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狐仔


    錄入:↑我媳婦


    1


    日滿前往八條崛川府探望係世和草十郎。由於係世剛決定表演,行者表明是她的專屬樂師,因此得以立即進府。


    係世滿心歡喜,草十郎對大舞台也充滿信心。日滿向兩人透露消息,原來他聽隻園社的神民談起係世的舞蹈靈驗,此事在平城的遊藝人和行者之間成了話題。此外他還造訪了大炊夫人的館舍,確定孿生姐妹已安全遷往同住。


    盡管如此,日滿沒想到草十郎在府內受此禮遇,進房時相當吃驚,趁係世離開時,悄聲向他問道:


    「你……我不得不說……你該不會受上皇的特殊恩寵吧?」


    草十郎蹙眉回望著他。


    「你是修行人,怎麽能妄加揣測呢?」


    「就是因為修行人才說。不,我不是隨便臆測。」


    「我才沒被寵幸,當然係世也一樣。」


    草十郎道出始末,日滿聽了又驚又怒,總算了解情況。


    「如果我在場,至少還能協助,如今一想,真不該離開係世禦前,否則就算得到再好的藥草也沒用。能這樣平安見麵,可說僥幸極了。」


    「我也認為當時有你在就好了。」


    草十郎承認道。日滿瞠著銅鈴眼回望他。


    「你願意讓我繼續跟隨禦前?」


    如此明確的疑問讓草十郎很困惑,換句話說,行者等於在告知係世是鍾情於他。年輕人思索片刻後問道:


    「對你來說,係世現在還是菩薩?」


    「那當然。」


    「就算她屬於別人,你也不改變心意?」


    「凡是降生塵世,無論再純潔的人都會受宿緣影響。如果是惡緣,我就會被排除在外。」


    經日滿這一說,草十郎心想,要是排擠人家豈不有失厚道?


    「我從未想過要排除你。」


    隻見行者露出放心的表情,草十郎又說:


    「我們為了今後能安全生活,必須重跳六波羅的舞蹈,而且僅此一次。係世表示想嚐試,你也一起來好嗎?」


    日滿慣重地說:


    「這是為上皇表演吧?」


    「是的,為了能離開府邸,我們必須在人前做最後一次表演。」


    草十郎如此強調,日滿卻說出與幸德類似的意見:


    「既然你可以自由行動,逃出府邸並非難事,為何不趁早離去?」


    草十郎不得不承認,對自己過去作風相當了解的人,有這種反應是在所難免。


    「我不是沒考慮過,隻是逃走就會被通緝。我受夠了檢非違使的追捕,必須能更靈機應變才行。」


    草十郎說道,略顯躊躇後又說:


    「我不是因為有慘痛經驗才變得退縮,然而那的確讓我領教到自己多麽微不足道,就算逮錯對象,也像蟲蟻任人踐踏。另一方麵,高居上皇之位的人,無論是冷酷下達命令,還是隨興施恩,反正任意下旨就可成天遊樂度日。我在邸內修養這段期間,才知道原來有此差別。」


    日滿不禁露出同情之色。


    「確實沒錯,真是難為你了。」


    「我想有更多力量……如今也是為了係世。」


    草十郎朝走廊望去,係世和府內侍從像是暫時不會回房,他又說:


    「來到這裏,我才體會正藏說的那番話——雖然除了他,也聽過別人有相同意見——讓我了解到源平的正麵衝突,以及上次傷亡慘重的戰役,都顯示有其他勢力在消長,獲得勝利而權傾天下的平氏不過是傀儡而已;連我本身拚命的一切,都隻是受人擺布。如此說來,參與戰爭的人跟胡亂拘捕的檢非違使並沒兩樣。在暗中牽線、借刀殺人者,才是真正掌握實權的人物。」


    日滿沉吟片刻後問道:


    「那你打算怎麽辦?想易主盡忠?」


    草十郎搖搖頭。


    「我不考慮侍主了,我對上皇無法抱有對源氏的赤誠。我想盡可能與上皇處於對等立場,若是藝曲的世界——沒有身分之別的世界——或許可以實現。如今上皇認同我的笛藝,隻要對決技巧高明,或許能獲得武士無法爭取的立場。」


    日滿若有所思地凝視他。


    「你比以前善於應變,但給人感覺更危險。我以為你沒有世俗野心,不過,你該不會在府邱學到皇族貴人的養尊處優,變得不知好歹吧?」


    「你這樣想,就證明你不了解我和係世能達到多深奧的境界。」


    草十郎反駁道,他多少懷有自信,於是不免認真起來。在上皇指出之前,草十郎還不會對自己的技藝如此自負,直到最近才接受這種想法,其實還不是很習慣。


    「一國之君認同我的笛藝具有價值,那就會產生價值吧。不能再像過去活得渾渾噩噩,因為我有係世。為了讓她過得快樂,我必須在世間發揮所長。」


    「隻要為了禦前,我的心意也一樣。」


    日滿點點頭,十指交握著問道:


    「禦前究竟對這次的獻舞有何意見?」


    「她說我認為好就行了。」


    「這表示她並不認同。」


    「我不知道。隻是係世會說不想再為自己而舞,我想她並不考慮得失。」


    草十郎說道。日滿一個勁兒思思低喃道:


    「不愧是係世小姐的作風。她向來如此,就算喜歡美裳,照樣可以穿著襤褸,睡河灘也不以為苦,是擁有不受奢華束縛的純潔本性。」


    草十郎還沒思考離開府後該如何生活。當前有許多事情必須克服,何況如今缺乏生計基礎,難與係世共同生活。


    倘若係世向往上皇禦所的生活,他就助她達成心願;她若想繼續在青墓過繁華日子,自己也覺得無妨;如果想回富士山麓的故鄉,那就尊重少女的意思。總而言之,他希望係世能高興,想為她達成所有心願。


    草十郎注視眼前的行者,突然覺得這嚴肅男子很可親。他為係世無私付出的心意,讓草十郎覺得假使係世對自己無心,也會想為她繼續效力。在這一點,日滿和草十郎同樣不改初衷。


    「如果上皇想對獻舞賞賜,在詢問我意願時,我希望他答應讓係世脫離妓籍。如此一來,係世沒有身分束縛,可以行動自由、盡情舞蹈。」


    草十郎表情轉溫和地說道。日滿欣慰地點頭。


    「我也讚成,風塵姑娘隨波逐流,真教人擔心不已。就算大炊夫人寵她……女人家若成了那副德行,最好別指望去投靠。」


    隔了半晌,日滿有感而發地繼續說:


    「一陣子不見,係世小姐比以前更亭亭玉立,她成熟多了,穩重而不輕易焦躁。你在禦前身邊,能讓她安心愉快,因此我相信你並沒有利欲薰心。」


    「這樣我就放心了。」


    「不過,要小心提防上皇。」


    「我知道。」


    這時,係世和一名端著客膳的府內女侍走進房,於是兩人交談就此打住。有說有笑的係世顯得神采奕奕、十分可愛,草十郎不覺以日滿的角度注視她,想查證她是否真比以前更美,似乎正如行者所言。


    (我甚至曾想放棄和她一起生活,不過現在該相信一切會有美好的前景……)


    假如沒被帶往八條府,自己將前往伊豆。光想到此,草十郎覺得能繼續和她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歡笑生活,宛如置身夢境。接下來,就端視他能否憑個人才藝,讓這種生活維持下去。


    祈壽延年的舞蹈決定於五月五日表演,近臣們紛紛麵有難色。因為此日將在內裏舉行宮中例行慶典,他們惶惶不安,表示陰陽師調查的吉日會受影響,然而上皇心意已決,其實是想與宮宴互別苗頭。


    據說當日上西門院將親臨觀賞,草十郎稍後暗地詢問鳥彥王,它答說那是上皇的同母胞姐。


    季節已值初夏,翠葉輕搖,飛燕欣繞,菖蒲的紫苞在庭苑池畔濃淡成列。係世眺著景致,談起舞台適合設在水上,草十郎也表示讚同。上皇聽了兩人意見,興致勃勃地道:


    「說到泉殿的曲水舞台,平清盛最引以為傲了。朕聽他講起興建的由來,據說平氏管轄的安藝國岩島社也建造這種曲水舞台,還有巫女獻跳神舞。真是個好主意呀,這就快快在邸內搭建吧。」


    「現在專為表演而建?」


    草十郎忍不住問道,又自悔失言。上皇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答道:


    「多喚些工匠來,一整天就能完工。對了,直接交給清盛去辦,或許命他過來為盛宴壯勢。」


    如今,係世絕口不提無意在人前表演,而是主動向盡求華美的上皇提出自己的意見。上皇大喜過望,讓她參與當日的表演籌畫。


    正如日滿所言,係世絕不受奢華所惑,同樣的,也不吝惜花費,或顧慮太多,這種要領,就像坦然將正藏的栗毛馬視為己有一樣。


    至於衣裝,與上次同樣引發爭執。府內侍從出示即將縫製的衣料,草十郎怎麽看都覺得太華麗,他無法容忍縫成這種樣式,就到係世的房間抗議說:


    「不是我在跳舞喔。」


    剛踏進房,他幾乎暈眩站不住腳。係世的房間盡是絢麗織布,簡直無立足之地,幾乎溢出房外的織品全屬綾羅綢緞,從堆積處滾落漫散一地。


    「上皇不知哪些款式適合,因此吩咐全取過來……連我都傷神了。」


    係世說道,話雖如此,她卻露出笑容。


    「其他大約還有十個編箱的長絹呢。草十郎,有中意的話,就盡量挑選吧。」


    對陶器或繪畫缺乏鑒賞力的草十郎,對絹織品還不致於全然陌生,故鄉武藏也曾徽收調稅(※調為律令製下的基本征稅之一,各園需繳納絹或棉等物產。),舉凡民家皆不離耕織。隻見婦女抽絲剝繭紡成細線,可知耗費多少心血方可完成一匹布。盡管如此,布匹無非是素絹,搜集來的綾羅綢緞不知又費了多少人力,光想到此就教人不寒而栗。


    係世不顧很快厭倦的草十郎,和幾名侍從為是否合身討論個沒完。總算快要順利決定,這時早已累到體癱,難以挑選服色,連想像成品的力氣也沒了。


    簇新織布為製成個人衣裝而剪裁、繼而進入縫製程序,這項過程也教人吃不消。府內的幾位侍從倒是樂在其中,還談起她們總是如此聚集,為上皇縫製正裝,直忙到賓宴前日為止。


    係世將為自己挑選的金欄織錦隨意交給她們,卻把草十郎的衣料奪回來。


    「這件不必麻煩你們,我會自己縫。」


    隻見侍從們擔憂地望著她,係世又逞強說一遞:


    「不要緊,我可以勝任。」


    「我看最好算了,就快獻舞了。」


    草十郎忙插嘴道,係世瞪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不會拿針線?當人家隻曉得跳舞,那就錯了。」


    草十郎和府內侍從隻好讓步,當她是無理取鬧。果然從表演前兩天,她就成天閉關在房內。


    表演前夕,由於係世冷淡不睬,草十郎在無事可做下心悶不已,又加上十分擔心少女,就到她房間一探究竟。隻見係世仍坐在燈畔縫衣,時而啜泣,時而以拿針的手抹淚,他不禁為這舉動傻了眼。


    草十郎踏進房間,實在又好氣又好笑,就說:


    「係世,你累到要哭,為什麽還要縫啊?」


    「才不是呢……」


    係世答道,聲音帶著嗚咽。


    「這是我的心願,你在這裏讓我心很亂,而且必須趕在明天前完成……」


    「徹夜趕工會影響明天的表演喔。堅持縫衣服又能如何?你是最重要的舞者啊。」


    草十郎蹲下身細窺她的表情,係世再忍耐不住,將他選的那塊菱紋布料往臉上一按。


    「人家希望這次一定要笑著完成……無牽無掛地站在舞台上……對不起……」


    他終於想起係世在舞前總是極為不安,這陣子在府內自在快活,不覺忘記此事。隻是她畢竟個性堅強,刻意不讓人察覺這種心境。


    「你怕跳舞嗎?」


    草十郎問道,係世遮著臉點了兩下頭。他忽然覺得是自己逼她陷入絕境,為此心痛不已。


    「都是我不好,都因為我擅自決定為上皇獻舞,害你不敢講出來。」


    「……不是你的錯,這種恐懼必須由我自己克服。」


    係世稍微撫平情緒後放下布料,露出懊惱的表情。


    「唉呀,萬一留下印子怎麽辦……」


    草十郎吸了口氣,語氣認真地說:


    「無論怎樣都行,隻要有方法能減輕恐懼,請你說出來,我會想辦法做到。」


    係世默然片刻,輕聲說:


    「抱著我。」


    這當然毫無異議了,草十郎展開雙臂環抱她,緊緊擁住,期盼永遠不要分開。


    係世凝住呼吸,安靜片刻後,才小心翼翼伸出手,環住草十郎的背脊。


    「對不起……你是我手中的天鳥,明知不該如此,還是想將你維係在身邊。好希望留住你……所以才造成牽絆。」


    「別這麽說。」


    他完全不解係世為何致歉,覺得少女憐愛得令人屏息。撥起她的發絲,指緣循著潤濕的麵頰,不待少女欲言,嘴唇已封住她的口。他會期盼再次體驗,果然十分美妙。


    親吻後,草十郎喘息問道:


    「還怕嗎?」


    係世輕泛微笑。


    「草十郎,不管我在旋律的何處,都一定要找到喔。無論是明天的舞蹈,還是今後、永遠,當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自己時,說不定就不再害怕了。」


    「我會的。你的祈願,我會從心靈來感應。」


    草十郎答應後,係世歡喜點頭,輕輕移開身子。


    「那麽,我要繼續縫它,必須趕在天亮前結束。」


    「別縫了。」


    「不行,我一定要完成。」


    眼看係世執意如此,草十郎為自討沒趣而沮喪,但又自我安慰這樣也好,隻要明日表演後,兩人將有充裕的時間相處。


    此後過了許久,草十郎一直注視專心縫衣的係世,最後被瞌睡蟲擊倒,當場睡著。當他一覺醒來,隻見整齊疊好的衣服旁,係世正恬然熟睡。


    2


    由於連日晴朗,當日早晨反見多雲,天候並無轉壞跡象,或許雲遮強陽之後,更適於在庭苑設宴。


    上西門院的駕臨,讓府內上下從清晨就氣氛緊張;不僅是女院,連列席的公卿大臣也較平日盛況空前。敞開的殿宇下設滿席位,延長直至渡廊。


    中央的水池裏,搭起刨光檜木和新伐樹幹所製的薄紅板,丹漆欄杆環繞的舞台像驀然變出似的竟日完工。草十郎不知平清盛是否真有參與,眼看舞台四隅裝飾華麗的仿製蓮花,或許正出自清盛的吩咐。


    這日欣逢端午,人人手持菖蒲葉和艾蒿驅邪以求健康。寢殿屋簷鏽有菖蒲葉,賓客們將葉子紛紛插在衣帶或冠帽上以示慶祝。


    「剪下的菖蒲葉處處飄香,我好喜歡這味道。」


    係世打破沉默道,眺望庭苑的草十郎轉頭望著她,因為裝束整齊的係世照例變得寡言,許久不會開口了。


    她這次選擇的金欄織錦是濃赤底色,並由金線為主的雪鶴添織其上,織錦搭配白禮衣顯得鮮豔無比,與初夏的青葉交相輝映。係世最適合這種象征燃燒精魂的赤紅,草十郎發覺自己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即將登場的少女顯得蒼白悲戚之故。


    草十郎上衣是白底素綠花紋,係世為他縫成了直垂服,原本他不習慣穿這種有上領衣的服裝,此時則感覺舒適合身,心中不免一喜。係世見草十郎在凝視自己,容色慘白的她微微一笑。


    「這香味,很像你的笛聲。」


    「是嗎……?」


    草十郎偏頭不解,係世就正色說:


    「你到現在都沒發覺自己有多麽特別啊。世上沒有人像你擁有這種天賦,會讓我忍不住嫉妒,難道你都沒發現?」


    「你會這樣嗎?」


    「跟你比較起來,我隻是個平凡女孩。」


    草十郎不禁訝異,除了係世本身,很少會有人認同此說。


    「如果你很平凡,那平凡的定義是該換了……」


    她並不回答,隻若有所思說:


    「草十郎,要好好愛惜自己喔。因為你能做到別人無法達成的事,受到旋律——技藝天(※佛教神明之一,擅於樂器,是守護精通才藝的神明。)的眷寵。」


    草十郎微蹙起眉頭。


    「在我聽來,好像是你不愛惜自己。」


    「我現在無暇考慮自己的幸福,因為這樣會讓表演失敗。不過,等跳完這場舞—


    係世欲言又止,草十郎明白她的心意,因為自己同樣懷著殷切期望。


    「那麽,我們趕快結束表演吧。在上皇禦前做個了結。」


    與日滿一同出場的草十郎,重新體會到遠勝於六波羅時的酷熱,以及草木強烈散發的熱息。足畔的新刨檜木在溫陽下散發鬱香,濕氣不致惹人生悶,從水蒸散的氣息可感到水溫上升,蟲鳥在空中快活飛翔,笛聲似乎不難融入這回然相異的旋律。


    相形之下,在屋宇下簇坐的那些黑衣正裝的貴族,以及五色裳露在湘簾外、主張列坐觀賞的女眷們似是不以為苦,原想這次至少會有人對悶熱感覺不適的。草十郎唯有等待係世領銜登場,於是在香氣和燠熱中茫坐不動。


    係世現身之際,高貴的儀姿引來眾聲讚歎,然而來賓雲集,隻聽見聲浪如潮。舞者宛若初謫紅塵的仙女,步步慣踏著來到舞台中央。


    緩緩在寢殿正麵站定後,係世朝前舉起闔扇,直接清唱道:


    祈祝聖主


    今聚千秋塵


    壽比雲峰遙


    係世渾身感受到周圍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即使忽起振動也不受影響。那共振的氣息是以歡欣鼓舞的氣勢,幾乎飛躍而起,朝她潮湧迫來。她以舞化解,以柔和節拍整頓其勢。


    茫然的草十郎像是遭她當頭棒喝,於是取起橫笛,結果漏聽日滿的點鼓。蓬勃伸展的生命共鳴若不加以馴服,或許會變得狂暴,他在山野吹奏時會有類似經驗,沒想到突然能喚起這股力量。


    草十郎的笛聲可感應四季變化而發出鳴響,當然必須借係世的舞來抑製其力,都是他心不在焉,才會出紕漏。不久後,草十郎一如往常,與係世的舞自在引發共鳴,深深沉醉其中。


    然而,他不能像係世一樣保持意識,必須盡快處於放空狀態。正因為形成音色共振的存在,草十郎方能掌握所有音韻;稍微留意些,即可感應到躍舞的光層、螺旋狀的虹彩、風車般旋轉的花兒,以及四散的光線,還有仿佛在律動、輕曳花瓣的盛綻花朵—


    這幅情景,很難區別是平常景物衍生的異象,還是天界降臨的幻象。眼看似花似蟲之類,卻是迥然不同的異物。然而,隻要掌握視野轉換的時機,就能在某處發現時間長流化為光束。


    或許是草十郎分心,這次總看不見光束;他沒有處於平日的思考狀態,並不會感到焦慮。盡情吹奏的時間愈長愈好,在這段過程中將出現微動,由此可知係世的祈禱已發生作用。


    上皇躺臥於寢楊,眾多貴卿聚在枕畔。這幅情景隻是隱約窺見,燦爛的光束發自上皇,草十郎感覺那光即將繃斷;陰陽師的判斷沒錯,上皇的餘壽僅剩下四、五年。


    草十郎對此毫不感興趣,就算撒手不管也無所謂,隻是自己乘著流波,忍不住想盡興吹奏而已。


    這道光束格外頑強,總是無法拆解。豈料,就在終於鬆開、循著笛聲牽引而不斷延伸時,它竟比賴朝的光束還更劇烈晃動起來。


    連放空狀態的草十郎都對這幅情景感到意外。上皇的光束並不像植物延伸,而是形成擴張的觸手,開始吸收附近的其他光束。


    上皇的嫡長子——當今聖上的光束首先被吞噬,接著繼續吸取親骨肉的幾位皇子的陽壽。那已不是草十郎的笛聲所能控製,光束急著朝決定方向迅猛前進。


    草十郎這才恍然大悟,改變這位掌握朝廷實權者的壽命,就會對他周圍的人造成嚴重影響,甚至殃及天下。光束前進的盡頭,可見到在伊豆的源賴朝。原本應該放棄武士生涯、留在僻地安穩度日的少年,經過這場異變波及的結果,在二十年後忽然成為戰亂的核心人物,阪東全域則籠罩在戰火中。何況這場動亂不僅在東方,甚至襲擊至京城,朝西流竄,擴大成前所未有的戰禍。


    (這是怎麽回事……?)


    衝擊之下,草十郎不禁發出疑問。他在震驚之餘,瞬間察覺自己停頓下來。原本不抱任何念頭或想法,但此時,他竟然萌生意念了。


    就在領悟這會致命時已來不及,草十郎陷入光雨風暴和風車般紛轉的花海中,就算刻意清醒也無法回到原處,隻能迷失在玄異的空間裏。


    「不可以!」


    他仿佛聽見係世在耳際叫喚。那聲音,與她堅持要徹夜縫衣時的語氣一樣堅定,讓草十郎想起身上的直垂服——是她一針一線、凝注心血縫製而成。


    「草十郎、草十郎——」


    頻頻急喊的正是日滿。


    年輕人仰起頭,訝異水滴打在臉上。隻見日滿和自己渾身透濕,原來下起了傾盆大雨。周圍籠罩在黃昏幽暗下,電光霹靂、雷鳴轟隆。


    他望見寢殿的賓客猶在驚慌地朝裏頭避難,這才知道天候驟變。舞台四周在雨勢激打中蒙起煙霧。然而就算天起異變,也總該知道烏雲湧來,草十郎為自己的失神感到愕然。係世已不在舞台上,那當然了,她怕淋濕衣裳,應該是逃往屋簷下了吧。


    「對不起……是我失態了嗎?」


    「你突然倒下,我還以為沒氣了呢。」


    「抱歉,我沒事。」


    草十郎發覺日滿攙扶著自己,於是獨自起身。接著他了解絕不能讓橫笛離手,將它深深揣入懷中,以免被雨水打濕。


    「我真服了自己,居然連係世是否跳完舞都不記得。這場雨是在表演中下的嗎?」


    「我想……是的。」


    日滿低聲含糊說道。草十郎心想,莫非他也同樣失去記憶,接著終於想起目睹阪東發生戰禍的情景。


    「對了,我必須告訴係世將發生可怕的災禍。」


    草十郎說道。日滿陰鬱地應道:


    「是啊,真的發生了。」


    「你怎麽知道?」


    日滿對驚愣的草十郎同樣回以震驚的眼神,他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


    「怎麽,你沒看見眼前發生的慘劇?係世消失了。她明明在揮袖跳舞,閃電時我一眨眼,她就不見蹤影;接著雷聲大作,舞台上已空無一人。由於事出突然,我簡直不敢置信,可是,禦前確實不見了。」


    「我不信!」


    草十郎隻能說出這句話,他感覺還沒有失去少女,隻覺得她還在附近。


    「我也希望這是夢、隻是純粹眼花,相信她隻是出了狀況,應該還在這附近。你要是還能走得動,快幫我去找她。」


    搜索係世的行動在雨歇後持續進行,甚至翌日、連續幾天下來都不會停止。眾人尋遍府邸,疏浚池水隻怕有個萬一,當然沒發現係世;眾人甚至在京城各處頒布告示,出動上皇所有部下在附近搜尋,皆是徒勞無功。


    尤其上皇親睹少女消失,了解閃電時在舞台上不可能走避。觀賞表演的貴族在上皇垂詢時,也紛紛表示與主君想法一致,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神隱」(※孩童或少女忽然行蹤不明,古時以為是遭山神或妖怪擄走。)一詞。


    「那位舞姬有仙秀之姿,想必感動天聽引她而去。微臣不敢奢望能親見如此靈驗的獻藝,主上慧眼獨具,臣等唯有感激涕零而已。」


    這正是多數在場者的意見,對他們而言,隻將獻舞視為一場讓係世升華消失的極致表演,草十郎真想表示抗議。然而貴族完全不顧少女生死,即使有部分意見是為舞姬的紅顏薄命而歎息,其實不過認為少個賣藝女罷了。


    「我沒看到係世不見,不相信她會無故消失。」


    草十郎在烏鴉麵前堅持道:


    「她一定在某處,也許莫名其妙被震到千裏外,不知自己在何方,說不定正感到很無助。你能幫忙找找看嗎?」


    「我在找啊,都向各地的烏鴉聯絡網打聽消息了。」


    鳥彥王答道,聲音顯得有氣沒力,收攏的雙翅直往下撇。這種消極態度,讓焦躁的草十郎拉高了嗓門:


    「沒勁了是嗎?還說什麽為係世著迷。」


    「話是沒錯,但總不能跟自己過不去嘛。我說過,鴉心若不能忘情,可會很傷身呢。」


    草十郎悲痛地望著它,絕不承認正在苦受煎熬。


    「我才不會忘記她!係世沒死,隻是不幸失蹤罷了。」


    「草十,我也看到了。雖然人們沒發覺,其實大小鳥兒全擠在一起偷看呢。後來發現雷雲,大家匆匆逃光……不過最厲害的,就算是門大開了吧。恐懼中不知將發生什麽事,門開到我看得都快失明了。那是因為係世和草十引發共鳴才開啟的。」


    草十郎想起以前鳥彥王會提過「天門開啟」一事,係世所說的調整旋律,或許在鳥類是如此解釋。他稍微恢複鎮定後問道:


    「那麽,你對係世從舞台消失有什麽看法?」


    烏鴉伸著鳥喙在橫木上磨來磨去,半晌才說:


    「草十,貴族的說法很荒謬,不過真的有『神隱』存在。我不是說過有鳥飛到門的那一邊嗎?飛禽絕對比走獸更容易發生這種現象,像人類這種大塊頭的動物竟然會被門吞掉,真是很離譜呢。可是,也不是沒有前例喔。」


    「那隻鳥後來呢?」


    無精打采的烏鴉搖著鳥喙。


    「誰知道,通常有去無回。聽說在非常偶然下,會有鳥在無數年後,又從天外飛回來。」


    「係世絕不會去那種地方,一定還在某處。」


    草十郎緊緊握拳,不斷反複說道。


    「她告訴我隻要表演完就在一起,那麽堅持的約定,她不可能轉眼就棄我而去。」


    鳥彥王愈發顯得消沉,它垂低雙翅、渾身一抖。


    「我會盡力幫忙的,包在我身上吧。不過,草十,當時舞台上發生的事,我想其實隻有你最清楚;連我都是旁觀者,不了解係世消失的理由。你冷靜從這個角度去想想吧,不要沒頭沒腦地亂找。」


    「我很冷靜。」


    草十郎反駁道,烏鴉沒答腔,徑自振翅而去。


    (我哪裏有錯……?)


    他咬牙思忖著,心底多少明白鳥彥王在指責自己的不是。倘若承認這一切,等於將係世的失蹤歸咎於自己失策。此刻他害怕承認,盡管不致造成心情重荷,卻教他難以承受。草十郎絕不想承認隻為一絲對藝曲的抱負,就讓他永遠失去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求求你留在世上,我別無所求……)


    全心全意地祈求、遞求各方神佛的日子不斷,四處仍無係世的消息。正因為了解鳥彥王神通廣大,這種音訊皆無的結果,更令草十郎陷入絕望。


    一個月後,麵容憔悴、滿臉胡須的日滿終於回來探望草十郎,他用盡各種門路尋找係世,結果一無所獲,幾乎考慮放棄。


    「我想今後為係世小姐供養……現在做法事太慢了,真可憐啊。」


    「係世還活著。」


    草十郎複誦著不知講過幾遞的話。日滿憐憫地望著他。


    「也許她沒死,確實遞尋不著遺體。盡管如此,我認為禦前已入仙籍,或許可說是回到天庭。禦前以這種方式離開人間,不愧是菩薩再世啊。」


    「係世不是菩薩,隻要沒見到遺容,我不信她已死。」


    「草十郎,你認命吧。」


    日滿見他堅持己見,就拍拍年輕人的肩膀,深深歎了口氣。


    「我為了看清真相,毅然決定下山追隨係世小姐。她實踐了菩薩道(※菩薩之修行,實踐奉獻他人的善行,以達到開悟境界。),直到最後仍不求己利,為清淨之舞盡心獻藝,然後忽然消失無蹤。我能就近為她送行,可說是畢生榮幸。對日滿麵言,供養禦前以度餘生是難能可貴的救贖,她是最適合供奉的佛祖。」


    「係世才不是佛祖。」


    草十郎別過臉去,光想到將係世置在祭壇佛寵中,就讓他無法接受。


    日滿一時默不作聲,稍後才說:


    「你打算長久在府內生活?」


    草十郎仍住八條堀川府。正因為係世在此消失,他不忍就此離去,至今每日前往舞台,佇立在係世消失的地點思索有何良策。然而,他沒有久留上皇居所的打算。


    「我不想待太久。」


    「今後我將回熊野的修行地,因此在想你有何打算……」


    日滿略微停頓後說道。草十郎試想成為出家人的模樣——為失去係世而終生懺悔。他認為這是可行之道,不過在努力淨化己罪之前,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無法立刻出家。」


    日滿一聽,點點頭,站起身。


    「我打算在山上終生隱居,還要邊刻係世的佛像度日,因此歡迎你隨時來訪。」


    3


    日滿離去後,草十郎比往常更若有所思,他走向舞台,池畔盛綻的菖蒲花已凋零。酷暑將近,夏至剛過的白晝十分漫長,時刻已晚,卻天色猶亮。


    草十郎凝望係世消失的地點,回想行者所言,覺悟自己必須承認一件事實。


    (……鳥彥王曾說隻有我知道舞台上真正發生的事情,我不能認同日滿的想法,或許正是這個緣故。係世並非為了成全什麽而消失,她不是心甘情願失蹤。這點我很明白……)


    為上皇延命的他違反天道,當時若稍有差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身為舞者的係世其實早有感悟,她比自己更能掌握狀況,因此導致這種結局。原本他必死無疑,然而係世舍身相救,讓原本該維持穩定的狀態失衡,結果慘遭異相吞噬。


    (係世……你不需為我做這麽大的犧牲。)


    草十郎試著伸手,仿佛隻是看不見無形的少女。然而,當然沒觸到什麽,這無非是徒然探向虛空罷了。


    「你果然失魂落魄,朕始終看在眼裏,感到於心不忍。」


    聽見背後響起語聲,草十郎回過頭,隻見上皇立在池畔。他享受著涼意,解開直衣的襟口,模樣十分閑適。草十郎後悔沒留意來人,但悲痛讓他神昏,凡事變得毫不在意。


    上皇走過舞台渡橋來到草十郎身旁,重新端詳他。


    「你瘦多了,連當時在床養傷都比現在有精神。這舞台總讓你長籲短歎的,朕這就拆了它。」


    上皇期待他能驚慌阻止,草十郎並未讓對方稱心。他早知道係世不會回舞台,隻是仍無意識地追尋她的身影。


    「……沒關係,我想是該離去了。」


    貴人以扇輕按臉頰,即時應變道:


    「你不該認為朕對係世沒有感謝之意吧。朕盛讚她的功勞,遠超乎你所想像。」


    「何謂功勞?」


    心中淒苦的草十郎喃喃問道。難道就為了展現任人失蹤的神隱、超凡入聖的舞台獻藝,好讓上皇這位主事者受盡風光?


    「別對本人有輕見,朕和那群糊塗貴族不同。那日朕的確感受到流相改變,也就是你的笛聲引起了變化。還知道成就這件事,必須有人獻祭犧牲才行。那姑娘自願成為獻祭品,臉對她唯有感激不盡。」


    「係世才不是獻祭品——」


    草十郎激動反駁道,說到一半卻打住。他驀然發現換個角度來看確實如此,霎時心中一涼。


    上皇細心觀察他的反應後說:


    「她原本就具有這種資質,真是我見猶憐、超然飄逸。那位主張她是菩薩化身的行者會來交談,聽過他的意見,朕也能理解。這倒讓朕想起純潔的兔子在帝釋天(※與梵天同為守護佛法的主神,十二天之一,鎮守東方。)麵前舍身投火、供養神明的故事。」


    看來日滿連佛理都向上皇說明了。草十郎一時怔住,上皇又道:


    「為了係世,朕發願造一千尊以她為形的黃金千手觀音,還要興建佛堂予以奉納。以朕的身分如此表明追悼,不是再恰當不過?」


    (大家全都寧可把係世當成菩薩……)


    草十郎忽然思忖上皇究竟了解多少實情,此人甚至知道自己的螺旋光芒,是借由吸取其他皇子的光束才獲得延伸的嗎?倘若當真知情,還能悠閑談論獻祭品的上皇真是恐怖人物。


    「為何不發一語?朕打算,為了追悼係世,將不惜拋費钜貲,對你也一樣。你給予的一切,朕無以為報。你希望得到什麽?」


    草十郎別過頭避看他,低聲說:


    「我做了無法挽回……絕不該嚐試的事。或許,這種行為不配被人稱許。」


    貴人注視著他,以溫和的語氣說:


    「你別為此煩心,不需再為失去係世而深感內疚。今後不想吹也無妨,你是有意放棄吧?」


    草十郎點點頭,想起吹笛就讓他不寒而栗,於是上皇更溫和地表示讚同。


    「就由朕來為你失去笛技的遺憾負責吧。如此一來,你的處境更教人垂憐,朕必須留你在身邊,方能盡心彌補。首先,封個官位吧,除了祿奉,還賞賜莊園(※奈良時代至戰國時代的貴族或寺社的私有土地。)。身為上皇的心靈知交,你獲得如此尊榮可說受之無愧。若能早日與你邂逅,朕也不必為藤原信賴這等凡夫費心。你是朕最珍視的伴君人選,將永受皇恩沐澤。」


    不覺間,上皇攬住草十郎的肩膀,他斷然推開對方。


    「您會錯意了。」


    「怎麽說?」


    「恕我不能接受官位和莊園。我寧可離開府邸,去跟日滿刻佛像。」


    「為何拒絕朕?你不是還未得到任何酬賞?」


    上皇表情盡是驚愕,草十郎籲了口氣說:


    「我是為了係世才想得到酬賞,這些對我已失去意義。」


    草十郎說完,撇下對方徑自離去。回到安排的個人臥房後,他快速環視一遞,想帶走的全是係世的遺留品:那日雙雙逃亡的鞍袋、為他縫製的衣裝,還有她細心保管的針線盒。


    他挑著行囊朝府邸大門口走去,還沒到外門就被阻住去路,兩個腰上配刀的高大男子擋在他麵前。


    「我等奉命不得讓你離府,還是請回吧。」


    雖然是預料中事,草十郎心生不快,便駁斥道:


    「那是聖命有誤,你們再去確認是否真是上皇禦令。」


    護衛武士顯然氣怯,麵麵相偤筧圓磺嵋追判小


    「總之你不準離開,我們立刻差人去請示。」


    草十郎無法跟他們耗下去,於是乘其不備,假意放下行囊暗伺動靜,借著躍身後退時,從一人腰間抽來長刀,高舉著白刀說:


    「讓我出去,否則要你們血濺三步。」


    長刀被奪的武士滿臉漲得通紅,另一人抽出自用刀,露出了歪笑。


    「少逞強了,頂多是個賣藝人嘛。就算仗著上皇寵幸,觸怒天威可教你吃不完兜著走。」


    為何對方總不了解自己?草十郎不禁感到厭倦,反撩對方斜劈的劍刀,再鑽身閃避,一刀斬中對方。想徒手捉拿他的那名武士霎時臉色發青,慌忙逃往府內。前臂被砍中的武士身負輕傷,卻發出鬼哭神號。


    草十郎無暇說是你自找苦吃,因為幾名護衛聽見叫喊便匆忙奔來。他一時猶豫不決,多人追擊下遲早會被捕,但他不想再以劍傷人,原因出在刀身鈍重,這全是近來食不下咽所致。


    就在委決不下時,他發覺有黑影陸續飛下,朝奔來的護衛撲襲臉孔,原來是一群烏鴉。它們猛然振翅,像要啄人頭頂,卻飛起來避開拳頭,然後重新展開攻勢。


    「隻要每隻烏鴉對付一個人就夠了,應付七名對手還綽綽有餘。草十,快走,你總愛耽擱,才讓我們練就了一身襲擊術。」


    草十郎聽鳥彥王在耳邊一說,就慶幸地拋下長刀朝大路逃去,背後傳來護衛的呼喝,直到許久才不聞喧嚷。


    草十郎知道鳥彥王一路跟來,邊跑邊問道:


    「你們練過跟人類決鬥的技巧嗎?」


    「人類很笨重,用不著鳥來練習對付。不過啊,還是有研究你們的弱點。一個月下來,你快成了廢人,隻有靠我們的膽識才能把你救出來。」


    「誰是廢人啊。」


    草十郎反駁道,然而在奔跑時已明顯感到體力不濟,他不能就此示弱,於是咬緊牙關。


    「再忍一陣吧。貴人最忌諱不祥之物,他們聽到烏鴉居然襲擊武士,就嚇得魂不附體,絕不會派人追擊你。我去瞧瞧他們討論是要占卜,還是舉行祓式(※一種祈神除厄的消災儀式。)。」


    鳥彥王掠過草十郎的肩頭,快活地回繞半圈,朝八條府飛去。


    草十郎過境鳥羽,逃往伏見稻荷神社的邊境,因夜幕既垂,無法繼續趕路。神社附近旅店雖多,但他不想被識破身分,何況這種季節露宿野地也非苦事。他走進後山林間,選擇適當的地點彎腰坐下,鳥彥王在黑暗中仍發現他飛來。


    「你很能掌握我的行蹤啊。」


    「這個嘛,是因為我雇了貓頭鷹當傭兵。」


    「這麽說,你會派它們去六波羅?」


    「我有給它們耗子做犒賞喔。」


    在暗山裏和烏鴉交談,讓他覺得上皇禦所的生活仿如幻夢,此處還更適合自己。然而不論是夢還是真,在府內痛失係世的事實不會抹滅。一想到此,他感覺懷著無法快愈的新傷,胸中隱然作痛。


    「草十,你既然來這裏,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還沒思考。」


    其實並不是漫無目標,他可以去熊野,還是回近江或阪東。然而他無心前往,反言之,無論到何處都一樣,內心新傷般的痛楚不會消失。


    草十郎無語半晌後,幽幽說:


    「我想去係世那裏。」


    「你講這些根本沒用。」


    草十郎低頭注視幽暗的地麵。


    「鳥彥王忘記係世了?」


    「我是擔心你,忙到連忘記她都沒空。看你那麽失意,居然能撐過一個月呢。」


    經烏鴉一提,草十郎回想近況,幾乎是毫無印象。


    「我做了什麽啊?」


    「所以我才說你完全變成傻子。上皇分明布下陷阱,你卻把我的忠告當耳邊風。」


    草十郎猛然想起一事說:


    「對了,今天日滿來說想為係世供養,我總算發覺自己一直在逃避,終於明白你說的不要盲目亂尋、要細心思考的用意了。我一直恐懼到現在都無法思考,不過……現在我能說出來,係世失蹤是我的錯,是我不了解自己行為所造成的。大家都想將係世當作神佛祭祀,如果我承認她已死,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殺死係世的禍首。所以無論如何,我都……」


    他哽咽難言,無法說下去。黑如溶墨的暗夜中,隻聽見鳥彥王的拍翅聲。


    「草十鐵定忘不了她,難道真沒辦法忘懷嗎?」


    「嗯,除非我死了。」


    草十郎歎道。烏鴉沉默片刻,語帶保留地開始說:


    「……其實我從烏鴉聯絡網得到一個離奇的消息,也許有意義,也許沒價值。我在想,不知道草十聽了會開心還是傷心,總之很煩惱。」


    「該不是要我下什麽抉擇吧。既然你說起了,講來聽聽吧。」


    草十郎說道,鳥彥王更顯得沒把握,又說:


    「就是……鳶鳥在山腰無人處發現一枝扇子,地點在完全無關的貴船山。扇子是最近發現的,梅雨季出現這種東西是有點不尋常,聽說是全新的漂亮舞扇。」


    一聽此話,他明白鳥彥王為何遲疑不說,照理來講,這與係世毫無關聯。不過說起係世最後使用的舞扇,草十郎記得很清楚,就是為當日表演而初次使用的新物吧。


    「貴船山在哪裏?」


    「京城北方。」


    「我都來到這裏了,那不是反方向嗎?」


    「是沒錯啦,但是離此不遠,一天的行程就能到。」


    (去一趟也好……)


    反正到何處都一樣,還不如將追思係世的心意寄托在去找山裏的舞扇。他此時不想見到熟麵孔,也無意考慮落地而居。


    「去貴船山看看吧。」


    草十郎說道,鳥彥王不免一驚。


    「這樣好嗎?到時不會氣得跳腳吧?」


    「我沒有抱太大期待,不要緊的。」


    不知何故,一旦決定目標後讓人心情一寬。或許如此,草十郎枕著鞍袋,不顧夜露沾濕就沉沉睡去。


    翌晨,草十郎在天明後初次窺看鞍袋裏的用品,原來是打火石和引火木、一包鹽塊等旅行的必需品,準備周全到令他驚訝,當然還放有日滿的傷藥。不過,這些不是躲避檢非違使當日所帶的用品,而是到八條堀川府之後才添補的,隻見俞有金欄碎布和硯水壺、金漆貝殼。


    (住在那麽氣派的府邸,係世還是不忘有備無患啊……)


    他既好笑又傷心,將袋中物一一取出,隻見有正藏給的小袋沙金,那原本是用來付給隻園的旅宿費也原封不動地出現。他握在手中,泫然欲泣。


    沒有落下淚來,多虧是鳥彥王振奮地招呼說:


    「嗨,該吃早飯羅。舍弟們現在送來了。」


    他吃了一驚,烏鴉們霎時飛下,各自或銜或抓著食物,紛紛朝草十郎的膝邊拋下,有栗年糕、豆年糕、石榴、枇杷、握飯團、艾蒿米團……


    「這該不會是——」


    草十郎實在不敢置信。


    「你們去偷供品?」


    他感到哭笑不得,倒是鳥彥王泰然自若。


    「對我們而言,偷這行為隻限於烏鴉彼此之間,其餘全叫作獵食。快吃吧,第二批快送來了。」


    黑鳥啄起石榴,對身為人類的草十郎而言,實在很難心服口服。


    「我不需要靠烏鴉獻禮……」


    「舍弟們很樂意這麽做,就讓它們效勞吧。你以前不是請過客嗎?烏鴉一旦受過恩就會銘記在心,它們也希望你最好多吃點。」


    既然鳥彥王如此說,草十郎不便婉拒好意。它們取來的供物是看似經過細選的鮮品,完全沒有發黴,嚐起來固然可口,但他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十分奇特。


    4


    大路入口沒有配置檢非違使,看來八條堀川府是當真投入舉行祓式。草十郎再度行經京城,這次決定前往不易有人識破的右京近郊。


    向北穿越無人攔問的京區,他暫時鬆了口氣,不過今後仍不得掉以輕心。他循著烏鴉所指的方向,沿溪穀道路前進,是相當便於登往的坡道。以入山的道路來看,此路相當寬廣,原本是夏草碧茵的時節,道上的灌木叢卻清除整淨。


    草十郎微感詫異地前進,隻見一名良家女子和侍女走在前方,皆頭戴薄紗遮垂的笠帽,手中持著木杖。他尋思這兩人不知前往何處,卻也沒在意,正想超越時,對方卻向他說道:


    「請問——」


    草十郎不得不駐足,回頭一看,隻見薄紗遮掩中的麵容隱約是個相當年輕的女子。她略顯顧慮地眨著眼眸,態度倒是落落大方。


    「請問你是前往神社求願嗎?」


    「不……」


    草十郎含糊答道,對方滿心期待地注視他。倘若簡單打發對方,反而會引起疑惑。


    「前麵有神社?」


    「唉呀,這怎麽回事,你居然不知道貴船神社求什麽最靈,那還上山做什麽?」


    他總不能答是聽從鳶鳥的消息,正左右為難時,年輕女子格格笑起來。


    「看你明知故問的,該不會是哪位大戶人家的使者吧?貴船是為了祈求戀情而參拜的神社,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喔。倒是我們也——」


    「別說了,弁兒。」


    另一人責備似的拉拉她的衣袖,聲音和舉止感覺比先前的女子更年輕。她避對著草十郎,看來像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偕同侍女參訪神社。名叫弁兒的女子眼見主子害羞不已,就促狹地說:


    「真是的,看你不想說,該不會是改變主意吧。在此相遇也是貴船神明撮合的緣分,山路既讓人不安,而且大家都是同樣順道,要不要結伴而行呢?」


    「不……」


    草十郎不知該如何回絕才不致令人起疑,就在左右為難間,等得不耐煩的烏鴉飛下來。


    「你別傻了,在這種地方被雌娃纏住怎麽行?」


    「唉呀!」


    鳥彥王發出宣示地盤的呱啼聲,女子們驚叫著後退,草十郎趁兩人驚慌時默默抽身離去。


    前行一陣後,鳥彥王追來停在他肩上,草十郎抱怨說:


    「如果是有名的神社,一開始就該告訴我嘛。這不是京城人都來的地點嗎?掉了扇子或錢囊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鳶鳥說的是比神社更遠的深山中喔,我們當然會分辨哪些才是參拜信徒的遺失物。」


    烏鴉有些不快,繼而一想又說:


    「可是,我確實忘記有神社。以前大概強迫記住這些知識,不過人們拜的神社總裝不進我的腦袋,全忘光光了。」


    「也有鳥類供奉的神明嗎?」


    草十郎試問道,烏鴉回答「那還用說」。


    「我知道有神明存在,因為本王有神的直係血統啊。」


    「你……說自己是受供奉的存在?」


    「怎麽,你不曉得?本王可是鳥界的活菩薩呢。」


    它那神氣活現、自吹自擂的語氣,讓草十郎不禁暗忖這家夥到底哪裏適合。烏鴉改飛到他的頭上,又自豪地說:


    「人們建神社供奉的神明就像是淡影,神其實不會隻在一個地點。不過的確有容易產生感應的土地或場所,因此該處便會有人出現設殿祭祀。鳥沒有固定祭祀的地點,至於鳥族的神殿,就是光與光的角度和時間……對於不會飛的人類來說也許有點抽象,我們是和光一起飛翔。」


    草十郎緘默片刻後,語氣沉重地問道:


    「是因為有神,才有神隱嗎?」


    鳥彥王略顯正色後答道:


    「可以這麽說。但是,草十,你不要以為真正的神明和人類一樣有感官認知喔。神了解為何發生這種事,可是人若想知道理由,就是逾越生物的本分。」


    有女信徒的相邀,必然是這身在八條府的裝束所致,草十郎感到頗不是滋味,真想換下來拿去變賣,偏偏又沒有更換的衣物。


    繼續前進發現幾個人影後,他偏離便道改為沿溪走去,確知不會撞見任何人才漸感放心。賀茂川的源流清澈,鱔魚群嬉悠遊,溪徑上蕨草叢生,青透的楓葉掩映潺流。日光漸熾,山中沁涼如故。


    溯著清流而上,撥開矮竹叢,走上杉林交翠的斜坡,草十郎此時拋開焦慮,專心地前進。鳥彥王指示的地點,是從溪地直接向上登的高處。


    「那裏有一塊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巨岩,鳶鳥說扇子是在岩上發現的。」


    所幸不需要走至山頂,穿過林間來到小空地,眼前果真出現一塊長方形的奇特巨石,既不像從地麵掘出,也不像從天上掉落,長著淺苔盤據在此。


    草十郎走近一看,舞扇沒在岩石上,他自然繞岩伸手探找,繞至半圈時,眼底映入了斑斕色彩。巨岩旁掉落一枝打開的扇子,他蹲下身,不禁屏住氣息。


    金彩描繪波紋的紙上有花筏圖案——這是係世特地訂製並添繪了菖蒲花,扇骨則是漆身,如此別致之物可說十分罕見。


    草十郎遲還不敢撿起,因為那宛如夢幻、一觸似將消失。當他戰戰兢兢拾起時,感覺舞扇是真實存在,的確很簇新。他霎時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


    「怎麽了?」


    停在岩上的鳥彥王探頭問道,草十郎在暈眩中起身,幾乎叫嚷道:


    「係世來過山裏!她在這裏!」


    「草十,別鬧了。」


    「不然該怎麽解釋?她的扇子留在這裏。」


    烏鴉見他狂亂想在附近搜索,就像對付上皇的武士般,張翅朝他臉上撲撲亂揚。


    「等等,你冷靜點。」


    草十郎差點想一拳揮落黑鳥,好不容易克製衝動。


    「那是係世的扇子絕對沒錯,她來過這裏。」


    「總算知道扇子是她的,那麽鳶鳥的傳報真是立了大功。可是如果係世在此,鳥兒們應該會聲張,可見她沒來,你沉著點嘛。」


    草十郎仍氣勢洶洶。


    「那麽,你倒說說看,係世的扇子為何在這裏?」


    「去詳細詢問鳶鳥發現時的情況好了。既然知道是係世的東西就值得一試,最好問清楚再行動,這樣絕對有效率。」


    它的意見相當中肯,草十郎決定等烏鴉的舍弟帶鳶鳥同返,這讓他坐立難安。一個月後,總算獲得與係世有關聯的一絲線索,這次絕不能錯失良機,就算搏命也要把握機會。


    不久舍弟和鳶鳥飛來,不同於烏鴉的是鳶鳥對人類存有戒心,無意在草十郎麵前現身,僅停在附近的杉樹頂端,鳥彥王隻好往返與它進行問答。


    「鳶鳥說在幾日前的早晨隻有扇子掉落,看到時是被風刮到岩石上,然後掉到石頭旁。當時會吹起與氣流不同的怪風,它才覺得詫異飛來。」


    鳥彥王從杉樹飛下來,將鳶鳥的回答整理後,向草十郎做了說明。


    「鳶鳥不太機靈,所以不會說謊,不過眼力可是鷹族一流,我想它大概是真的看見,而且很篤定地說沒看到係世;這裏是它的地盤,一直在巡視卻從沒見過那女孩。」


    「為什麽隻有扇子掉落?這很不合理。」


    鳥彥王頭一縮。


    「該不會……是門吧。我們都知道門一形成就立刻消失,那時會發生亂氣流。鳶鳥不擅表達對門的感覺,不過氣流混亂會影響鳶鳥的安危,所以它會率先感應。」


    草十郎坐在樹下,凝視著舞扇。


    「那麽你的意思,是指這枝扇子和係世一起到門的那一側,然後回到世上?」


    「我想應該沒錯,門的另一側時空都不一樣。當時係世掉落的扇子,經過一個月後落在別處,也是有可能發生。」


    「扇子既然出現,係世應該會回來。」


    烏鴉聽他一說,為難地搖搖尾羽。


    「聽我說喔,草十,你別老往心碎處想……你要知道有這枝扇子出現,已是空前絕後的奇跡了。」


    「係世就是能創造奇跡。」


    草十郎不理烏鴉的泄氣話,理直氣壯地說:


    「她一定有意這麽做,好讓我們知道行蹤。沒錯,絕對是係世拋下扇子——為了告知她尚在人間。從我們的地點看不見,但是她還活著。」


    「別瘋了,草十……」


    烏鴉翅膀又低垂幾分。


    「何必那麽失意啊。係世還活著,沒變成菩薩,她不會輕易成佛的。因為那丫頭鼻子長在頭頂上,動不動就生氣,又愛哭……」


    他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成串滴落在膝上。草十郎額頭貼在膝上,這是痛失係世以來第一次嚎啕哭泣。


    回過神時,哭泣過度讓他腦中陣陣刺痛,總算意識到四周之際,已是暮晚時分。喉嚨幹痛的草十郎拿起鞍袋,找尋先前汲取的溪水,鳥彥王在枝上發覺動靜,就翩然飛下。


    「草十,心情舒服了嗎?」


    「沒有。」


    草十郎茫然想著,盡管自幼就已明白,他還是了解哭泣無法解決問題。


    「……為什麽這樣?每當我得到珍貴的東西,總是會失去。義平大人是如此,係世也一樣。」


    鳥彥王語氣鄭重地說:


    「這回看你這麽傷心,我就在想,要是自己能哭就好了。不過看你哭,我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忘記係世,雖然很悲傷,就算心痛還是會懷念她的。」


    它說得非常懇切,草十郎變得溫和起來。


    「你要喝水嗎?」


    他將筒中的水倒在掌心,烏鴉動著黑喙飲水後說:


    「有點鹹喔。」


    「不好意思。」


    烏鴉見他在衣上擦手,就感到不解說:


    「眼淚的味道跟血一樣鹹鹹的呢。而且哭很耗力,鳥會吃不消。」


    「的確沒錯。」


    草十郎喃喃道,猜不透係世為何能時常落淚,哭泣不但讓人頭昏腦脹,而且變得渾身不適。


    (係世有那麽多難過的心事……?)


    即使不能解決問題,痛快哭泣或許能消解鬱悶。這個月如同煎熬,拒絕回想的事如今澎湃湧現。


    「我對係世還不太了解,她究竟想什麽、有何打算,我真的一無所知。」


    草十郎自言自語地小聲說:


    「因此我無法為她設想,假使能多問她的過去和生活方式就好了。明明很想了解她,除了舞蹈還想知道許多事……」


    聽得入神的烏鴉開口說:


    「雌娃的心意很難捉摸,因為和雄性完全不同嘛。」


    俯下臉的草十郎望見描金彩的舞扇,於是思索著。


    (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係世沒有在此,為什麽……?)


    他不得不承認係世已不存在世上——前往鳥彥王稱為門的彼方。然而,扇子留在此。


    「鳥彥王,你不覺得這裏還有什麽存在嗎?我是指僅讓係世的扇子回到世上的某種力量。你曾說係世的舞蹈有削弱隔閡的力量,那麽應該有某個地點,可以更接近在門彼方的係世。」


    烏鴉擔憂地揚起鳥喙。


    「草十,你別一廂情願喔。門不會隻停留在固定地點,現在詭異的氣流完全消失了,在這裏搜尋係世是不智之舉。」


    「可是這座山裏有神社,你不是會說會有容易感應的地方或場所嗎?」


    鳥彥王困惑地梳理羽翅。


    「確實沒錯,可是我們在這裏完全沒感應。我應該說過人類祭祀的地點很少有感應吧。」


    「就算如此,總是有道理的。」


    「人類就是喜歡講道理,聽說你們總想追根究柢,所以我不驚訝你有這種舉動。可是你連得知真相的手段或方法都沒有,請問你打算怎麽解決?先不談這些,最好快動身,天都黑了。」


    烏鴉催促道,飛上枝梢後說:


    「這裏距京城很近,不能安心逗留,何況會被參拜的信徒撞見。」


    草十郎覺得有理,隻不過匆匆離去會失去和係世僅存的一絲牽絆,他感到非常不舍。


    日影西傾,盤據在斜坡上的巨岩沒入黑暗中。草十郎瞪視著暗影說:


    「並不是一籌莫展,我還有笛子。」


    鳥彥王縮縮頭。


    「整個月下來,你連一個『笛』字都沒提過哩。」


    「因為是我的笛聲讓係世消失,我不能再吹奏。可是……為了找她,應該可以吹。」


    從布袋取出久違的橫笛,草十郎感到錐心傷痛,笛管仿佛記得那日的衝擊、悲歎、混亂。能忍痛執起它,是因為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草十郎在腦海中描繪係世的舞姿,對著竹管送息,橫笛隨即發出聲響,悠細而清亮,冉升向日落的山棱。


    他心無旁騖,沒察覺吹奏異於以往,也沒感覺笛聲中不帶其他律動,隻在空中虛飄、徘徊。再也不能像昔日輕易和周圍引發共鳴,無論吹多久,皆與外界毫無交集。


    草十郎的笛聲,如今已萌生執念了。


    此後三日間,草十郎不斷努力、想盡辦法做各種嚐試,然而愈嚐試愈掌握不到過去的訣竅。


    過了三日,他得知內心的傷痛是問題症結,自己永遠無法擺脫,也不可能心無裏礙。他難以消除萌生的執著——誠如上皇所言,一旦心生執念,即使想回首也是枉然。


    草十郎動也不動,中邪似的沉溺在吹奏中,因此群鴉又奪些供品回來。他心不在焉地吃喝完畢後,連忙開始吹奏。


    草十郎無法破除我執,在與空氣和地形相違的情況下,他豈止抵達天門,連接近都十分困難。以前無心感受到周圍的細微振動或情況,如今則毫無感應。笛聲徒然成了空響,究竟是否能讓鳥獸聽見,如今他也無暇顧及。


    第三日,他終於放下橫笛。


    (不行,我做不到……)


    連單獨嚐試的目標都已喪失,他無法想像能達到係世舞蹈時的境界,因為與係世相通之道已經封閉。此道若不存在,係世形同死去。


    鳥彥王急促飛到抱膝蹲下的草十郎身旁。


    「草十,快起來,有十名武士朝這裏來了。他們怎麽看都不像是參拜信徒,所以我派舍弟去探查,據說那些人在神社打聽你的消息。我很擔心你的笛聲響遍山穀,果然不出所料。」


    草十郎將臉埋在膝上,動也不動。


    「隨他們去……」


    「這怎麽行?他們不是來捉你就是來殺你,不快逃就慘了。」


    草十郎茫然想著能逃往何處,他已無處容身,失去目標可行,如今沒有任何理由值得珍重自己。


    (是我害死係世,不該悠哉活下去……)


    「草十,快走。」


    「不必管我,鳥彥王,請別再跟隨我了。」


    草十郎說道,烏鴉就拍翅說:


    「你總算講出絕情話了?坦白說,先前聽你講好幾次,其實我很火大。你啊,先保住這條命吧,反正有我在。」


    草十郎搖搖頭。


    「忘了我沒關係,但別忘記係世。」


    「在這裏倒下怎麽行?好不容易離開上皇禦所,不是前功盡棄嗎?」


    「我連笛子都不會吹,已經一無所有。」


    草十郎說道。烏鴉大驚之餘,原地直衝飛起來。


    「你說什麽?你——」


    鳥彥王話未說完,就聽見踏著矮竹走上斜坡的腳步聲。草十郎不由得起身,想逃也抽身不及,隻見十名以上的男子從林間現身,似乎要包圍他。


    他們全在穿著直垂袴的腰間配刀,戴著武士帽,與檢非違使的官吏裝扮不同,態度卻很相似。一名站在草十郎麵前的武士驗明對象般上下打量他後,開口說:


    「沒錯,就是這小夥子。我在泉殿見過他獻舞,就是那個吹笛人。」


    (六波羅的武士為何出現……?)


    他感到詫異時,男子又說:


    「我等奉內裏禦命維護京城治安,據說你和遊藝人聯手施妖技,大膽詛咒尊貴的聖上。若不想當場受死,給我乖乖就縛吧。」


    (又來這一套……)


    早就豁出去的草十郎隻想發笑,那次是上皇,這回換成聖上,皆是最高執政者。當他想彎起嘴角時,登時失去笑容,因為陡然想起笛聲造成的後果——上皇是奪取聖上的陽壽才得以延命。


    倘若被指責詛咒,這次他真的無法堅持遭受冤屈。


    (……我闖下的禍,原來是這件事啊。)


    恍然大悟之餘,草十郎愕然不已,幾乎是束手就擒,幾隻烏鴉沒有幹預就自行振翅離去。六波羅的武士們將他雙臂反剪綁縛,像是攆走罪犯似的開始走向前往山麓的道路。


    六波羅一行在下山剛踏入京區的地點,來到一間民家借宿,並將草十郎關在倉庫。似乎是在此向平氏傳報逮捕人犯的消息,等待後續指示。


    被反綁的草十郎行走相當吃力,連休息也未感到慶幸,就此背倚著倉庫的堆箱蹲下。過了許久,倉門打開,有一位身穿高貴絹質狩衣的魁偉人物和一名隨從走進來。


    在逆光下,草十郎仍立刻認出正是平重盛,對方也一眼認出他來。


    「果然是你。看到你那眼神時,我總覺得帶著異光,不像隻是個藝人。」


    平重盛快活說道,簡直是無視於置身在倉庫中的情況。他來到年輕人身邊的木桶坐下,取過未張弦的單弓當拐杖拄著地麵。


    「應該早點捉拿你才對,沒想到年紀輕輕,竟是萬分危險的人物。據說聖上做了非常不祥的惡夢,從此十分不適。根據陰陽師的占夢說法,那個夢是近親施咒所致的印證。這是真有此事?」


    草十郎無意開口,也不表示否認,暗想果然讓對方知情。他保持靜默不語,隨從就插嘴說:


    「麵對尋常盤問,這小子是不肯招的。再怎麽說,他可是正大光明在舞台上表演。」


    「沒錯,他若承認這將非同小可。對我們來說,交由聖上的親信去審問反而萬無一失。」


    重盛如此同意,又頗感興味地說:


    「我對上皇政權的確顧忌太多,話雖如此,這小子可是我們處心積慮到手的獵物,不替平家謀點好處未免可惜。該如何處置,才能順利讓院和內裏買我們的帳?」


    「或許可以秘密前往八條堀川府,探知上皇對此事的意向。」


    「父親大人或許會考慮如此吧。幾日前八條府還為這小子鬧得人仰馬翻,若是知道這消息想必會震驚,如今我們還不能小偵匣逝傻氖屏Α!


    草十郎已置生死於度外,眼前的交談頓時令他作嘔,那副態度簡直是罔顧善惡,圖謀己利之心昭然若揭。


    「你們這群貴族的走狗。」


    少年低喃著。重盛即時回道:


    「你連狗都不配。」


    重盛站起身,橫握弓身走近他。


    「最好別裝無辜,我早就看穿你們心懷不軌。想喊冤的話,就先拿這弓狠狠抽你一頓再說。不過你倒有矜持,免得遭受此辱啊。」


    重盛見草十郎轉開視線,突然以弓抵住他的下巴,高高托起他的麵孔。


    「那個姑娘的舞蹈真美,讓我心神向往,卻萬萬沒察覺那是潛伏危機。非給我回答不可,那日你們是否詛咒平家?源氏的小兔崽子能從輕發落,全靠你們的詛咒奏效?」


    沉著自若的平重盛一瞬泄露骨子裏的昂烈性格,草十郎望著那眼神,心想不愧是平氏總帥的氣魄。喉嚨遭抵幾乎窒息,就在想答也無法出聲之際,對方將弓移開。


    草十郎劇烈咳嗽,趁勢嘶聲道:


    「我們才沒有詛咒,係世的舞沒有惡意。源氏能獲救是因為你們的慈悲所致,總該為積陰德高興了吧。」


    這時他方能確信一件事,那就是無論係世的舞引發笛聲的結果如何,她所引導的行為絕不是詛咒。係世——還有他自己,都完全不會考慮過利用或貶抑別人。


    草十郎心裏有數,暗忖免不了一頓弓笞,平重盛卻沒有動手。這位平氏的嫡長子,與那副青年外貌截然不同,絕非血氣衝動之輩。


    「有骨氣,枉生為藝人實在替你可惜,不過你死罪難逃,這是危險人物當有的下場。我們受任維持京城治安,必須徹底執法。」


    平重盛走出門外,順便又說:


    「當然了,那種小兔崽子活下來,對我們來說是無關痛癢。可惜你不能親睹今後平氏稱霸天下,聽過就當成黃泉路上的餞禮吧。我們平氏一門,不久會教那些貴族得聽狗的話。」


    關上門,光線全遮擋在外。草十郎呆坐半晌,疲憊之下橫倒在地,心想能在入眠中結束這一切,不知該有多好。


    睜開眼,盡是一片漆黑。


    倉庫的結構簡陋,睡前意識到板壁微漏光意,此時應是入夜。看來究竟該將他交給何方,筒未輕易定論。


    即使知情,他也沒有得到任何慰借,無論前往內裏還是八條府皆是最糟的下場,充其量隻能覺悟痛苦和死亡。然而,他知道這是罪有應得。


    (我做出那麽過份的事……光是將係世逼往那扇門,就萬死不辭……)


    突然發覺臉孔和臂上有徐徐涼意,倉庫門應該緊閉才是,草十郎正詫異時,冶不防被人抓住手臂,他一驚,汗毛直豎。


    「是誰?」


    「別吵,窩囊廢。」


    隻聽聲音拚命壓低,草十郎對這火辣的罵風有些印象,於是停止掙紮,對方開始割斷綁在他腕上的繩索。


    「幸德……一你為何出手相救?」


    大感意外的草十郎悄聲問道,對方卻叫他閉嘴。


    「別以為我同情你,這純粹是奉上皇禦意。渾小子要是給內裏逮去作證,說是上皇詛咒聖上,那可大大不妙。」


    「我不會說的,打算堅決不吐實情而死。」


    「是啊,你活該如此。」


    幸德咬牙道,他所說的確實有理。


    「我當場宰了你,倒可省去後顧之憂。你願意我這麽做?」


    「請便。」


    草十郎毫不遲疑道:


    「真是求之不得,我剛才還在想這樣就不必飽受長痛,要是能一死了之就好了。」


    「不巧得很,看來你忘了本人瞧你不順眼,休想讓你如願。」


    割斷縛繩後,幾截短繩散落於地。幸德將短刀迅速收回鞘後,語氣尖刻地說:


    「廢話少說,快來,別教我還要為你的死活心煩。接下來,你就逃往貴船山。平氏大概不知道山中有洞穴,你躲在那裏,就算有追兵也能擺脫。」


    「……好吧。」


    他被幸德的氣勢所迫,不由得應聲後,才發覺自己似乎知道那座山有洞穴,甚至能想像位置,卻無法想起為何能夠如此。


    「快來。」


    幸德又厲聲說道。草十郎來到倉庫門口,眼看倒臥著三名守衛,還目睹認出幸德後飛奔而來的幾名黑影。草十郎不假思索,隨著幸德狂奔離去。


    洞穴是在草十郎發現舞扇的山表上,此處也有三四塊交錯的巨岩,洞口是巨岩縫,僅容單人蹲身穿過。然而進洞後的空間可容站起身,朝內部無盡延伸。


    上山途中夜漸破曉,終於能分辨景物,隻見是一處幽黑陰森的岩洞。草十郎遲疑不想進洞,卻見幸德沒當回事地鑽進去,他不得不隨行而入。總覺得這個洞的存在和形狀似會相識,隻是不知洞內究竟通往多深。


    「這山洞裏麵究竟有什麽?」


    黑暗吐著又濕又冷的氣息,站在此處任身體暴露其中,就會有一種封閉空間的澱臭,仿佛循著軀體往上爬升。幾乎作嘔的草十郎詢問幸德,他斬釘截鐵地答道:


    「傳說這是鬼都。」


    草十郎即時會意,原來此處也有異界,或許不像門會恣意消失,而是有讓人可以通往的道路似的從洞穴延伸下去。


    草十郎注視著洞穴深處,幸德嚴正聲明道:


    「我有話在先,別嚐試去洞裏打探,那不是你該挑戰的。就待在洞口,等我去擺脫平氏追兵。」


    隻見草十郎並不回答,幸德又說:


    「我曉得有一種蠢才不準他去做,就偏好奇想要試。不過你若有心彌補對係世小姐犯下的過錯,最好聽從我的話,就算去搜鬼國,她也沒在那裏。」


    草十郎目不轉睛望著黑暗深處,茫然回道:


    「你怎麽知道?明明係世的行蹤成謎。更何況……我就此消失的話,結果對你不是更好?」


    「我知道係世不在冥界,而且你沒本事前往黃泉路。不說別的,你若去嚐試,那群鳥伴就休想幫上忙。」


    草十郎費了不少時間解讀幸德的話語,接著驚慌地眨眨眼。他驚愕地向黑暗中的矮小男子問道:


    「你怎麽知道?」


    幸德以一貫尖銳的語氣說:


    「因為我是遊藝人。」


    草十郎無言以對,幸德焦躁地背轉身去。


    「想死就悉聽尊便,我不會同情你。但若想負起係世小姐的責任,在我去擺脫追兵返回之前,先給我待在這裏。」


    幸德僅拋下這些話,穿過巨岩縫走出洞外。


    到頭來,草十郎隻能枯等。


    與其說聽從幸德的意見,倒不如說他目前連走向洞內深處的餘力也沒有。即使逃脫逮捕,他依然喪失該做的目標,無論在倉庫坐以待斃,還是蹲伏洞穴中,其實都一樣。


    盡管如此,幸德指責他該擔負責任的話語,深深刺入他的內心。


    盛午的豔陽西移,餘暉沉落。天暗後,草十郎到洞外解手。岩旁放置了汲滿水的竹筒和包竹葉的握飯團,看來八成是幸德準備的。草十郎略微遲疑,想起整日沒有進食,於是取來嚐用,覺得味道並不壞。


    當場吃完後,他忽然發現在洞內聽見某種不斷的聲音,在外麵卻完全聽不到。岩洞的陰森深處充滿著神秘聲響,並非物音,而是獨特節拍,草十郎以為是耳鳴所致,似乎並非如此。


    若不是他此時完全對外界漠不關心,聲響或許真會引他走向深處,那仿佛像是不成聲的奉奉細喃。


    (或許具有鬼怪住在深洞裏……)


    草十郎茫然思忖著,他已麻木沒有恐懼,不會為此發抖,但不想在眠中遭鬼襲擊,決定還是留在洞外歇息。


    光是能在無意識中下判斷,表示他仍有防範能力,隻不過是漫無目標行動而已。他隻記得幸德的辛辣提醒,總之先在此等他回來。


    黎明後草十郎再次鑽入洞內,在洞口抱膝蹲下。過了許久,終於聽到幸德說:


    「喂,還在洞裏就快出來。」


    草十郎一聽就爬出洞外,長時間處在泛潮而空氣濁惡的地點,讓他幾乎受不了。


    幸德得知他依言沒走進深洞時究竟有何感受,草十郎無法猜透,因為男子照常擺一張臭臉,見到他就將袋子拋過來。


    草十郎勉力接過,隻見是係世的鞍袋,當他被六波羅的武士逮捕時,袋子應該留在山坡匕。


    「這麽重要的東西當然不能交給平氏,因此由我保管。係世小姐的心意寄托在袋裏的用品中,她離開凡塵,那些留下來的代身之物則有引導回到她身邊的力量。這個鞍袋就是如此。」


    草十郎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你該不會相信係世會回到世上?」


    「責任就在你身上,是你愚蠢才將她逼到異界,才剛保證不會讓她不幸,卻口水沒幹就做出荒唐事。挑明來說吧,你的行為就算被活剛也難辭其咎,可是宰了你也改變不了事實。」


    幸德的語氣很嚴厲,草十郎垂頭喪氣地說:


    「沒錯,都是我自以為是才招此下場,而且……事到如今,連彌補的方法也找不到。」


    「我不會讓你找不到的。」


    幸德這次拋來橫笛,草十郎順手接過,已扼製不住情緒激動。


    「別哭喪臉,不要再拋開它,這是我在山中矮叢發現的,原本好像有烏鴉看守這鞍袋和橫笛。」


    「不行……我不會吹了。」


    內心淒苦的草十郎坦白說:


    「自從係世消失後,我無法像以前一樣吹笛。不論是與她維係的手段,還是找出她的希望,甚至任何一切,我全失去了。」


    幸德猛然一咋舌。


    「真拿你沒轍——我實在想不透像你這種飯桶,為何是老天爺選的笛手。」


    幸德又以焦躁的語氣說:


    「事到如今,我可沒心情揍你。聽好了,不管會不會吹都非吹不可,再怎麽迷惘也要向前看,走不動也得往前進。我要你負起責任,用意就在此,隻要一息尚存就得找到死為止,絕不可以為其他事分心。」


    他深喘了口氣,又說:


    「不知什麽緣故,簡直匪夷所思,我居然知道唯有你才能找得到係世小姐。這是遊藝人的智慧,我們吸取天地中的鳥獸智慧而度日,原本就是居無定所的遊民,而且是不拘一方地卻了解地脈,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氣脈而生存的子民。如今為了生活與上皇有所牽連,那也無非是短暫一時。」


    (……不拘一方地卻了解地脈,不限一片天但能掌握氣脈……)


    草十郎茫然反思對方的話語,凝視著麥芽黃笛管,心底浮現近乎遺忘的回憶。他不假思索地說:


    「幸德,我母親會是遊藝人。」


    矮小男子略顯驚訝,並沒有表示意見。草十郎認為必須說明清楚,又說:


    「家母在生下我後亡故,我對她一無所知,隻曉得這首曲子。你聽過嗎?」


    這是在極其自然的情況下提起,草十郎沒意識到十餘年來從不會吹過。他憶起母親遺留的這首旋律,為了讓眼前的聽眾了解而吹。


    那是略顯寂寞,仿佛小姑娘解悶時唱的曲調。吹奏中,他感覺故鄉武藏的掠影伴著旋律一一浮現。


    曲終時,幸德交抱起手臂,沉默牛晌後開口,語氣較先前和善些。


    「很遺憾,我沒有聽過。不過你去青墓看看,或許有人知道。那裏是係世小姐成長的地方,可見你選擇的途徑必然與她有關。」


    「是嗎……?」


    初次被人點醒,草十郎驚訝地點頭,看來今後自己將有前進的目標。


    「不過,先有心裏準備再去吧。記住留在青墓,就會走漏風聲傳回京城,以後你隻得像遊藝人四處漂泊。」


    幸德不知是親切,還是惡意地說道。然而,草十郎全不以為意。


    「我明白。」


    「不必說謝,快滾離京城吧。」


    他撂下這句話,徑自匆匆離去。草十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時鳥彥王才振翅從林間飛下來。


    難得舍弟們與鳥彥王一起出現,紛紛飛落在草十郎周圍的岩石和矮樹上。


    「草十,沒想到你竟然躲在地下,好險那個人沒多管閑事。」


    「說真的,你們是沒辦法鑽地洞啊。」


    草十郎讓鳥彥王停在手腕,不禁泛起微笑。


    「可是,我大概知道扇子掉在這裏的原因了。因為地底下流通著某種不同於氣脈的現象存在,而且多少與氣脈有關聯。」


    鳥彥王頻頻拍翅說:


    「那好,讓我見習一番,我們不知道的事還很多,鳥族實在不該對地底一無所知。一想到那裏的天空硬邦邦像石頭,我就鳥皮發麻,隻有死去的同類才去地下。」


    草十郎含糊不語後,對烏鴉說:


    「……你們聽我說了喪氣話,還願意留在我身邊,聽說竟然幫忙看護行囊?」


    「你振作不少,這樣我和舍弟們就很欣慰了。」


    烏鴉的語氣無比純真,讓草十郎有些汗顏。


    「抱歉讓你們擔心,我決定重新嚐試,正在思考當時為什麽開始吹笛。」


    的確,在記取教訓、絕不在人前吹笛之前,草十郎會盼望與毫無印象的母親有所維係,希望能喚起身邊眾人的共鳴。


    「雖然尋找係世的方法還不明確,不過我想先試著吹給別人聽。」


    草十郎如此說道,鳥彥王大張著鳥喙。


    「啊,對了、對了,忘記講一件事,你說因為不會吹才頹喪到極點,可是我們覺得你的音色還是一樣喔。或許是你的心境變了。」


    「是嗎……?」


    莫非這正是足以說明自己知道貴船山有洞穴的理由,即使無法像以前有感應,不過笛聲或許依舊傳送同樣的音律。草十郎微微一笑,下定決心挑起行囊。


    「總之離開這裏去青墓,必須聽從幸德的意見才行。」


    「他是個怪人,竟然毫不在意地跟我們接觸,這點和係世有點像。」


    「因為同樣是遊藝人啊。」


    草十郎答道,於是離開貴船山,他終於能了無牽掛地離開。此刻胸中深深抱定決心,今後無論如何,都相信旅路的盡頭必然有拯救係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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