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窗邊黑暗處窺視著,沒有發覺自己雙手汗濕,作賊般心虛緊張。


    宋麒麟,你爭氣一點!不過是偷窺一個男人,有什麽好緊張的。


    她強迫自己緩下有些急促的呼息,盡可能輕輕地吐氣。


    然後,她看見了。太傅居然連在深夜都戴著麵具。


    換上一襲寬鬆長袍的婁歡,放下束發,沒有戴冠,修長的手指一會兒輕巧地擱在桌上,一會兒抬起,撫觸他另一手上珍貴的竹簡。


    麒麟認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簡,隻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和帝王才能調閱。


    原本太傅喜歡閱讀上古簡啊。但燈火這麽昏暗,怎不叫人多點幾盞燈呢?萬一看花了眼,那可怎麽辦!婁歡一向雙目有神,實在無法想像他兩眼昏暗的樣子。


    麒麟心裏想著等一會要喚人來幫太傅多點幾盞燈,或者幹脆把鄰國進貢的那幾顆夜光珠給拿過來充作照明,但思及婁歡畢竟是一國宰相,宮人們不可能照顧不周,隻可能是婁歡自己不想多點燈。


    麒麟不自覺蹙起了眉,卻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窗後的男人。直到夜時,露水沁滲,濡濕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後感覺到秋夜裏的涼意,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聽見了異樣的聲響,婁歡抬起頭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無一人。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後,他收起簡牘,起身撚熄燈火,學宮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著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發現太傅熄燈了,她才遲疑地站了起來,卻正好對上視力極佳,在夜裏也能視物的婁歡--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視,現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不待他開口,麒麟已經有所動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壇,自我保護地道:「太傅,夜深了,還不入睡?」


    「陛下不也還沒睡。」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更加醇厚,攝人心緒。


    「我……睡不著,所以喝了一點酒……今夕要與民同樂的,記得嗎?」所以不可以責備她喝酒誤國,她沒有,還沒有。


    「臣沒有忘記。不過陛下那道聖旨下得太突然,沒有考慮到臨時宣布解除夜禁,京城裏的警戒可能會出現問題。」


    聞言,麒麟擰眉。「夏官長已經調動甲士多加防區了,不怕有宵趁機擾亂。」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臨時聖旨時,夏官長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應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經考慮的事,給大臣添麻煩。


    麒麟沉默起來。在隱微的月光下,她瞪著婁歡那張藏住他表情的麵具。


    有多久了?她想著,這男人有多久不曾對她笑過一笑了?她還記得那張麵具底下的唇,笑起來時有多麽溫柔……人人都說,婁太傅輕輕一笑便能柔軟人主,令人如沐春風,他那不吝惜給予眾人的微笑,是曾幾何時開始對她吝嗇起來的?


    婁歡隻是繼續說道:「帝王施恩於民,固然能夠激勵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應該要先做好通盤的考量和準備。」


    麒麟依然沉默。


    婁歡繼續又說:「臣聽說陛下有意以軍法審判歧州司馬的事了。」


    消息傳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對於這項決策,太傅又有什麽高見?」這絕不是‘願聞其詳’的語氣。


    麒麟也深知,若選擇不聽太傅的建言,絕對是愚蠢至極的,但從太傅口中聽見自己的缺失,卻又頗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雖然了解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見得能歡喜接受。


    「臣以為,用審判已經自殺的州司馬固然無不可,但是--」


    麒麟已經習慣聽見婁歡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


    婁歡說:「但是,此例一開,隻怕往後再有相同的情況時,會難以服從。」


    麒麟隻是搖頭。「錯了,太傅,趙清並非是首開先例的人。不記得了嗎?十年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據皇朝律法來決策,背後目的,說穿了,不過隻是為了鞏固我的王位。而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再過一百年,我還是做不到。」


    她無法因為少數人的作為,而下令殺死千數萬人。更何況,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趙清之所以叛亂的緣由是出於對她所擁有天命的質疑……假使連她自己都不認為自己身懷天命,那麽,別人若也提出懷疑時,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懲罰他。誠如當年她繼位時,母係親族的叛亂……


    婁歡注視著麒麟的一舉一動。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惱著,懷疑自己並非真命天子,他也沒有說出來。


    要成為一個國家的君王,除了上天與臣民的承認外,君王本身更必須有所自覺。倘若她不認為自己該坐在玉座之上,那麽,她就真的還沒有資格理直氣壯。


    麒麟,自她六歲時成為她的曆官以來,他便一直看著她,直到今日依舊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須教導的儲君,雖然一夕間的巨變,導致她必須在短時間內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經常做出令人心驚膽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導她成為一個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該就隻是一個帝王。


    名義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處,婁歡不敢說他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為一名帝師,職務之便,他經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還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隱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覺,這名少帝不可能和曆代帝王一樣,走向同一條道路。作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將麵臨的,不隻是一般君王需要麵對的問題而已,她的未來道路上布滿了荊棘,她可看清楚了?太過軟弱的話,是會遍體鱗傷的。


    因為婁歡的遲遲不語,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濃厚的表述突然變得有些薄弱,她遲疑了起來。


    「太傅?」他不責備她嗎?為她達不到他的期許,沒做好帝王該做的事……


    婁歡看著麒麟身上單薄的秋裳與不時多嗦的肩膀,並沒有脫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隻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懷中的酒壇。「陛下要一直抱著這隻酒壇子嗎?」


    麒麟怔住,不明白話題怎會突然轉到她的酒壇上頭。她低頭看著還剩下半壇的新酒,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想跟婁歡在大半夜討論國事大事。


    十年相處,已經足夠使她了解眼前這男人思考的方式,舉止,都與常人不同。他看得很遠,想得很深,也顧慮得很多。有時當她以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終,婁歡總有辦法反將一軍,好似她從來都不了解他。


    這個謎樣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們有可能產生其他的聯係嗎?比方說,酒友之類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壇,借著幽微的月光看著婁歡道:「願意一起喝杯酒嗎?太傅。今夕不談國政好嗎?」她邀請,並等待被他回拒。


    麵具下的那雙深邃眼瞳瞬間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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