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一覺直睡到正午時分,他翻身坐起來,隻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嘎嘎作


    響,象是斷了一般,在心裏把嚴烈陽罵了個臭頭,扯過衣衫穿上。屋外有人恭敬


    的聲音說:“公子起來了麽?可要洗漱用飯?”


    九宣皺著眉頭,說道:“我不要吃。”一邊把衣裳穿上係上,頭發攏了一把,


    用頭巾一係,翻身下床時,腿一軟,險些沒有站穩。屋外那人不敢多言,肅立在


    那處不敢動。九宣梳洗過了,抬頭望一眼天,問道:“什麽時分了?”


    屋外的人答:“午時過半了。”


    九宣伸伸手臂踢踢腿,隻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漫不經心地問


    道:“江亭死了沒有?”


    那人聲音頓了一下,說道:“一早便供了出來是受雪山派的指使,隻求速死,


    隻是大夥兒都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未敢擅專。隻是將他睡穴點了,弄些迷神藥


    物給他喂下去,讓他暫且少受些疼痛,現請公子示下,是不是要殺了此人?”


    九宣喝一口茶,奇道:“你們城裏人的死活,我怎麽做得了主?”


    那人上前幾步,半跪著奉上個錦盒:“城主吩咐將此物交給公子。”


    九宣好奇的把那盒打開來看,雪白的綢布上有小小一麵鐵牌,上麵鑄著幾句


    陽文的話,正是山下石碑上的那一句。


    北望天狼路不盡。


    九宣有些失神,指尖摸到那冰涼的牌子,說道:“這不是天狼令麽?”


    那人低頭道:“正是。城主一早便在總堂發了話出來,公子智勇雙全,又於


    他有救命之恩。這麵天狼令奉與公子,凡我北狼門下弟子,見此令如見城主。公


    子拿這令牌,一切生殺予奪大小事體盡可自便。”


    九宣麵上沒有表情,看了那令牌幾眼,說道:“這麽小小的,我卻是不好帶


    在身上的。”


    那人說道:“我命人拿線繩來串好了公子佩上吧。”


    九宣點一點頭,心裏亂亂的一團,真想不出嚴烈陽為何有此舉。不一時婢女


    將鐵牌串好,為九宣係在腰間。那婢女臉頰緋紅,跪在他腳邊隻是發怔。九宣理


    一理衣裳,說道:“嚴烈陽在何處?”


    自有人引他一路去了正廳。他在廳外站住腳,看廳裏滿滿是人,穿的都是北


    狼的服色,略猶豫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當進去。嚴烈陽已經看到了他,站


    起身來說:“九宣,你進來罷。”他這樣一說,廳裏人的目光自是都齊齊的向這


    邊看來。九宣想走也是不妥了,便邁進廳裏來。


    他身量本不算太高,一襲青衫,深秋的北狼風已經極冷,他便這麽飄飄搖搖


    的一路走進來。廳裏的人有的認識他,有的不曾見過也是聽說過他的名頭。現在


    看到這樣一個端麗的少年,麵上冷似清秋,但覺得那些流言蜚飛無損此人分毫。


    一人在嚴烈陽身邊擺了一張椅子,嚴烈陽向他招手:“過這裏來坐。”


    那是與他的位子並齊的一張椅子,遠高於其他人的座次。九宣卻也知道現在


    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便走到跟前坐了下來。


    這兩張披著錦帔的椅子上,端坐著他和他……


    他究竟是想跟他說些什麽……


    旁邊有一人說話,聲音甚響。九宣看一眼,認出這人他見過。便是那一年他


    和映雪在這裏時,那人態度極不客氣,指九宣傷了他堂中弟兄的那一個。現在看


    他仍然穿著當年的服色,可見地位是沒有升遷。那人一把胡子,相貌粗豪,嚴烈


    陽輕聲在耳邊說:“這是郭堂主。”


    九宣點點頭,也放低了聲音:“你沒有讓人去雪山派找麻煩吧?”


    嚴烈陽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你覺得我隻有力氣沒有腦子麽?江亭那廝胡


    咬一氣,我便要信他了。雪山派哪有那個本領膽量在我這裏作耗生事。”他說話


    這聲音落在九宣耳中已經不小,可是看旁邊的人一點沒有聽見的跡象,九宣心中


    微微一震,說道:“恭喜城主,練成傳音入秘的無上神功。不過這樣的功夫拿來


    和我講私房話,卻嫌大材小用。”


    嚴烈陽輕輕一笑,說道:“好說,好說。”


    九宣別過臉去不再理他,隻是這樣一打岔,那郭堂主說了什麽他便一點兒也


    沒聽得到。隻是他剛說完,旁邊一人立起來道:“郭兄弟這話,小弟不能苟同!


    雪山派與我們北狼城向來交好,他門派雖然百年根基,現在卻已式微,不要說沒


    那個本事打我們的主意,便是有,這樣當著天下武林的麵冒大不違行此毒計,又


    豈是白雪公子那樣聰慧的人會做的事?便是昨天真的能傷了城主,他們哪裏又能


    侵占我北狼一寸一毫?江亭那等小人說的話,又豈能盡信!”


    九宣於這幾年江湖上的事不大精熟,側頭問道:“白雪公子?”


    嚴烈陽輕聲道:“雪山派新立的掌門,年少有為,麵白如雪……不過照我看,


    這白雪二字該當留給你來用才是。”


    九宣隻聽他上半句,下半句便當沒有聽到。嚴烈陽昨日心頭激蕩甚巨沒有問,


    這時卻實在是覺得納悶,問道:“你怎就一眼看出江亭可疑?你和他可沒打過幾


    回的交道——連我心中也隻是隱隱有些懷疑罷了。”


    九宣嘴角一動,露出一個淡然的笑來,那笑意清冷中透著俏皮,細聲細氣地


    說:“我原也不知道他是內賊……隻不過看這人神氣一向狡詐討厭,詐他罷了…


    …誰叫他自己沉不住,急著慌著的掏解藥吃呢……”


    嚴烈陽心中雖然心中哭笑不得,麵上卻仍然威嚴懾人,目光如電掃過一圈,


    堂上坐的人無不低頭服氣。唯有九宣一個,憋得悶悶的隻是想笑,卻又知道這時


    這地是萬萬笑不得的,一手掐住腿側,一手捂著嘴,好不辛苦。又小聲說:“他


    眼神閃爍,你在堂上遇險,他卻能顧得上來問候我麽?這是破綻之一。那新婦被


    揭破不是呂家二小姐,他身為總管事,不去維持秩序查問情由聯絡往來,而且麵


    上一點驚變之色也無,此其二。我手上有劇毒之物,堂上人人見到。我出門之時,


    那些人無不離我遠遠,他這麽膽大湊上來,我講話之時那手都沾到了他,他倒象


    是一些兒不怕,物之反常即為妖,他那樣老奸巨滑之人怎會不惜命,便隻能解釋


    為他不怕這劇毒,此其三。這麽說,可明白了沒有?”


    九宣把話一口氣講完了,又緊緊咬住唇,嚴烈陽臉上神色不定,他總是想拍


    案大笑一通。


    他忍笑忍了半晌,卻聽得議事話已經岔開來,說道成山堂主參與謀逆,昨日


    伏誅,成山堂現下主位空懸,堂口轄下弟子與從屬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嚴烈陽


    開言說話,口齒簡斷,將事情交待清楚,另委派了一人暫代堂主之位。九宣從沒


    有見過他處置公事,這時收了笑,一雙眼時不時溜過去看他一眼。旁人又提起銀


    錢上的事來,九宣對此道一點興趣也無,扯著桌巾上的流蘇隻是亂撕一氣,覺得


    氣悶。嚴烈陽傳音響起,說道:“再忍一會兒,就要議完了。”九宣聞言,稍稍


    靜了一會兒,可是一件事講完另一件又跟上,實在不知道還要講多久。他一雙眼


    四處閑望,突然想起一件舊事。


    嚴烈陽終於是說了結束的話,底下的人魚貫退了出去。九宣忽然說:“那一


    年傳你的手令將映雪擒到北狼來的人是誰?”


    嚴烈陽有些意外:“現在想要翻舊帳?嚴複現下不在城中。當年的事,也是


    他揣摩我的心意錯辦了,我早也罰過他。”


    九宣似笑非笑,橫他一眼:“我要翻舊帳早也翻了,還等到現在來問你呢。


    你北狼一城的向心力極強,大凡是有頭有臉的這些人全是本城子弟,若是昨天那


    女人殺了你,外人也當不得你這裏的頭腦。你若不在,誰最有可能坐這個位子?”


    嚴烈陽攜著他手,兩人慢慢步出廳外,笑道:“現下自然是你了,手裏握著


    北狼令,一呼百應,誰敢不從!”


    九宣也笑,眯著眼說:“你當我傻子麽,這麵牌子有甚用處,你若死了,誰


    也不會聽我的。老實講,那個嚴複你有沒有看住?我總是覺得這件事是內賊引外


    鬼,但江亭尚夠不上這內賊的份量。別的不說,單說那百蟲涎的毒藥和解藥,他


    不見得有本事能弄來,九成九是他的主子給他。隻不過……他供出的雪山派,倒


    值得好好推敲推敲……那白雪公子,相貌真的很美麽?”


    嚴烈陽眉毛挑了起來:“難道九宣嫉妒他貌美?那我這便派人去和他為難,


    捉來之後,你想怎麽擺布就怎麽擺布,破相斷肢都隨你。”


    九宣甩脫了他手,又是好氣又是想笑,道:“少年人逞勇鬥狠沒多少能例外,


    他若真是相貌絕頂心高氣傲,未必便不想把你北狼扳倒了。便就是沒有插手你們


    內哄,隻是坐山觀火,也夠好看的了。”


    嚴烈陽將他摟住,低聲說:“你現在還說什麽‘你們內哄’的話麽,我的便


    是你的,北狼也是你的,你難道不明白?”九宣側過頭來看他一眼,說道:“我


    餓了,還沒有吃過東西。”


    嚴烈陽放開了手,說道:“我也還沒有用飯,一起用吧。”


    用過了飯,嚴烈陽仍是要去議事,九宣卻不肯再跟去了。嚴烈陽一笑,也不


    多說什麽便去了。午後卻來了幾名郎中,九宣正在窗前抱著一卷書,那幾人便進


    了來,問了安,要給九宣請脈。九宣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嚴烈陽不知道怎生想的,


    找些庸醫來給他看什麽?他麵上含笑,那幾句郎中“望聞問切”中隻記得了一個


    望字,看著他半天轉不開眼,連一邊的宋平也大覺尷尬,解釋說:“城主說公子


    身子失於調養,所以叫大夫來給公子瞧瞧。”九宣隻是微笑,坐在那處也不動也


    不說話,宋平隻得帶那幾人又退了出去。九宣捧起書來又看了幾行,覺得大是無


    趣,


    擲下書來,將這兩天之事在心中想了又想,卻不知道事情是怎麽變成了現下


    這個樣子。北狼令還係在他的腰上,他把令牌拿起來看了幾眼,越覺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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