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皇上好像要來。」


    跟隨條敬妃的掌事女官淡漠說道。女主人被指定侍寢,她卻麵無喜色。


    那也是理所當然。


    畢竟條敬妃——也就是我,是宦官。


    「朕帶信來了。」


    進了房間,屏退左右,皇帝遞與我兩封書信。


    「一封來自條氏,一封來自李首輔。」


    真正的條敬妃已非後宮中人。


    去年夏,她出了後宮。自然,一切秘密進行。


    證據是,如今紹景帝後宮中,仍有喚作條敬妃的妃嬪。但,條敬妃真身是我。


    我與真正的條敬妃互換身份,選擇留在後宮。


    因為,條敬妃——條香娥想離開後宮。


    香娥嫁與皇上前,愛慕李首輔——當時為李大學士。


    二人年差二十,曾為師徒,但兩情相悅。想來是彼此對學問的熱愛,成了跨越年齡差的愛之火種。


    但條家李家勢如水火。


    兩家家主棒打鴛鴦。


    結果,香娥嫁給皇上,李首輔十年間,未娶妻妾。


    一度拋鸞拆鳳,卻又比翼齊飛,實在稀罕。


    香娥與李首輔之戀,想必堪稱例外中的例外。


    香娥企圖與我調換,逃出後宮,皇上非但恕她無罪,還為她備下他人身份名姓,甚至為她做好出嫁準備。


    『隻要後宮中,存在叫條敬妃的妃嬪,便夠了。管這條敬妃到底何人。』


    仗皇上裁奪,香娥得以正式嫁與李首輔。


    聽聞她如今,正作為李首輔正室夫人,主持家政,研究至愛之學問。


    與情投意合者結為夫婦。此乃何等幸福之事,我尚無經驗,隻得推察,但香娥定遠比身居後宮時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心滿意足。


    「條氏寫了什麽?」


    待我讀畢兩封信,皇上噴吐紫煙,如此問道。


    「皇上您尚未過目?」


    「朕未讀。不過讓暗奴確認過內容,知道無甚問題。」


    暗奴即跟隨皇上的掌事宦官,米太監。


    能登高級宦官太監之位者,大半出身宦官學校內書堂。


    若於內書堂修業,成績優秀,便可於二十年後成為太監。十餘歲求學,三十餘歲將近,便可得稱太監。


    我曾經,也誌學於內書堂。橫豎要作宦官而活,那便想位極人臣,我抱有如此狂妄野心,與平民出身甚是不稱。


    不,或許與出身無關。米太監追溯身世,也是貧農兒子。


    兄弟姊妹因疫病相繼離世,米太監為養家糊口,決心舍棄男身。他天資聰穎。因此於內書堂修得優異成績,得以飛登發跡之梯。


    高級宦官大多如米太監那般庶人出身。即便出身卑賤、家境貧寒,隻要材優幹濟,便可得富貴身份。


    行事得當,能以一己斟酌撼動天下。成為侍奉皇帝左右、令出身名門的眾高官甘拜下風的大宦官,也不無可能。


    自願去勢者,往往胸懷如此輝煌野心。


    但能如願以償者,寥寥無幾。


    世界並非平等。並非人人天資非凡,努力未必成功。辛辛苦苦勤學苦讀,卻跟不上內書堂學業,終至落第者數不勝數。


    我亦其中之一。


    內書堂為宦官開拓學問之路,但若於定期考試中落第,便不得不離開學舍。此處並非容易之地,能讓落第者久居不去。


    我得知自身極限,離開內書堂,除了淪為淨軍,別無選擇。


    從事苦役的下級宦官稱淨軍。


    殘廢、騾馬、閹奴、朽木……一切蔑稱加諸身上的宦官之中,也最受輕鄙、最受踐踏如蟲豸,遍身恥辱、匍匐於地、苟且偷生的該死之徒。


    自早至晚清洗馬桶,淘掘散發惡臭的水溝,捕殺集於汙物的老鼠,搬運將腐的宦官屍體。工作結束,便將泥水般粥湯灌入胃中,身著襤褸衣衫,包在稱不上被褥的破布內入眠。


    我生於極貧之家,嚴酷的淨軍生活,於我甚是熟悉,但來自同儕的陰濕惡意,令我不勝其苦。


    我那微薄粥食定被搶去,有時無緣無故遭人暴力,每與人照麵,定是罵聲一片。


    我不記得何曾冒犯他們。自內書堂落伍者,往往被當作出氣筒,發泄鬱憤。


    內書堂有姿容審查。出身內書堂者將服侍貴人左右,比起才智,更需美貌。


    其貌不揚者,甚至無法跨入學舍大門。他們甚至不得受教育之機,淨身便成淨軍,如狗一般任憑驅使,於侮蔑屈辱之淵苦苦掙紮,邁向死期。


    與其他內書堂落第者同樣,我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求助上司豈止無用,反而落得受罰下場。想來眾上司亦曾被內書堂拒之門外。即便同為淨軍,也因可曾踏入內書堂大門,工作內容、飯食多少、被褥薄厚、每日所受痛罵天差地別。


    真是人間地獄。


    每日清晨蘇醒,便不禁憎恨這微弱脈搏。


    我想盡可能寬心,與其他內書堂落第者結為友人,但他們一個、兩個離我而去。


    一個遭上級折磨至死,一個因傷病命喪黃泉,一個被殺前自絕性命。搬運他們亡骸的是我。身死淨軍將被聚在一起,丟入坑中,放火燒卻。


    嗅著友人漸化飛灰的惡臭,我拿定個主意。


    (逃吧。)


    這裏我再待不下去。


    出宮,混入民眾之中。外部世界對宦官無故生厭,我心知肚明,但留居此地,也遲早為同儕所殺。


    我慎重謀劃,以暗度陳倉。


    欲出皇宮,必要先出後宮。


    若問出後宮之路,最先想到的,便是連接內廷與外廷之銀凰門,但其實別有間道。即穿過位於後宮西北的糺黑門。


    糺黑門距失寵後妃侍妾所居之冷宮頗近。


    搬運宦官屍體時,我總出糺黑門至皇城。去往內城之外——外城的火葬場——淨樂堂。


    每每輪至我處理屍體,便意味著逃亡之機轉來麵前。


    但事情並不簡單。


    隸屬淨軍的最下級宦官,均著樸素深灰官服。穿此衣裝,一看便知是淨軍,無法混入百姓之中。


    處理屍體畢,返回內城時需變裝。即必須帶上替換衣物。


    我撿了上司丟棄的便服,事先藏於淨樂堂旁。


    還需首要之物。


    我還是自上司處盜來些銀子。盜多了會被識破,所以不過少許零錢,但總好過兩手空空。


    實行計劃之日終於來臨。


    時值深冬。我選了雪日,因為愈是嚴寒,盤查愈是草率。若門衛未察覺逃亡者存在,便幫了大忙。


    我與眾同輩工作畢,出了淨樂堂。密攜路銀與替換衣物。再隻需進入內城,尋恰當時機與同輩走散,換下衣服,不動聲色混入百姓之中。


    我想回到內城,因為那裏有熟人。


    有我為淨身剛至京都時,親切照望我的老夫婦。


    無論今後如何謀生,需暫有個落腳之處。若那老夫婦健在,或許會容我藏匿。


    計劃一帆風順。但變生不測。


    錦衣衛武官前來巡視。


    東廠下部組織錦衣衛,行事件事故之搜查及逮捕犯人。


    公正處置,本就無法指望。因冤罪被捕,拷問致死者有之,罪大惡極者萬民憎惡,仍可行財買免。萬事在其方寸之間。


    這日,錦衣衛似在搜捕逃亡罪人。


    我隻能死心,中止逃亡計劃。錦衣衛遠比淨軍同輩上司危險。若有不慎,被其盯上,才是完事大吉。


    結果,我一如既往,自內城入皇城,無奈再回宮城。


    不甘充塞胸膛,我遠落在眾同輩身後,穿過糺黑門之時。


    聽得門衛宦官與年輕淨軍爭論之聲。


    「求你了。讓我過去吧。」


    年輕淨軍遞過賄賂。門衛冷笑著接過。


    「這麽點兒,不夠吧……?」


    「我不是給夠了嗎?」


    「談不上夠吧。要放走逃亡宮女。」


    「……我是宦官。」


    「撒謊。你以為我見過多少宦官?便是天人相形見絀的美男子,也無你這般玉肌。」


    「就是。你一身淨軍打扮,臉卻如此俊俏。怎麽看都是女人啊。怕是想扮淨軍逃出去吧,可惜。」


    眾門衛麵露獰笑,來回舔舐般看向年輕淨軍。


    「不過,讓我們快活快活,也不是不能放你。」


    「很是個美人啊。可遠比銀子好。」


    「……別碰!」


    被眾門衛抓住手臂,扮作宦官的宮女大叫。


    「喂喂,你想鬧出動靜?想直接拉你去宮正司?」


    「宮女逃亡是重罪。杖刑三百。不過一般數不到百,就一命嗚呼了啊。」


    宮女咬住唇,回瞪眾門衛。


    「怎麽辦?」


    「來服侍我們?還是被宮正司亂棍打死?」


    我並未覺得她可憐。我無暇同情他人。


    我隻是心煩意亂。為發泄積憤,下定決心,上前搭話。


    「喂,默禽!你在這兒啊!」


    我奔向宮女,粗暴攥住她肩。


    「看你總不來,還以為你幹什麽呢,原來在這兒閑逛。你發愣的空兒,活兒都辦完了。」


    「什麽,這家夥、真是宦官?」


    「當然是宦官。不過他一副女相,常被錯認成宮女。」


    「身為淨軍,衣服卻這麽整潔啊。」


    「那是當然。他天生是個懶貨。今天要搬屍體,他卻沒來。總這德行偷懶。真是,人手不夠,可把我們累壞了。」


    我怨恨般戳碰宮女。


    「但,隻看臉像個女人。這般姿容,便是宦官也……」


    「啊—、我勸您還是別追問了。這家夥,害病了。」


    「害病了?」


    「和這家夥同床的,死了好幾個了。今天我們出來,也是去處理他們屍體。聽說是蠻族特有的病。這家夥,看去像凱人,其實出身蠻國。夷狄病可麻煩了。口吐鮮血,眼珠溶化,皮膚潰爛,牙齒脫落……」


    「等等!那什麽病,碰了他會傳染嗎!?」


    眾門衛頓時麵色發青。


    「各位安心。隻碰碰,不傳染。我常戳碰這人,照樣活蹦亂跳,便是證據。」


    見我欲靠近,眾門衛如遇鬼怪,齊齊後退。


    「知道了,快走吧!」


    「別再讓他來糺黑門!」


    遭斥逐如野狗,我搭著她肩膀,帶宮女入了宮城。


    「皇宮腐爛了。」


    走到無人之處,宮女竊竊私語。


    「門衛竟提那般肮髒交易。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才目瞪口呆。雖不知你有何情由,但若出逃,該準備更周到些。便是穿淨軍衣服,臉不似淨軍那般髒,也會立刻敗露。」


    我迅速抽開搭在宮女肩膀的手。


    觸碰年輕女子身體,還是第一次。


    纖弱細肩與宦官之肩明顯不同,長久觸碰,仿佛要如先時門衛那般,心生怪異。


    「謝謝你幫我。」


    宮女道謝,聲中並無幾分謝意。


    「但你這是多管閑事。我本打算若有萬一,就下毒解決他們。」


    「我多管閑事,真抱歉了。不過啊,即便你闖過糺黑門,結局也不言自明。」


    「為什麽?」


    「錦衣密密麻麻聚向內城。似在搜尋逃亡犯。的的確確是來回嗅探。漫不經心走入其中,上來就要被捉。」


    「若是如此,那我重新謝你。若被錦衣衛捕住,可大事不妙。」


    宮女俯首致謝,坦率得出人意料。


    目不轉睛打量起她,便覺她身為女性,個子卻高。與我不相上下。


    窈窕之軀包裹深灰衣裝,拚命遮掩女兒之身,卻遮不住芬芳四溢的清新美色。


    端整花顏幹淨利落,從容不迫,想來較我大為年長。


    「話說,叫默禽的是誰?」


    「我朋友。不過已經死了。」


    默禽早已自經而死。


    「你叫什麽?」


    「為何問這個?」


    「以後報答你,不知你名字,不就難辦了?」


    「不用報答我。」


    細細一想,我與年輕宮女交談,亦是第一次。想及這事實,不禁後知後覺般驚慌失措。


    (真是荒謬。我又不是男人。)


    我九歲淨身。拚死接受手術已過五年,身為男人之時諸事早已忘卻。


    可為何,胸中陣陣嘈雜。


    仿佛到了年紀的少年,忽然在意起異性。


    我對自己瞠目結舌。明明是宦官,明明是騾馬,可隻與女人交談兩句,胸中便悸動不安,真是失常。


    「告訴我你的名字。」


    宮女執拗詢問,我便給了她所欲回答。


    不過,那並非真正名字。而是成宦官後得的嘲名。


    「不是這個。你有本名吧?」


    「……問什麽宦官本名啊。」


    「因為,嘲名不是真名吧。問來假名,也無濟於事。告訴我你真正名字。」


    若對方言辭堅定,我便無法拒絕,這是我的毛病。


    「這名字是取自古代賢人啊。是令尊起的?」


    聽我答了名字,她愈發追問連連。


    「是爺爺起的。我爹是徹頭徹尾的農民,但爺爺年輕時略學過科舉,有些學問。」


    我記起年邁祖父反複言語之事。


    『科舉為任何人打開門戶。無論富人、窮人,甚至異邦人。即便是你,隻要拚命讀書,科舉及第,也能做高官。』


    祖父錯了。科舉並非門戶大開。


    莫奈何備科舉,需金錢。


    備齊古典經書自不必說,還需最新的舉業書(科舉考試參考書),入受人稱道的私塾、趕考需盤纏店錢,又要給考官謝禮,另有應酬費宴會費……如此種種隨各階段試驗及第,步步膨脹。


    若非能負擔種種費用的富家公子,便無法專心致誌,為科舉勤學苦讀。科舉為萬民張開門戶,實乃彌天大謊。到頭來,貧家子弟發跡之途,仍是窒塞。


    證據便是,祖父學費耗盡,隻得賣了書筆,步上代代先祖老路,默默耕田。


    向貧瘠土地傾注心血,天氣反複無常,將人玩弄於股掌,拚命勞作,也逃不開粥稀如水的生活。


    貧民之子隻能成貧民。


    我欲戰勝這現實,上京做了宦官。


    宦官無需參加科舉。求學內書堂,不費分文。隻要材能兼備,便能直上青雲。


    我淨身之時,一身背負家族期待,胸間翻騰發跡野心,如今卻何等不堪。


    (並非因我生於貧家。而是我才疏學淺。)


    我曾自負強識。其實,入內書堂一年內,我學力便突飛猛進。


    但從某時開始,課業變得分外困難。我再跟不上學友談論。愈是掙紮著想追趕他人,試驗結果愈不盡人意。


    我在內書堂讀了四年零數月,但最後數月,仿佛倚仗教官恩情,才得以學習。


    落第分數有加無已,至於無力回天。負擔無發展餘地的學生,教官將受學長叱責。為不再令恩師蒙羞,我自發離開內書堂。


    我輸了。


    輸給自己。


    輸給未來。


    輸給人生。


    (就算順利逃出皇宮,今後又有何展望?)


    我想到該如何勉強糊口,對此我並無思量。


    我想著隻要出宮,總有出路。想著養活自己一人,該總有辦法。


    但,譬如,千方百計尋得某種工作,卻未必勝於現狀。


    能謀得比搬屍體輕鬆的生計嗎?能過上強於淨軍的生活嗎?能吃到美味佳肴嗎?能穿上完好衣服嗎?能在溫暖床榻上歇息嗎?


    逃亡後生活無保障,不安卻多若層巒。豈非比今並無大變?或是愈發糟糕?若宦官身份暴露,豈非會遭人圍打?


    作為宦官未能成功的敗落者,能在市井把握成功?


    能過上人樣生活?


    明明是肮髒騾馬。


    (……我意欲前往何地?明明並無目的。)


    早已失卻男身,無法回歸故裏。


    若非身著高級宦官官服,宦官歸鄉不受歡迎。


    我已無處可去。


    隻能漫無目的、匍匐而活。


    隻能清洗馬桶、捕殺老鼠、掏掘汙溝、搬運屍體……自己的屍骸終將丟入火葬場,我隻能坐以待斃。


    我將在無所歡喜間,了卻殘年。


    吃不得一口珍饈,未曾穿靚麗衣著,從未臥柔軟被褥,不曾與佳人相擁,人世一切歡愉與我無緣,我將於此間死,死得輕如鴻毛。


    「尊祖父對你心懷期待。希望你聰慧若古賢人。」


    宮女無心之言,令我心如刀絞。


    「我配不上這名字。還是嘲名合適。」


    我道聲再見,正欲離去,卻被宮女叫住。


    「我叫香娥。」


    「問了你名字也無用啊。畢竟我們後會無期。」


    「沒準再會呢。後宮是個小地方。」


    香娥笑了。仿佛心有掛慮,笑容生硬。


    與香娥分別數日後。


    我形同襤褸。


    偷盜上司銀子之事敗露,我遭了毒打。


    長時間責打雖畢,此事並未就此作罷。工作倍增。微薄飯食與破爛床鋪被奪去。同儕謾罵嘲笑劈頭蓋臉。


    (不如死了……)


    逃出皇宮,也未必能正經過活。


    那麽,幹脆死吧。


    如默禽那般自盡,至少能逃離這人間地獄。橫豎活著亦無樂事。無處歸去,生無希冀,豈非死路一條?


    待眾人睡下,夜深人靜,我爬出睡鋪。去尋死亡之處。


    蓄積的饑餓與疲憊,令身體發出悲鳴。


    風雪在後推擁,我走在黑暗之中。拖著半邊腳。腳過於腫脹該作痛,但許是暴於寒風,我甚至不覺疼痛。


    我欲盡量遠離熟識之所。至少死時,想走去惡罵怒聲不達之地。


    朦朧意識之中,白色之物映入視野一隅。我起初以為是雪。想來是池畔積雪。


    我折向那邊。寒氣幾令皮膚凍住,片片剝落。若投身池中,便能不見那可憎清晨,與世訣別吧。


    仿佛被無形絲線拉去,我走向那邊。


    便發覺方才白色之物並非積雪。


    那是件白皮毛鑲邊外套。布料織出花卉圖案,一看便知貨品上乘。


    我在內書堂時,遠遠見過侍妾們。那時,她們肩披的高價外套與此頗為相似。


    侍妾外套為何在此?是何人遺失之物?


    疑問湧起,但隨即失了興趣。


    管他如何。橫豎我要去死。掛慮侍妾失物,也無可奈何。


    甚至無力歎息,我沉重視線投向水麵。


    霎時,箭穿頭過。


    不,是有那般感覺。驟然意識鮮明。


    如同受婀娜月光指引,一女人走在池中。


    隨她步步前踏,纖纖之軀徐徐沉沒,黑發散搭於背,於玻璃一般水麵擴散開來。


    女人意欲何為,不想也知。


    下一刹那,我躍入池中。雙足早無知覺,我胡亂蹬水,追上那女人,攥住她細腕。


    女人大力抵抗。我險些被推開,千鈞一發之際站穩。一言不發拉住女人手臂,回至岸邊,爬出池塘。


    「為何妨礙我!?」


    我動作帶些粗暴,拉她上岸,女人劈頭便罵。


    「放開我。我……」


    「你是,香娥?」


    想來是因激怒,女人臉色愈發蒼白,我看見她相貌,眯起雙眼。


    麵前之人,乃糾黑門邂逅之女,名香娥。


    「你為何尋死?」


    「……我想死。自盡之人,誰不是這樣?」


    香娥移開視線,似有幾分難堪。


    「為何想死?」


    「我懂了活著也沒用。世上並無希望。越活,越隻是延續痛苦。」


    「世上並無希望?」


    我吐出凍僵之聲。


    「像你這般幸福之人,也這麽想?」


    「你看我像是幸福?」


    「像。你,不是宮女啊。是侍妾吧?」


    香娥打扮,說是宮女也太過高級。也與樸素為上的女官相異。地位定居其上。


    「若是宮女姑且不論,侍妾首先不愁吃喝。無論居處大小,日日生活所需該是一應俱全。又無須似女官宮女那般勞碌。不挨餓、不受凍、不遭殘酷驅使,安穩生活,如此處境,卻有悲觀至於輕生之事?」


    「不挨餓,但並不滿足。不受凍,但並不溫暖。不遭殘酷驅使,但並不幸福。看似生活安穩,卻並非不知不幸之味。」


    「你不幸嗎?」


    「我若幸福,怎會在這寒天,投身池中。」


    香娥自抱雙肩。青白雙手喀噠喀噠顫抖。


    「真蠢。」


    「……你說什麽?」


    「不是說你。是說我。」


    我就地而坐,伸出雙腿。水浸到大腿,身體該已凍僵,可腸若裹油起火,粗亂熱氣騰騰。


    「不幸到令不挨餓、不受凍、不遭殘酷驅使之人至於尋死,那我算什麽?野狗一般空著肚子,死人一般渾身凍僵,破布一般用至力竭。而且,甚至不算男人,已經無處可歸,無一日不挨罵,無一日不受打,生來至今,從未嚐過何為幸福,這樣的我,到底算什麽?」


    感情若風暴大作,我一反常態,喋喋不休。


    「你若自盡,我該如何?你不挨餓、不受凍、不遭殘酷驅使,我豈能與你等同?若無法自盡,我該如何?我到底如何,才能逃出這人間地獄?」


    我話帶責難,滔滔不絕,隨即歎息。


    「啊—啊,真愚蠢至極。好不容易一心尋死,來到此地,卻出師不利。」


    「……你也想死?」


    「我若不想死,怎會大冷半夜四處閑逛。」


    「你為何想死?」


    「和你一樣。厭倦這世界了。人生事事,沒一件讓人覺得活著也無妨。越活,越隻會遇見破爛事。還不如早早從世上消失。反正,苟延殘喘,也吃不上好東西,睡不著好被褥,穿不了沒腐屍惡臭的衣服。」


    為搪塞空腹,我滿吸一肚雪風,遭上級踢打的脊背痛若針紮。


    「你受傷了?」


    香娥窺望我臉,似是擔心。


    「常事了。自從成了淨軍,沒一天不受傷。」


    我想笑,卻隻泄出幹枯氣息。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但該比我強吧?比搬屍體的宦官淒慘的,世上罕見啊。」


    「……你想勸我別自盡?」


    「別狂妄自大。你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可你剛阻止我尋死。」


    「那是你礙我事。要死在池中的是我。你想死,上別處去。」


    我正欲站起,腳卻如龜裂疾馳,揚起悲鳴。


    「看你傷得厲害。今夜……還是算了?」


    「你是讓我康健時自盡?無聊。身體好不好,又有何幹。反正要死。」


    我拖著破爛身軀,正欲入池,卻被香娥攥住手臂。


    「我幫你治傷。」


    「不需要。橫豎要死。」


    「讓我還上次欠你的人情。還完再死也無妨吧。橫豎要死。」


    那雙眸直直將我射穿,眸中有著不容分說之力。


    「你呢?你現在不是要自盡嗎?」


    「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樣。還是該先還情。受人恩惠未還便死,實在不舒服。」


    見她雙眉緊鎖,仿佛天降青蟲大雨,我忍俊不禁。


    「你傻吧。同情淨軍,也一無所獲。」


    「你覺得想明日就死之人,會考慮得失?」


    「明日死?」


    「何時都行。隻要還清人世受的恩,何時都行。」


    香娥麵無笑容。仿佛笑了便會失去重要之物,一副無趣神情,拉過我衣袖。


    「跟我來。我給你吃的。」


    一句話定勝負。


    我餓。餓到想死。


    「侍妾,吃得真好啊。」


    我將兩個熱騰騰包子塞入胃中,喝下香娥泡的茶,稍作歇息。


    這是間空房。


    後宮空置房屋多如牛毛。自然,除前去清掃,淨軍嚴禁擅入。


    不顧我躊躇,香娥宛若歸家般,進了這房屋。


    此地大概是皇帝寵妃舊居。內院寬廣,池山並立,涼亭悄然覆雪,屏氣凝神,仿佛待人到臨。


    確是花木枯盡,雪景淒涼,但正房清掃周到,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品一應俱全。


    但此處似乎並非香娥房間。


    「我想要個獨處之處,便收拾了間空房。」


    「侍妾有華麗宮殿吧。在那兒,不能獨處?」


    「不能。有成群傭人。」


    「他們礙事,命他們退下不就好了?」


    「屏退左右,他們也高豎雙耳,探查我動向。仿佛進了東廠牢房。自早至晚受監視,甚至無法歎息。」


    說是不時避過傭人眼目,溜出臥室,到這裏鬆一口氣。


    包子是昨夜帶來作夜餐的。因已冷透,香娥用火缽溫熱。


    「多帶些包子就好了。抱歉隻有兩個。」


    「這麽好吃的東西,能吃上兩個。我不會抱怨的。」


    說實話,我想吃更多,但她泡的加糖茶甚是美味,雖遠未果腹,但心生滿足。


    「我想都沒想過向茶裏加糖。這是你故鄉做法?」


    「不。我這是模仿師父。」


    香娥潔白眉宇上,昏暗燈影陰鬱般搖曳。


    「你師父喜歡甜茶?」


    「其實他喜歡點心。但先君遺言,不可因耽溺美食葬送一生,他遵父命,始終粗茶淡飯。也吃不得最愛的點心。」


    「於是代替點心,向茶中加糖?」


    「他並非每天喝。分外消沉時,或是遭遇苦痛時才喝。他說,這是心情低落時,稍稍放縱自己。」


    香娥俯首傾杯。頰邊黑發傾瀉而下,映照燭火搖曳,輝煌若烏羽色絹帛。


    「他怎麽了?」


    我移開視線,避過香娥。因見她泫然欲泣。


    「為何問這個?」


    「因為你也向自己茶中加了糖。」


    她如今分外消沉,或是遭遇苦痛、鬱鬱寡歡。


    令人至於尋死,想必並非微末苦惱。


    「不會是……死了吧。」


    「喂,別說不吉利話。別擅自把師父說死。」


    「什麽,活著呢嗎。那有什麽好悲傷的?」


    「悲傷啊。心都要碎了。」


    她手握茶杯,浸潤燈影,卻仍蒼白若深冬之月。


    「我今天聽說。師父訂婚了。」


    「是嗎,恭喜啊。」


    「根本不恭喜啊。我,就是因為這事想死的。」


    「為何?師父訂婚,也是弟子喜事吧?隻該歡喜,無來由悲傷啊。」


    香娥未作回答。仍是垂首,長睫低垂,咀嚼沉默。


    窒息般寂靜,與火缽內側發煙火焰交纏,震破我雙耳。


    「……抱歉。」


    「為何道歉?」


    「因為我好像說了癡鈍話。也就是那樣吧,你並非隻是弟子。你喜歡師父。」


    我與情愛全然無緣,察覺香娥垂頭喪氣理由,花了許久。


    「是,是喜歡。」


    香娥嘟噥著連綴言語,訥訥講起與師父愛戀之始。


    二人於國子監邂逅。國子監為凱最高學府。學生稱監生。


    「我自幼喜好學問。比起靚麗衣裝、悠揚音樂,埋頭讀經史更快樂百倍。」


    香娥女扮男裝冒充監生,混入國子監奮勉求學。


    「國子監!?那般厲害地方,女人竟混進去!?」


    「並非多厲害。我入學前也滿心期待,可進去便覺無趣。監生淨無甚幹勁。不考試卻流連花街的,負債累累努力籌款的,熱心行賄勝於讀書的,寫通俗小說賺應酬費的……教官們不好好研究經籍,對監生教育亦無興趣。豈止如此,還競相向時常奉命而來的朝廷高官阿諛諂佞。我本以為國子監,是精挑細選的才子切磋琢磨、埋頭誌學之地,現實卻是這樣。」


    為參加科舉,需於某處國立學校在籍。反過來說,取得國立學校學籍即可,熱情高漲監生,於國子監甚是少見。


    如此境況,也源於眾教官難稱優秀。


    非隻國子監,國立學校教官均未能科舉及第。可謂科舉落伍者,眾監生起初便輕視教官。


    教官並無威嚴,忙於向前程有望的監生獻媚,毫無純粹探明學問道途之氣概。


    「既說是師父,你愛慕之人是教官?」


    「不。師父當時,是內閣大學士。」


    「內閣大學士!?那不是極厲害的高官嗎!?」


    「是啊。是出身國子監的官僚。」


    香娥仿佛自己受誇讚,得意洋洋般昂首挺胸。


    內閣大學士為皇帝顧問官、秘書官,是於難關之科舉及第,且成績優異,活過種種政治鬥爭,老奸巨猾的策士。任職皇帝左右,於朝政亦扮演中心角色。


    「是嗎—。你,喜歡老爺子啊。」


    「哈?」


    「因為,做到內閣大學士可就位極人臣,頗是個老頭子吧。」


    「真無禮。師父那時,才三十多歲。」


    「三十多歲就是內閣大學士……!?你這心上人,真厲害啊。」


    「他可是令我醉心的男子,肯定〈厲害〉。」


    雙唇得意舒綻,仿若紅梅花瓣。


    「但我與他初見時,並無甚興趣。國子監定期有大學士前來授課,但盡是徒具形式,實在無趣。我想著這人講義,橫豎也是千篇一律,全無期待,但卻超出了我期望。」


    年輕內閣大學士向列坐監生提出一新鮮問題。


    『試舉出我國稅製諸問題。』


    眾監生麵麵相覷。國子監講義論及古老經書解釋,並非現行律令。


    凱之科舉,考察運用古典知識做技巧性文章。對律令有幾分理解,起初便算不上問題。


    眾監生隻向絞盡腦汁做美文邁進,並無論述稅製的知識。


    「大家一言不發,我便回答。接著成了我與師父論戰。真是久違地激昂。忘了那裏是講堂,忘了身邊眾多監生,隻是沒頭議論。」


    想來直言不諱的大膽監生,令年輕大學士心懷好感。


    香娥被他招去宅邸,接受個人指導。


    二人成了師徒,有時吟詩唱和,有時談論讀書,有時交談時政,師徒羈絆日益加深。


    自然,他一無所知。身著監生衣服,與大學士不分軒輊、議論政策的才華橫溢少年,其實是少女。


    「結果,他知道你是女人了吧?怎麽知道的?你自己挑明的?」


    「怎麽會。我本沒想挑明。畢竟我想著,若師父知道我是女人,會將我逐出師門。」


    女子不能成監生。豈止如此,女子禁止參加科舉。


    「那是初夏。我與師父在一大樹下讀書,忽然袖口爬進隻毛蟲。我最討厭毛蟲,高聲尖叫四處奔跑,師父說怕是毒蟲……」


    大學士心生擔憂,欲脫去弟子衣服,取出毛蟲。


    「因此暴露了?」


    「……我大意了。雖緊緊繞胸纏了布,但仍被他得知是女人。」


    大學士愕然。


    「你被逐出師門了?」


    「逐出之前,我先離他遠去。」


    香娥不再登門拜訪。她無顏見他。


    「畢竟我一直騙他。我過意不去,甚至無法接近師父宅邸。」


    打破長久沉默者,並非香娥,而是大學士。


    「那日,國子祭酒(國子監長官)叫我出去,說師父有東西給我,交給我一冊書。那是之前,我於師父書齋讀的古書。書晦澀難解,我幾乎讀不下去。」


    ——讀畢這書,再來見我。


    大學士捎了這口信。


    「我拚命讀完,去拜訪師父。師父熱情相迎。」


    一切複舊如初。比起性別,大學士更看重她才華。


    「師父是真君子。我身為女子,對學問抱有興趣,他從未對此惡言相向。他支持我,說學問之途該向一切人敞開。我之疑問,他悉數解答。遇難題則共同思索,分出大把時光與我辯論,引導我自己尋得答案。」


    每每念出師父這詞,香娥雙瞳閃耀,如映晨星。


    「我尊敬他。他比我至今遇見的一切男子,都明理、博學、高潔、對任何人表裏如一、嚴厲而寬大……魅力不勝枚舉。我本以為君子隻於書中存在,但我錯了。因為我確確實實,遇見了活生生君子。」


    起初是單純尊敬之念。置身陰謀翻卷的皇宮中樞,卻不沾染宮中惡習,品性若泥中蓮花,令她心懷由衷敬意。


    敬畏若泉湧,不知不覺間,化作戀慕,香娥如此說道。


    「化作,這詞用得不當。戀慕由敬愛補足。宛如紅梅嬌豔盛放,清淨雪片飄然起舞,紛落枝上。」


    師父讀書時那伶俐側顏,令她望得出神,掉了手中筆;師父處理政務和衣而睡,她為他披上外衣;師父突然需入宮,她目送他離去……


    她一字一句中,戀慕洋溢,帶著細膩輝煌。


    「聽你講述,你這愛戀似乎並非單相思啊。」


    「我很幸運。師父將我視作女人喜歡。不過並未立刻承認。」


    她愛慕者並非長於情愛把戲之人。


    他少年時光獻與勤學,人至壯年仍未成家,難以應付自己情感。看不透自己對女弟子之感情的真麵目。


    「師父在乎年齡差距。我與師父年差二十。」


    「你不在乎啊。」


    「年齡差無關緊要。能否在對方麵前展現真實自我,才至關重要。」


    無論如何,二人心意相通。


    男裝的女弟子與古板的師父曆經何事、互傾情愫,香娥並未具體言說。仿佛那是專屬二人之秘密,她裝模作樣,岔開話題。


    「你二人心心相印,成婚不就好了?」


    「我們是想成。但,做不到。」


    香娥一族與師父一族勢如水火。二人立場相對。


    「我嫁與當時是簡巡王的皇上。入王府後數欲出逃,但次次失敗。我周圍跟著眾多娘家帶來的傭人,監視之目灼灼……」


    紹景帝即位,香娥隨之入宮。


    「……喂,等等。」


    我隻覺不寒而栗。


    「在皇上還是親王時嫁去,你……不會是妃嬪吧?」


    除非豔福甚盛,皇帝親王時代迎娶的妻妾,將冊封妃嬪。


    「我沒說我是妃嬪?」


    「沒說啊!!啊……萬、萬分抱歉!還、還請娘娘贖罪……」


    我癱倒般跪在地上,香娥見此,高聲歎息。


    「事到如今,你怕什麽呢。你稱呼我多少遍〈你〉了。再說,即便我是侍妾,你言行也很難稱合禮。」


    「那、那是、我以為你是最下位侍妾……啊、奴、奴失言!求娘娘贖罪、求娘娘贖罪……!!」


    我向冰冷地麵叩頭。


    淨軍單是擅睹妃嬪姿容,便會受罰。


    本來,淨軍罕入妃嬪視野,但萬一與其撞見,必要立刻下跪拜禮。


    瞻睹妃嬪花顏,實在豈有此理。運氣好,能見五彩衣擺,攜優雅衣裙摩擦聲一閃而過,但即便如此,過度也可能受罰。


    「求你了,別這樣。我討厭人跪我。來,坐椅子上。咱話還沒說完。」


    香娥半強迫著拉我起來,讓我坐上椅子。


    「今後禁止畢恭畢敬說話。這兒又不是我宮殿,你也不是我傭人。行吧?」


    她語調強硬,向我確認,我不知所措,但點了頭。


    「剛才說到哪兒了?」


    「嗯……您說您入宮了。」


    「我說了讓你別畢恭畢敬吧?」


    「啊,說你入宮了。」


    糾過我誠惶誠恐措辭,香娥手罩上火缽。


    「我入宮後,也片刻未忘記師父。前些時日,也是想逃出後宮。順便,那般嚐試,已非初次。是第三次了。」


    「你要去找師父?」


    「我並無其他想去之處。與師父結為夫婦。是我唯一心願。」


    但逃亡再度失敗。


    「那日……即便勉強些,也該出去。都怪我提防錦衣衛,斷念放棄。若想方設法出去,該也能阻止師父訂婚。」


    聽女官們傳言,香娥得知師父決定迎娶某名門千金。


    不得已與香娥別離後,師父仍始終獨身。


    香娥將此視作他對自己愛情之證。


    (聽聞戀人訂婚,絕望尋死啊。)


    我終於懂了。她的不幸與我的不幸,性質全異。


    「師父把我忘了……也難怪。我乃皇上妃嬪,師父為皇上臣下。宴席上常彼此窺望,卻無法交談。好似海市蜃樓。我看他在視野彼側,看得一清二楚,可愈想接近,愈是遙遠。」


    既已嫁與皇帝,二人欲結合,除私奔別無他途。


    「若私奔,師父須為我舍棄一切。官位宅邸財產……迄今為止曆盡千辛萬苦得到的一切。所以其實我明白,欲逃出後宮本身便愚蠢。即便成功逃脫,也未必得到師父歡迎……」


    香娥倦怠啜茶,想來茶早冰冷。


    「我深知路途艱難,但仍常想逃離今居之地……」


    香娥之懊惱,亦是我懊惱。


    無法保證順利。未必得人歡迎。


    縱然幸運脫逃,也會有可怖報複追來,對此亦有預料。


    「眼前一片漆黑。師父並非多情男子。若娶妻,定隻永愛她一人。我已……自師父心中消失。在師父看來,一切,已然結束……隻有我囚於無果思慕,蹉跎並無生存價值的歲月。」


    她聲微顫,道出胸膛傷痕之深。


    「一切令人厭倦。千思萬慮、辛苦籌劃逃離皇宮,已無意義。若師父忘了我,我無理由去見他。若去,反而……令師父為難。事已至此,我隻能去死。做不了師父妻子,世上隻有痛苦。無論如何豐衣足食,心死,便談不上幸福。若不幸福,便無生之價值。不如幹脆死……」


    「我說啊,我想問問。」


    我故意用明朗聲音壓過香娥悲歎。


    「師父訂婚了,是真的嗎?」


    「女官們傳的。」


    「是傳言吧?並非聽師父親口所說吧?」


    「怎可能聽師父說。我們甚至無法見麵……」


    「那,你問別人確認了嗎?內閣大學士訂婚,除了女官,也該有許多人知道。」


    「……沒問。但。」


    「若沒確認,或許是誤報吧。女官間傳言,與爛醉如泥的癡話無異。那群人活著的意義,便是不論虛實,切切察察。管他談資是真是假。」


    香娥雙手握茶杯,一言不發。


    「是你貿然斷定吧?沒準師父一如既往念著你。」


    「我嫁給皇上十年了啊?師父再重情,也難說會總記著我……」


    「你不是記著嗎。縱然十年已過,縱然嫁與萬乘之君,你還喜歡師父吧。或許他亦如此啊?為何你未忘記,卻斷定師父忘了?你那師父,是那種薄情漢,區區十年,便忘卻自己真心迷戀的女人?是那種卑劣者,心愛女人歸了皇上,便另娶他人以求慰藉?你愛上的男人,不是君子嗎?互許終身的女人被皇上輕易奪去,卻滿不在乎,與人訂婚,哪裏談得上君子,稱是凡夫都不自量力。那般窩囊廢,隻能算匹夫。」


    「師父不是匹夫!他真的很優秀!不薄情也不卑劣,更別說窩囊。」


    「那便信他啊。他不是別人。是你真心愛戀的男人吧。相信他就這麽難?」


    香娥欲還口,麵容扭曲,仿佛手巾揉作一團。


    她定並非想死。


    她想哭。想不管不顧地、痛不欲生地、聽任淒慘破碎之心的悲鳴,號啕大哭。


    「我想信他。我想信他啊。但……一想……若傳言為真,便不安難耐。」


    「若他真訂婚了,就你來拋棄他。反正,這人不過如此。你的人生,丟去一兩個匹夫,也無關緊要吧。」


    白瓷雙手浮出黑暗,掩住遭無情雨打般花顏。


    我沉默片刻。若能哭,還是哭好。人,流不出淚便無可救藥。


    若哭泣之念湧上,或許委身於此亦好。淚雖無力改變麵前現實,但該能洗去受剜挖胸膛中溢灑之鮮血。


    「若你師父是匹夫……」


    茶杯空盡。未溶之砂糖殘餘杯底,編織無聊暗影。


    「……你便換我吧。」


    是舌尖纏綿甘甜之故嗎。出人意料言語脫口而出。


    「我雖不是男人,但短短十年,決不忘記真心愛戀的女人。無論狀況如何,即便再不能相見,縱使她嫁與他人,亦永不忘記。非她不娶。永念著她一人。」


    我自知蠢話連篇。


    明明直至方才,我仍一心尋死亡之地,欲逃離這人間地獄,明明什麽愛戀滋味,我一無所知,明明我甚至並非能愛女人的活物,卻宛若自己是健全男人、洋溢異性魅力、成為她戀人大有可能,一文不值的情話衝口而出。


    (……什麽愛戀,與我無緣。)


    近來,宦官不成家才稀奇。聽聞高級宦官中,亦有令眾多美姬陪侍者。


    勉強過活的淨軍,莫說妻子,一切女人都不會接近。清洗馬桶、搬運屍體,除此之外別無所能,願嫁與這般最下級宦官的怪人,不存於世。


    想來我將獨自煢煢,終老一生。對我來說,女人手之柔軟,無異於天帝宮殿漂浮之雲。


    若未遇見香娥,我從未這般與女人交談。更不必說,墜入情網、互表心意、彼此相擁,諸如此類,甚至無法想象。


    如此種種,我淪為淨軍時,該已認命。無須重新自覺。


    對此我一清二楚,可到底為何。為何空洞胸膛喀噠作響。


    (……真羨慕你啊,香娥。)


    相逢邂逅、互通心意、誓約未來。人人理所當然般行為,於我是異想天開,與長生不老之藥無異。


    有幻想攜手共步之未來的對象,該是何等心境?與戀慕之人交心,胸中該多麽熾熱?相愛卻須相離之苦,該留下怎樣創痕?


    我不禁心生羨慕。


    羨慕嚐過愛之蜜的香娥,哪怕這甜蜜轉瞬即逝。連愛之毒焚身模樣,也令我覺出嫉妒。


    因為此乃我一生未知之事。


    日日清洗馬桶、掏掘汙溝、捕殺老鼠、搬運屍體,她迄今為止經驗的蜜與毒,分毫不會降臨。


    我是汙物遍身的騾馬。遭胡亂痛打,自早至晚受辱,暴虐驅使至殘壞,最終丟入昏暗坑中,付之一炬。


    我死無人悲傷,死後亦無人追念往事。不出數日,我這宦官曾存於世,亦將為人忘卻。


    空虛。寂寞。遺憾。便是冠予我分得的人生的修飾之詞。


    若能經曆所謂愛戀,哪怕今生一次……若存在願珍惜我者,哪怕世上一人……徒勞祈願迸散虛幻之聲,團團回旋。


    啊啊,我算什麽呢。


    我究竟為何,以何因果,降生於世?


    明明世界不願容我,頑固得令人膩煩。


    「也不錯。」


    朦朧笑聲若蝴蝶之翼,驅開濃雲般低垂靜寂。


    「那,若有萬一,還要勞煩你。」


    「……誒?」


    「我說若情況有變,我會換你。看你小我不少,但愛與年齡無關。」


    浸淚眼角浮出微笑,宛若雨過天晴,雲間傾灑之日光。


    「你……換我?喂喂,你認真的?」


    「不是你說讓我換你嗎。事到如今,不情願也為時已晚。我要你負起責任,你可得有這打算。」


    她伸來手,手似白玉蘭。冰冷指尖於我嘴邊觸碰、分離,我呆若木雞。


    「嘴上沾包子渣了。說話一副大人口吻,但仍是孩子啊。」


    「我、我可不是孩子!明年我就滿十五了!」


    「你小我十歲?難怪覺得你像我弟弟。」


    見香娥嘻嘻發笑,我心頭火起,口唇扭曲。


    被當小孩實在氣憤,但舌頭空轉,無言反駁。


    (……都怪這東西……!)


    指尖觸感殘餘嘴邊,令我心頭撞鹿。


    我淨身後,第一次觸碰我的女人手指。


    遠比我夢想中柔軟、纖細、親切。


    且冰冷,勝於一切。


    正與她心相反。


    「她似乎很幸福。」


    我讀畢書信,放入火缽點燃。調換身份之證不可留。


    香娥與李首輔筆跡端正流麗。是師徒之故嗎,二人字跡約定般相似。


    二人以各自視角,講述幸福滿溢之近況,綴寫於皇恩感謝之念,於我慰勞之言。


    (看,我說的沒錯吧?)


    李首輔訂婚為誤報。直至去年,他未與任何人訂婚。切望著與香娥互誓之未來。


    二人終結白頭偕老之契。想來將夫婦相依,盡其天年。


    「他二位好像很感謝皇上。」


    「該感謝的,並非朕吧。」


    皇上離席。似乎確隻是來送信。他走出房間,像是事情已畢。


    他將去寵愛之危芳儀住處吧。診明身孕後,危芳儀所受天寵與日俱增。


    若她誕下皇子,或將上演皇太子更代之劇。


    「隻是個提議。」


    將下長廊,皇上止步。


    他凝望散染內院花木之殘雪,歎息道。


    「你要試著寫寫書嗎?」


    「您這是?」


    「小說也好,戲曲也罷,疏注猶可,詩文亦無妨。朕看你頗有文才,該留下著作。想來執筆能為無聊後宮生活略添歡愉,亦可能誕生後世稱讚之傑作。無論如何,比起虛度光陰,更有為有益。」


    聽聞這番不意言語,我瞬目連連。


    「你討厭做文章?」


    「不。我喜歡。」


    「那,不論體裁寫寫看吧。朕有空讀讀。」


    我將皇上送去門前,後至月影色內院散步。


    春雪溫雅,如欲牽絆逝去寒冬,於朦朧月黑之時,勾勒陽氣一般紋樣。


    因寒氣瑟縮的地麵,很快將遍浸春陽,微風起舞,百花開顏。


    似是對那一刻期盼已久,似是想稍稍止步當前,含糊情感充溢沉默內院。


    這將成我最後的棲身之所嗎?


    當前尚未明了。


    後宮之中,無一確定之事。縱使今日安泰,明日命運如何,無人可知。


    但若於此寧靜終老,似可稱與滿身汙物之騾馬不相稱的幸福結局。


    (多虧與你相遇。)


    若未遇見香娥,我早淒慘喪命。


    與她相逢,改變了我前行之路。此路行至何方,都與香娥那並無交集,但我將腳踏實地,走完人生最後瞬息。


    (那,寫些什麽呢?)


    我想感謝皇上惦念。


    我無法傳下子孫,但能留下著作。


    若終有一天,我記下之文章,能於誰人胸中殘存餘韻,或許那便是我命之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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