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嫣抖抖索索說:“再說一次,要讓我嫁姓溫的,除非我死了,抬我的屍身


    到他家去。”


    堂上坐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舉著一杯清茶,那話便象沒聽見,低頭啜了一


    口茶。


    他越不說話,語嫣抖得越厲害:“我死也是不嫁的。”


    那男子悠悠然轉過頭來,一張俊顏上沒半分表情,淡然的說:“你還想等朱


    九宣來娶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別說他不會來,就算來,也進不了山門。下個


    月出門,你該預備的東西,都給我預備起來。”


    語嫣提高了聲音:“他定會來,他說過喜歡我。”


    那男子嘴角一抹笑,卻並不顯得溫柔,反而更加冷誚:“你以為你是誰?霜


    劍山莊的玲瓏劍好生了不起?相貌及得上江南花魁柳映雪麽?才藝比得過京城的


    第一才女宋菱蓉?他不過是給你治了場病,你便自作多情起來。我且問你,他走


    了兩個月,來過一個口信沒有?”


    語嫣臉色忽青忽白,咬著唇不語。


    男子站起身來,撣撣袍子的下擺:“你要想死也成,花轎抬到溫家,你想怎


    麽死法我也不管,隻是不能死在山莊裏。”


    留語嫣一人跪在那裏,清淚流了滿臉。


    那男子出了廳堂,信步向東走。這山莊方圓數裏,名震一方。他在花園中繞


    了幾圈,走到了棟孤伶伶的石屋跟前,說道:“開門。”


    青衣的從人摸出鑰匙將門打開,吱吱作響的門軸聲令人牙酸。那男子躬著身


    進了屋,順著一條下向的石階走了約摸一盞茶功夫,不知轉了幾個彎子,推開一


    扇門。門內是間小小的石室,雖然在地下甚深,卻不陰黴潮濕。屋裏一桌一床,


    俱是石製。床上躺有一人,聽到門響,也不動彈,隻是懶洋洋地說:“又開飯了?


    這是早中晚哪一頓?我昨天說要吃紅燜肘子……”卻忽然覺得氣息不對,一翻身


    坐了起來,清秀如少年的一張臉,眼睛烏黑似寒星,正是九宣。


    “想吃紅燜肘子?”進來的男子聲音冷冷的說,目光下滑,落至九宣的手臂。


    九宣不自覺向後縮一縮,陪笑說:“以為是莊丁,我說說罷了。”


    那人慢慢在桌邊坐下,九宣仍然坐在床上,衣散鬢亂,顯得孱弱惹憐。那男


    子看看他,說道:“你平素吃的也算不錯了,在這裏住了兩個月,竟然還豐腴了


    些。”


    九宣心裏叫苦,麵上陪笑。那人定定的看了他幾眼,九宣目光躲躲閃閃,說


    道:“莊主有事麽?”


    那人忽然一笑:“你不是喚我何深的麽?怎麽這樣見外,又叫我莊主?”


    九宣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說話越發小心:“少年人莽撞不懂事,莊主大


    人大量,原宥一回罷,以後絕不敢再犯了……”


    何深打斷他話:“朱九宣……你這風流神醫的名頭兒,是怎麽闖下來的,我


    心裏自然清楚。語嫣今天長跪不起,說死也不嫁溫家,要等你來娶她。”


    九宣說:“語嫣心眼兒死,其實沒吃過什麽苦,餓她幾頓飯說不定便好——”


    忽然何深手一動,九宣長聲慘叫,身子向後重重撞在石牆上,肩膀劇痛,眼


    前一陣發黑,險些就暈去。深吸兩口氣,何深已經逼到了臉前:“真想把你的心


    挖出來瞧一瞧,都裝著什麽東西在裏麵。”


    九宣咬牙忍痛,還著緊討好他:“莊主明見萬裏,我這麽個小混混實在犯不


    上惹您不痛快。您說一句話,我立馬兒滾出落霜山,從此再不踏進北省一步。您


    大人大量……”


    何深擰起他的下巴,好一副玉人似的皮囊,卻著實是一個刁滑的流氓。


    殺了他隻是舉手之勞,卻不知道為什麽沒下手。放了他,卻又不願意。


    “語嫣下月出嫁……”


    九宣一雙眼定定的看他,因為劇痛而漾著些微水光,象是雲煙浩淼的秋水。


    何深原本要說的話全頓在喉間,低頭向那眼睛上吻了下去。


    九宣跟破布一樣躺在石床上,桌上擺了給他送來的,不知是早中晚那一餐的


    飯盤。中間居然真有熱騰騰紅燜肘子。他眼睛死死盯著屋頂不動,過了半晌,想


    起身來填飽肚子,可就是一動也不能動。


    忽然鐵門又開了一條縫,一條人影閃了進來,快步走到床前,一看九宣那副


    慘樣,倒吸了一口涼氣。九宣衝她無力的笑笑:“喏,我今天肯定是逃不了。”


    那人說:“少廢話。”一邊麻利的把他衣服係好,將他負在背上,輕巧地又


    出了石門。


    守衛被來人用迷藥放倒大半,她輕盈的縱躍出了一邊偏院的圍牆,似乎背負


    一個人全無妨礙。出了霜劍山莊就是一陣狂奔,背上九宣的聲音悶悶地說:“別


    跑太快了,傷身。”


    那女子不理會,下山仍是飛快。過了一條溪澗,喘氣漸促,步履便慢了下來,


    九宣伏在她纖細的背上,似是自言自語:“下次……不要再來救我了。”


    背他的那人仍然沒停步,在密林間疾行。


    “其實……”他的話被打斷,那女子說:“又不是我要救你,是門主要我來。”


    九宣的聲音在靜夜中象是山泉清流:“你不需要救我的,我其實也不會死在


    這處——何深哪裏舍得殺我。”


    那個女子真氣一窒,腳下絆了一記,整個人向前跌,九宣跟著滾在地上。


    她不管自身,先過來扶他:“摔傷沒?”


    月光下可以看到她麵貌精致,眉眼秀雅驚人,九宣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眉廓,


    聲音低低的:“你又瘦了。映雪,他對你可好麽?”


    映雪哼一聲:“何深是舍不得殺你,可作踐你就能受麽?”


    九宣忽然一笑:“在哪裏還不是一樣。誰還不都是一樣……我給你的藥,可


    按時吃了?”


    映雪不答,把他重又負上,展開身法,沒入山下茫茫的黑暗中去。


    進了客棧裏,映雪給他褪了衣服,擦淨了血漬精斑那些汙痕,細細的一點點


    上藥。何深看上去斯文雅道的一個人,想不到這樣狠法,胸口一塊肉險些便咬了


    下來,渾身上下除了臉上,竟然沒有一塊好好兒的地方。映雪輕輕給他翻個身,


    後背上也盡是傷痕。


    九宣咬著牙不吭聲,隻覺得映雪的手指冰涼,在背上輕輕塗抹滑動,漸漸抹


    到了腰下,九宣一驚,撐起身來:“下麵我自己塗。”


    映雪說道:“還怕我看你。”


    九宣隻是夾著腿不肯讓她下手去,映雪便把藥給了他,自己反身出了房,虛


    掩上門。過了一時,九宣輕喚她,說:“塗好了。”


    映雪再進來時,手裏端著藥湯。九宣隻一聞那藥氣,便皺起眉來:“哪裏庸


    醫開的方子,不對症的很。”


    映雪端給他,他便也把藥喝了。


    “給你捎的東西,你收到了?”他問。


    映雪點一點頭,問道:“何深竟還不知你竊了他東西?”


    九宣一笑,微光中一抹絕豔之色:“帶在身上麽?”


    映雪探手入懷,摸出小小的一把匕首,放在九宣手中。


    九宣看那絕無半點異常的東西,定定瞅了半晌,歎口氣:“倒是看不出什麽


    古怪,興許師父是騙我們。”


    他坐在那處,薄被向下滑,露出單薄而優美的肩頸,青紅處處。映雪想他從


    小吃的苦楚,一時心酸,伸手攬住了他。


    九宣一驚,倦極的身子突然生出力氣,一把推她個趔趄,怒道:“你不要命


    了!”


    映雪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一滴淚慢慢流下來,在白玉樣的麵頰上,顏色當


    真傾國。九宣和她對視,映雪說:“我早不想要了。”


    九宣低一下頭,又抬起來,換了一張笑顏:“我卻還想要的……活著總是好


    的。”


    映雪偏過頭去,低聲說:“我這便去了,你可……要處處小心。實在不行的


    時候,回來找我。”


    九宣看她細瘦的纖影弱不勝衣,似乎大風便能摧折了一般,喉嚨動了一動,


    卻沒說話。


    映雪把一個小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沒有回頭看他,關門而去。


    北望天狼路不盡。


    九宣看著道旁那石碑上刻的字,微微一笑。他的相貌比之十二三歲時變化不


    大。要說真有哪裏變了,便是那眉梢眼角的風情豔色遠勝童稚之時。道旁另外有


    人看到這珠唇玉貌的少年,對著石碑發呆,不住偷眼看他。


    九宣無緣無故的微微一笑,引得旁邊那人目瞪口呆,這才向山上去。何語嫣


    不知道托了什麽門路,終是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裏。他看那紙上淋漓驚人已經發


    暗的血漬,眉眼不動,輕輕一鬆手,那輕飄飄的紙張,便被山風一下子卷沒了影


    兒。


    到了半山,山勢陡峭起來。


    向來少人行,卻有青磚砌的道路,雖然險惡,他也一路走了上來,眼見前麵


    一座好大的山城,早有人攔了上來,他摸出一塊木牌,晃了一晃,那兩人讓開了


    道,他便進了城。


    天狼城。


    靠著木牌,他一路通行無阻。城中風物與山下不同,他左看右看,倒似特特


    攀上這山,冒著凜凜嚴寒逛街來著。堪堪一條長街走了頭,轉一個彎子,房舍更


    加堅實精致。九宣站在一間掛著酒字招牌的店外,跺跺腳,走了進去。過不多時


    又走了出來,臉上已經讓酒氣薰得有些緋粉,繼續抬腳向前走。


    “朱公子。”


    九宣手裏正拈著一盒大紅的胭脂,轉過了頭來,一個中年人站在身後,麵無


    表情地看著他。


    “你是?”他那一種憊懶勁兒又使了出來,渾身象沒骨頭似的,靠在店家的


    柱子上。


    “小人嚴六,來迎公子。”


    九宣笑一笑:“主人家恁不好客,我都進了城了,才來迎我。不過,你們城


    裏倒很耐看。”


    店家早讓到一邊,恭敬的低著頭,那自稱嚴六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請公子


    移步過府。”


    九宣點點頭,手裏的胭脂匣子也不放下,說道:“你給付了鈔吧。”


    店家慌著手腳:“使不得使不得,城主的貴客,小人請都請不到,小小玩意


    兒,公子喜歡便留著頑兒,錢是萬萬不能收。”


    九宣跟著嚴六進了寫著嚴府兩字的大宅門。


    想不到……嚴烈陽住這等地方。


    那嚴六請九宣廳上坐著奉茶,自己進了內去,過了一時,出來說:“公子請


    進。”


    九宣跟他進了內裏。眼前豁然一亮。那廳後竟然是一塊參天巨石矗立中庭。


    九宣在廳上坐著這會子沒動彈,冷風颯颯吹得身上好不難受。


    “你們這裏人丁稀落,好不冷清。”他說。


    嚴六不管他,隻顧往前走。


    “嚴城主家裏有幾房妻妾……偌大家業,想來少不了內寵……”嚴六忽地回


    過頭來死盯他一眼,目光閃爍好比毒蛇吐信。九宣卻不怕他,自管向下說:“嚴


    城主家中可有姐妹妯娌在此處居住?”


    嚴六回頭向前走,穿過極長極黑的一道回廊,眼前一間精舍。嚴六站住了腳,


    提高聲音說:“城主,朱公子到了。”


    屋裏有個聲音說:“進來吧。”


    嚴六向推開門,閃過一旁。九宣嘟囔著“請字也不說,好不客氣”進了門。


    屋裏有些暗,他眨一下眼,還是沒看清什麽,門在身後又合了起來。


    九宣睜大了眼,也不過隻看到屋裏有桌有床,床上坐著一人,其他便什麽也


    看不清。


    “嚴城主?”他試探著向前走兩步。


    床上那人清冷的聲音說:“朱公子遠道而來,烈陽未能親迎,失禮莫怪。”


    九宣便笑了,雖然暗中看不到他的笑顏,卻感覺到他一下子鬆暢許多。他走


    近床邊,道:“城主身上不適,客套便省了也好,我這個人也是怕客套的。還請


    城主伸手出來我把一把脈。”


    床上那人依言伸手,九宣摸索著按上腕去把了脈,三根手指冷冰冰的。約摸


    盞茶功夫,他說:“請城主再換那隻手。”


    兩隻手都換過,九宣靜坐不動,象是出神。


    床上那人的目光有若實質,落在他的側麵,一瞬也未稍移。


    九宣忽地微微笑,說:“城主不必掛心,內息一時岔了經絡,與走火入魔雖


    然象到十分卻不相同,定能恢複。”


    床上那人身子一震,道:“有勞公子。”


    九宣點點頭,站起身來:“城主放寬心養息,九宣出去想一想方子。”


    那人說:“公子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九宣出了那屋,寒風侵骨,他隻穿著夾衣,內力不濟,縮手縮腳地,望望四


    周一片蕭索,各條回廊居然一模一樣,一時想不起從哪條路來,那嚴六又不知去


    向,在門口跺腳驅寒,嘴裏喃喃的罵,忽然旁邊轉出一人,躬身道:“請公子這


    邊來。”


    九宣沒奈何,跟著那人去了,到了一間房,倒是頗明亮整潔,最叫他眉開眼


    笑便是屋中燒了一盆炭火,比屋外暖和不少。


    一時有人送茶飯進來,九宣慢條斯理用了飯,下人又伺候上筆墨。九宣凝神


    想了一想,筆走輕靈,寫了方子與他們,言說:“從明日起用藥,早晚我要各施


    一次針。”


    下人見他舉重若輕,旁的名醫束手無策,他卻輕描淡寫就把方子開了出來,


    各各歎服。


    九宣見袖上沾了一點墨跡,眉頭輕輕一皺,立時有知機的仆人上來給他寬了


    外衣,又另取長衫來給他穿了。本來九宣也不挑剔,但那衣衫料子精致,剪裁合


    體,九宣一笑:“這是城主的家常衣裳麽?”


    下人一時癡望他,回過神來道:“是。”


    九宣自己上下看看,說道:“看來城主身量與我差不多罷。”


    下人收拾了去了。九宣長途趕上山來,本已累極,倒床上便睡,一覺直至天


    黑。


    到掌燈時晚飯送了來,嚴六來了,站在一旁靜待九宣用了飯,說道:“朱公


    子,外麵有霜劍山莊的人來尋公子。”


    九宣放下茶盞,說:“我行醫時是不會客的,怕擾思路。你回過你們城主沒


    有?”


    嚴六道:“好教公子放心,城主已經吩咐過,公子在此暫居,外客一概不見。”


    九宣笑一笑:“城主很是周到。”


    嚴六隻覺那燭光下的笑容耀眼生輝,低頭躬身說:“應當的。公子請好好休


    息。”說著便欲退出去。九宣忽地把他叫住,說:“中午有一點沒有看明白的,


    我想再見一見城主,問一下病況。”


    嚴六道:“我去回過城主。”過了一時回來,說道:“勞駕公子移步。”


    九宣跟他又曲曲繞繞走了一大段路,到了中午那間房門口,屋裏點了燈,九


    宣進了房,嚴烈陽竟然已經起了床,坐在桌邊,看到九宣進來,站起了身。


    劍眉,星目,薄而美好的唇,唇邊帶著一點含蓄溫文的笑意。


    九宣怔了怔,才上前去重新見禮:“又擾城主了。”


    嚴烈陽微笑著扶住他的臂,道:“哪裏有大夫看診還給病人道擾的,公子客


    氣。”


    九宣立即笑了,影影的燈光下,象是清蓮初綻:“城主也是一樣見外,小弟


    才出江湖幾年,看過幾個病人,這聲公子也不敢當的。城主看來比小弟年長,小


    弟鬥膽,就喚一聲大哥了。”


    嚴烈陽一笑,道:“倒是我也有不是,你說的對。”


    九宣便坐下,三指搭上烈陽腕間。烈陽凝神屏氣,待九宣撤了手,問道:


    “朱……”


    九宣豎起一指搖了搖,神色有些俏皮:“大哥又客套起來了,喚我九宣便是。


    大哥的傷勢沒大妨礙,隻是治起來費些時日。”


    烈陽看著聲名狼藉的如玉少年在燈下精靈一樣的笑顏,說道:“那我便就多


    了一個兄弟了。宣弟,你可知我北狼的獨門心法?”


    九宣道:“不知。”


    烈陽麵上露出疑惑之色,不再發問。


    九宣和他寒喧幾句,烈陽突然說:“宣弟,愚兄有一言勸你。”


    九宣心中詫異,臉上卻仍然從容:“大哥請講。”


    烈陽道:“賢弟人品出眾,過往行止卻有不端之處,引致旁人追索,少年人


    荒唐些原也無妨,隻是不可偏了正道,你可明白?”


    九宣心裏一震,臉上卻滿是笑容:“大哥講的是,小弟原年幼不曉世事,大


    哥多多提點小弟些。”


    九宣便告辭出來,囑烈陽好生歇一晚養足精神明日針灸。烈陽麵容疲倦地說


    :“愚兄不能相送。”


    九宣出得門來,突然回首一笑,門外月光雪光映得他一身單薄晶瑩,衣袂飄


    飄。烈陽和他目光對上,那一眼當真是顛倒眾生,風聲中似乎聽到他低聲喚一句,


    烈陽。


    烈陽定一定神,門口杳無人跡,月光清冷,剛才那笑那聲象隻是他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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