彥王的王位。我注定為王,隻不過婆婆的教育太嚴格了,害我在求偶季節連一隻雌鴉都不能追,還得外出學習人類的生存方式。獲選為繼承人好辛苦喔,你說對不對?」


    烏鴉快活地要求認同,讓草十郎初嚐到什麽叫目瞪口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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