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位高權重,城府深若海。相較之下,年僅十六的少年帝王要真與婁歡放在一個天平上秤斤論兩,論見識、論學養、論手腕、論氣度,婁歡可不僅是略勝一籌而已。倘若在上古時候的禪讓世代,當今王位哪裏輪得到她來坐。


    身為宰相卻擁有帝王的風範,有誰不曾在心底偷偷想過,也許她宋麒麟隻是婁歡的一個傀儡帝王呢?


    她繼位那年,母係親族叛亂,婁歡暗中使力,鐵腕削藩,將作亂的諸侯分別遷徙到京幾附近的幾個郊縣,以便就近看管。雖然沒有趕盡殺絕,卻使這些諸侯元氣大傷,成為掛名的貴族,再也沒有實際的權力幹涉國政。


    而她這十年來,對婁歡可說是言聽計從。


    如此看來,這還能不叫作」挾天子以令諸侯」嗎?


    麒麟機智的反問,教婁歡噙起微笑,麵具下的黑眸別有深意。


    「他人的想法,臣自是不可能一一掌控,甚至也不是頂在意,唯求問心無愧而已。臣在意的是陛下的想法,陛下真的認為自己被臣所挾持嗎?」太傅很少一個問題重複問兩遍,倘若他這麽做了,一定是因為他真的想要聽她回答,相處十年有餘,這份默契還是有的。


    麒麟覺得累,手也很痛,但她仍然固執地不肯表現出來,隻是有些過分專注地審視著婁歡唇上淺淺的笑意。


    那是笑吧?想揭開他的麵具,看看他微笑時臉上的表情變化,而不僅僅是從一抹唇形的微妙弧度臆測他真實的想法。


    到底她有沒有被挾持的感覺呢?麒麟回答:「就算回答‘有’,又如何呢?太傅,朕需要你。」即使真的被挾持了,恐怕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吧。


    這正是最困擾麒麟的問題,她怎能如此需要一個,或許並不需要她的人?


    「啊,表白了……」頓住匆忙的腳步,太保下意識躲在一旁的石柱後頭,喘著氣,偷偷看著她的麒麟臉上強忍著傷心的表情。


    這十年來,麒麟很努力地達成婁歡的種種要求,試著成為一個好帝王。


    她看在眼底,總是擔心有一天,這些期待會壓垮麒麟的肩膀。


    怕婁歡要求太高、也太多。


    可憐的麒麟……擔心自己永遠達不到婁歡心中理想帝王的標準。


    身為太保,她該幹涉婁歡教導麒麟的方式嗎?為他竟讓麒麟如此不快樂。


    正思量著,麒麟已經抹去臉上的脆弱,往這頭走了過來。


    「保保?」看見她,有點訝異,還帶了驚喜。


    太保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麒麟,以及她身後的婁歡道:「陛下,太傅。」婁歡躬身回禮:「太保。」太保點頭回禮,隨即仔細審視起麒麟。


    她來晚了,一早她愛困,便躲起來午睡,宮人到處找不到她,直到她下午到寢宮想找麒麟玩耍時,宮才七嘴八舌地告訴她,麒麟去探望被軟禁在華胥宮的太後,當場嚇得她趕忙飛奔過來,就擔心麒麟出事……看來,婁歡比她更為警覺,應該是沒事了。


    不想讓麒麟知道她曾為她憂心,本想假裝是不小心閑晃過來的,但視線掃到麒麟染血的衣袖便停住,太保猛然低呼:「麒麟受傷了嗎?!」隨即察覺到太傅投來的嚴厲視線。


    婁歡沉聲問:「太保,今早陛下習劍時,不知你人在哪裏?」保氏負責照顧帝王的安康,但這位帝王如今卻受了傷,顯然是有人失職了。


    太保正內疚著,擔心麒麟的傷勢,麒麟卻袒護道:「保保又不懂武,刀劍無眼,是朕不準她靠近校場。」雖然她自己也不怎麽喜歡習武,若不是因為身為帝王,不能不學習保護自己,甚至有一天也許還需要」禦駕親征」,她是不可能賣力去學的。


    婁歡正要駁斥,但太保已經先出聲道:「麒麟不要這麽說,太傅說的沒錯,我應該要陪在你身邊。」而不是在意外發生時還後知後覺,她真是太大意了。


    平常她們嘻嘻鬧鬧,其實婁歡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今天麒麟卻險些出了事,萬一她獨自在華胥宮探視太後時,太後突然發狂了呢?


    麒麟因為習劍而不慎受傷,固然她自己也有責任,但身為帝王的保傅,怎能把這件事當作單純的意外?畢竟,這原都是可以避免的。


    明白即將發生什麽,麒麟心急地瞪著婁歡道:「太傅,請你不要--」


    「請陛下不要幹涉臣的職責。」婁歡打斷麒麟的話,看著太保道:「你我失職在先,依照皇朝律令,我以宰相的身份裁決,即日起,三公自我降罪,褫冠,入監服刑三十日。」


    麒麟焦急大喊:「朕不許!哪有帝師入監服刑的道理,更不用說你還是宰相!」


    「律法製訂在先,宰相犯法,與庶民同罪。」婁歡果真鐵麵無情,連自己都一起判了刑。


    太保無奈一笑,徹底服了婁歡。隻是,他們擔任帝師已逾十年,還沒有真正因為失職而下過獄呢。婁歡這決定,勢必會引起朝中上下的騷動吧!


    麒麟慌張地看著婁歡,急急想著應對之道,偏偏腦袋越急越不管用,直到一抹靈光乍現,她露出喜色--」好吧,你判決你的,朕也可以特赦朕的!」赦免罪犯,可是帝王的權力。


    婁歡啟唇似笑,輕聲詢問:「用什麽理由?什麽名目?」


    「特赦犯人還需要什麽理由?」麒麟直率地道:「曆來大赦天下的帝王,不就隻為圖個‘爽’字?」


    盡管要入監一個月,讓太保有一點小哀怨,但聽見麒麟直率的回應時,她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來,可愛的麒麟,看不出婁歡依然在試煉她嗎?是因為年歲尚輕,不懂得人情世故,還是因為當局者迷呢?


    婁歡微抿起唇,不知是因為不悅,還是為了掩飾笑意。


    「陛下不用急著回答,臣與太保、太師入獄期間,陛下可以好好想一想,作為一名帝王,在什麽時間、什麽條件、什麽名目之下,才能動用赦免的權力。」麒麟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她的宰相。


    盡管不想讓心愛的保保住進陰暗的牢房裏,但她想破了腦袋,卻仍然想不出一個可以說服婁歡的說法。


    對皇朝那上千條規範帝王擁有什麽權力,以及該如何使用那些權力的律令,她明明也讀過,但此時竟然一條都引用不出來。真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啊。


    勉勉強強,麒麟蹙眉道:「太傅若自罪下獄,那明天朝堂上沒有宰相在場,朕該怎麽向群臣交代?」現在到底是誰比較會惹禍?這男人就不能大事化小嗎?


    婁歡不能,他說:「要如何跟群臣交代,就勞煩陛下好好想一想了。」他催促著:「請陛下不要光顧著講話而停下腳步,快回寢宮讓禦醫重新包紮傷處吧。」聞言,麒麟瞪著染血如花的衣袖,眼睛一亮,「朕失血過多,腦袋一時無法清楚思考,三公下獄的事,明天再說吧。」婁歡但笑不語。


    太保擔心麒麟的傷勢,先安撫道:「來吧,麒麟,我們先把你的傷給處理好。」


    「婁歡?」麒麟堅持要聽到他的允諾。


    婁歡卻隻道:「陛下盡管放心,臣在獄中也能處理政務,不會耽誤國家大事。」


    「婁歡!」她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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