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天空中沒有半點星光。


    今夜的揚州城很熱鬧——正確地來說,應該是揚州城的房頂上很熱鬧。隻要沿著鱗次櫛比的屋脊慢慢走去,十步之內,必能碰上一人。這些人大都神情嚴肅、身體緊繃、雙目炯炯、閉口不語,渾身殺氣騰騰、嚴陣以待。若要問大家為什麽盡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答案顯而易見——抓賊。隻不過此賊非同一般,每次一提起“梅亦情”這個名字,武林中有大半人會咬牙切齒、恨不得早日將之銼骨揚灰以告慰親朋好友的在天之靈;另一半人則多半會露出不屑與鄙視的眼神——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梅亦情都是一個臭名遠揚,為人所痛恨、不齒的采花淫賊。


    風狂吹,草亂舞,躲在草叢中的那條狡猾的蛇還會出動嗎?誰也不知道梅亦情的真正麵目,或許他是街頭的一名小販,或許他是一位腰纏萬貫的富賈豪商,或許他遠在天邊,或許他近在眼前,或許他——就是你肝膽相照的至交、生死相許的情人……風泠泠的夜裏,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寂靜的黑幕中,充滿了緊張肅殺之氣,有的人已忍不住落下滴滴冷汗。


    引月樓卯字號房內一派詳和。


    “真無聊。”


    並排躺在床上的兩個人毫無睡意,大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的華麗床罩,一邊側耳細聽周圍的動靜,一邊以“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輕鬆地交談著。


    “所有的人全跑到了房頂上,整晚竄來竄去、雞飛狗跳,讓人怎麽睡覺?”雷玉言中頗有不滿。


    “你不是已經睡了一整天嗎?”躺在外側的蘇放不勝佩服,“還沒睡夠啊?”


    “多補充睡眠對身體有益,”雷玉語重心長地道,“而且現在是深夜,本來就是該睡覺的時候。”


    “外麵那麽熱鬧,難道你不想去瞧一瞧?”


    “有什麽可瞧的?依揚州城如今的局勢,梅亦情如果還會出現,那他就不是‘踏月臨香’,而是‘踏危臨險’了——這裏的殺氣濃得一直傳出千裏之外,連豬都不會靠近,更別說是狡詐如狐的梅亦情。”雷玉大大地打了一個嗬欠,“恐怕房頂上的仁兄們今夜隻能空手而歸了。”


    蘇放深表同情:“這麽辛苦還要做白工,真是難為了他們。”


    隔壁房間斷斷續續地傳來隱隱約約的呻吟之聲,聽得雷玉彎起了唇角:“那位‘急公好義’的大英雄似乎不太好受。”


    “大概吧。”蘇放說得事不關已。


    “小心他找你報仇。”雷玉不懷好意地道。


    “本樓主的點穴功夫豈會如此輕易地便被識破?”蘇放傲然道,“我保證他想破頭也找不出原因。”


    “你慢慢吹吧,我會等著看牛皮是怎麽破的。”


    “我這不是牛皮,”蘇放更正,“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鐵皮。”


    “不管你的臉是牛皮還是鐵皮,本人一概沒興趣,”雷玉悠然道,“我目前比較感興趣的是‘暗煞’。”


    “嗯,”提起這個組織,蘇放斂眉沉思。“我猜……”


    “也許……”


    “會不會——”


    二人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地轉身望向對方。一個人睡綽綽有餘的寬敞單人床上一旦擠了兩個大男人畢竟顯得有些勉強,兩人這一轉頭——不消說,自然是眼對眼、鼻對鼻、氣息相聞——本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但不湊巧的是,由於速度太快,兩人的唇齒猛然相碰,來了個紮紮實實的嘴對嘴的親密接觸。刹那間,蘇、雷二人如遭雷殛,同時飛速後撤。慌亂之下,隻聽“砰”的一聲,雷玉的頭撞上了內側的牆壁;反觀蘇放,整個人直直跌落在地——二人大眼對著小眼,傻呆呆地足足愣了有那麽一盞茶的功夫。


    “呃……”雷玉摸著後腦,吞吞吐吐地道,“剛才……沒……”


    “對對對!”蘇放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的衣裳,一迭聲道,“沒有……剛才什麽都沒發生。”


    “是啊,”雷玉使勁兒點頭,“什麽也沒有……”


    “嗬嗬……”兩人尷尬地互望。漸漸地,一絲控製不住的笑意從彼此的眼底悄悄漾起,繼而演變為不可抑止的狂笑。“噗哈哈哈哈……”


    “瞧你一副活見鬼的模樣,”雷玉捂著肚子滾倒在床上,“簡直笑死人了。”


    “是哪個家夥一臉鐵青跳起來撞到頭的?”蘇放反唇相譏,“隻不過碰了一下而已,幹嘛那麽大驚小怪?”


    “喂,”雷玉跳下床,昂起頭,不滿地瞪著他,“嚇得滾到床底下去的人還敢這麽說話?”


    “誰教我是第一次?”蘇放理直氣壯,“會嚇一跳也是理所當然。”


    “第、一、次?”雷玉的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半天才咳嗽一聲,“咳……那個……我也是。”


    “咦?!”蘇放大叫。“你今年幾歲?!”


    “廿二。你呢?”


    “廿四。”


    “……”


    “真糗。”


    “是啊……”


    “唔……沒想到咱倆還挺純情呐……哈哈哈……”


    嘻笑聲中,二人重又躺了回去。


    “蘇放。”


    “嗯。”


    “你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跟女人有過……”


    “因為我沒有女人緣。你呢?”


    “我也是。”


    “這年頭,女人都不喜歡老實人。”


    “女人更不喜歡長得比她們還漂亮的男人。”


    “唉……”


    “別灰心,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懂得欣賞你的人。”


    “是啊,那些女人看不上你,是她們的損失。”


    兩個人同病相憐,互相安慰,越說越是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喂,咱們交個朋友如何?”蘇放提議。


    “好啊!”雷玉爽快地答應。


    “我想……”蘇放半仰起身,凝望著雷玉,嘴角上揚。“我不用再提防你了。”


    “沒錯,”雷玉迎視著他的目光,眸中帶笑,“解除防線吧。”


    “……”


    須臾,蘇放渾身放鬆地俯臥在床上:“這下子我可輕鬆了。”


    “彼此彼此。”雷玉翻了個身,卸去了戒備。


    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終於得以鬆馳,二人登時嗬欠連連,睡意紛湧。


    “哎呀!”


    “小心!”


    “滑下去了!”


    隨著數聲驚呼,頂上的瓦片突然“喀啦啦”地爆裂,一陣唏哩嘩啦、亂七八糟的聲音過後,一個人紮手紮腳地掉進了三樓卯字號房間頂上新開的大洞之中。“砰”、“咣“、“啪啦”之聲不絕於耳,床帳傾倒、床板斷裂,整個床麵凹了下去,唯一凸起的地方有一人正慌慌張張地與糾纏成一團的錦帳、棉被奮力搏鬥。


    “抓賊啊!”早已閃在一旁的兩人放聲高呼。


    “賊?!”床上的人好不容易掙紮著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喘著氣道,“賊在哪裏?!”


    “哪兒有賊?!”上麵同時響起了十七、八道斷喝聲,跟著十七、八個人一齊從房頂上跳進了屋內,將一間單人客房擠得水泄不通。剩下些擠不進來的,焦急地跺著腳在屋頂上嚷嚷:“是不是梅亦情?!”——差點沒把另外一邊也跺出個窟窿來。


    “你……你們……想幹什麽?”纖弱秀麗的男子簌簌發抖、楚楚可憐,緊捉著身旁人的衣袖。“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賊?”


    “我……我也不知道……”粗手粗腳、老實厚道的男人惶然四顧,“難、難道這是家黑店?”


    “喂,鄉巴佬,”有人不客氣地道,“你少胡說!”


    “是啊,我們哪裏象賊了?”


    “那……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眉目姣好如女子的男人怯生生地問。


    大家的表情頓時有所緩和,美人的魅力果然非同凡響。


    “到底是不是梅亦情?!!”下麵的人不急,上麵的人卻急得冒煙。


    “不是,一場誤會而已。”一位白衣勝雪、英俊瀟灑的青年越眾而出,衝著戰戰兢兢挨在一起的二人長揖一禮。“對不起,敝人的這位朋友——”他側首示意,“一時不慎滑落屋脊,忙亂之中用力過猛,踩破了二位的屋頂,當真是萬分抱歉。”清朗悅耳的語聲,安詳自若的態度,一舉一動均顯得優雅得體。


    “這麽說……”美人的神情逐漸趨於平靜,“你們……並非賊人?”


    “當、當然。”跌在床上的那位仁兄終於麵紅耳赤地努力從那團亂麻中爬了出來,“咱們是來捉賊的,可不是來做賊的。”


    “在下羅正。”白衣青年灑脫一笑,“二位盡可放心,屋內一切破損的家具和房頂上的漏洞,在下明日一早便會派人修複。至於今晚……”


    “沒關係,”蘇放搶著道,“今天咱們將就一下便行。”


    “對啊,”雷玉頷首,“多謝羅公子。”


    “不客氣。”羅正微笑著再次長揖一禮,“如此,在下告退。”


    一群人順著門口默默地魚貫而出,一關上房門,又開始鬧哄哄地議論紛紛。好一會兒,喧囂之聲才漸漸散去。


    “怎麽樣?”蘇放問。


    “如果說羅蒼勁是一隻老狐狸,”雷玉眸光閃動,“那麽,他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小狐狸。你的看法如何?”


    “一樣。”蘇放簡潔地回答,“這個人,不容忽視。”


    “是啊。”雷玉哂笑,“不容忽視的人走了,這裏的爛攤子卻無人收拾——你不覺得有點奇怪麽?”


    “的確奇怪。”蘇放神色凝重,“自己的客棧發生了這種事,掌櫃的多少也該出來探視一下。”


    “去瞧瞧。”雷玉身形一動,人已輕輕巧巧地翻上了屋頂。


    偏院。


    一間寬敞簡樸的臥室。


    樓動天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覺——確切地說,這一睡永遠不可能再醒過來。


    “又是鶴頂紅。”雷玉蹙眉,“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應該剛斷氣不久。”


    “屋內沒有打鬥的痕跡,顯然是熟人所為。”蘇放分析。


    “鶴頂紅此藥雖然普通,毒性卻劇烈無比,沾唇即亡。”雷玉緩緩道,“而且,愈是平常的毒藥,便愈難追究其源。”


    “‘暗煞’背後的黑手行事相當小心,直到現在尚不曾留下半點蛛絲馬跡。”蘇放沉聲道。


    “你看,這是什麽?”雷玉忽然望向樓動天的右手。


    ——一小塊上等絲織的淡黃色條紋布料被樓動天緊緊地攥在手中。


    “奇怪,”雷玉偏過頭,“這塊布的花樣好眼熟。”


    “當然眼熟啦,”蘇放忍著笑提醒,“今天你穿的是什麽?”


    “對了。”雷玉瞅了瞅蘇放,又瞅了瞅自己,“咱們的外衣還放在房裏。”


    引月樓三樓卯字號房。


    雷玉從位於角落的矮櫃上拿起自己的外衫細細檢查。果然,淡黃色的衣服下擺處一個極小的衣角已不翼而飛。


    “好一條栽贓嫁禍之計!”雷玉冷笑,“看樣子對方已經猜出了我們的身份。”


    “我還是去把樓動天的手剁下來吧。”蘇放歎氣,“雖然這實在不是一個好辦法,但是……”


    “不必了。”


    “為什麽?這件衣服你今早穿在身上的時候已有不少人見過,那塊布料又被樓動天死命揪著取不下來……”


    雷玉打開自己的包袱,得意地道:“你看這是什麽?”


    “咦?原來……”蘇放坐了回去,“這樣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不過……”他沉吟道,“扯走那塊布料的人究竟是誰?”


    “能在這件衣服上動手腳的時機隻有一個。”


    “不錯。可是方才一下子湧進了那麽多人,吵吵嚷嚷、嘈嘈雜雜,除了咱們麵前的幾個人,剩下的……”


    “總而言之,站在櫃子旁的三男一女脫不了幹係。”


    “‘神風子’裴泠、‘催命刀’賈京、‘紅衫翠袖’胡落梅,還有一個——”


    “羅正。”


    “正是。他沒走出來之前,也是站在櫃子邊上。”


    “這幾人中必有一個是殺人凶手。”


    “應該沒錯了。”


    “而且此人行動十分迅速,出了房門便立刻去偏院殺了樓動天。”雷玉續道。


    “當時所有的人已經從屋頂上撤了下來,正準備回房就寢。折騰了一夜,大家都累得夠嗆,自然不會特別去留意別人的行蹤。”蘇放補充。


    “從他們離開房間到我們發現屍體,頂多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雷玉挑眉道,“可見凶手的動作確實幹淨利落。”


    “‘暗煞’本來就是個殺手組織,”蘇放淡淡道,“殺手殺人,講究的就是效率。”


    雷玉眯起了眼睛:“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我從不免費殺人——除非是我自己想殺。”蘇放申明。


    “咱們不是朋友嗎?”


    “這個……是啊。”蘇放一拍腦門,“我差點兒給忘了!這樣吧,算你七折如何?”


    “我不是要你替我殺人,隻想請你幫個小忙而已。”


    “什麽小忙?”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怎麽樣?”


    “……小事一樁。”


    兩人心照不宣,各自賊忒兮兮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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