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爸爸已經很久沒有聯絡我了。


    寒冬過去,季節進入了春天。櫻花一如往年,在三月下旬綻放。雖然還稱不上盛開,根據天氣預報,氣象廳似乎已經發布了開花宣言。


    回顧過去介紹給我的學生,大概有一半我都沒能好好上課,盡是惹事生非。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距離他上次介紹學生給我,已經過了半年左右。他不想再介紹學生給我了嗎?就在我開始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我收到了他的來信。


    〈這個禮拜晚上22點到深夜之間,有哪天是您比較方便的嗎?上次喝的是紅酒,這次想跟您一起品嚐白酒。〉


    是要去上次那家六本木的店嗎?樂意之至。我指定了星期五或星期二晚上。


    隔天大學沒課,可以放心熬夜。如此這般,我們約在下星期五見麵。


    22點在上次那家店集合。


    我提早抵達了車站,沿著大路走向中城一帶。我重新體認到自己果然不喜歡這個街區。


    同樣是東京,每個地區的樣態各有不同。


    關東地方的登山新手一定會爬的山,高尾山。標高約600m,可以讓人置身於大自然之中輕鬆享受登山之樂的這座山其實也是屬於東京都。


    我不想去大學上課的日子,總是會猶豫該去箱根湯本還是高尾山。爬到高尾山頂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沿途景色秀麗,委身於自然之中,總是令我不禁忘記自己身在東京。


    不知是不是幾年前的「山女」風潮所致,女性登山客意外地多。有時候爬到山頂一看,女性甚至比男性還要多。


    我是在蹺課的日子去的,或許是因為從平日的上午到傍晚都待在山上的緣故,看到的外國女性比例相當高。就我的感覺,約有四成登山客是女性,其中一半是外國人,而且都是歐美人。有些亞洲女性乍看之下和日本人沒兩樣,所以實際上的外國女性也許更多。


    而日本男人就去向這些在山頂野餐的淑女們搭訕。


    說來不可思議,隻有看上去四、五十歲的紳士們會這麽做。果然是窈窕淑女,紳士好逑。目睹這種情景,往往讓我感受到些許的東京風情。


    還有一件事不能忘記。從東京灣南下,即是包含八丈島在內的伊豆群島與小笠原群島。小笠原群島的最南端就是比起日本或許更靠近關島的衝之鳥島。


    衝之鳥島是無人島,基本上禁止閑雜人等進入,就地圖上的橫線,也就是緯度而言,是位於台灣與菲律賓之間。請用手機的地圖應用程式確認位置,看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沒錯,「請回答日本位於最南邊的都道府縣」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並不是「衝繩」,而是「東京都」。這是超級有名的大考陷阱題,但是就我兩年的講師經驗看來,隻有一所學校出過這個題目。衝之鳥島的地址正是位於東京都。


    人們提及東京的特徵時,往往隻會談到它身為大都會的一麵,其實東京也有這樣的地方。


    而每個地區的風貌都不盡相同。澀穀、原宿、新宿、池袋、銀座、淺草、北千住、品川、秋葉原。把我想到的所有站名列出一看,真的是每條街都各有特色。


    回到正題。東京的代表性鬧區之一,六本木。


    毫無疑問地,這裏不是人住的地方。這是東京都中「欲望」和「金錢」最為顯在化的街區。我曾經讀過某個富豪的傳記,白手起家的他在書中是這麽說的:


    「人類想賺大錢,必須擁有才能。這裏所說的才能隻有四種,藝術的才能、發明的才能、投資的才能和騙人的才能。」


    記得我讀到這部分的時候,心裏覺得很不舒服。當然,是針對「騙人的才能」這句話。


    然而,走在六本木,便可深切體認到這句話的真實性。擁有騙人才能的人,即使行騙,也不會被對方察覺,更不會招人怨恨,周遭反而認為他是個誠實的好人。把人當成墊腳石,卻不讓墊腳石發現自己被拿來墊腳的才能。每次來到這條街,我就會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


    人生的成功是什麽?隻活了二十年的我完全不明白,而目前這條街和我的人生態度似乎完全合不來。在街上逛了一圈以後,我便前往餐廳了。


    走過五光十色的喧囂街頭,進入狹窄的巷弄之後,我來到了鐵卷門緊閉的安靜角落。這家店還是一樣難找,明明已經來過一次,還是差點錯過了。


    我找到了深處的木門,走進裏頭,隻見羽田爸爸已經先到了。店裏還有另一組男女。


    昏暗的店內播放著富有情調的音樂。


    「好久不見了,這陣子都沒聯絡。」


    說著,我坐到椅子上。


    「看到您如此容光煥發,我就安心了。多謝您平時的關照。」


    「我才是被關照的人。有沒有給您添了什麽麻煩?」


    我試探性地詢問,想知道過去介紹的學生有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最新的委托還不到兩個月,就因為我綁架學生而落幕了。之後整整四個月,羽田爸爸都沒有聯絡我。


    手頭依然拮據,但至少還沒有動用到存款。


    委托增加,我就可以過上比較有文化的生活,因此我求之不得。


    「不,哪有什麽麻煩可言?以後我也會繼續委托老師的。我介紹的都是困難的個案,而老師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都很完美。」


    完美?這是恭維嗎?就我的記憶所及,我幾乎沒在教書。


    「如果符合您的期待當然很好,可是我有點擔心……我覺得我好像沒做到家教該做的事。」


    「不不不,教育不光是教書而已,對吧?我是這麽想的。」


    羽田爸爸替我介紹學生,應該是基於工作上的立場,但他似乎不是單純的家教仲介業者。


    我和目前任教過的家庭從未談過價碼,打工薪水也都是直接拿給我的。不,我並不是明確地受雇於某人,用打工薪水這個字眼似乎不太正確。而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沒有金錢流向羽田爸爸;換句話說,羽田爸爸並沒有賺到半毛錢。


    然而,每次和我討論工作事宜,他都是選在高檔餐廳。


    不久前,我和剛認識的酒保來過這家店一次。網站上有寫參考價位,所以我帶了自認綽綽有餘的現金前往。


    我們吃了八分飽,喝了三杯葡萄酒;想當然耳,結帳時是各付各的。此時,悲劇發生了。我帶的現金完全不夠,隻好刷卡付錢。我忘了網站上的參考價位是用最便宜的餐點來計算的。


    那是荷包和氣溫都變得冷颼颼的某個冬日。自那天以來,我和那個酒保就沒有再見過麵了。


    一想到今天羽田爸爸也會花上那麽多錢,我就不禁暗想:介紹工作給我,到底有什麽好處?


    最近我心中最大的疑惑,就是「羽田爸爸到底是什麽來頭」,說是唯一的疑惑也不為過。


    這是他的正職?還是興趣?認識這麽久,應該可以問了吧!


    「我一直很疑惑,爸爸是從事什麽工作的?」


    他露出淘氣的表情,回答:


    「哦?您對我有興趣啊?為什麽?」


    「哎,您介紹家教學生給我,我卻完全沒有給您任何回饋;照這樣看來,這應該不是您的工作吧?」


    他依然帶著溫和的笑容,回答:


    「老實回答您的問題,這對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工作。您剛才說沒有給我任何回饋,才沒這回事呢!多虧了您,我吃了不少甜頭。」


    「這果然是工作啊!那我有沒有給您添麻煩?上個家教不到兩個月就結束了……」


    爸爸爽朗地笑道:


    「是嗎?原來也可以這樣解讀啊!立場不同,看到的麵向也不同,是我失敬了。在我看來,是不到兩個月就能拿出成果,很了不起。托老師的福,我才能升任更重要的職務,所以這幾個月變得忙碌許多。灰原先生,謝謝您。」


    虧我鼓起勇氣開口詢問,結果不但沒有解開疑惑,反而更摸不著頭緒了。


    就在我正要繼續追問之際,服務生前來倒酒。


    確認標簽,就像是喝葡萄酒時的儀式。我看了一眼,姑且點了點頭。羽田爸爸應該一看就知道標簽上寫什麽,但我是有看沒有懂,隻是形式上點個頭而已。


    白色液體注入了酒杯之中。不過,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那不像是白酒,感覺上黑抹抹的。是間接照明造成的嗎?


    「今天原本要喝白酒,不過店裏進了很稀有的紅酒,所以先來一點紅酒吧!」


    先轉動酒杯,再端到鼻子前聞香。當我轉動酒杯時,我又察覺了異狀。


    杯中的液體看起來黏度很高。我繼續將酒杯端到鼻子前聞香,但比起香氣,有一點更加吸引了我視覺上的注意。


    我忍不住問道:


    「這看起來怎麽黏糊糊的?好像還有結塊……」


    「沒關係,就算看起來那樣,還是可以喝。香氣如何?」


    我無懼於外觀,聞了聞香氣。用一個字形容,就是土。有股泥土味,幾乎聞不到葡萄和酒精的味道。前調是泥土味,中調是黴味,後調是木頭味,或該說木桶的氣味。


    這種外觀和氣味應該讓不少人卻步吧!


    像我顯然就卻步了。我老實對羽田爸爸說出感想,他卻一臉滿意地說道:


    「沒錯!老師的感性很正確。來,喝吧!」


    老實說,要我喝這種液體,我實在很遲疑,可是他都說沒關係了,我也隻能相信他。


    我把酒含在嘴裏,轉動舌尖品嚐。瞬間,我大吃一驚。這是多麽直接純淨的味道啊!剛才用鼻子感覺不到的另一種芳香從嘴巴竄進鼻腔。


    有股五月新綠季節的香氣,這股香氣在腦中與微風吹拂草原的景象連結起來。口感既纖細又直接,與那黏糊糊的外觀正好相反,純淨無垢,沒有雜味,隻感受得到濃縮於葡萄中心的滋味,幾乎沒有酒精的刺激感。可以感覺出雜味是在漫長的歲月裏逐漸消失的。


    「這有點超乎了我的想像……」


    「人不可貌相。雖然外表垂垂老矣,內在卻像是坦率純淨的孩子。」


    「這就是俗稱的年份酒嗎?」


    「正確答案。這是drc的拉塔希,1980年份的,算起來是三十八年前。」


    三十八年前釀的酒?當時日本還沒進入泡沫期吧?這瓶酒的年齡幾乎是我的兩倍。


    「這種酒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進貨,有的話就要趕快喝。」


    「是嗎?」


    「1980年不是豐年,價格比其他年份酒低,請放心吧!」


    就算他這麽說,我還是完全無法放心。


    接著,服務生連同料理送來了一瓶酒。


    「來,還沒結束呢!這才是今天真正的目的,貴腐酒的最高峰,伊更堡。」


    注入酒杯中的是白酒。雖說是白酒,卻是種難以言喻的顏色;而料理則是散發出香噴噴的氣味。


    「這是鵝肝。伊更堡白酒配鵝肝最搭。」


    沒想到是鵝肝……光是聽到名字和聞到濃鬱的油脂香,我就飽了。


    先從白酒開始品嚐吧!我轉動酒杯,欣賞酒淚。


    酒淚的垂落方式相當滑順。剛才的年份酒是黏稠,兩者之間差異很大。


    接著,我開始聞香,又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撲鼻而來。很像香水,但香水是人工製造的香氣,聞起來有股刺鼻感。


    這種白酒是怎麽回事?要我聞多久都沒問題。葡萄香中的甘甜格外突出,令人陶醉。


    還有色澤。這應該是琥珀色吧!不,這個字眼似乎不足以形容全貌。那是種美麗的漸層色,每個部位顏色看起來都不盡相同,令人百看不厭。


    無論是香氣或色澤,都不像是光靠天然物能夠釀造出來的。真可謂是地球的恩賜。


    在入口之前就有如此大量的資訊,反而讓我無法輕易飲用。葡萄酒的品味方式真的是奧妙無窮。


    我望著酒杯,決定先嚐料理。


    雖然不是有生以來頭一遭,到目前為止,我吃過鵝肝的次數寥寥可數。


    我用刀叉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送到嘴邊。真是美味。如此鮮甜的食物應該不多吧!不,在各種食材之中,最為鮮甜的或許就是鵝肝。


    說到和牛的美味之處,當然就是霜降,也就是豐富的油脂;而鵝肝就像是用霜降的霜製成的一樣,當然美味了。此外,由於鵝肝味道濃鬱,餘韻持久,就算慢慢吃,也能感到滿足。


    待餘韻消退以後,我將意識移回葡萄酒之上,含了口伊更堡白酒。


    甜味直接在舌頭上擴散開來。好甘甜,沒想到居然這麽甘甜,這麽好喝。


    「好甜,好好喝,簡直難以相信。」


    「對吧?這叫做貴腐酒,釀造方法有點特殊。簡單地說,葡萄發黴,水分流失,就會結成高糖分的果實;這種果實叫做貴腐果,有一股獨特的芳香。用這種葡萄釀造而成的酒,就是貴腐酒。」


    「原來是逆向思考啊……真虧從前的人能從發黴的葡萄裏發現這種魔法……」


    我讚歎不已。這種不膩口卻濃鬱無比的甘甜滋味原來是光靠葡萄就能釀造出來的?地球果然擁有無窮的潛力。沒想到區區一杯酒,能讓我如此欽佩地球。


    葡萄酒真是奧妙無窮。我在這家店喝到的僅是一小部分的葡萄酒,卻在我心中留下了許許多多的感覺與感想。


    「不知道您還滿意嗎?」


    「嗯,滿意極了。貴腐酒真的很好喝。」


    「那就好!客人滿意,我也很開心!」


    待我們酒足飯飽之後,已經過了兩小時。


    現在總算能夠專心談正事了。羽田爸爸從包包裏拿出資料。


    「我有另一個學生想委托老師。」


    他遞給我的資料上寫著:


    菅原滿博 12歲 小學六年級生


    希望提升他國中入學考的國語偏差值 與補習班雙管齊下


    注記事項:父親是外務省職員


    我將內文也瀏覽了一遍。


    「原來如此,這次的目標很明確,是國中入學考。看來這下子可吃力了。」


    看到滿博上的補習班名字,我不得不卯足幹勁。


    sharp補習班。包含個人補習班在內,市麵上的補習班可說是多如繁星,而sharp毫無疑問地是個中翹楚。有某所私立中學在男校中排名第一,素來被稱為東京大學登龍門;每年大約有四百人考進這所學校,而其中超過兩百五十人都是這家補習班的學生,占了半數以上。


    補習班的實績取決於有多少人考上了頂尖學校,而這是個令人驚異的數字。


    說白了,若是單論國中入學考,sharp可說是在現在的補教業界中獨領風騷。


    「對,老師指導考生的經驗很豐富,一定能夠勝任的。對方希望在星期五17點上課。不過,家長很忙,無法親自和您接洽,要請您聯絡負責打理家務的人。這是聯絡方式。」


    「了解,我會全力以赴的。」


    六本木的夜變得更深了。今天我同樣拿著羽田爸爸給我的計程車券踏上了歸途。


    搭乘計程車時,我突然想起他的職業話題才說到一半。


    隻好日後找機會再問了。


    *


    接著,對方指定的星期五到了。


    俗話說春天是三寒四暖,真是一點也沒錯。一個禮拜間,有些天還帶有涼意,有些天卻很暖和,而且風大多很強。我沒有花粉症,不過有花粉症的人應該很辛苦吧!


    每年都得像感冒那樣鼻水直流,會不會不想賞花啊?對於越過寒冬到來的這個季節,應該有許多人都是感慨良多吧!理由因人而異就是了。


    櫻花已經盛開了。相識與別離的季節。每年日本人都會將這個季節發生的事烙印在心頭,不時回憶。


    此時,我正搭乘地下鐵有樂町線前往月島站。


    滿博家距離月島站約有五分鍾的路程。我回家以後,重新把資料瀏覽了一遍。


    滿博上的是鄰站的sharp豐洲分校,這所分校每年級各有十五班。


    這些班級又按照水準細分,每年會在星期日舉辦三次分班測驗,依成績決定分到哪一班。到了六年級,補四個科目的學生基本上每周都要上兩天課,每天四小時,再加上星期六還有為時五小時的特訓課程,幾乎每個學生都會參加,所以實質上是每周要上三天課。


    而這家補習班的特徵之一,就是徹底的複習主義。他們並不鼓勵預習,而是透過家庭學習,也就是回家作業讓學生熟習課堂上教授的單元。我自己當考生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預習過,所以覺得這個方法頗為合理;而作業量極為龐大,或許正是sharp最大的特徵。


    授課內容的水準也很高,如果是排名前三的班級,就會教連大學生也解不出來的「數學」,和讓人懷疑大學中心考試的現代文搞不好還比較簡單的「國語」。


    滿博就讀的是從上頭算來的第五班。十五班中的第五班,聽起來或許會給人馬馬虎虎的感覺,但是以這家補習班而言,就算是第五班的學生,也比絕大多數的大人聰明。相對地,這裏也製造了許多跟不上的學生。由於這家補習班是基於自學複習的精神在經營,跟不上的學生會被毫不容情地舍棄。在每年亮眼的榜單背後,「平均水準」的學生隻能把眼淚往肚子裏吞。


    考試原本就是種競爭,或許怨不得人就是了。總之,這是家持續締造佳績、獨霸國中入學考業界的補習班,這一點無庸置疑。


    滿博在這樣的補習班裏分到了第五班,要替他上課,必須做好準備才行。sharp用的全都是自製教材,書店裏買不到,所以我前往神保町的三省堂書店,買了本最難的國語科國中入學考參考書。


    對方指定的地址是位於中央區月島的摩天大樓區。光看地名和門牌號碼,我就知道了。


    老實說,我小時候是住在隅田川對岸的江東區。我很喜歡隅田川,這個度過敏感時期的場所與回憶一同成了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中央區和江東區,隔著隅田川相鄰的兩個地區。


    中央區因為地價高,定居人口很少,但由於坐擁銀座、日本橋等大商業地帶,白天的人口非常多。


    換句話說,是足以在都內黃金地段營業的一流企業林立的地區,也是位於日本中央的地區。


    河川對岸則是江東區,宛若東京下町代表選手的地區。在古老的江戶時代,港區和千代田區一帶建設了許多城池與武家宅院,而這裏則是商人、工匠等江戶庶民的居住區。那股活力至今仍然生生不息。


    至於現代性的特徵,則是坐擁豐洲這類因東京都重新開發而迅速發展的新生地。現在這裏摩天大樓林立,逐漸成為江東區中的高級住宅區和辦公街。


    這兩個地區在曆史上雖然互成對比,卻又相互連結。


    而夾在這兩區之間的隅田川沿岸地帶即是月島,這次的學生滿博就是住在這裏。


    河岸的大樓每棟都是高層又高級,入口大廳甚至有門房。內廊看起來也不像大樓,倒像是飯店。


    然而,隻要從那裏步行五分鍾,就是以佃煮的發祥地──佃島為中心的住宅區,至今仍然留有江戶時代的氣氛。往上看就是新興的摩天大樓,這樣的對比令人興味盎然。


    近年外國觀光客日益增加的東京熱門景點「月島文字燒街」也在這裏。文字燒是類似大阪、廣島禦好燒的「麵粉類食物」,和禦好燒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麵糊的水分含量。禦好燒的麵粉比例比較高,煎著煎著就會變硬,但是文字燒的麵粉較少,加熱過後依然呈現液態。


    有人說禦好燒其實是源自於文字燒,但若是高聲宣揚這種論調,會被關西人圍剿,奉勸大家最好小心一點。


    對於近年因為外國觀光客湧入而變得熱鬧非凡的月島文字燒街,也有日本人不以為然。


    月島文字燒街是條美味文字燒店林立的商店街,我也去過好幾次,點一份文字燒,至少要花上1000日圓,視加的料而定,搞不好得花上1700日圓。由於麵糊的感覺如前所述,隻吃一份絕對吃不飽。說穿了,就是觀光地價格。我小學時的班導曾經如此感歎:


    「我小時候去柑仔店花個80日圓就可以買到文字燒,為什麽現在買這種零嘴要花上一千多?」


    據說在過去的時代,隻要在都內,不隻這一帶,到處都可以吃到文字燒,就連柑仔店都行。現在柑仔店已經消失無蹤,而文字燒則以高級品之姿存活下來。


    對於知道那個時代的人而言,現在這種價格確實是難以容忍。


    談到月島,還有另一個不可或缺的話題。暢銷漫畫《三月的獅子》的舞台正是這裏。在主角高中生棋士的身邊支持著他的三姊妹就是住在這裏,這個地方與作品的創作背景也有很大的關聯。


    我在國中畢業之前也是住在江東區那一側的附近,晚上常隔著河川欣賞月島的夜景。都廳和六本木之丘的夜景絢爛無比,而月島的夜景則是像畫框中的繪畫一樣美麗。個人比較喜歡後者。


    在月島的家庭當家教,每次回家的時候,都可以一路欣賞我最愛的夜景。光是想到這一點,就令我雀躍不已。


    我在約定的17點準時按下門鈴。說歸說,這類摩天大樓在進入入口大廳之前,必須先透過麵板輸入房號,請屋主開門才行。


    自動門開啟以後,便可以進入大廳。


    我向門房大叔打了個招呼,走了過去;電梯間又有一個麵板,我再次輸入房號,電梯間前的自動門便打開了。


    摩天大樓的陷阱,就是當你想去較高的樓層時,會坐到根本沒到那一樓的電梯。


    第一次來,我完全中了這個陷阱。


    走進電梯間,左側和右側各有三台電梯;我按下左側的按鈕,隻有左側的電梯產生反應,因此我順便按下右側的按鈕,讓右側的三台電梯也一起反應。左側的電梯先到了,我便坐上了左側的電梯。菅原滿博住在38樓,可是我坐上的電梯按鈕隻到30樓。


    原來如此。我暫且出了電梯。後來,右側最底端的電梯開了。這次總行了吧?我如此暗想,走入電梯,結果居然隻有最上層的40樓按鈕。


    摩天大樓的最上層戶數通常較少,有的甚至隻有一戶。最上層是天選之人才能居住的特權空間,為了保障這些人的安全,電梯之中通常有一台是最上層專用的。住在這裏的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如此這般,事不過三,我總算坐上了抵達38樓的電梯。經過這番折騰,我稍微遲到了。


    抵達38樓以後,我走到門前,再次按下門鈴。


    在抵達菅原家之前,我總共按了三次門鈴。雖然在安全方麵令人安心,卻很麻煩。


    門開了,出來應門的是位高齡女性,要說她有個小學六年級的小孩,年紀似乎太大了。


    應該是奶奶吧!奶奶的應對周到有禮,直教我感到惶恐。


    話說回來,多麽豪華的裝潢啊!簡直像是一幅畫。


    翻修公司的網站就是這種感覺。穿過客廳時看到的陽台景觀十分美麗。38樓的視野比我想像中的更加遼闊。我最高隻住過11樓,為此雀躍不已。


    「請跟我來。」


    她帶我來到兒童房的房門前,敲了敲門;房裏隨即傳來了精神奕奕的回應聲。


    我打開門,還沒打招呼,少年便從椅子上起身,向我低頭致意。


    真有教養。我暗自讚歎。


    「你好,你就是菅原滿博吧?」


    「幸會,請多指教!」


    他看起來是個很好溝通的孩子。


    「老師,我已經整理好少爺的成績了,就在這裏。」


    等等,剛才這名女性稱呼滿博為「少爺」?


    她該不會是……倘若有「大家都知道真的存在,但實際上沒見過的職業」排行榜,應該可以排進前三名的「女傭」。用西洋化的說法,就是「女仆」。


    如果是假女仆,秋葉原到處都有。站在電氣街發傳單的她們主要是穿著女仆裝,在咖啡店裏服務客人。


    換句話說,隻是「假扮成女仆的店員」。


    可是,現在在眼前的是真正的女仆。女仆稱呼雇主的兒子為「少爺」。實際上聽到這句話,居然能帶來這麽大的震撼。


    這麽一提,羽田爸爸事前提醒過我,家長非常忙碌,要我聯絡負責打理家務的人;我沒想到那就是眼前的女仆。和秋葉原的她們相比,兩者大相徑庭,最大的差異就是服裝。原來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裝啊?既然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裝這個名稱似乎不太正確。眼前的她穿的也不是家居服,而是即使外出也沒有任何異樣感的服裝,真的非常普通。


    她不用魔法,聲音也不是卡通聲,而是極為普通的女聲。由於用字遣詞溫文有禮,聽起來清晰易懂。


    我滿懷新鮮感,打開了她準備的檔案夾。


    上頭有條有理地匯整了滿博從四年級至今的補習班成績。


    甚至還有四個科目與偏差值的折線圖。


    要從考試分數解讀學生的學力,有幾個訣竅。分數大大地受到考試難易度的左右,如果出題者出的題目很簡單,平均分數就會上升;反過來說,如果出了許多小學生難以解答的題目,平均分數就會下降。


    比方說,滿分150分,上次得了120分,而這次得了75分,乍看之下,成績似乎大幅下滑;然而,上次的考試很簡單,平均分數是130分,而這次很難,平均分數是25分。在大家都拿到130分的考試中得了120分,和在大家隻拿到25分的考試中得了75分。加上這個數據,便可以解讀出這次的分數雖然低,但成績卻很高。


    這樣大家應該知道成績不能光靠分數衡量了吧?隻要掌握交叉比對平均分數的訣竅,就很容易了。


    正因為如此,才存在著另一種方便了解成績推移的指標「偏差值」。偏差值是以50為基準。


    假設現在舉辦了一個滿分150分的考試,而這個考試的平均分數是100分。這代表大多應考者都得到了100分左右的分數。


    a君得到100分,正好和平均分數一樣;這種情況,a君的偏差值就是「50」。而b君在這個考試中獲得98分,b君的偏差值就是「49」,略微低於50。這個數字代表的意義,就是比平均分數略低的事實。c君得到120分,偏差值是「58」,這代表他的得分比平均分數更高。


    如果偏差值超過70,假設那場考試有一萬人應考,那就必須擠進前230名,才能得到這個數字。一萬人之中的前230名,這是相當傑出的學力。透過偏離基準數字「50」多少,可以輕易地衡量該學生的學力。


    偏差值雖然是種淺顯易懂的成績指標,但數字卻容易因為考試的內情而出現大幅的變動。


    比方說,關東的大多國小考生都會參加的首都圈模擬考偏差值,和sharp內部舉辦的模擬考偏差值在數字上就有很大的差異。


    參加首都圈模擬考的學生水準參差不齊,相較之下,sharp內部模擬考正如他們的榜單所示,參加的盡是學力優秀的學生。偏差值是顯示個人分數與平均分數相差多少的數值,因此後者很難出現高偏差值。


    在這裏以某私立中學的80%錄取線偏差值為例,給大家參考。首都圈模擬考是「62」,但sharp居然是「41」。這個差距代表什麽意義?


    即使在整個關東圈學力屬於前段班的學生,到了sharp就淪為平均以下了。這也意外顯示了sharp這家補習班的水準有多麽高。判斷學生的成績時,必須考量「分數」、「偏差值」與「考試分母」三點。


    現在我手邊的資料顯示了滿博的sharp內部模擬考結果。最新的考試偏差值依序是數學54、國語44、社會62、自然51。四科合計的偏差值是52。


    他的第一誌願是私立大學兩大巨頭之一的附屬中學。一旦進了這所中學,隻要別惹出問題或選擇其他大學,就可篤定進入私立大學霸主就讀。這所學校的sharp內偏差值80%錄取線是55,時間還有一年,要金榜題名綽綽有餘。


    滿博的社會科格外突出。在這個補習班的偏差值是62,代表在日本全國也是名列前茅。他自從四年級進補習班以來,一直維持在第4名的水準,但是升上六年級以後卻掉到了第5名。


    從成績判斷,應該是因為國語成績大起大落的緣故吧!其他科目用不著擔心,所以隻針對不擅長的科目雇用家教。


    「老師,從今天起,少爺就拜托您了。」


    「是,我會全力以赴的。」


    打完招呼以後,女仆便離去了。好,開始上課。我打開事先準備的國語參考書,先請他實際解題給我看。


    我帶來的參考書難度很高,他卻寫得很順手,時間還沒到,就把兩麵的習題都寫完了。接著,我替他批改,講解答錯的部分。


    對答如流,一點就通,是他給我的印象。我們進入下個單元,繼續解題,並進行講解。節奏比我預料的更快,課程進行得很順利。


    時間隻過了一個半小時,但今天準備的進度全都上完了。講師大多會事先設下底限,規定自己至少要在上課時間內上到哪個部分。


    為了避免時間沒用完,還會再多準備一些課程。


    而滿博連多準備的部分都上完了,時間還剩下三十分鍾。


    如此這般,這是第一次上課,機會難得,我決定改變方針,和他進行交流。


    「哎呀,老實說,我剛才嚇了一跳。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真正的女仆。」


    「我爸媽不常在家,大多時候是小百合太太在家。」


    原來女仆的名字是小百合啊!


    「剛才的成績檔案夾是她整理的嗎?」


    「應該是。」


    「好厲害,資料整理得條理分明,一看就懂。」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幫我爸爸工作的,大概本來就很拿手吧!」


    「原來是和你爸爸一起工作的人啊!那就可以放心把兒子交給她照顧了。」


    此時,我突然想起羽田爸爸給我的資料。注記事項上好像有寫父親是外務省職員。


    擅長整理資料的小百合太太。這麽說來──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你爸爸的秘書嗎?」


    「沒錯,她退休以後就來我們家了。」


    「記得你爸爸是外務省職員?應該很忙吧!」


    「對,每個月能回家一次就算好的了。我在電視上看到我爸爸的次數還比較多。」


    說著,滿博露出靦腆的笑容。對於難得見上一麵的父親,他似乎沒有寂寞之情,反而感到驕傲。家人的話題同樣給人正麵的印象。


    滿博的爸爸因為工作關係常到各個國家,每次回來,就會跟滿博說外國的趣事。他的社會成績之所以特別好,應該是因為從小耳濡目染,自發性學習之故吧!


    「順道一提,我媽媽也不常在家。」


    「媽媽也很忙嗎?」


    「她是墨田醫院的醫生,現在主要是上夜班,所以傍晚到早上通常不在家。」


    「墨田醫院的醫生嗎?我以前在那裏住過院。」


    「是嗎?老師以前住在這附近?」


    「我住在河岸對麵的華廈,是江東區。我那時候就常常看到這棟大樓了。」


    我們聊得很開心,上課時間一轉眼就結束了。


    離去的時候,小百合太太一路送我到一樓的入口大廳。真是個禮數周到的人。


    「這是第一次上課,為了慎重起見,我想聯絡一下家長。」


    「謝謝您的細心,我會跟長官他們說的。今天請您先回去休息吧!下個禮拜再麻煩您了。」


    對於已經退休的小百合太太而言,爸爸依然是「長官」啊?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就不花這些多餘的心思了。一麵欣賞月島的夜景,一麵踏上歸途吧!


    我在電車上用智慧型手機搜尋「外務省職員、菅原」,隻找到一個人。「菅原真」,是刊登在幹部名簿裏、有官銜的人物。這個人應該就是滿博的爸爸吧!滿博說他在電視上看到爸爸的次數還比較多,似乎不是單純在說笑。


    *


    之後,每個禮拜我都替滿博上課,就這麽過了兩個月。


    時值六月上旬,雨天應該會變得越來越多吧!


    他還是一樣一點就通,所以我以時間用不完為前提,製作了補充講義。難讀漢字、文學史作品解說、世界名著文學。製作補充講義的秘訣,在於增加雜學和謎題要素,激發學生的興趣,而不是隻注重強化課業。


    「聖林」。你知道這個詞該怎麽念嗎?


    這是我準備漢字一級檢定時實際上遇過的難讀問題。


    好奇的人可以去查查看,查完一定會覺得:「這是什麽鬼?」(注3)


    如此這般,當天連補充講義都上完了,還是剩下了十五分鍾。


    我向他提議:


    「今天已經沒事可做了,不如由你來教我社會吧?」


    「咦?這麽突然?怎麽辦?我要教什麽?」


    「這個嘛,那就從你爸爸跟你說過的外國趣事裏挑個最有趣的,簡單扼要地說給我聽吧!」


    「這樣根本不像是我在教老師嘛!」


    他一臉開心地娓娓道來。


    那是前年爸爸去菲律賓工作時發生的事。爸爸走在首都馬尼拉的市場裏時,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你的脖子上有顆瘤。」


    聲音的主人是個席地而坐的老年男子。


    說歸說,爸爸完全沒有自覺症狀;他每天早上都會照鏡子,今天也沒看到脖子有什麽異狀。是老人搞錯了?還是想乞討?他如此暗想,沒做反應,打算直接走過去,但老人又說:


    「再這樣下去,你會死掉。我不會跟你收錢,也不會偷拿你任何東西。你也看到了,我這雙腿根本動不了。隻要讓我碰一下就行了。」


    爸爸大可以不理會他,可是聽到他這麽說,又無法置之不理。


    爸爸走近他,蹲了下來。老人問道:「可以碰你嗎?」


    爸爸回答可以,他便用食指觸摸爸爸耳後的凹陷處。


    瞬間,有股微小的抽痛感,而老人已經放開了手。


    「瞧,我沒說錯吧?我幫你把瘤拿下來了。」


    說著,他伸出食指,指頭上有種黏答答的物體。


    後來爸爸回國以後,跟其他職員聊起這件事,才知道菲律賓偶爾會出現這種奇人。


    那個職員認為爸爸身上可能真的有什麽病灶,爸爸在好奇之下去做了檢查,發現脖子內部有摘除腫瘤的痕跡。那是必須切開其他地方才能接觸到的部位,想當然耳,爸爸並沒有這樣的經驗。


    腫瘤的意義依良性或惡性而大不相同,如果是惡性,就是癌症;就算是良性,也有可能癌化。


    或許那個菲律賓老人救了爸爸一命。


    「天下間居然有這種事,真不可思議。」


    剩下的十五分鍾過了。今天的課程就在令人興味盎然的故事告一段落時結束了。


    「老師去過菲律賓嗎?」


    「沒有,不過聽你說完這個故事以後,我很想去看看。」


    「嗯,我以後也想去看看。」


    這是個有趣的故事,我的社會成績或許也會跟著變好。我站了起來,打算離開房間。


    此時映入眼簾的,是「小比類卷」四個字。由於滿博的書包是開著的,我起身的時候,碰巧看到了裏頭。那應該是人名吧?是姓氏嗎?


    我姑且不去理會,離開了房間,和女仆小百合太太打招呼。


    今天她同樣送我到大樓的入口大廳。我一麵欣賞夜景,一麵走向車站,搭乘電車。


    話說回來,「小比類卷」四個字一直梗在我的心頭。


    是念作「kohiruimaki」嗎?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過「小比類卷」四個字。


    可是我記不起來是在哪裏。


    應該是人名沒錯,這部分我想起來了。而且好像是在滿博家看到的。當然,不是在他的書包裏,而是其他地方……


    雖然難以釋懷,但是當天我並沒有繼續思考下去。


    七月,梅雨季結束,季節進入了夏天。


    在日照變得更加強烈的星期五,我走在天色仍然明亮的傍晚街頭,前往月島。


    對於考生而言,這是一決勝負的夏天。即將到來的暑假增加了學生的自由時間,但由於時間分配不再受學校這個既定的框架限製,生活規律也容易變亂。沒錯,暑假可以有益,也可以有害;換句話說,是個容易與周遭產生差距的時期。


    在這段期間,學生若能以規律的步調持續用功,偏差值就能大幅成長。而大多補習班在夏天到來之前,就會把大考要考的單元全數教完。


    一般而言,到了夏天,便會開始針對誌願校擬定包含曆年題庫在內的各種對策,配合誌願校的出題趨勢,強化不拿手的單元。如果拖到十月、十一月,往往會造成考生的精神壓力,因此必須趁著夏天多少加強弱項,而暑假就是最後的好時機。在sharp,會在這個時期舉辦分班測驗。


    測驗結果,滿博維持現狀,留在同一班。


    國語偏差值是47,微幅上升。而每個禮拜的家教課他也都上得很認真。


    授課過程與平時一樣順利。預定時間過了,到了19點。和冬天相比,夏天即使到了這個時間,天色依然和傍晚一樣明亮。


    分班測驗在sharp是相當重要的考試,因此小百合太太在我回去的時候帶著結果資料來到入口大廳,並在道別時交給了我。


    我眺望初夏的隅田川,深深地吸了口氣。在一片幽暗之中,有種飛得搖搖晃晃的動物。是蝙蝠。雖然感覺起來與都會格格不入,在夏天傍晚,抬頭仰往天空,時常會發現它們的存在。點綴灰色叢林的動植物其實是相當多采多姿的。


    東京有幾條代表性河川。荒川、多摩川、江戶川,以及隅田川。


    如果想觀賞初夏充滿生命力的麵貌,就去多摩川。多摩川雖然是東京的河川,這幾年水質有了顯著的改善,有各式各樣的魚、鳥與河岸植物棲息。生態的多樣化也替它博得了一個取自於亞馬遜河的綽號,「多摩遜河」。


    陣雨過後的夏夜,在河岸散步,便可以吸收到濃厚的生命力。


    空氣十分濃密。荒川和江戶川的河岸都還留有自然風情,相較之下,隅田川卻是完全人工化。即使如此,夏天的河川依舊充滿生命力,我很喜歡。


    我做了個深呼吸,大大地吸了口氣,發現自己肚子餓了。


    對了,從月島步行一站以後就是門前仲町,站前有家大正時代創業的豬排店,我就去那裏填飽肚皮以後再回家吧!


    我快步走向豬排店,穿過門簾,拉開拉門。


    相隔四年沒來,這裏還是老樣子,令人安心。不管什麽時候來,客人都不會過多,大概就是一、兩組人;這一點同樣一如往昔,讓我鬆了口氣。


    我點了份炸豬排,小憩片刻。


    這麽一提,今天小百合太太給了我滿博的分班測驗結果,這就來看看吧!我拆開信封,確認內容。裏頭附上了成績優異者一覽表,依照分數高低順序,每個科目各列出前20名,兩科、四科的綜合排名則是列出前50名的姓名與所屬校舍。


    滿博並沒有上榜。我的視線不經意地停駐在某個名字上。


    四科綜合排名 第26名 小比類卷智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對了,距今三個月前。


    第一次上課,我瀏覽滿博的成績檔案夾時,似乎也有看到這樣的成績優異者名單;或許我就是在那裏看到這個名字的。


    這是個看過一次就不會忘的名字,應該是念成「kohiruimaki」沒錯吧!


    那麽滿博的書包裏裝著寫有「小比類卷」名字的講義,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講義會互相借來借去嗎?就我所知,考生之間很少會這麽做。


    滿博和小比類卷很要好嗎?各種可能性閃過我的腦海。


    哎,或許滿博是在陰錯陽差之下,不小心把其他學生的講義塞進了自己的書包裏吧!


    就在我暗自尋思之際,炸豬排上桌了,我吃完以後就回家了。


    *


    隔天的課程一如平時,進行得很順利。


    上課期間會安插上廁所用的休息時間。滿博暫時離開了房間。


    「抱歉。」


    我小聲地喃喃說道,擅自打開他的書包,窺探裏頭。書包裏有本寫著「小比類卷智」名字的講義。從六月我發現至今的一個月間,這本講義一直放在書包裏嗎?


    不,不對。這是這個禮拜sharp教的單元的講義,是最新的。照這樣看來,每個禮拜發的講義都在滿博書包裏的可能性變大了。


    房門外傳來腳步聲,滿博回來了。待會兒再思考吧!


    考生才剛迎接關鍵的夏天,我現在不該胡思亂想,必須集中精神教國語。


    如此這般,休息後的剩餘時間也一如平時,都用來上課了。


    「今天辛苦你了。」


    「謝謝。」


    「明天也要上補習班,一定很累吧!今天寫的這本講義明天就要交了吧?」


    「哎,或許很累,不過我已經習慣星期六也要上補習班了。」


    「作業的分量也跟其他補習班完全不一樣,真的很辛苦,可是你都寫完了,實在很了不起。」


    「大家都有寫,不寫就跟不上了,而且會掉到後段班。作業要是一直忘了寫,下場會很慘。」


    sharp是徹底的複習主義,忘了寫作業在補習班裏被視為一大「惡行」。sharp甚至禁止預習,每周都發自製講義,當周就會上完。


    我忍不住問道:


    「對了,你和小比類卷是讀同一所學校的吧?你們很要好嗎?」


    「哦,我和他不同班,不算要好,頂多就是在補習班見了麵會聊幾句而已。」


    一瞬間,滿博的氛圍似乎變得和平時那個聰明伶俐的他不一樣了。看來現在最好別繼續追問下去。


    「這樣啊!夏天剛到,小心別中暑。」


    「是!我會加油的。」


    我離開了菅原家。女仆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時地送我下樓,而我在38樓的電梯前向她提出了一個請求。


    「小百合太太,今天也很感謝您的幫忙。對了,除了滿博的考試結果以外,成績優異者一覽表您也有保留嗎?」


    「有,隻要是補習班發的東西,我都會保存起來。」


    「滿博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上補習班的吧?」


    「對,從四年級的十月開始為大考進行準備。」


    「如果可以,能不能現在就給我一份您保存的成績優異者一覽表?」


    「這個嘛……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就能整理好。三十分鍾應該就夠了……」


    「好。整理好以後,可以聯絡我嗎?」


    「好的。很抱歉,要請您稍等一下了。」


    「不,是我做出任性的要求,對不起。」


    小百合太太轉身回到了菅原家。三十分鍾看個夜景很快就過了。我如此盤算,準備搭乘電梯下一樓。


    老實說,打從我第一次來滿博家時,就一直對某個地方感到很好奇。


    大樓的電梯裏有成排的按鈕,各自代表它們通往的樓層;如果想去10樓,就按下「10」。大多數人應該都想像得出來吧!而這棟大樓在「28」到「32」之間,並沒有「29」、「30」、「31」,取而代之的是「lounge」鈕。這到底是什麽?我每次來,都覺得很好奇。


    lounge是什麽?我隻知道29到31樓應該都是lounge。現在正好有三十分鍾的空檔,我便按下了按鈕試試看。如果按鈕沒有反應,就是隻有管理公司的人才能進入的樓層,就像後場那樣。而燈亮了起來。


    「lounge」是住戶和我這樣的訪客也能進入的區域。從38樓前往「lounge」,大約是七到九層樓的距離;換作一般華廈或大樓,都可以從最上層坐到地上了,但是搭乘這座電梯卻幾乎感受不到重力。


    「lounge」樓層到了,電梯開啟,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拓展於眼前。簡直像是一座植物園──這是我的第一印象。仔細一看,甚至還有道小瀑布與河流。整個「lounge」樓層宛如南國的綠洲。


    由於是打通三層樓興建而成的,極具開放感。都會的摩天大樓是個光聽就充滿閉塞感的字眼,待在這裏卻教人難以置信。走過枝葉濃密的植物環繞的步道,我來到正中央的空間。那兒有幾張東洋風情的木製長椅,應該是供人休息用的吧!甚至還有自動販賣機。


    小時候,我很喜歡夢幻島的熱帶植物館,常央求大人帶我去;對於這樣的我而言,這裏是個非常舒適的場所。


    好厲害,原來河岸區的大樓居然還提供住戶這種服務?


    主婦在上午送小孩和丈夫出門,做完家事以後,來這裏享受專屬於自己的時光,多麽美好啊!或許也有養狗的家庭每天都到這裏來散步。大學生帶著ipad來到這裏,寫完報告以後再回家。


    這裏的用途應該很多吧!從外頭眺望,根本看不出這棟摩天大樓的正中央是綠洲。


    世上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


    光是探險一圈,便花了不少時間。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罐咖啡,坐在長椅上喝,等候小百合太太聯絡我。感覺起來宛若在叢林裏喝咖啡。


    好奢侈的時光。話說回來,要維持如此美好的空間,這裏的住戶每個月究竟得繳多少管理費?


    這裏應該不是租賃大樓,住戶的房子都是用買的;假設管理費是五萬日圓,買下了房子,每個月還得繳五萬日圓,一定很吃力吧!五萬日圓都可以拿來租一間房子了。


    會浮現這種多餘的疑問,足見我真的是在下町江東區長大的。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智慧型手機響了,是小百合太太打來的。我接起電話。


    『讓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已經準備好您要的資料了,您現在在哪裏?』


    「謝謝。我還在大樓裏,這就過去。」


    罐裝咖啡正好喝完了,我把罐子丟進垃圾桶裏,前往38樓。


    小百合太太在電梯間將一個牛皮信封交給我。今天害她多費了這些工夫,但她還是一路送我到一樓的入口大廳。


    我搭乘電車回到本地的車站,草草解決晚餐,回到家中,打開牛皮信封確認資料。


    sharp每個月都會舉辦一次月考,出題範圍是一個月內教授的課程,每次都會公布成績優異者名單。


    資料是從四年級的十月開始按月排列的。我按照順序查看,想找的名字遲遲未出現,不過最後終於被我找到了。


    那個名字是突然從五年級九月的月考結果蹦出來的。


    國語第1名 小比類卷智


    數學第7名 小比類卷智


    自然第1名 小比類卷智


    社會第1名 小比類卷智


    四科綜合第1名 小比類卷智


    在五年級的八月之前名字從未出現過的學生突然以這種方式登場,想必震撼了所有sharp生與講師。


    接下來尋找名字的過程變得非常順利。小比類卷這個姓氏有四個漢字,要從眾多姓名羅列的名單之中找出來十分容易。


    再加上之後的月考和公開測驗的結果,即使單一科目偶有將第1名拱手讓人的情況發生,國語和四科綜合第1名一直都是小比類卷;隻要把視線移向「指定席」,就能立刻找到。十月、十一月、一月、二月、三月。這七個月間,他都沒有讓出sharp四科綜合第1名的寶座。


    在sharp奪得第1名,要說他是全日本頭腦最好的小學生也不為過。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孩?我非常感興趣。異變是出現在六年級的四月。登上四科綜合第1名的是另一個女生的名字。小比類卷是第5名,公開測驗的結果是綜合第10名。


    蟬聯榜首的學生居然跌下了第1名的寶座。說歸說,他的成績還是很好就是了。五月的月考是第16名。數學成績優異者的名單上並沒有小比類卷的名字;各科優異者隻刊登到20名,代表他的數學是在20名以下。六月是綜合第20名,最新的七月分班測驗就如同先前看到的,是第26名,而且數學和自然都沒有擠進前20名。下禮拜的七月月考,他的成績是否會繼續下滑?


    考試是種競爭,這樣的成績推移當然並非不可思議。其他學生也和小比類卷一樣拚命用功,稍有鬆懈,名次下跌是必然的結果;這麽一想,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可是,我看到了。滿博的書包裏有小比類卷的講義,這件事令我耿耿於懷。


    sharp用的是獨家教材,每個禮拜都會發各單元的自製講義。這是複習至上主義的sharp才能采用的方法。


    基於這種性質,學生之間互借講義的可能性遠比其他補習班低。回家作業是直接寫在講義裏提交,就算真的要把講義借給別人,照常理判斷,也該是在把作業寫完以後才對。


    sharp的小六課表是星期一、四、六有課,有的星期日會安排考試。我是在星期五替滿博上課,星期四補習班出的作業,要在星期六交回。


    如果滿博是在星期五向小比類卷借講義,代表小比類卷是在星期四上完補習班回家以後,就立刻把當天出的作業寫完了?


    sharp在為數眾多的補習班中,素以作業分量多而聞名,甚至可說是斯巴達教育。上完課以後,回家已經將近22點的小六生豈能在隔天之前寫完如此大量的作業?


    就算真的寫完了,也找不到他把講義借給其他學生的理由或動機。滿博持有小比類卷的講義,鐵定不是出於尋常的理由。


    將這件事與少年輕易跌下綜合第1名寶座的事實互相連結的應該不隻我一個人。我回想起滿博平時的樣子。他在其他人麵前,究竟是什麽樣的麵孔?


    在學校呢?在補習班呢?在小百合太太麵前呢?在父母麵前呢?在小比類卷麵前呢?


    胸口有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了上來。這麽一提,我還沒和菅原家的父母見過麵。豈止沒見過麵,連電話都沒通過。


    我懷著難以釋懷的心情上了床。


    *


    隔周的星期五,季節即將邁入盛夏,即使到了傍晚,陽光依然耀眼。


    我的心境和這樣的天氣正好相反,始終無法消除心中的疑念。這股疑念折磨了我一整個禮拜。然而,大考這隻怪物可不會等我,課還是得好好上。一百二十分鍾,該教的我都教了,滿博也都有跟上。


    我隻看得到上課時的他,是個腦袋靈光又乖巧的好孩子。


    看到人會打招呼,也會說謝謝,從來不曾忘記寫作業。


    然而,今天非問個清楚不可。開口詢問這種事,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滿博,對不起,我必須先跟你道個歉。」


    回去之前,我突然如此說道;他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怎麽了?」


    「老實說,我不是有意要看的,但是我不小心看到你書包裏的東西。你的書包裏有小比類卷的講義吧?」


    「哦,這件事啊!」


    看得出他有些動搖。平時他是個乖巧的小學生,現在卻突然露出了對我掂斤估兩般的目光。


    「小比類卷很聰明,所以我借他的作業來參考。」


    「這麽說來,小比類卷的講義上已經寫好了所有的解法和答案囉?」


    「當然。」


    「欸,滿博,那是昨天上課發的講義吧?現在在你的手上,代表小比類卷昨天上完補習班的課以後,就立刻把那麽多的作業全都寫完了,而且借給你看?」


    「對,很厲害吧!他真的很聰明。」


    滿博麵露冷笑,如此回答,和他從前對我展現的模樣有著極大的落差。當然,我無法否定事情真如他所言的可能性。我不是因為懷疑他才問的,而是希望我搞錯了。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很好奇五年級的時候蟬聯綜合排名榜首的學生是怎麽解答的。」


    滿博的語氣微微地改變了,表情也變得有點僵硬。


    「不行,老師。」


    見了他的模樣,我的懷疑幾乎轉為確信,心情雖然沉重,卻又有些安心。在這個世上,存在著無法從表情或態度窺知惡意的人。


    這類人是真正的窮凶惡極之徒,從小就擁有這種才能;而被我看出心思的滿博似乎不是這類人。


    「為什麽不行?」


    「就算是老師,我也不能隨便拿給別人看,這是侵犯隱私。」


    「這樣啊!抱歉,做這種要求。」


    「沒關係。」


    氣氛非常尷尬。我當然知道會變成這樣,但還是很難過。


    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我強烈地這麽想。


    「那下禮拜也多多指教了。月考的國語成績如果又進步了,我會很開心的。」


    「是,我當然會加油的。我一定要考上第一誌願。」


    是啊!我得好好上課才行。


    雖然我沒見過滿博的父母,兒子若是金榜題名,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小百合太太也一樣。如果滿博上榜,就能成為補習班的實績,有助於明年以後的宣傳。


    沒錯,考試就得背負周圍的期待。


    雖說這是考生的宿命,背負這些大人的期待,真的很辛苦。我也是過來人,很能理解這一點。


    說歸說,我的心實在不容許我不管小比類卷的事。


    隔天是星期六,我開始思考有無和小比類卷見麵的方法。


    首先想到的,是洽詢sharp豐洲分校。


    不過,要拿什麽當理由?這年頭很講究安全。


    尤其sharp是十分注重學童安全的補習班,總是安排好幾個警衛護送學童前往最近的車站。


    就算洽詢,沒有充分的理由,他們是不會透露的。


    還記得我在補習班打工的時候,連隨身碟都不準帶回家,害我回家製作教材的時候很不方便。


    而且我不知道小比類卷長什麽模樣,換句話說,在補習班前埋伏沒有意義。再說,這麽做也太可疑了。


    暫且放棄補習班這條管道吧!這麽一來,隻剩下學校了。


    從網站可以得知的電話號碼大多是打到職員室的,要校方轉接給學生,比補習班更加不可能。


    既然不知道小比類卷長什麽模樣,找到他的線索就隻剩下名字了。


    整理一下現在已知的資訊吧!首先,小比類卷和滿博讀同一所學校,班級似乎不同;六年級有一、二、三班,滿博是一班,代表小比類卷是六年二班或三班。


    和他接觸的線索隻有這些。我從這裏導出的結論非常簡單且傳統,那就是「鞋櫃放信」,如此而已。雖然得實際看過才能確定,日本多數小學的室內鞋都有寫名字。


    一個班級頂多五十人,而現在已經把範圍縮小到兩班,換句話說,隻要檢查一百個鞋櫃,找出「小比類卷」的名字就行了。如果他是姓「佐藤」或「鈴木」就麻煩了,每個年級至少會有兩個人是這種姓氏,搞不好有四個人。


    幸好「小比類卷」這個姓氏很少見,一個年級應該頂多隻有一個吧!非但如此,由於它是四個字,所以很好找,隻要有兩分鍾,就綽綽有餘了。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要怎麽進入小學?


    隔天星期日,我從地下鐵丸之內線轉乘有樂町線,前往月島。


    記得是二月的時候吧?位於中央區銀座的公立小學采用的標準服是阿曼尼設計的,這件事上了新聞。有的私立小學會規定要穿著製服,但是公立小學原則上是沒有製服的,隻賣標準服給想穿的家庭;而一套要價九萬日圓的標準服掀起了正反兩麵的熱議。


    我讀的是江東區立小學,沒有標準服這種概念,直到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某些公立小學裏存在著比照製服的服裝。


    滿博和小比類卷上的小學雖然同樣位於中央區,並不是新聞上的那所小學,而是所有校門、有紅土操場的學校,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對於公立小學的印象。


    今天是星期日,沒有學生。這幾年來,不管是公立學校或私立學校對於安全管理都變得相當嚴格。從前隻要自稱是這所小學的畢業生,警衛就會放行了。


    順道一提,我也試了自稱是畢業生,想進入自己畢業的小學;想當然耳被製止了,令我感到很懊惱。


    我在小學周圍繞了一圈。要進入校舍和操場,必須穿越正門,再不然就是走後門。體育館旁邊還有一個出入口,但就算是平日也不開放,而且有點高度,要爬上去不容易。


    凡事都需要事前調查,然而過度仔細,反而會招致失敗。不到三十分鍾,我就離開了。


    難得來到這裏,我很想去滿博住的大樓裏的那個空間休息,但若不是受邀的訪客,別說電梯間,就連入口大廳都進不去。現在連大樓都不能任意進出了。雖說是理所當然的,這年頭的安全管理真的變得越來越嚴格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暗自尋思。像今天這樣的假日,包含樓梯口在內的所有出入口都上了鎖,隻能選在平日去。入侵風險最高的應該是後門,工友室就在眼前。


    晚上所有的出入口應該也都上了鎖,而學童在的時候工友當然也在。從校門光明正大地進入,穿越操場,走樓梯口──或許這反而是最實際的方法。學生在校期間,會把室外鞋換成室內鞋;換句話說,上課中,鞋櫃裏是沒有室內鞋的。


    思及此,就知道我的機會十分有限。學生上學前,或是放學時的短暫時間。在這些時間以外,不是上了鎖,就是沒有室內鞋。


    這代表我隻要在上學前或是放學時間,趁著學生出入時混進來就行了。不過,不難想像事情絕對沒有這麽簡單。無論是哪個時段,都可能有接送學生的老師在場;就算沒有老師在場,我要融入上下學風景之中,得花費一番工夫才行。我必須偽裝成在場也不奇怪的大人。


    我開始上網搜尋。有了!就是這個。比我想像的便宜多了,讓我大吃一驚。有時候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搜尋,就會發現網路上居然有賣意想不到的東西。另一樣東西則是到處都有賣。我把兩者都加入了購物車。


    隔周的星期二,我前往大學上第三節課。課程通常是在14點30分結束,接著搭電車去月島,再走路去小學,時間上稍嫌太晚。我希望15點就能抵達附近。


    如此這般,我自動提早下課,前往車站。


    之前我上網買的東西意外地占空間,隻好買個新包包來裝。


    我坐著地下鐵顛簸了二十分鍾來到月島,接著又步行十分鍾前往目的地。


    一般東京小學的放學時間最早是15點,我按照計畫,在這個時間抵達了附近。


    學生似乎還在學校裏。15點15分,打鍾了;接下來學生應該會陸續離開學校。


    sharp星期二有課,如果要先回家一趟,再去鄰站的豐洲分校上課,就必須早點離校。這代表小比類卷應該會早早換下室內鞋,穿回室外鞋,離開學校。若是等到學生大多走光了以後,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所以我必須算準時機。


    時間是15點16分,打完鍾後才過了一分鍾,學生就陸續出現了。


    這些學生的帽子是黃色的,應該是教室在一樓的一年級生吧!八成是一打鍾就離開教室了。小比類卷是六年級生,教室應該是在三樓,大約會在兩、三分鍾後離開。我就多抓一點時間,五分鍾後開始入侵。預定時間是15點21分。


    我看著手機畫麵。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特別緩慢。過了一陣子,15點21分到了。好,開始準備。


    我從包包裏拿出化裝道具。印有「穿越中」字樣的黃色旗子,324日圓;換句話說,就是俗稱的「導護媽媽」在拿的那種旗子。接著,我戴上黃色帽子,243日圓。


    男人當導護媽媽的情況很少見,不過隻要暫時不會引人懷疑就夠了。


    我需要的時間隻有讓我在鞋櫃裏找到「小比類卷」名字的兩分鍾。有了這頂深戴的帽子,就算遇上滿博,應該也不會被發現吧!準備萬全,上陣。


    校門沒有接送的老師,通行無阻。


    我並沒有故意展示旗子,而是保持自然。多虧了變裝,小孩完全沒有對我起疑。我橫越操場,走向樓梯口,來到並排而立的鞋櫃前。


    戴著黃色帽子的學生是一年級生,我藉此得知了一年級生的鞋櫃位置。六年級生的鞋櫃應該是在反方向吧!大概是那裏。按照一、二、三班的順序排列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最底端的鐵定是三班,中間的是二班。


    我走到底端,逐一確認名字。約有三十人。底端的鞋櫃裏沒有小比類卷的名字,代表他不在三班嗎?我又移動到中間的鞋櫃,逐一檢視。


    結果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小比類卷」果然很顯眼。目前花費的時間還不到一分鍾。


    我從包包裏拿出了信。


    你好,小比類卷同學,我是菅原滿博的家教,大學三年級生灰原巧。我很關心你,也很擔心你,想幫你的忙,請你聯絡我。


    這是我昨天寫好的。雖然不知道他會不會聯絡我,但我相信他一定會聯絡的。


    我正要把信塞進室內鞋時,鞋子裏隱約傳來了啪啦聲。


    該不會是那個吧?大多數人都不會注意到這種聲音。小比類卷的室內鞋是在鞋櫃的下方。


    我原本是以半蹲的姿勢塞信,這會兒則是完全蹲下來窺探裏頭。


    隻見室內鞋裏有個黃銅色物體散發著鈍光。果然是圖釘。有小學,就有圖釘。沒想到在這個時代,圖釘依然扮演著小學生霸淩工具的角色。


    我的胸口深處有股熟悉的痛楚。鞋櫃所在的樓層氣味就快和我腦中的記憶連結起來了。不行。我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轉動脖子。


    接著,我把手指伸進鞋子裏,打算拿掉圖釘;瞬間,一股令人不快的黏著感傳到了皮膚上。


    中招了。是嚼過的口香糖。


    這是老套的霸淩招數。在室內鞋上方黏上口香糖,反製拿掉圖釘的動作。


    隻要被霸淩者拿掉圖釘時像現在的我一樣感到不快,就達到目的了;萬一被霸淩者沒發現,直接穿上鞋子,更是完美無缺。襪子沾上口香糖,會讓人更不舒服。


    為何別人的唾液沾上自己的身體或物品,會感到如此不快?


    我清除附著在室內鞋上方的口香糖,並拿掉了圖釘以後,才把信放進去。事情辦完了,我覺得很不自在。


    並不是地點造成的,而是記憶與心情造成的。我隻想早一刻離開這裏。


    我從操場走向正門,來到了公路上,前往附近的公園,把圖釘和口香糖丟進垃圾桶,在公共廁所用肥皂仔仔細細地把手洗乾淨。胸口的痛楚和水一起流走,心情變得舒爽了些。


    現在的我沒有心情欣賞夜景。直接回家吧!我祈禱小比類卷會聯絡我。


    *


    之後又過了幾個禮拜。到了八月半,季節正式轉為夏天,學生盡情地享受暑假生活。


    對於大學生而言,是快樂的暑假,但是對於考生而言,卻是一決勝負的暑假,想必沒有半點興奮之情吧!我除了家教工作以外,還去欣賞朋友的樂團演唱會,和朋友去關東小旅行。


    某一天上午10點。我的手機響了,是未知號碼。該不會是……我立刻接起了電話。


    「喂?」


    『是灰原先生嗎?』


    這應該是小學生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澈。


    「你就是小比類卷嗎?」


    『對。』


    「謝謝你打電話給我。」


    困惑的氛圍從電話彼端傳來。我繼續說道:


    「我想跟你見個麵。不,就算不能見麵也沒關係,可以跟我聊聊嗎?」


    『為什麽?』


    「我很擔心你。今天也有暑期輔導嗎?」


    這種時候要靠發問延續對話。


    『對,不過今天是暑期輔導前半期的最後一天。』


    他回答了我的問題,讓我稍微安了心。


    「這樣啊!從明天開始可以放幾天假?」


    『四天。』


    「不過,作業應該很多吧?」


    『對,很多。』


    「你住在月島嗎?上完補習班以後,可以跟我聊聊嗎?」


    他沒有回答。


    「你上完補習班以後,我會在豐洲五丁目公園等你,比較小的那個公園。今天也得上一整天的課,應該很辛苦,加油喔!」


    他沒有回答,直接掛斷了電話。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sharp的暑期輔導是從中午開始,19點結束。我和朋友約好了今晚一起吃飯,但是我決定取消,去豐洲赴約。


    我在18點前離開家門,前往豐洲。從車站步行,應該一下子就能走到公園了。


    豐洲公園很大,不適合沒有彼此聯絡方式的人相約見麵;而豐洲五丁目公園沒那麽大,晚上有小學生走進來,應該立刻就能察覺。補習班和公園分別位於車站的兩側,從補習班步行,大約三分鍾就能抵達公園。


    18點50分,我坐在公園遊具間的石椅上,等了二十分鍾左右。到了太陽下山、天色完全暗下來以後,終於有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男生來到了公園入口。


    他走到入口和我所在位置正中央的時鍾下方,停下了腳步。


    我起身走向他。


    「晚安。你是小比類卷嗎?」


    「對。」


    「辛苦了。暑期輔導前半期結束了,很累吧?」


    小智沉默不語。


    「我就直話直說了。你的成績下滑,和菅原有關係吧?如果你不敢跟身邊的人商量,可以找我商量。」


    被霸淩者通常不會和身邊的人商量,不,是不敢商量。


    如果找朋友商量,而朋友力挺自己,那個朋友可能也會成為被霸淩的對象;「原本是」朋友的人也可能因為預測到這種後果而疏遠被霸淩者,這種時候,被霸淩者隻能默默接受。


    至於父母或親戚,更是不敢商量。不想讓他們擔心,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被霸淩,不想讓他們傷心。


    找學校的老師商量,也是件難事。霸淩是小孩之間複雜的情感糾葛演變而成的,世上有多少老師能夠徹底解決這種問題?


    不,一個也沒有。霸淩是無法解決的。


    即使如此,老師還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把霸淩的學生叫到職員室,要他跟被霸淩的學生道歉,握手言和。


    光是想像這一幕,被霸淩者就會渾身發抖。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握手。自己的人權並不會在這一瞬間複活。班上同學會替他貼上告密者的標簽,物理性的霸淩或許會消失,但是今後他必須活得像空氣一樣。


    哪種處境比較好?兩種處境都是地獄,都令人痛不欲生。你有經曆過讓你痛不欲生的事嗎?


    一個人不被當人看的時候是什麽感受,你知道嗎?


    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被當人看是什麽感受,你知道嗎?


    人是群體動物,所以今後霸淩一樣會發生。


    霸淩應該很有趣吧!霸淩者應該覺得樂趣無窮吧!


    我不懂這種樂趣。正因為有趣,霸淩才不會消失。不過,我不想懂這種樂趣。


    人生在世,其實不需要經曆痛不欲生的事。


    這種痛苦會讓人格扭曲,而扭曲的人格永遠不會複原。


    被霸淩者必須麵對這種扭曲。


    因為若不麵對,扭曲的人格就會成為「缺點」。一旦被霸淩,自己的人格便會產生「缺點」,很殘酷吧?


    若是麵對,就會成為「特色」,甚至可能成為「長處」。屆時,會有許多人當作「特色」或「長處」看待,但還是會有不少人會視為「缺點」指責。即使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將扭曲轉化為「特色」,終究還是被當成了「缺點」嗎?


    思及此,難免感到傷心。不過,這種狀況會持續一輩子。


    被霸淩者必須背負這種不利條件活下去。


    而霸淩者不是忘了霸淩過別人的事實,就是當作沒發生過。


    又或是這樣一語帶過:


    「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在玩而已。」


    「隻是開玩笑而已,何必那麽認真?」


    這也難怪。若是他們了解霸淩的本質,一定會因為自己犯下的罪過之深而絕望。


    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是如何摧殘一個人的心靈。


    在心靈受到摧殘的狀態之下活著與死亡,何者比較痛苦?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然而,說來遺憾,鮮少有人理解被霸淩者的處境。


    就比例而言,每一百人就有一個受過霸淩。沒錯,被霸淩者的人數永遠無法超越其他人,他們是永遠的小眾,是少數派,永遠無法被人理解。


    「小智,你不敢找人商量,隻能藏在心裏,對吧?我從前也是這樣。」


    小智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也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很痛苦,隻能一直藏在心裏,度過小學的六年間。」


    「灰原先生也被霸淩過?」


    「對,我被霸淩過,從一年級到畢業為止。」


    「為什麽?」


    「不知道。不過,鐵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看我不爽之類的。霸淩開始的理由有時候很明顯,有時候不明顯。」


    小智盯著地麵,似乎在聆聽我的話語。


    「我也是選擇報考私立中學,因為不想和霸淩我的人上同一所學校。畢業典禮結束以後,我有種強烈的解脫感:啊,以後再也不會被霸淩了。」


    「六年間,好厲害,我隻是小兒科。我是從五年級的時候突然開始被霸淩的。」


    「我猜是因為換了補習班吧?」


    「您怎麽知道?」


    「我在菅原家看到sharp這三年來的成績優異者名單,推測出來的。你本來是上別的補習班,後來離開,在五年級中途進入sharp,突然成了成績優異者第一名。沒錯吧?」


    小智默默地點頭。


    「你後來成績下滑的方式有點異常。還有,菅原的書包裏有你的講義,這一點也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灰原先生就因為這樣……想和我見麵?」


    「對。就因為這樣。我考國中的時候也遇過相似的狀況。受到霸淩的六年間,最痛苦的就是最後一年。」


    片刻的沉默過後,他擠出話語:


    「我被霸淩了。菅原是個混蛋。」


    我感覺得出來,這應該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被霸淩的事。


    「還有,我覺得因為這樣就約我見麵的灰原先生是個超級怪胎。」


    「真的跑來赴約的你也是個怪胎吧?」


    小智笑了。


    「您放信的時候,替我清掉了圖釘和口香糖吧?所以我才覺得可以和這個人見麵。」


    「那些東西每天都有吧?真的很討厭。話說回來,真虧你來了,你很勇敢。欸,你隨時都可以聯絡我,知道嗎?就算我當下不能接電話,之後我一定會回電的。」


    原本麵帶笑容的小智突然靜靜地哭了起來。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抱住他,直到他停止哭泣為止。


    然而,後來小智並沒有聯絡我。季節就這麽迎接秋天,邁向冬天。


    滿博的成績突飛猛進,不但升上了第四班,社會也擠進了成績優異者名單之中。另一方麵,小智的成績持續下滑,從第一班跌到了第三班,隻有國語還勉強留在成績優異者名單上。


    今年就這樣結束了。


    *


    關東的國中入學考從十二月開始起跑,而重頭戲則是從二月一日開始。


    首都圈的學校大多將考試安排在二月一日~五日之間,多數考生的第一、第二誌願都集中在這裏。


    基於可以增加臨場經驗的理由,絕大多數的考生都會報考十二月和一月的考試,當作預演。


    倘若上榜,就能抱著輕鬆的心態麵對二月的重頭戲;就算落榜,就當作是為了適應大考氛圍,至少可以消除缺乏臨場經驗的不安。


    當然,以十二月、一月報考的學校為第一誌願的學生會在這時候卯足全力。


    滿博報考了兩所一月舉辦考試的學校,分別位於千葉與埼玉縣,結果兩所都上榜了。在這個時期獲得好結果,對於二月的重頭戲有正麵的影響。


    這也有助於增進學生的自信與從容。在最新的考試中,滿博的sharp內偏差值是55,而誌願校的80%錄取線是54,換句話說,完全在錄取範圍內。隻要做好健康管理,發揮平時的實力,考上第一誌願的日子近在眼前。


    如此這般,決定命運的二月一日到來了。小百合太太聯絡我,告知滿博的身體狀況沒有問題。


    我搭乘地下鐵,前去替滿博打氣。入學考當天,補習班講師都會全體出動,替學生加油打氣。


    我當講師的時候也有去。早上來到校門前一看,不愧是炙手可熱的明星學校,各大補習班的講師全都齊聚一堂了。我是無陣營代表,卻站到了滿博上的sharp補習班的講師們身旁。


    如此這般,到了7點30分,提早出門的學生漸漸地聚集到會場來了。


    每當有學生到來,就會有某個補習班集團精神抖擻地吆喝:「加油!」熱情地替即將上考場奮戰的考生們打氣。


    7點50分左右,滿博來了。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小百合太太。


    啊,那應該就是他的媽媽吧!直到考試當天,我才見到他的媽媽。她穿著深粉色的緊身洋裝,給人一種優雅知性的印象。


    sharp的講師們活力十足地吆喝:


    「加油!」「平常心!」


    不光是滿博,所有的考生都是一臉開心。


    那當然。一起在人生的岔路上奮鬥至今的老師們前來替自己打氣,豈有不開心之理?


    「滿博!」


    我也不甘示弱地高聲叫道。


    「老師?你來了?」


    「當然。沒規定家教不能來吧?」


    一旁的女性露出猛然醒悟過來的表情。


    「對不起,這麽晚才打招呼。我是滿博的媽媽。」


    「承蒙關照,我是擔任家教的灰原巧。滿博隻要拿出平時的實力來,就不用擔心了,對吧?」


    「咦?嗯?別增加我的壓力嘛!」


    滿博笑了。看他這麽從容不迫,應該沒問題吧!他和媽媽一起從校門走入校內。


    目送他離去以後,我又回到了車站。


    在那之後,滿博是不是依然持續霸淩小智,直到今天?


    小智現在是否也正前往某所學校應考?


    我很希望他多聯絡我,但是他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應該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加油,考完試後,畢業典禮就近在眼前了。不再被霸淩的日子終究會到來的。


    之後,我前往大學上第一節課。不過,由於今天比平時早起,有半堂課都被我睡掉了。


    隔天,小百合太太打電話給我。


    「喂?」


    『喂?抱歉,打擾您休息。』


    小百合太太的聲音之中流露著喜悅之情,讓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我請少爺來聽電話。』


    『老師,謝謝!我考上了!』


    「是嗎?恭喜!太好了,努力有了回報。」


    國中入學考的結果通常公布得很快,有些學校上午才考試,下午就放榜了。當然,大多數的學校都是隔天公布。有的學生會直接去學校看榜單,有的學生則是會在家裏上網查榜。


    總之,太好了。


    考上第一誌願,代表包含今天在內的其他考試都可以不必參加了。持續了約一年的授課,也將在下一次告一段落嗎?這麽一想,就覺得感慨萬分。


    補習班講師每年一到二、三月,就會陷入這種心境。


    總之,太好了。


    二月六日。今天是星期三,大學沒課,我在家度過了悠閑的午後。


    我的手機接到了一通03開頭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我姑且接聽。


    「喂?」


    對方沒說話。是無聲電話嗎?我如此暗想,隨即有一道微小又嘶啞的聲音傳來。


    『謝謝。』


    電話掛斷了。怎麽回事?


    到了下個星期五。大考完後的家教課,這應該是最後一堂課了。


    我前往菅原家。一如平時,應門的是小百合太太。


    我來到38樓,按下玄關前的門鈴。這樣的流程已經重複了無數次,我對這棟大樓的走廊和電梯風景也產生了感情。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不由得有些落寞。


    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時,迎我入內。玄關有雙沒見過的鞋子。


    來到客廳一看,爸媽都到齊了。


    「老師,這一年來真的很感謝您。一直沒有當麵向您致意,很抱歉。我是滿博的爸爸,菅原真。」


    我終於和雙親都見到了麵。


    爸爸散發出一股老成持重的存在感,雖然態度溫文有禮,卻帶有非比尋常的氛圍;乍看之下,像是個普通的溫和大叔,但是眼底沒有絲毫笑意。


    他伸出手來,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力氣好大。


    「這次真的多謝您的關照。」


    爸媽都深深地低下了頭。外務省職員和女醫生一齊向我低頭致謝,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我也道了謝,隨即前往滿博的房間。


    雖說是上課,氣氛並不像過去那樣緊繃。我提前教了他一些國中英文。


    過了一小時以後,已經無事可做,我們開始閑聊。想加入什麽社團活動?考上的是附屬中學,等於大學也有著落了,以後想讀什麽科係?聊著聊著,我提出了一直惦記在心的問題。


    「這麽一提,不知道小比類卷的情況如何?」


    「誰曉得?他二月一日以後就沒有來上學了。」


    基於健康管理考量,考生自一月起就不必去學校,而是待在家裏念書;不過,考完試以後,就得去上學。今天是二月八日星期五,首都圈的學校大多是在二月五日結束考試,六日公布結果。


    我做了某種不愉快的想像,其餘的閑聊內容完全沒聽進腦子裏。


    雖然爸媽表示這是最後一堂課,已經訂了豪華餐廳,但我還是婉拒了晚餐邀約,離開了菅原家。接著,我撥打小智夏天聯絡我時使用的那個090開頭的電話號碼。


    他沒有接聽。過了一陣子,我又撥了一次,同樣沒有接聽。


    待自己的通話紀錄在反覆撥打之下淹沒了畫麵以後,我放棄了。但願我隻是杞人憂天。


    隔天,我的手機接到了來自小智號碼的電話。


    我懷著祈禱的心情立刻接聽,聲音的主人並不是小智,而是小智的媽媽。


    我昨天打了太多通電話,所以她才回撥的。


    聽了理由以後,我得知自己最壞的想像成真了。


    小智在三天前自殺了。


    二月六日。那天接到的電話莫非就是小智打的?03開頭的號碼,是小比類卷家的電話號碼嗎?


    掛斷電話以後,小智就自殺了。


    我說明自己為何知道小智的電話號碼。


    小智的媽媽哭著對我訴說小智的事。


    成績突然下滑以後,她自己也對小智發過脾氣;父親對兒子期望很高,家庭環境雖然不算富裕,還是把所有資源都用在兒子的學業之上,這三年間幾乎沒能存錢。補習班的學費並不便宜,這是事實。即使成績下滑,考量到父母的付出,以及小智自己的自尊心,他不能調降誌願校的等級。


    於是,小智落榜了。


    第一誌願不用說,就連備胎校也落榜了。


    而在五日之前,他連原本沒打算考的學校也考了,但依然落榜。


    六日公布了五日的榜單,小智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打定主意的吧!最後,他打了通電話給我。


    請試著了解小智的立場。他在學校被霸淩,在補習班因為成績下滑而無地自容,在家裏又得麵臨爸媽的壓力。無論去哪裏,都沒有容身之處。


    讓他活下去的唯一動機,說來諷刺,就是入學考。


    隻要金榜題名,畢業後就可以擺脫霸淩。


    也能滿足爸媽的期待。隻要金榜題名,一切都能圓滿收場。


    不難想像他滿腦子隻有這個念頭。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然而,現實卻是所有的學校都名落孫山。


    聽說他留下了遺書,說明他在學校裏被霸淩的經過。


    補習班講義每次都被搶走,害他不能念書。雖然他沒有寫出具體的姓名,卻把自己的遭遇清清楚楚地寫了下來。


    小智的爸媽想對霸淩主犯提告。


    我掛斷電話,思考片刻過後,打電話到滿博家。


    接聽的是小百合太太。我表示有話想跟滿博說,詢問可否登門拜訪。


    小百合太太說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滿博準時放學,會在14點回到家。


    我開始準備出門。


    *


    我在14點左右抵達了菅原家。


    「滿博,我想跟你單獨聊聊,可以去你的房間嗎?」


    「好啊!」


    我原本以為不會再來這裏了。房裏隻有兩人,一如平時的上課光景。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小比類卷智自殺了。」


    滿博的臉色瞬間變得一片蒼白。他強自鎮定──


    「是嗎?真的嗎?」


    如此說道。


    「他好像留下了遺書,寫下他被霸淩的經過。」


    滿博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的動搖是來自於對於自己所作所為的悔恨嗎?還是為了自保?事情一旦曝光,剛考上的名校或許會取消他的入學資格。


    「他說他的講義每個禮拜都被搶走,害他無法念書。」


    「你騙人!」


    滿博大叫,對我怒目而視。瞪我也沒用啊!


    「我沒騙你,是小比類卷的媽媽說的。就算你不相信,他的爸媽說要對霸淩主犯提告。到時候,學校遲早也會知道這件事的。」


    滿博哭了。


    「你為什麽要霸淩他?」


    他隻是哭,沒有回答。


    不過,我大概知道滿博霸淩小智的理由是什麽。


    滿博生長在優渥的環境裏,擁有社會地位崇高的父母,以及可以自由接受教育的資產。長到12歲,他應該也知道自己的條件比別人優渥,從而產生了優越感。


    在這樣的狀態之下,他首次遭遇的挫折就是「小比類卷智」。


    滿博天資聰穎,父母和小百合太太應該也這樣稱讚過他吧!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聰穎過人。


    然而,升上五年級以後,突然出現在補習班裏的「小比類卷智」卻是他怎麽也無法超越的存在。雖然就讀同一所小學,原先補習班不同,自然是互不相識。突然冒出一個比自己優秀的人,他鐵定是大受震撼。


    小學時的學力大多是取決於才能。縱使再怎麽努力,若是對方也一樣努力,便無法縮短才能的差距。


    他心有不甘,所以才霸淩小智。


    至於霸淩的手段,則是阻礙小智最大的特徵──學力和念書。這對於滿博而言是最為理想的形式。


    「滿博,就算你繼續保持沉默,事情也會曝光的。與其這樣,不如自己說出來吧!跟你的爸媽,還有跟小比類卷的爸媽說。你的所作所為造成了一個人的死亡。」


    滿博哭個不停,無法溝通。


    我走出房間,請小百合太太自行詢問他緣由之後,便離開了菅原家。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來這裏了。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蕩。


    幾天後,小比類卷的媽媽打電話給我。


    她說提告這條路行不通,聲音因為憤恨不平而顫抖。


    校方出麵調查霸淩,可是沒有找到霸淩的證據。


    既然無法證明霸淩的真實性,遺書的內容或許隻是為了逃避大考壓力而編造出來的──這就是校方得出的結論。


    校方宣稱沒有證據,無可奈何。


    我雖然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但是麵對一名少年「被殺」卻無法替他討回公道的狀況,也不禁哀歎。


    若是霸淩屬實,會影響學校的形象;對於警察和司法機關而言,自殺的原因是考試落榜以至於對將來不安,也比霸淩來得好處理多了,因為加害者有大醫院的醫局和外務省撐腰。


    沒有人期望為霸淩所苦而自殺的事實,除了我和小比類卷的父母以外。在這個世上,想必有許多事實是在司法裁奪之前就被扭曲了吧!某一年的國高中生自殺人數是279人,但理由是「霸淩」的自殺卻隻有4人。


    真的是這樣嗎?超過八成的理由都歸類到「對將來感到不安」之上。


    再這樣下去,小智在2018年未成年自殺人數的資料檔中,也會被歸類為「對將來感到不安」,淪為單純的數字「1」。


    警察大概也是跟家長說「校方沒有找到證據,提告也沒用」吧!


    豈有此理?如果家人的立場相反,這件事會怎麽發展?


    如果自殺的是父母有頭有臉的滿博,而出身普通家庭的小智是加害者。我知道這麽想無濟於事,但我感覺到背後隱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小智自殺,加害者按照原定計畫,進入誌願校讀書。


    掛斷電話以後,我有好一陣子連動都不想動。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東京在四、五天前發布了櫻花的開花宣言。


    到了櫻花花瓣漸增的時期。


    今天是中央區小學的畢業典禮。陽光普照,天氣和煦,我來到了小學。


    典禮結束後,畢業生和家長一起走出禮堂,個個都是笑容滿麵。


    這讓我再次體認到小智和他的父母在這樣的好日子裏卻不在這裏的事實。


    我看到了滿博和他的父母,一直線走向他們。他們當然也察覺了我。


    父親擋在兩人之前。


    「老師有什麽事嗎?有事的話,跟我說就行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前進,父親也往前踏出一步。


    他試圖擋住我的去路,但我繞過了他,走向滿博。


    此時,我的右臂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抓住了。


    「我要找的是滿博。」


    「你或許會危害我兒子,我不會讓你跟他說話,有事跟我說。我不認為把事情鬧大是好主意。必要的時候,你應該知道吧?」


    即使動用權力,也要保護兒子的將來。這確確實實是種父愛。


    多麽扭曲的愛啊!


    隔著這段距離也無妨。滿博用充滿怒意的表情瞪著我。我用力扯開嗓門。


    「你千萬要記住!小智死了,但是以後你還會活下去!你千萬別忘記,別忘記被你殺掉的小比類卷智!到死都要記著他!」


    滿博垂著頭,聽我說話。


    我無法改變什麽。今後的未來,小智並不存在。


    但願能讓小智和他的爸媽知道我的憤恨不平。


    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嗎?我氣惱自己的無力,可是再怎麽氣惱也沒用。


    我轉過身,離開了小學,腦袋一片空白,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隅田川。我眺望河麵片刻。


    春光,爛漫,隅田川──輕快的旋律在腦內播放,但隻是徒增空虛。


    我突然靈光一閃,再次返回小學。畢業典禮結束,家長和學生都離開了,學校恢複了假日的氣氛。


    我不像上次那樣戴著黃色帽子、拿著導護旗。被逮到就算了,我不在乎。


    我從校門一路穿越操場,走向鞋櫃所在的樓梯口。


    六年二班的鞋櫃幾乎都是空的。


    畢業典禮結束,鞋櫃裏的室內鞋當然會全數清空。幾天後,就會有新一批六年級生使用這個空鞋櫃。


    不過,隻有一雙室內鞋留在鞋櫃裏。


    我拿起那雙鞋,裏頭有圖釘,還有因為時間經過而變黑的口香糖渣黏在上頭。


    「胡說八道,明明就有充分的證據啊!」


    我在空無一人的鞋櫃前喃喃自語,淚水潸然滑落。


    注3:其意為美國地名holly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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