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櫻花散落的時節。枝頭綻放新芽，庭院裏的薔薇也盛開了。
天氣稍微回暖時，路上穿著短袖的人也多了起來。黃金周結束，母親節過了，神戶祭也落幕了。
果然如敦賀所言，兒童節和母親節的蛋糕訂購數量會變多。雖然店頭會擺上幾個應景的現成蛋糕，但要求特別訂製的還真不少。
夏織隻負責接單，雖然沒辦法接觸製作，但也多了一些機會見識剛出爐的蛋糕。
大型蛋糕不同於小蛋糕，造型更有氣勢、更華麗。除了綴飾水果、鮮奶油擠花、糖花等，有時候還會因應客人的要求，放上鮮花、小玩偶、裝飾品之類的，讓人舍不得一刀切下。
特別訂購的蛋糕都是由漆穀主廚與吉野負責。夏織以為恭也應該也會幫忙，沒想到得到的答案是「他還不夠格」。
「吉野先生的手藝真是沒話說。」恭也對夏織說「他的確很適合開店。」
「跟主廚的風格不太一樣嗎o」
「漆穀主廚的設計比較重視店裏的感覺，不是一味表現個人特色，也許她一直傳承著第一任主廚的意念吧。吉野先生屬於個性派，很希望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個人特色……
受雇於人，的確很難有表現自我的機會。想要設計與口味並重、展現個人特色，隻有自己開店一途。
吉野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等待創業機會呢？那是夏織還沒辦法想像的世界。
夏天的腳步越來越近。
走在通往「金翅雀」的斜坡上，夏織揮汗如雨。
即便坡度不算陡，走起來還是不輕鬆。雖然待在溫度偏低的廚房真的很舒服，但它與外頭氣溫的落差開始越來越大，這樣也很耗體力。
恭也總是比夏織早到。
雖然夏織覺得坐再晚一班的電車也無所謂，但恭也說自己喜歡早起上班的感覺，不喜歡枯等。一個多月過去了，恭也每天早上都會幫忙夏織打掃。
「市川先生還要忙廚房那邊的工作，別再幫忙擦窗戶了。」
「沒關係，這也是工作的樂趣之一。」
「打掃嗎？」
恭也一邊洗抹布，一邊說：「在我的店裏啊，我都會讓新人頭一年先做些雜事和銷售工作。隻要自己夠努力，就會用心記住許多該學的事，明白甜點師傅的工作就是服務業。」
「這我當然知道，隻是我也想趕快開始做蛋糕，不然我在學校也學了和莫子與麵包的作法啊。」
「別急嘛！？在賣場再多待一陣子看看，應該可以學到很多有趣的事。」
看到夏織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恭也說：「不然，我偶爾也到賣場幫忙好了。」
「啊？」
「我們一起服務客人吧。隻有我能進廚房也滿不公平的，不是嗎？」
「這樣不太好吧。」
「公平起見羅！？」
那天下午，恭也真的到賣場幫忙了。
男性甜點師傅在賣場幫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個頭高的恭也站在一堆女店員中，顯得特別突出。那些常來店裏光顧的女高中生，會故意等著讓恭也服務，請他幫忙介紹新品。
夏織對在賣場也能遊刃有餘的恭也，感覺到一股威脅，不免懷疑自己與這個人的能力差距究竟有多遠。
約莫過了一小時，準備回廚房工作的恭也說：「每天大概幫忙這麽一段時間可以嗎？會不會造成其他人的困擾？」
「這個嘛……」敦賀說：「其實賣場這邊很缺人手，還要兼顧咖啡廳那邊，所以你能來幫忙真是太好了。」
「那我去和主廚商量一下，反正這麽做也能轉換心情。」
「意思是可以暫時偷懶一下嗎？」敦賀露出促狹的笑容。
「要是你也想偷懶一下，可以隨時來廚房，非常歡迎哦！」恭也微笑答道。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很喜歡賣場的工作。」
等恭也回去廚房，敦賀苦笑著說：「這個人還真特別呢！」
「就是啊……」夏織悄聲說。
六月，「金翅雀」的巧克力工房進入停止供應夾心巧克力的時期。因為夏天的濕度與氣溫偏高，容易影響巧克力的品質，因此從六月到八月底，廚房暫時停止製作夾心巧克力。
比較大型的店家或工廠，可以不受季節影響，持續生產，但「金翅雀」采取的是比較消極的方針。
平常都待在地下室工作的幾位巧克力師傅，這時會上一樓的廚房幫忙。因為不同於冬日，熱天正是冰淇淋與果凍熱銷期，必須多一點人手幫忙。
早上西富百貨公司的卡車到來時，常可以看到那個會幫夏織搬東西的巧克力師傅，站著跟恭也閑聊。不過，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就是了。夏織不時偷瞥聊巧克力作法聊得很愉快的兩人。
這個名叫衝本的巧克力師傅，聽說是工房的第一把交椅。恭也很尊敬他，對於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衝本好像頗感興趣。
一天，有位店員因為感冒請假，夏織和恭也都在賣場幫忙，一名女客人走進來。年約三十幾歲的她，雖然穿著打扮很樸素，卻散發著嫻靜的氣質。
女客人並非來訂購蛋糕，而是不太好意思地問夏織：
「冒昧請教一下，你們店裏以前販售過這款蛋糕嗎？」
夏織回了一句「我幫您看一下。」接過女客人遞出的紙條。
紙條上畫著一個蛋糕的形狀與剖麵圖，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專業師傅之手，而是憑自己的記憶描繪下來的。
圖的一旁還有評語。
蛋糕整體是牛奶巧克力色，吃起來也是這樣的感覺。
上頭的裝飾不是很華麗，天鵝絨似的蛋糕外層，算是滿常見的設計。
海綿蛋糕體的口感紮實香醇，交疊著慕斯般的柔軟。
還有巧克力夾層，以及柑橘類的水果口味夾層。
感覺海綿蛋糕體也有一種柑橘香。
巧克力的甜味與爽口的水果，巧妙融合在一起。
上頭裝飾著糖花，畫了很多重疊的#記號。
「金翅雀」沒有做這樣的蛋糕。
夏織看向恭也，隻見他露出「別問我」的表情、聳聳肩。
女客人說：「也許你們店裏現在沒做這款蛋糕了，但我記得十一年前是在這附近買的……如果能特別訂製的話，我想訂購一個。」
「請您稍等一下。」
夏織走進廚房，把便條紙交給漆穀主廚並說明情況。
漆穀主廚思索一會兒才說：「可能要找以前的配方出來看看。你先請客人到咖啡廳坐一下。」
恭也招呼女客人前往咖啡廳，夏織和漆穀主廚一起去地下室的倉庫找資料。
「十一年前的話，應該是重新裝修前。」漆穀主廚拿來一本文件檔案夾翻閱著。
「那時彰一先生還在，所以有第一任主廚設計的甜點，也有第二任主廚的設計，全都混在起，搞不清楚是誰設計的。」
「聽說現在已經停止做彰一先生設計的甜點。」
「老板想有所區別吧。她就是這種個性羅！」
漆穀主廚的手突然停住，說道：「應該就在這幾頁才對。」
夏織從旁窺看漆穀主廚翻著依序貼有附箋紙的文件，上頭既沒照片也沒圖，隻有手寫的甜點作法。對門外漢來說，根本看不懂上頭寫的到底是哪種蛋糕的作法。
「是慕斯嗎？」夏織問。
「沒錯。現在這時候，應該有很多用果凍和慕斯做的甜點。不過在九〇年代，水果口味的慕斯搭配巧克力的組合，在這一帶算很稀奇的商品。」
回到廚房，漆穀主廚征詢吉野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
吉野根據客人寫的紙條，思索以前設計的口味。「嗯，我覺得不在這些作法裏。」
接著又說：「不過，也有可能重新設計過，以別的樣子呈現。」
「我想還是再問詳細點比較好，畢竟客人的記憶多少會有落差。」
「先打個電話跟老板確認，如何？」
晴惠為了采購新鮮食材，昨天出差去外地。
甜點店和餐廳一樣，蛋糕美味與否取決於高品質的食材。新鮮的水果、高級麵粉、上等咖啡豆、起司、雞蛋、奶油、牛奶等，依農作物的不同，也會直接影響甜點的口感。所以晴惠常常為了尋找上等又新鮮的食材，走訪用心種植、經營農作的農家。
漆穀主廚打電話給晴惠，說明事情原委。
晴惠思考了一下。「我記得以前有段時間好像推出過這樣的甜點。」跟著又說：
「我想應該是彰一的設計。」
「果然沒錯，因為找不到任何相關配方，所以我猜應該不是第一任主廚的設計。」
「重新裝修前，扔了不少資料……光憑客人寫的紙條，恐怕沒辦法吧。」
「可以抓個大概的感覺，但要完美重現就有點困難了。」
「好好接下這件工作，別讓客人失望。一切交給你了。」
夏織與漆穀主廚前往咖啡廳，看到恭也還留在那裏陪著客人。
夏織以為他早就回賣場了，所以有點驚訝。
漆穀主廚一臉嚴肅，正要提醒恭也快回去工作時，恭也卻先發製人地說：「找到配方了嗎？」
「沒有。」
「我剛剛也詳細問過客人，她覺得我們應該做得出來。」
漆穀主廚阻止恭也繼續說下去，並告訴女客人，因為找不到作法的相關資料，所以沒辦法斷言是我們店裏做的商品。
隻見女客人喃喃道「是喔……」瞬間變得無精打采。
「方便的話，可以請您說明得更詳細些嗎？」漆穀主廚又說：「我也會盡量幫您問問其他店家有沒有做過類似商品。」
「其實，其他的店，我都問過了。我記得是在這一帶買的沒錯，要是你們店裏沒有的話，其他家也不可能有了……畢竟是十一年前的事，也許你們早就沒有留下任何相關資料。」
「話是這麽說，如果蛋糕有什麽特色的話，還是有可能重現。」
「這樣啊……說來不太好意思，其實這是我和我先生當年結婚時，一起吃過好幾次的蛋糕。我先生對甜食沒什麽興趣，唯獨鍾情這款蛋糕。後來因為我們搬家，幾乎沒再回來這裏，但最近又突然懷念起那時的美味，隻能憑記憶來找，可惜這一帶變了不少，我也忘了那家店的名字。」
「我們是八年前重新調整過商品的種類，也許您當初買的是曾經推出過、特別限定的商品。」
「那我可以特別訂製嗎？」
「因為沒有留下相關資料，所以要完美重現，我想不太可能。如果您能諒解這一點，我們可以試著做做看。」
「是嗎……但我還是希望能買到一模一樣的蛋糕。」女客人一臉困擾。「我在其他店買過很像的，但還是不一樣，明明同樣都是巧克力、水果、慕斯的組合，卻總覺得少了一個味道，我想找的就是這個『味道』，所以就算做得再好吃，還是不一樣。」
這時候，恭也插嘴了。「主廚，就照客人的記憶多試作幾次，如何？」
「可是費用……」
「當然不能無限製的追加，但我們有自信能夠重現。」
漆穀主廚準備反駁前，女客人插嘴道：「如果能重現我記憶中的味道與樣子，那就太好了。麻煩你們了。」
「我想有這張寫得還算詳細的紙條，應該就能接近原來的模樣，對吧？主廚。」
恭也又從旁慫恿。
女客人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漆穀主廚。
漆穀主廚無奈地點點頭。「即使是試作，也不見得能達到您的要求，如果您能諒解這一點……」
「還是沒辦法的話，也隻好放棄了。至於費用問題，無論多少我都願意支付，畢竟你們肯接受我無理的要求。」
「我知道了。那就請您留下姓名和聯絡方式。」
夏織帶領女客人走到收銀台。
恭也在訂購單上寫下試作品的完成日期，向客人說明：「那就麻煩您這一天過來試吃。」然後把留存單遞給高倉涼子。
高倉涼子離去後，漆穀主廚問恭也：「作法你有頭緒了嗎？」
「嗯。我想應該不是什麽太困難的工作，隻要找到最完美的素材組合方式就行了。」
恭也從漆穀主廚手上接過紙條，仔細地看著說：「根據高倉小姐的說法，內餡是由不同味道的蛋糕體交疊而成，所以，應該先了解這部分究竟是餅幹（biscuit），還是達可瓦茲（達可瓦茲：dacquoise，一種由大量蛋白、杏仁粉和糖粉製成的蛋白餅，經過烘烤會形成外層酥脆、內部柔軟輕盈的特殊口感，常用來當作糕點的底層和中間夾層。）……」
餅幹用的是整顆蛋，達可瓦茲隻用蛋白部分，當然調配比例、作法完全不同，口感也不一樣。但是隻有對做甜點感興趣的人，才吃得出個中差異。
高倉涼子可能吃不出來，更何況憑的是十一年前的記憶，所以一切隻能靠仰賴製作者的判斷。
「接著是慕斯部分。製作慕斯的水果有很多種，如果能確定是柑橘類，選擇範圍就能縮小。我想應該不出橘子、檸檬、萊姆、葡萄柚、甘夏橘（甘夏橘：日本大分縣產的改良品種。）這幾種可能吧。如果比對盛
產時期和味道特色來說，應該可以直接淘汰掉柚子。至於外層，我想抹的應該是金幣巧克力（pistole choct）。」
製作時，用稱為瓦斯槍的器具把融化的金幣巧克力噴在整個蛋糕上，有別於一般塗抹方式，整體外觀就會呈現皺紋紙一般的粗糙感。
恭也從高倉涼子留下來的紙條找到這些線索的樣子。
「巧克力噴好後，再放入冰箱，以負三十度低溫急速冷卻，這麽一來，外層就會呈現天鵝絨般的感覺。彰一先生喜歡嚐試新鮮事物，會這麽做也沒什麽好奇怪。」
夏織問恭也：「明明不是很難做的甜點，為什麽其他店也找不到類似的呢？」
「這是一大重點。即使設計與材料不同，單純的柑橘類慕斯做出來的感覺應該都差不多，就算沒辦法百分之百一樣，差距也不會太大。問題是二茼倉小姐說她在其他店也找不到，總覺得少了一味，這就是重點。」
「你有什麽想法嗎？」漆穀主廚問。
「多少有一些。」恭也說：「可以讓我負責這次的試作嗎？畢竟主廚還有很多事要忙，就怕這種不知能不能成功的工作會占掉你太多時間。如果主廚隻要確認味道，從旁給予指導……」
「這樣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吧。」
「那我忙完該做的事就開始試作。」
「可以利用上班時間做，但一切還是要以店裏的工作為優先，可以嗎？」
「利用上班時間啊……我想多做幾個，要是能多點時間就好了。」
「我可不想陪你加班。」漆穀主廚說，回頭看夏織。
「市川試作的時候，森澤也進廚房幫忙好了。雖然還不能擔任製作方麵的工作，但清洗之類的工作應該沒問題吧？」
夏織雙眼發亮。「沒問題，請放心。」
漆穀主廚詢問負責賣場的敦賀：「敦賀小姐，可以暫時讓森澤進廚房幫忙嗎？」
「如果主廚覺得ok，當然沒問題。」敦賀看向夏織，臉上露出恭喜的微笑。
廚房流理台前，堆著待清洗的器具，該洗的模具和平底鍋更是堆得像座小山；排在腳邊的自動攪拌機，厚實的鋼鍋裏也擺著好幾支沾著鮮奶油和蛋黃色麵團的打發器。除此之外，一旁還堆疊著好幾個髒到不行的不鏽鋼盆。
用來描繪細線和文字的小擠花袋是用過即丟的那種，但大擠花袋還要重複使用，也必須清洗幹淨。
夏織拿起海綿，扭開水龍頭，先從模具開始清洗。由於不用任何洗潔劑，洗淨後放入自動洗淨機再洗一次，所以她隻是先洗掉沾在上麵的麵團和奶油。
站在流理台前，才讓夏織真的有在甜點店工作的實感。總算接觸到製作蛋糕的作
業，令她雀躍無比。
可惜她是背對著工作台，看不到恭也和其他師傅工作的情形。就連恭也與漆穀主廚、吉野的交談聲，也被嘩啦啦的水聲淹沒，聽不太清楚。
夏織好想回頭聽他們說些什麽，也好想參與談話，但她知道自己還不夠格。
夏織衝洗完自動洗淨機能裝載的量，暫時關上水龍頭時，又聽到吉野的聲音。
「可以用傳真訂購材料，況且量不大、又沒什麽比較珍貴的材料，應該馬上就能送到。」
看來恭也正在準備要用的材料，思索如何做出高倉涼子說的味道。
他打算用什麽材料？
究竟是什麽材料，可以做到既不扼殺水果和巧克力的美味，卻能改變整體味道呢？
夏織打開自動洗淨機的門，一邊把模具和鋼鍋排放好，一邊思索著。
機器啟動，夏織又回到流理台前，一邊洗淨剩下的器具和抹布，一邊試著想像各種可能性，無奈還是毫無頭緒。
結果隔天業者送來水果時，她發現了答案。
「啊，這是……」夏織打開箱子，看到有個從未見過的商品混在一堆水果幹和罐頭中。她拿著這東西問恭也：「那個『特別的味道』，就是指這個嗎？」
恭也一邊把鮮奶油抹上放在回轉台上的蛋糕體，一邊說：「是的，沒想到還真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呢！不過，高倉小姐說的味道八成就是指這個。」
夏織佩服地看著一邊回應她、手下卻沒有停過的恭也。「市川先生，我想看你怎麽製作特別訂製的蛋糕，可以嗎？」
「你想記住作法？」
「我想學，我真的很感興趣，拜托你了。」
「不行。」
「咦？」
「職場可不是學校，你覺得平白從前輩身上學東西合理嗎？況且我也是受雇於人。」
「我會做好分內的工作，盡量自己找時間學習，不會妨礙到平常的工作。」
「如果你有這種閑工夫，還不如回到賣場學習待客之道。現在的你，更應該學習這方麵。」
「可是……」
「如果你真的那麽想看，那就一邊工作，一邊觀摩吧！」
恭也這麽說後，露出一貫的親切笑容。
夏織總算明白他的意思。
原來如此。工作上的學習，不是大剌剌地站在旁邊盯著看，而是要一邊工作、一邊偷學前輩的技巧；不是等著別人來指導，而是要用自己的雙眼主動獵取新知。這樣的話，恭也也很樂意悄悄傳授。
問題是，站在流理台前刷洗器具是背對著工作台，根本看不到恭也製作時的一舉一動。
夏織走到冰櫃旁，看了看貼在門上的預定表，然後瞧了一眼時鍾，在腦子裏飛快計算著。
漆穀主廚希望恭也能利用上班時間製作試作品。話是這麽說，但開店後直到下午三點之前，根本沒時間，早上又必須趕快做出餅幹等點心……而這還沒算進賣場或顧客追加的訂單。恭也根本沒有空檔，夏織思忖，自己要什麽時候才能跟著學？
等一下！難道恭也打算趁隔天的準備作業開始時，著手製作試作品？
雖然夏織未能進廚房工作，但這幾個月經常出入廚房和賣場，已經逐漸摸熟廚房的流程。夏織隻要算好恭也何時要做，站在他的斜前方、找件事來做就行了。
而且要找一件誰來做都可以、不需要技巧的工作……
夏織快步走向漆穀主廚。「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有件事想和主廚商量。」
漆穀主廚從烤模拿出烤好的瑪德蓮。「什麽事？」
「我好不容易有機會進廚房幫忙，可以讓我多做點事嗎？」
「你想做什麽？」
「我想幫忙過秤分配材料，比如秤出卡士達醬要用的麵粉和砂糖，或是分蛋之類的工作。」
「分量多少，你清楚嗎？」
「我會請師傅教我。」
漆穀主廚收拾好烤模，走向清洗區。夏織緊跟在後。
漆穀主廚把調理器具放進流理台，又走回工作台說：「清洗工作是你負責的，對嗎？」
「我會做好分內工作，也不會給其他人添麻煩，隻有今天一天就好，拜托您。」
「分內工作沒完成的話，就沒資格多做別的。如果你想幫忙過秤，必須等到自己的工作做完了才行，而且不能妨礙其他人，也要嚴守下班時間。這樣你做得到嗎？」
「沒問題。」
「那好吧！你跟著負責製作麵團的杉田先生，請他教你怎麽計算。」
「謝謝主廚！」
杉田聽完夏織說明事情原委後，就站到工作台前說明電子秤擺置的地方，還有麵粉
與砂糖放在工作台的收納箱中，以及放蛋的盒子擺在哪裏等，最後交代夏織傍晚前要打理好，空出工作台。
夏織道謝後，回到流理台前。
製作卡士達醬需要兩公斤砂糖，六百四十公克麵粉，六十四顆雞蛋。過秤分配很快就結束，空下來的時間則用來分蛋，也就是手工將六十四顆蛋的蛋黃和蛋白分開。工作雖然簡單，但萬一混進蛋殼就糟了，馬虎不得。不過，至少夏織爭取到跟恭也麵對麵的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偷學他的手藝。
「我第一次想用小的來試作，大概是三號。」恭也對漆穀主廚說。「兩種麵團與五、六種水果排列組合的話，大概有十二種左右，但為了避免亂槍打鳥，我會盡量控製在一定範圍內。」
三號尺寸不大，是直徑十公分的蛋糕。恭也說，並把寫有成分說明的紙條放在工作台上。
「你覺得？」漆穀主廚詢問吉野意見。
吉野一邊把覆盆子埋進模具裏，一邊答道：「如果主廚沒問題，我沒意見。我認為這不是難度很高的甜點，重點在於客人的記憶，算是個謎團待解的味道羅！」
「這才困難吧。」
「人類對於味覺有一種奇妙的堅持。」吉野拿起擠花袋，在剛放進的覆盆子上擠些阿帕雷（阿帕雷：appaleil，一種蛋奶醬汁，烘烤後會像布丁一樣凝固。）。「一旦上癮，就會想找回同樣的味道。我也有過這種經驗，所以很能體會。」
「什麽樣的經驗？」
「我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做的奶昔味道。以前市麵上不是有賣原料粉嗎？隻要倒入塑膠搖杯裏，加入牛奶，搖一搖就行了。我小時候非常喜歡！」
「超市的點心區就有賣，不是嗎？」
「是喔？最近沒注意，所以不太清楚。我還記得念書時，隻要在咖啡廳的菜單上看到奶昔就很高興，會馬上點一杯來喝，但是喝起來和我媽做的完全不一樣。後來回關西工作，我還到處尋找記憶中那個奶昔味。」
「關東和關西的口味本來就不一樣啦！」
「但那是奶昔耶！不會差那麽大吧？不管是自動販賣機，還是便利商店，隻要推出新品，我一定買來喝，每次去咖啡廳也會特別點一杯，但是怎麽找都找不到小時候喝的那種味道。我也查過食譜、嚐試自己調製，結果還是做不出那個味道，真的很奇怪。明明是用上好的雞蛋和牛奶來做，結果才喝了一口，就知道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味道。」
「看來隻能找當時的製造商問奶昔配方了。」
「是啊！搞不好讓我忘不了的，就是配方裏的『某種』味道。除非拿到同樣的原料粉，否則我永遠不可能滿足……唉，我就是發現問題可能出在這裏，才決定放棄的。」
「因為，聽說那家廠商已經不做奶昔了。」吉野繼續說。「而且，小畤候的味覺，
跟長大以後的感受不同。其實我很清楚自己大概再也遇不到那個味道了，隻是每次看到便利商店或自動販賣機賣的奶昔，還是會買來喝喝看，但是就連標榜懷舊風的，喝起來也不太一樣……我想，這次的客人大概也是這種的心情吧！」
吉野把托盤放進冰箱。「所以呢，說不定再怎麽試作，都是白費功夫。」
「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做。」恭也斷然說道。
吉野微笑著補上一句：「我不是說你做不到啦！」
恭也站在工作台前，準備開始試作時，夏織馬上離開流理台，拿著電子秤與鋼鍋，站在工作台的斜前方。她開始把砂糖與麵粉過秤分配，恭也瞧了她一眼，便默默地開始作業。
一切得從揉製麵團開始。恭也的麵團打算以蛋白為基底。先用桌上型攪拌器打發蛋白，再加入砂糖，充分攪拌；接著倒入麵粉與杏仁粉，用抹刀充分拌勻。
為了做出幾種口味不同的達可瓦茲，必須先把做好的麵團用不同的鋼鍋分裝，再分別加入香草精、削好的萊姆和橘子皮、以及柑曼怡（grand marnier）之類的香橙酒。然後，恭也把麵團塞入擠花袋，弓著身子在烤盤上像是描繪漩渦圓盤似地擠著麵團。
漩渦自然密合、沒有空隙，形成一個個同樣大小的圓形麵團。而且不能一下擠得太粗或太細，是項看似簡單，其實有難度的作業。
夏織分蛋時，不時偷瞄恭也的手部動作。
好漂亮！正確無誤，幹淨俐落。
夏織看得出神，不由得停下手。就在她盯著恭也看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原來是吉野一臉嚴肅地站在她身後。
夏織趕緊繼續手邊的作業。
恭也在麵團上撒了點糖粉之後，把麵團放入一百七十度高溫的烤箱裏烘烤。至少要烤一個鍾頭以上，恭也趁這段空檔繼續做慕斯。做慕斯需要蛋白、蛋黃、鮮奶油、吉利丁等，再加上巧克力和果汁等調味，就可以做出不同口味的慕斯。也可以加入卡士達醬或安格斯醬，調製出不一樣的口感與質感。
「巧克力三層，水果兩層。」恭也向漆穀主廚說明。「先引出水果的酸味，再讓嘴裏充滿巧克力的苦味與甜味……我想這樣呈現。」
「這種構成，不會讓水果蓋過巧克力嗎？」
「不會，因為外層用的是金幣巧克力。如果這是出自彰一先生之手，應該會展現這樣的特色吧。」
當夾層的達可瓦茲烤好了，在靜置冷卻之後塞進模具裏。夏織看著恭也先把水果慕斯疊在巧克力慕斯上，再鋪上一層巧克力慕斯與水果慕斯，接著鋪上達可瓦茲，再鋪上巧克力慕斯，最後鋪的是達可瓦茲。因為每一種水果慕斯用的材料都不一樣，反倒成了重點。
做好內餡後，恭也用托盤盛著蛋糕放進冰箱。
夏織獨自清洗著堆積如山的器具。
恭也取出靜置三十分鍾的托盤，準備進行把冷藏凝固的甜點從模具倒出來的步驟。
隻見他先把甜點放在回轉台上，用瓦斯噴槍稍微溫熱模具外側，等附著麵稍微融化後，就能拿掉不鏽鋼模具。
「這是第一號試作品。」恭也對漆穀主廚說。
「等噴上巧克力之後，再請主廚試一下味道。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就照這個方式繼續試作。」
幾天後，工作台上並排著好幾個試作品。為了方便吃，恭也把所有蛋糕都切好了。
夏織看著這些蛋糕，忍不住歎了口氣。
恭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要是有剩的話，你也可以拿去吃。」
「真的嗎？」
「幫助你學習羅。」
「光聽你這麽說就很開心了！」
高倉涼子依約準時抵達。試吃安排在會客室進行。因為會客室的桌子擺不下所有的試作品，還從辦公室搬來一張桌子應急。
走進會客室的高倉涼子霎時瞪大眼，喃喃道：「不會吧！」她驚訝地呆站著。「這裏的蛋糕……有沒有十種啊？」
恭也說：「因為發想了各種組合，所以做了這麽多。」
恭也把紙盤和免洗叉子遞給高倉涼子。
「我怕先說明會影響判斷，所以請您直接試吃。當然，不必一次試吃很多，所以我做的是適合試吃的尺寸，而且所有盤子都標上編號，請您多試吃幾口，從中選出最接近您記憶中那個蛋糕的味道。」
「謝謝你們，竟然這麽周到……」
高倉涼子隨即朝成群的慕斯走去。為了避免味道混淆，盤子和叉子還特地依試作品
配對。高倉涼子一邊試吃，一邊說出感想：
「這個有點像，可是橘子的味道好像不夠強烈。」
「這個太酸、太苦，是加了葡萄柚嗎？如果是的話，我想就不是這個。」
「雖然七號比五號的口感溫醇，但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味道，應該要再甜一點……」
漆穀主廚仔細記下高倉涼子的感想，恭也則專注聽著她說的每一句話。
高倉涼子試吃完一遍後，隻選了其中三種再試吃一次。過了一會兒，她總算放下盤子與叉子，露出開心的表情。「找到了！就是這個！」
她指著八號盤子。「沒錯，就是這個！這個蛋糕有其他店家沒有的味道！」
漆穀主廚雙眼圓睜，看著恭也。
恭也並未露出得意的表情，隻是平靜地問：「那我就照這個味道去做，可以嗎？您希望多大的尺寸呢？」
「六號大小，麻煩你了。」
「需要寫上什麽祝賀詞嗎？」
「這不是生日蛋糕，簡單裝飾就行了……」
「那就照您那張紙條上寫的，在側麵裝飾一些馬卡龍、在頂部裝飾糖花，製作一個同樣的蛋糕。」
「麻煩你了。對了，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說。」
「這個蛋糕是用什麽材料做的？為什麽能做出其他店沒有的味道？」
「其實不是很困難的事，隻是在水果的排列組合上多下了點功夫。您最後又試吃了三種，是吧？」
「是的。」
「其中兩種是用橘子、甘夏橘和萊姆組合的柑橘類慕斯，雖然這是其他店也會用的素材，但因為我想訴求的是『柑橘類的味道與香氣』，所以用了這些材料。我想其他店也有這味道。」
「沒錯，的確是。」
「高倉小姐最後選的是加入一般柑橘類，但我多加了一種配料，那就是熱帶水果。」
「熱帶水果是指芒果或百香果嗎？」
「不是，這兩種水果的酸味太強，我用的是味道更甜的水果。」
「什麽水果？」
「鳳梨。」
高倉涼子驚呼。「原來如此。因為已經有了柑橘的香味，所以隻能用這個……」
恭也點點頭。「有一道法式甜點叫做『mousse à l’ananas』鳳梨慕斯，算是很常見的甜點。隻是這一帶的店好像都沒有賣的樣子。鳳梨慕斯的選用的材料，也很接近這樣的組合。」
恭也把盤子裏剩下的蛋糕剖麵朝向高倉涼子。「我用的是達可瓦茲，不用蛋黃，隻用蛋白和麵粉揉製。因為加了少許杏仁粉，所以除了能吃到堅果香味，還有紮實的口感。然後用這個跟巧克力慕斯交疊，加上一層另一種口味，也就是加了萊姆皮丁的達可瓦茲。慕斯部分則是一層橘子加萊姆口味，再一層鳳梨口味。不過，鳳梨口味的慕斯還加了『另一種味道』讓口感更溫醇。」
「是什麽？」
「椰奶。」
高倉涼子又睜大眼。「原來如此！所以我記憶中那個溫醇的味道就是這個嗎？」
「這是選用熱帶水果製作時，普遍會拿來搭配的一種素材。」
「聽起來挺費工的呢！」
「既然是出自專業的甜點師傅之手，理所當然要花點心思製作。能夠讓您找到記憶中的味道是我莫大的榮幸。對了，您希望什麽時候拿到訂購的商品呢？」
「後天可以嗎？」
「好的，就這日期。」
「真的很謝謝你。我非常期待。」
待高倉涼子步出店門後，夏織回頭對恭也說：「太好了！客人很開心呢！」
「能夠符合她想要的口味，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很緊張呢！」
「市川先生也會緊張？」
「吉野先生說過，味覺是很主觀的東西。」
夏織盯著剩下的蛋糕。「我也可以吃吃看嗎？」
「請用。」
「那我想吃高倉小姐說的『那個味道』。」
夏織拿起盤子，雙眼發亮，好奇地切了一塊。然後用叉子切一小口，送進嘴裏。水果的甜酸味在口中擴散，夏織驚訝地睜大眼。「咦？這是什麽？比起巧克力慕斯，更像水果慕斯。」越咀嚼，巧克力的味道卻越來越強，幾乎快蓋過柑橘類的味道與香氣，甜味與酸味中，還夾著一絲苦味，溫醇融合的味道達到極致。體內的美味指數瞬間爆高。一旦吃過這樣的味道，就不會想吃一般巧克力慕斯了——因為竟然有這麽好吃的慕斯！
恭也靜待夏織的評語。
夏織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巧克力慕斯。這種味道，到底是怎麽做出來的？」
「你看過作法了，不是嗎？先烘烤達可瓦茲，再做慕斯，全部交疊在一起後，最後噴上金幣巧克力。」
「我不是問這個。」夏織把盤子放在桌上。「為什麽你能烤得這麽好吃？為什麽慕斯的口感能那麽滑潤？為什麽用了好幾種水果，卻能巧妙地把味道合而為一，調合得這麽可口？為什麽巧克力不會扼殺其他的味道？」
「既然你的舌頭這麽敏銳，再來就是累積經驗羅！不妨試著練習看看吧。」
練習？意思是，隻要我認真練習就做得出來？能夠絲毫不差地重現這樣的美味？
「不可能，我不曉得要花多少年才做得出這種味道。」
「沒這回事，努力就能做出來。隻是呢，可能得經曆無數次失敗……還要有浪費好幾噸砂糖和麵粉的覺悟就是了。」
兩天之後，在夏織忙於咖啡廳的工作時，高倉涼子依約來拿訂製的蛋糕。恭也偷偷告訴夏織後續發展。
「聽說高倉小姐的先生在找工作，她為了鼓勵先生重新出發，才想訂購讓他們回味不已的蛋糕。」
「這樣對他們來說，訂製的費用不就是一筆負擔嗎？我覺得，跟老板商量一下，稍微打個折比較好吧？」
「我就是這樣打算的！想跟老板提議，試作的部分就當作我們店的一點心意。」
「太好了！他們倆一定會很開心地享用那個美味的蛋糕。」
「嗯，希望他們會喜歡。」
「你要不要給那款蛋糕取個名字？取個新穎一點的？」
「沒這個必要，讓高倉小姐自己取個她喜歡的名字吧。」
夏織臉上不由得浮現笑意，心想大家應該沒有機會得知那個蛋糕的名字了。但是這款蛋糕，絕對是專為高倉家「特別的一天」而誕生的一款蛋糕。
天氣稍微回暖時，路上穿著短袖的人也多了起來。黃金周結束，母親節過了，神戶祭也落幕了。
果然如敦賀所言，兒童節和母親節的蛋糕訂購數量會變多。雖然店頭會擺上幾個應景的現成蛋糕，但要求特別訂製的還真不少。
夏織隻負責接單，雖然沒辦法接觸製作，但也多了一些機會見識剛出爐的蛋糕。
大型蛋糕不同於小蛋糕，造型更有氣勢、更華麗。除了綴飾水果、鮮奶油擠花、糖花等，有時候還會因應客人的要求，放上鮮花、小玩偶、裝飾品之類的，讓人舍不得一刀切下。
特別訂購的蛋糕都是由漆穀主廚與吉野負責。夏織以為恭也應該也會幫忙，沒想到得到的答案是「他還不夠格」。
「吉野先生的手藝真是沒話說。」恭也對夏織說「他的確很適合開店。」
「跟主廚的風格不太一樣嗎o」
「漆穀主廚的設計比較重視店裏的感覺，不是一味表現個人特色，也許她一直傳承著第一任主廚的意念吧。吉野先生屬於個性派，很希望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個人特色……
受雇於人，的確很難有表現自我的機會。想要設計與口味並重、展現個人特色，隻有自己開店一途。
吉野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等待創業機會呢？那是夏織還沒辦法想像的世界。
夏天的腳步越來越近。
走在通往「金翅雀」的斜坡上，夏織揮汗如雨。
即便坡度不算陡，走起來還是不輕鬆。雖然待在溫度偏低的廚房真的很舒服，但它與外頭氣溫的落差開始越來越大，這樣也很耗體力。
恭也總是比夏織早到。
雖然夏織覺得坐再晚一班的電車也無所謂，但恭也說自己喜歡早起上班的感覺，不喜歡枯等。一個多月過去了，恭也每天早上都會幫忙夏織打掃。
「市川先生還要忙廚房那邊的工作，別再幫忙擦窗戶了。」
「沒關係，這也是工作的樂趣之一。」
「打掃嗎？」
恭也一邊洗抹布，一邊說：「在我的店裏啊，我都會讓新人頭一年先做些雜事和銷售工作。隻要自己夠努力，就會用心記住許多該學的事，明白甜點師傅的工作就是服務業。」
「這我當然知道，隻是我也想趕快開始做蛋糕，不然我在學校也學了和莫子與麵包的作法啊。」
「別急嘛！？在賣場再多待一陣子看看，應該可以學到很多有趣的事。」
看到夏織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恭也說：「不然，我偶爾也到賣場幫忙好了。」
「啊？」
「我們一起服務客人吧。隻有我能進廚房也滿不公平的，不是嗎？」
「這樣不太好吧。」
「公平起見羅！？」
那天下午，恭也真的到賣場幫忙了。
男性甜點師傅在賣場幫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個頭高的恭也站在一堆女店員中，顯得特別突出。那些常來店裏光顧的女高中生，會故意等著讓恭也服務，請他幫忙介紹新品。
夏織對在賣場也能遊刃有餘的恭也，感覺到一股威脅，不免懷疑自己與這個人的能力差距究竟有多遠。
約莫過了一小時，準備回廚房工作的恭也說：「每天大概幫忙這麽一段時間可以嗎？會不會造成其他人的困擾？」
「這個嘛……」敦賀說：「其實賣場這邊很缺人手，還要兼顧咖啡廳那邊，所以你能來幫忙真是太好了。」
「那我去和主廚商量一下，反正這麽做也能轉換心情。」
「意思是可以暫時偷懶一下嗎？」敦賀露出促狹的笑容。
「要是你也想偷懶一下，可以隨時來廚房，非常歡迎哦！」恭也微笑答道。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很喜歡賣場的工作。」
等恭也回去廚房，敦賀苦笑著說：「這個人還真特別呢！」
「就是啊……」夏織悄聲說。
六月，「金翅雀」的巧克力工房進入停止供應夾心巧克力的時期。因為夏天的濕度與氣溫偏高，容易影響巧克力的品質，因此從六月到八月底，廚房暫時停止製作夾心巧克力。
比較大型的店家或工廠，可以不受季節影響，持續生產，但「金翅雀」采取的是比較消極的方針。
平常都待在地下室工作的幾位巧克力師傅，這時會上一樓的廚房幫忙。因為不同於冬日，熱天正是冰淇淋與果凍熱銷期，必須多一點人手幫忙。
早上西富百貨公司的卡車到來時，常可以看到那個會幫夏織搬東西的巧克力師傅，站著跟恭也閑聊。不過，不知道是誰先主動就是了。夏織不時偷瞥聊巧克力作法聊得很愉快的兩人。
這個名叫衝本的巧克力師傅，聽說是工房的第一把交椅。恭也很尊敬他，對於跟自己年齡相仿的衝本好像頗感興趣。
一天，有位店員因為感冒請假，夏織和恭也都在賣場幫忙，一名女客人走進來。年約三十幾歲的她，雖然穿著打扮很樸素，卻散發著嫻靜的氣質。
女客人並非來訂購蛋糕，而是不太好意思地問夏織：
「冒昧請教一下，你們店裏以前販售過這款蛋糕嗎？」
夏織回了一句「我幫您看一下。」接過女客人遞出的紙條。
紙條上畫著一個蛋糕的形狀與剖麵圖，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專業師傅之手，而是憑自己的記憶描繪下來的。
圖的一旁還有評語。
蛋糕整體是牛奶巧克力色，吃起來也是這樣的感覺。
上頭的裝飾不是很華麗，天鵝絨似的蛋糕外層，算是滿常見的設計。
海綿蛋糕體的口感紮實香醇，交疊著慕斯般的柔軟。
還有巧克力夾層，以及柑橘類的水果口味夾層。
感覺海綿蛋糕體也有一種柑橘香。
巧克力的甜味與爽口的水果，巧妙融合在一起。
上頭裝飾著糖花，畫了很多重疊的#記號。
「金翅雀」沒有做這樣的蛋糕。
夏織看向恭也，隻見他露出「別問我」的表情、聳聳肩。
女客人說：「也許你們店裏現在沒做這款蛋糕了，但我記得十一年前是在這附近買的……如果能特別訂製的話，我想訂購一個。」
「請您稍等一下。」
夏織走進廚房，把便條紙交給漆穀主廚並說明情況。
漆穀主廚思索一會兒才說：「可能要找以前的配方出來看看。你先請客人到咖啡廳坐一下。」
恭也招呼女客人前往咖啡廳，夏織和漆穀主廚一起去地下室的倉庫找資料。
「十一年前的話，應該是重新裝修前。」漆穀主廚拿來一本文件檔案夾翻閱著。
「那時彰一先生還在，所以有第一任主廚設計的甜點，也有第二任主廚的設計，全都混在起，搞不清楚是誰設計的。」
「聽說現在已經停止做彰一先生設計的甜點。」
「老板想有所區別吧。她就是這種個性羅！」
漆穀主廚的手突然停住，說道：「應該就在這幾頁才對。」
夏織從旁窺看漆穀主廚翻著依序貼有附箋紙的文件，上頭既沒照片也沒圖，隻有手寫的甜點作法。對門外漢來說，根本看不懂上頭寫的到底是哪種蛋糕的作法。
「是慕斯嗎？」夏織問。
「沒錯。現在這時候，應該有很多用果凍和慕斯做的甜點。不過在九〇年代，水果口味的慕斯搭配巧克力的組合，在這一帶算很稀奇的商品。」
回到廚房，漆穀主廚征詢吉野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
吉野根據客人寫的紙條，思索以前設計的口味。「嗯，我覺得不在這些作法裏。」
接著又說：「不過，也有可能重新設計過，以別的樣子呈現。」
「我想還是再問詳細點比較好，畢竟客人的記憶多少會有落差。」
「先打個電話跟老板確認，如何？」
晴惠為了采購新鮮食材，昨天出差去外地。
甜點店和餐廳一樣，蛋糕美味與否取決於高品質的食材。新鮮的水果、高級麵粉、上等咖啡豆、起司、雞蛋、奶油、牛奶等，依農作物的不同，也會直接影響甜點的口感。所以晴惠常常為了尋找上等又新鮮的食材，走訪用心種植、經營農作的農家。
漆穀主廚打電話給晴惠，說明事情原委。
晴惠思考了一下。「我記得以前有段時間好像推出過這樣的甜點。」跟著又說：
「我想應該是彰一的設計。」
「果然沒錯，因為找不到任何相關配方，所以我猜應該不是第一任主廚的設計。」
「重新裝修前，扔了不少資料……光憑客人寫的紙條，恐怕沒辦法吧。」
「可以抓個大概的感覺，但要完美重現就有點困難了。」
「好好接下這件工作，別讓客人失望。一切交給你了。」
夏織與漆穀主廚前往咖啡廳，看到恭也還留在那裏陪著客人。
夏織以為他早就回賣場了，所以有點驚訝。
漆穀主廚一臉嚴肅，正要提醒恭也快回去工作時，恭也卻先發製人地說：「找到配方了嗎？」
「沒有。」
「我剛剛也詳細問過客人，她覺得我們應該做得出來。」
漆穀主廚阻止恭也繼續說下去，並告訴女客人，因為找不到作法的相關資料，所以沒辦法斷言是我們店裏做的商品。
隻見女客人喃喃道「是喔……」瞬間變得無精打采。
「方便的話，可以請您說明得更詳細些嗎？」漆穀主廚又說：「我也會盡量幫您問問其他店家有沒有做過類似商品。」
「其實，其他的店，我都問過了。我記得是在這一帶買的沒錯，要是你們店裏沒有的話，其他家也不可能有了……畢竟是十一年前的事，也許你們早就沒有留下任何相關資料。」
「話是這麽說，如果蛋糕有什麽特色的話，還是有可能重現。」
「這樣啊……說來不太好意思，其實這是我和我先生當年結婚時，一起吃過好幾次的蛋糕。我先生對甜食沒什麽興趣，唯獨鍾情這款蛋糕。後來因為我們搬家，幾乎沒再回來這裏，但最近又突然懷念起那時的美味，隻能憑記憶來找，可惜這一帶變了不少，我也忘了那家店的名字。」
「我們是八年前重新調整過商品的種類，也許您當初買的是曾經推出過、特別限定的商品。」
「那我可以特別訂製嗎？」
「因為沒有留下相關資料，所以要完美重現，我想不太可能。如果您能諒解這一點，我們可以試著做做看。」
「是嗎……但我還是希望能買到一模一樣的蛋糕。」女客人一臉困擾。「我在其他店買過很像的，但還是不一樣，明明同樣都是巧克力、水果、慕斯的組合，卻總覺得少了一個味道，我想找的就是這個『味道』，所以就算做得再好吃，還是不一樣。」
這時候，恭也插嘴了。「主廚，就照客人的記憶多試作幾次，如何？」
「可是費用……」
「當然不能無限製的追加，但我們有自信能夠重現。」
漆穀主廚準備反駁前，女客人插嘴道：「如果能重現我記憶中的味道與樣子，那就太好了。麻煩你們了。」
「我想有這張寫得還算詳細的紙條，應該就能接近原來的模樣，對吧？主廚。」
恭也又從旁慫恿。
女客人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漆穀主廚。
漆穀主廚無奈地點點頭。「即使是試作，也不見得能達到您的要求，如果您能諒解這一點……」
「還是沒辦法的話，也隻好放棄了。至於費用問題，無論多少我都願意支付，畢竟你們肯接受我無理的要求。」
「我知道了。那就請您留下姓名和聯絡方式。」
夏織帶領女客人走到收銀台。
恭也在訂購單上寫下試作品的完成日期，向客人說明：「那就麻煩您這一天過來試吃。」然後把留存單遞給高倉涼子。
高倉涼子離去後，漆穀主廚問恭也：「作法你有頭緒了嗎？」
「嗯。我想應該不是什麽太困難的工作，隻要找到最完美的素材組合方式就行了。」
恭也從漆穀主廚手上接過紙條，仔細地看著說：「根據高倉小姐的說法，內餡是由不同味道的蛋糕體交疊而成，所以，應該先了解這部分究竟是餅幹（biscuit），還是達可瓦茲（達可瓦茲：dacquoise，一種由大量蛋白、杏仁粉和糖粉製成的蛋白餅，經過烘烤會形成外層酥脆、內部柔軟輕盈的特殊口感，常用來當作糕點的底層和中間夾層。）……」
餅幹用的是整顆蛋，達可瓦茲隻用蛋白部分，當然調配比例、作法完全不同，口感也不一樣。但是隻有對做甜點感興趣的人，才吃得出個中差異。
高倉涼子可能吃不出來，更何況憑的是十一年前的記憶，所以一切隻能靠仰賴製作者的判斷。
「接著是慕斯部分。製作慕斯的水果有很多種，如果能確定是柑橘類，選擇範圍就能縮小。我想應該不出橘子、檸檬、萊姆、葡萄柚、甘夏橘（甘夏橘：日本大分縣產的改良品種。）這幾種可能吧。如果比對盛
產時期和味道特色來說，應該可以直接淘汰掉柚子。至於外層，我想抹的應該是金幣巧克力（pistole choct）。」
製作時，用稱為瓦斯槍的器具把融化的金幣巧克力噴在整個蛋糕上，有別於一般塗抹方式，整體外觀就會呈現皺紋紙一般的粗糙感。
恭也從高倉涼子留下來的紙條找到這些線索的樣子。
「巧克力噴好後，再放入冰箱，以負三十度低溫急速冷卻，這麽一來，外層就會呈現天鵝絨般的感覺。彰一先生喜歡嚐試新鮮事物，會這麽做也沒什麽好奇怪。」
夏織問恭也：「明明不是很難做的甜點，為什麽其他店也找不到類似的呢？」
「這是一大重點。即使設計與材料不同，單純的柑橘類慕斯做出來的感覺應該都差不多，就算沒辦法百分之百一樣，差距也不會太大。問題是二茼倉小姐說她在其他店也找不到，總覺得少了一味，這就是重點。」
「你有什麽想法嗎？」漆穀主廚問。
「多少有一些。」恭也說：「可以讓我負責這次的試作嗎？畢竟主廚還有很多事要忙，就怕這種不知能不能成功的工作會占掉你太多時間。如果主廚隻要確認味道，從旁給予指導……」
「這樣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吧。」
「那我忙完該做的事就開始試作。」
「可以利用上班時間做，但一切還是要以店裏的工作為優先，可以嗎？」
「利用上班時間啊……我想多做幾個，要是能多點時間就好了。」
「我可不想陪你加班。」漆穀主廚說，回頭看夏織。
「市川試作的時候，森澤也進廚房幫忙好了。雖然還不能擔任製作方麵的工作，但清洗之類的工作應該沒問題吧？」
夏織雙眼發亮。「沒問題，請放心。」
漆穀主廚詢問負責賣場的敦賀：「敦賀小姐，可以暫時讓森澤進廚房幫忙嗎？」
「如果主廚覺得ok，當然沒問題。」敦賀看向夏織，臉上露出恭喜的微笑。
廚房流理台前，堆著待清洗的器具，該洗的模具和平底鍋更是堆得像座小山；排在腳邊的自動攪拌機，厚實的鋼鍋裏也擺著好幾支沾著鮮奶油和蛋黃色麵團的打發器。除此之外，一旁還堆疊著好幾個髒到不行的不鏽鋼盆。
用來描繪細線和文字的小擠花袋是用過即丟的那種，但大擠花袋還要重複使用，也必須清洗幹淨。
夏織拿起海綿，扭開水龍頭，先從模具開始清洗。由於不用任何洗潔劑，洗淨後放入自動洗淨機再洗一次，所以她隻是先洗掉沾在上麵的麵團和奶油。
站在流理台前，才讓夏織真的有在甜點店工作的實感。總算接觸到製作蛋糕的作
業，令她雀躍無比。
可惜她是背對著工作台，看不到恭也和其他師傅工作的情形。就連恭也與漆穀主廚、吉野的交談聲，也被嘩啦啦的水聲淹沒，聽不太清楚。
夏織好想回頭聽他們說些什麽，也好想參與談話，但她知道自己還不夠格。
夏織衝洗完自動洗淨機能裝載的量，暫時關上水龍頭時，又聽到吉野的聲音。
「可以用傳真訂購材料，況且量不大、又沒什麽比較珍貴的材料，應該馬上就能送到。」
看來恭也正在準備要用的材料，思索如何做出高倉涼子說的味道。
他打算用什麽材料？
究竟是什麽材料，可以做到既不扼殺水果和巧克力的美味，卻能改變整體味道呢？
夏織打開自動洗淨機的門，一邊把模具和鋼鍋排放好，一邊思索著。
機器啟動，夏織又回到流理台前，一邊洗淨剩下的器具和抹布，一邊試著想像各種可能性，無奈還是毫無頭緒。
結果隔天業者送來水果時，她發現了答案。
「啊，這是……」夏織打開箱子，看到有個從未見過的商品混在一堆水果幹和罐頭中。她拿著這東西問恭也：「那個『特別的味道』，就是指這個嗎？」
恭也一邊把鮮奶油抹上放在回轉台上的蛋糕體，一邊說：「是的，沒想到還真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呢！不過，高倉小姐說的味道八成就是指這個。」
夏織佩服地看著一邊回應她、手下卻沒有停過的恭也。「市川先生，我想看你怎麽製作特別訂製的蛋糕，可以嗎？」
「你想記住作法？」
「我想學，我真的很感興趣，拜托你了。」
「不行。」
「咦？」
「職場可不是學校，你覺得平白從前輩身上學東西合理嗎？況且我也是受雇於人。」
「我會做好分內的工作，盡量自己找時間學習，不會妨礙到平常的工作。」
「如果你有這種閑工夫，還不如回到賣場學習待客之道。現在的你，更應該學習這方麵。」
「可是……」
「如果你真的那麽想看，那就一邊工作，一邊觀摩吧！」
恭也這麽說後，露出一貫的親切笑容。
夏織總算明白他的意思。
原來如此。工作上的學習，不是大剌剌地站在旁邊盯著看，而是要一邊工作、一邊偷學前輩的技巧；不是等著別人來指導，而是要用自己的雙眼主動獵取新知。這樣的話，恭也也很樂意悄悄傳授。
問題是，站在流理台前刷洗器具是背對著工作台，根本看不到恭也製作時的一舉一動。
夏織走到冰櫃旁，看了看貼在門上的預定表，然後瞧了一眼時鍾，在腦子裏飛快計算著。
漆穀主廚希望恭也能利用上班時間製作試作品。話是這麽說，但開店後直到下午三點之前，根本沒時間，早上又必須趕快做出餅幹等點心……而這還沒算進賣場或顧客追加的訂單。恭也根本沒有空檔，夏織思忖，自己要什麽時候才能跟著學？
等一下！難道恭也打算趁隔天的準備作業開始時，著手製作試作品？
雖然夏織未能進廚房工作，但這幾個月經常出入廚房和賣場，已經逐漸摸熟廚房的流程。夏織隻要算好恭也何時要做，站在他的斜前方、找件事來做就行了。
而且要找一件誰來做都可以、不需要技巧的工作……
夏織快步走向漆穀主廚。「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有件事想和主廚商量。」
漆穀主廚從烤模拿出烤好的瑪德蓮。「什麽事？」
「我好不容易有機會進廚房幫忙，可以讓我多做點事嗎？」
「你想做什麽？」
「我想幫忙過秤分配材料，比如秤出卡士達醬要用的麵粉和砂糖，或是分蛋之類的工作。」
「分量多少，你清楚嗎？」
「我會請師傅教我。」
漆穀主廚收拾好烤模，走向清洗區。夏織緊跟在後。
漆穀主廚把調理器具放進流理台，又走回工作台說：「清洗工作是你負責的，對嗎？」
「我會做好分內工作，也不會給其他人添麻煩，隻有今天一天就好，拜托您。」
「分內工作沒完成的話，就沒資格多做別的。如果你想幫忙過秤，必須等到自己的工作做完了才行，而且不能妨礙其他人，也要嚴守下班時間。這樣你做得到嗎？」
「沒問題。」
「那好吧！你跟著負責製作麵團的杉田先生，請他教你怎麽計算。」
「謝謝主廚！」
杉田聽完夏織說明事情原委後，就站到工作台前說明電子秤擺置的地方，還有麵粉
與砂糖放在工作台的收納箱中，以及放蛋的盒子擺在哪裏等，最後交代夏織傍晚前要打理好，空出工作台。
夏織道謝後，回到流理台前。
製作卡士達醬需要兩公斤砂糖，六百四十公克麵粉，六十四顆雞蛋。過秤分配很快就結束，空下來的時間則用來分蛋，也就是手工將六十四顆蛋的蛋黃和蛋白分開。工作雖然簡單，但萬一混進蛋殼就糟了，馬虎不得。不過，至少夏織爭取到跟恭也麵對麵的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偷學他的手藝。
「我第一次想用小的來試作，大概是三號。」恭也對漆穀主廚說。「兩種麵團與五、六種水果排列組合的話，大概有十二種左右，但為了避免亂槍打鳥，我會盡量控製在一定範圍內。」
三號尺寸不大，是直徑十公分的蛋糕。恭也說，並把寫有成分說明的紙條放在工作台上。
「你覺得？」漆穀主廚詢問吉野意見。
吉野一邊把覆盆子埋進模具裏，一邊答道：「如果主廚沒問題，我沒意見。我認為這不是難度很高的甜點，重點在於客人的記憶，算是個謎團待解的味道羅！」
「這才困難吧。」
「人類對於味覺有一種奇妙的堅持。」吉野拿起擠花袋，在剛放進的覆盆子上擠些阿帕雷（阿帕雷：appaleil，一種蛋奶醬汁，烘烤後會像布丁一樣凝固。）。「一旦上癮，就會想找回同樣的味道。我也有過這種經驗，所以很能體會。」
「什麽樣的經驗？」
「我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做的奶昔味道。以前市麵上不是有賣原料粉嗎？隻要倒入塑膠搖杯裏，加入牛奶，搖一搖就行了。我小時候非常喜歡！」
「超市的點心區就有賣，不是嗎？」
「是喔？最近沒注意，所以不太清楚。我還記得念書時，隻要在咖啡廳的菜單上看到奶昔就很高興，會馬上點一杯來喝，但是喝起來和我媽做的完全不一樣。後來回關西工作，我還到處尋找記憶中那個奶昔味。」
「關東和關西的口味本來就不一樣啦！」
「但那是奶昔耶！不會差那麽大吧？不管是自動販賣機，還是便利商店，隻要推出新品，我一定買來喝，每次去咖啡廳也會特別點一杯，但是怎麽找都找不到小時候喝的那種味道。我也查過食譜、嚐試自己調製，結果還是做不出那個味道，真的很奇怪。明明是用上好的雞蛋和牛奶來做，結果才喝了一口，就知道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味道。」
「看來隻能找當時的製造商問奶昔配方了。」
「是啊！搞不好讓我忘不了的，就是配方裏的『某種』味道。除非拿到同樣的原料粉，否則我永遠不可能滿足……唉，我就是發現問題可能出在這裏，才決定放棄的。」
「因為，聽說那家廠商已經不做奶昔了。」吉野繼續說。「而且，小畤候的味覺，
跟長大以後的感受不同。其實我很清楚自己大概再也遇不到那個味道了，隻是每次看到便利商店或自動販賣機賣的奶昔，還是會買來喝喝看，但是就連標榜懷舊風的，喝起來也不太一樣……我想，這次的客人大概也是這種的心情吧！」
吉野把托盤放進冰箱。「所以呢，說不定再怎麽試作，都是白費功夫。」
「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做。」恭也斷然說道。
吉野微笑著補上一句：「我不是說你做不到啦！」
恭也站在工作台前，準備開始試作時，夏織馬上離開流理台，拿著電子秤與鋼鍋，站在工作台的斜前方。她開始把砂糖與麵粉過秤分配，恭也瞧了她一眼，便默默地開始作業。
一切得從揉製麵團開始。恭也的麵團打算以蛋白為基底。先用桌上型攪拌器打發蛋白，再加入砂糖，充分攪拌；接著倒入麵粉與杏仁粉，用抹刀充分拌勻。
為了做出幾種口味不同的達可瓦茲，必須先把做好的麵團用不同的鋼鍋分裝，再分別加入香草精、削好的萊姆和橘子皮、以及柑曼怡（grand marnier）之類的香橙酒。然後，恭也把麵團塞入擠花袋，弓著身子在烤盤上像是描繪漩渦圓盤似地擠著麵團。
漩渦自然密合、沒有空隙，形成一個個同樣大小的圓形麵團。而且不能一下擠得太粗或太細，是項看似簡單，其實有難度的作業。
夏織分蛋時，不時偷瞄恭也的手部動作。
好漂亮！正確無誤，幹淨俐落。
夏織看得出神，不由得停下手。就在她盯著恭也看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原來是吉野一臉嚴肅地站在她身後。
夏織趕緊繼續手邊的作業。
恭也在麵團上撒了點糖粉之後，把麵團放入一百七十度高溫的烤箱裏烘烤。至少要烤一個鍾頭以上，恭也趁這段空檔繼續做慕斯。做慕斯需要蛋白、蛋黃、鮮奶油、吉利丁等，再加上巧克力和果汁等調味，就可以做出不同口味的慕斯。也可以加入卡士達醬或安格斯醬，調製出不一樣的口感與質感。
「巧克力三層，水果兩層。」恭也向漆穀主廚說明。「先引出水果的酸味，再讓嘴裏充滿巧克力的苦味與甜味……我想這樣呈現。」
「這種構成，不會讓水果蓋過巧克力嗎？」
「不會，因為外層用的是金幣巧克力。如果這是出自彰一先生之手，應該會展現這樣的特色吧。」
當夾層的達可瓦茲烤好了，在靜置冷卻之後塞進模具裏。夏織看著恭也先把水果慕斯疊在巧克力慕斯上，再鋪上一層巧克力慕斯與水果慕斯，接著鋪上達可瓦茲，再鋪上巧克力慕斯，最後鋪的是達可瓦茲。因為每一種水果慕斯用的材料都不一樣，反倒成了重點。
做好內餡後，恭也用托盤盛著蛋糕放進冰箱。
夏織獨自清洗著堆積如山的器具。
恭也取出靜置三十分鍾的托盤，準備進行把冷藏凝固的甜點從模具倒出來的步驟。
隻見他先把甜點放在回轉台上，用瓦斯噴槍稍微溫熱模具外側，等附著麵稍微融化後，就能拿掉不鏽鋼模具。
「這是第一號試作品。」恭也對漆穀主廚說。
「等噴上巧克力之後，再請主廚試一下味道。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就照這個方式繼續試作。」
幾天後，工作台上並排著好幾個試作品。為了方便吃，恭也把所有蛋糕都切好了。
夏織看著這些蛋糕，忍不住歎了口氣。
恭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要是有剩的話，你也可以拿去吃。」
「真的嗎？」
「幫助你學習羅。」
「光聽你這麽說就很開心了！」
高倉涼子依約準時抵達。試吃安排在會客室進行。因為會客室的桌子擺不下所有的試作品，還從辦公室搬來一張桌子應急。
走進會客室的高倉涼子霎時瞪大眼，喃喃道：「不會吧！」她驚訝地呆站著。「這裏的蛋糕……有沒有十種啊？」
恭也說：「因為發想了各種組合，所以做了這麽多。」
恭也把紙盤和免洗叉子遞給高倉涼子。
「我怕先說明會影響判斷，所以請您直接試吃。當然，不必一次試吃很多，所以我做的是適合試吃的尺寸，而且所有盤子都標上編號，請您多試吃幾口，從中選出最接近您記憶中那個蛋糕的味道。」
「謝謝你們，竟然這麽周到……」
高倉涼子隨即朝成群的慕斯走去。為了避免味道混淆，盤子和叉子還特地依試作品
配對。高倉涼子一邊試吃，一邊說出感想：
「這個有點像，可是橘子的味道好像不夠強烈。」
「這個太酸、太苦，是加了葡萄柚嗎？如果是的話，我想就不是這個。」
「雖然七號比五號的口感溫醇，但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味道，應該要再甜一點……」
漆穀主廚仔細記下高倉涼子的感想，恭也則專注聽著她說的每一句話。
高倉涼子試吃完一遍後，隻選了其中三種再試吃一次。過了一會兒，她總算放下盤子與叉子，露出開心的表情。「找到了！就是這個！」
她指著八號盤子。「沒錯，就是這個！這個蛋糕有其他店家沒有的味道！」
漆穀主廚雙眼圓睜，看著恭也。
恭也並未露出得意的表情，隻是平靜地問：「那我就照這個味道去做，可以嗎？您希望多大的尺寸呢？」
「六號大小，麻煩你了。」
「需要寫上什麽祝賀詞嗎？」
「這不是生日蛋糕，簡單裝飾就行了……」
「那就照您那張紙條上寫的，在側麵裝飾一些馬卡龍、在頂部裝飾糖花，製作一個同樣的蛋糕。」
「麻煩你了。對了，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說。」
「這個蛋糕是用什麽材料做的？為什麽能做出其他店沒有的味道？」
「其實不是很困難的事，隻是在水果的排列組合上多下了點功夫。您最後又試吃了三種，是吧？」
「是的。」
「其中兩種是用橘子、甘夏橘和萊姆組合的柑橘類慕斯，雖然這是其他店也會用的素材，但因為我想訴求的是『柑橘類的味道與香氣』，所以用了這些材料。我想其他店也有這味道。」
「沒錯，的確是。」
「高倉小姐最後選的是加入一般柑橘類，但我多加了一種配料，那就是熱帶水果。」
「熱帶水果是指芒果或百香果嗎？」
「不是，這兩種水果的酸味太強，我用的是味道更甜的水果。」
「什麽水果？」
「鳳梨。」
高倉涼子驚呼。「原來如此。因為已經有了柑橘的香味，所以隻能用這個……」
恭也點點頭。「有一道法式甜點叫做『mousse à l’ananas』鳳梨慕斯，算是很常見的甜點。隻是這一帶的店好像都沒有賣的樣子。鳳梨慕斯的選用的材料，也很接近這樣的組合。」
恭也把盤子裏剩下的蛋糕剖麵朝向高倉涼子。「我用的是達可瓦茲，不用蛋黃，隻用蛋白和麵粉揉製。因為加了少許杏仁粉，所以除了能吃到堅果香味，還有紮實的口感。然後用這個跟巧克力慕斯交疊，加上一層另一種口味，也就是加了萊姆皮丁的達可瓦茲。慕斯部分則是一層橘子加萊姆口味，再一層鳳梨口味。不過，鳳梨口味的慕斯還加了『另一種味道』讓口感更溫醇。」
「是什麽？」
「椰奶。」
高倉涼子又睜大眼。「原來如此！所以我記憶中那個溫醇的味道就是這個嗎？」
「這是選用熱帶水果製作時，普遍會拿來搭配的一種素材。」
「聽起來挺費工的呢！」
「既然是出自專業的甜點師傅之手，理所當然要花點心思製作。能夠讓您找到記憶中的味道是我莫大的榮幸。對了，您希望什麽時候拿到訂購的商品呢？」
「後天可以嗎？」
「好的，就這日期。」
「真的很謝謝你。我非常期待。」
待高倉涼子步出店門後，夏織回頭對恭也說：「太好了！客人很開心呢！」
「能夠符合她想要的口味，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很緊張呢！」
「市川先生也會緊張？」
「吉野先生說過，味覺是很主觀的東西。」
夏織盯著剩下的蛋糕。「我也可以吃吃看嗎？」
「請用。」
「那我想吃高倉小姐說的『那個味道』。」
夏織拿起盤子，雙眼發亮，好奇地切了一塊。然後用叉子切一小口，送進嘴裏。水果的甜酸味在口中擴散，夏織驚訝地睜大眼。「咦？這是什麽？比起巧克力慕斯，更像水果慕斯。」越咀嚼，巧克力的味道卻越來越強，幾乎快蓋過柑橘類的味道與香氣，甜味與酸味中，還夾著一絲苦味，溫醇融合的味道達到極致。體內的美味指數瞬間爆高。一旦吃過這樣的味道，就不會想吃一般巧克力慕斯了——因為竟然有這麽好吃的慕斯！
恭也靜待夏織的評語。
夏織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巧克力慕斯。這種味道，到底是怎麽做出來的？」
「你看過作法了，不是嗎？先烘烤達可瓦茲，再做慕斯，全部交疊在一起後，最後噴上金幣巧克力。」
「我不是問這個。」夏織把盤子放在桌上。「為什麽你能烤得這麽好吃？為什麽慕斯的口感能那麽滑潤？為什麽用了好幾種水果，卻能巧妙地把味道合而為一，調合得這麽可口？為什麽巧克力不會扼殺其他的味道？」
「既然你的舌頭這麽敏銳，再來就是累積經驗羅！不妨試著練習看看吧。」
練習？意思是，隻要我認真練習就做得出來？能夠絲毫不差地重現這樣的美味？
「不可能，我不曉得要花多少年才做得出這種味道。」
「沒這回事，努力就能做出來。隻是呢，可能得經曆無數次失敗……還要有浪費好幾噸砂糖和麵粉的覺悟就是了。」
兩天之後，在夏織忙於咖啡廳的工作時，高倉涼子依約來拿訂製的蛋糕。恭也偷偷告訴夏織後續發展。
「聽說高倉小姐的先生在找工作，她為了鼓勵先生重新出發，才想訂購讓他們回味不已的蛋糕。」
「這樣對他們來說，訂製的費用不就是一筆負擔嗎？我覺得，跟老板商量一下，稍微打個折比較好吧？」
「我就是這樣打算的！想跟老板提議，試作的部分就當作我們店的一點心意。」
「太好了！他們倆一定會很開心地享用那個美味的蛋糕。」
「嗯，希望他們會喜歡。」
「你要不要給那款蛋糕取個名字？取個新穎一點的？」
「沒這個必要，讓高倉小姐自己取個她喜歡的名字吧。」
夏織臉上不由得浮現笑意，心想大家應該沒有機會得知那個蛋糕的名字了。但是這款蛋糕，絕對是專為高倉家「特別的一天」而誕生的一款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