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辰時。


    溫柔閣。


    淮安城內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妓院莫過於此。閣內鶯聲燕語、風光無限,待人接物更是名副其實的婉轉柔順、溫柔典雅——當然,前提是你得有足夠的銀子才能享受到美女的嬌俏可人和少年的嫵媚清新。否則,隻怕會落得個被門前佇立著的兩尊門神暴打一頓、丟出巷子的悲慘下場。


    蘇放蘇大爺無疑是這地方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他非但穿著闊綽,而且出手特別大方,一千兩一張的銀票令前來迎接的老鴇樂得見牙不見眼。連連將貴客請進了一間雅致的上房,待酒菜上齊之後,老鴇滿麵堆笑地拍了拍手,霎時,一大群人魚貫而入。嬌美的、豔麗的、可愛的、清純的……林林總總,在蘇大爺麵前站成了一排,端的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隻可惜落在蘇放的眼底,誰都比不上正坐在自己對麵笑吟吟地打量著四周的戀人。


    “阿放。”雷玉衝著蘇放微微使了個眼色。


    “都退下吧。”蘇放心領神會地擺了擺手,露出一副亟不欲人打擾的模樣。


    老鴇一愣,再仔細端詳了坐在椅中眉目如畫、怡然自得的男子幾眼,便應聲帶著手下的紅男綠女們通通退了出去,神情之間頗有些狼狽。也難怪,有如此鍾靈毓秀的人兒伴在身邊,這位大爺又怎麽會瞧得上普通的庸脂俗粉?若不是吟香今日一早就讓人給接了出去,自己這溫柔閣上下也不致敗得太過淒慘。


    “小玉兒,”蘇放指指一側的牆壁,“你聽見了嗎?”


    “光聽見有什麽用?”雷玉撇了撇嘴,“要親眼看見才行。”


    “說得也是。”蘇放搔著頭,“但……”


    “阿放。” 雷玉忽然極其溫柔、又極其諂媚地一笑。


    “幹什麽?”蘇放一瞬間隻覺渾身冰冷、頭皮發麻。


    “聽聞朝暮樓的蘇樓主有一種名震江湖的獨門武功‘碎心指’,對不對?”雷玉狡黠地道。


    “這個……”蘇放一聽,登時垮下了臉。“好象是有那麽回事。”


    “據說這種功夫無堅不摧,一使出來,即使是銅牆鐵壁也嫩如豆腐——是不是?”


    “馬馬虎虎,湊合而已。”蘇放垂頭喪氣地道。


    “既然如此,請吧。”雷玉隨手摘下掛在牆上作為壁飾的一張精致的工筆仕女圖,作了個“請”的姿勢。


    蘇放望了望牆壁,又望了望笑得象隻狐狸的雷玉,苦著臉道:“小玉兒,你不會是當真的吧?”


    “放心,”雷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待會兒我再把圖放回原處,包管天衣無縫,誰都看不出來。”


    “我可是第一次用‘碎心指’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蘇放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嘟囔著道,“若傳了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什麽事都有第一次嘛,”站在一旁的雷玉涼涼地道,“再說,這也算是學以致用。”他滿意地瞅著蘇放的手指逐漸沒入牆內。


    ——果然是武林中以雄健渾厚、殺人於無形而著稱的“碎心指”。看似輕若棉絮,實則重逾千斤,無聲無息之間原本光滑堅實的牆壁上已憑空多出了兩個洞。


    “謝了。”雷玉迫不及待地將眼睛湊到其中一個孔上往內窺去——“咦?怎麽是他?”


    “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蘇放貼著另一個小孔,嘲諷地道,“白道上的大俠來這種地方恐怕必須得遮遮掩掩、不令人知吧?更何況是碧水山莊的莊主、‘急公好義’的駱大俠!”


    “你應該讓他在引月樓再多躺幾天的。”雷玉甚覺遺憾,“免得他出來荼毒別人的眼睛。”


    “那……還要不要看?”蘇放偏首而問。


    “還看什麽?”雷玉厭惡地扭過臉,“真掃興,我光看他那一身肥油就想吐。”


    “言之有理。”蘇放深有同感,“這種身材也敢脫光了拿出來現,嘖嘖嘖……”他轉頭瞟向雷玉,嬉皮笑臉地道,“小玉兒,我可以保證我的身材絕對比他好,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閉嘴!”雷玉順勢給了他一拐肘,痛得蘇放立刻齜牙咧嘴地抱著肚子直跳。


    “喂,你想謀殺啊?!”


    雷玉打鼻子裏哼了一聲:“還不快去?”


    “去?去哪裏?”蘇放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瞧見雷玉正不懷好意地衝著另一麵牆努著嘴,當下傻了眼。“不會吧……”


    …………


    後來的事,不消說,在雷大穀主的威逼利誘之下,可憐的蘇樓主被迫無奈,隻得再次昧著良心,以名震武林的“碎心指”幹下了生平第二樁偷雞摸狗之事。好在這一次比較順利,右邊房間的客人是一個還看得過眼的年輕公子哥兒,那個小官也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人。於是,雷穀主和蘇樓主便一起興致勃勃地從頭至尾觀賞了整出春宮戲的實況過程。


    開始倒覺得沒什麽,也不過就是兩個大男人脫光了衣服互相摟摟抱抱、親親吻吻、摸來摸去,“哥哥”、“弟弟”地喊個不停而已。隻是接下去的畫麵愈來愈奇怪,純情如蘇樓主和雷穀主自然是瞧得目瞪口呆、大受刺激。但見他二人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如此這般,循環反複了好幾回,可知所受驚嚇是何等的巨大。


    “好厲害……”待曲終人散,隔壁已然空空如也之後,蘇放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個……也太高難度了吧……”雷玉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低喃道。


    “是啊……”


    兩人對視一眼,一時半刻誰都無法說出想要“試試看”之類的話,畢竟方才的鏡頭對他們而言衝擊實在太大——勇氣也是需要時間來積聚的。之後蘇樓主和雷穀主在湮滅了偷窺的“證據”、鬼鬼祟祟地溜出屋門的時候,無巧不巧地撞上了一個頭戴鬥笠、躲躲藏藏、掩去了大半邊臉的矮胖男人。


    雙方一打照麵,駱大莊主顯然吃了一驚——碧水山莊在江湖上素有清譽,其莊主“仁心佛手”駱森寒一貫保持著嚴以律已、清正剛直的形象。男色之好向為名門正派、正人君子所不齒,駱大莊主平日論及此事總是深惡痛絕、萬分鄙夷,煙花柳巷這種地方,跟潔身自好的駱大莊主當然是完全沾不上邊的。


    “駱莊主。”


    被對麵的鄉巴佬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駱森寒胸中殺機四溢。由於前些天在引月樓因“突發性全身酸痛症”而導致幾天幾夜下不了床,所以駱大莊主錯失了一場好戲,以致於至今尚不識得眼前兩人的真正麵目。倒是雷玉那出類拔萃的美貌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當初一見便已心癢難熬、蠢蠢欲動,若不是無緣無故地得了場“急病”,必定會想方設法把這位美人從那又笨又呆的鄉下土財主身邊勾到自己手裏。今日再度相逢,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隻要殺了一旁礙事的傻大個兒,既可美人在抱,又可繼續維持碧水山莊的“清譽”——這一舉兩得之事,何樂而不為?


    好個如意算盤!如此明目張膽、昭然若揭的企圖讓蘇、雷二人看得透透徹徹、清清楚楚。殺人滅口之後再奪其所愛——這就是一向以寬厚仁慈、正直謙和聞名江湖的“仁心佛手”之所作所為。雷玉的唇角倏地勾起了一絲攝人心魂的笑意,閃亮如星的眸中殺氣隱現。


    “喂,快叫吟香出來!”樓下忽然傳來陣陣嘈雜之聲,一個粗嗓門大著舌頭嚷嚷著,一聽便知是喝醉了酒。


    “這位客人,”隻見鴇母陪著笑道,“吟香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被飛龍幫的岑大當家請過府去,說好了明日才回。”——淮安城中誰人不知吟香乃是淮安第一大幫“飛龍幫”岑揚岑大當家的紅粉知己,此際鴇母抬出他的名號,無非是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罷了。


    “岑、岑大當家又怎麽樣?”豈料這話反而惹惱了鬧事的大漢,他更加大聲地鼓噪起來,“難道我‘插翅虎’鄭陽還……怕、怕他不成?!”看他的模樣,非但說話斷斷續續、口齒不清,人也昏昏沉沉、一直在搖來擺去。


    這下子,樓上樓下、前後左右的窗子突然全部打開,不少人甚至隻提著褲子就衝出來瞧熱鬧——畢竟,在淮安敢到溫柔閣鬧事的人少之又少,敢如此正麵而又直接地挑上岑揚的人更是絕無僅有。駱森寒迅速將帽沿壓得更低,蘇放和雷玉相視一笑,笑容中俱含著幾分輕鄙之色——此刻,無論誰想殺誰,均已不再方便出手。駱森寒極怕被人識穿身份,大庭廣眾之下,躲都來不及,殺人的事,隻好等離開此地再說;而雷玉則是來飛龍幫赴宴的,多多少少得給對方一個麵子,既已聽說溫柔閣的吟香姑娘與岑揚間非同一般的關係,這行凶之事也隻得暫且擱到了一邊。


    “二弟,”跟鄭陽一起進來的漢子倒還保持著清醒,他一麵扶住醉得東倒西歪的鄭陽,一麵對著鴇母解釋道,“這位媽媽,他喝醉了,甭聽他瞎說。”


    “誰、誰說我……醉了?”鄭陽使力甩開扶持著自己的手臂,湊到鴇母跟前氣勢洶洶地叫囂,“我、我才……沒、沒醉!快、快叫吟香出來!!”


    鴇母瞅著麵前酒氣熏天的醉漢連連搖頭:“這位客人,我已經說過吟香不在,你請回吧。”她言辭之間亦不再客氣。


    “誰、誰說不在?”鄭陽舉起手歪歪斜斜地一指,“那不就是?”


    大家的眼光隨著他的手指聚集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霎時,驚歎讚譽之聲四起。


    “好漂亮!”


    “真是我見猶憐!”


    “這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以前怎地從未見過?”


    “這位姑娘堪稱人間絕色,我看就連吟香都不足以與之媲美!”


    “是啊是啊,還不趕緊介紹一下。”


    眾人七嘴八舌,愈說興致愈高,反觀那位集所有豔羨、嫉妒、讚美等等等等視線於一身的美人卻是臉色愈來愈陰沉——這究竟是第幾次了?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雷玉咬牙切齒地瞪著身邊憋笑憋得滿麵通紅的人,恨不得能狠狠地踹上一腳。


    “各位、我說各位!”鴇母用力咳了數聲,拚命抬高了嗓音,“大家誤會了,這位小哥並非敝閣之人,他是和那位大爺一起來的……”


    一語未畢,驚呼乍起。


    “小哥?!”


    “男的?!”


    “可不是?他穿著男裝啊……”有人仔細一瞧,恍然大悟。


    “胡、胡說……”鄭陽兀自醉目乜斜地張口欲言,冷不防被人一把掩住了嘴,後麵的話全哼哼嘰嘰地淹在了肚裏。


    “雷穀主,”鄭陽的大哥——“飛天虎”鄭東一手箍著自己弟弟的脖子,一手緊緊捂著他的嘴巴,神情緊張,語帶惶恐。“舍弟……適才多喝了幾杯,並非有意冒犯,言語衝撞之處,還望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沒關係。”蘇放搶著道,“誰不知道絕心穀的雷穀主素來胸襟廣闊,待人更是寬容厚道,他絕不會為了這麽點兒小事就胡亂傷人的——小玉兒,你說對不對?”


    ——這“絕心穀”三字一出,溫柔閣內不少人顏色大動,那“仁心佛手”正是其中之一。


    雷玉橫了蘇放一眼,淡淡道:“我隻聽說絕心穀的雷玉為人陰險狡詐,出手狠辣,冷酷無情,要不然也不會冠上‘毒手’之名。”他信步拾級而下,與鄭氏兄弟對麵而立,“鄭老大,令弟的記性似乎不太好,幾天前才見過麵,怎地那麽快就忘了?”


    “雷……雷穀主!!”鄭陽眯著醉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瞅了半天,總算瞧清楚了麵前人的尊容。原來遠遠看似飄逸柔美的人,走到近前居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當下唬出一身泠汗,酒勁兒早飛到了九霄雲外。“在、在下……多、多有得罪,還、還、還請、請您……”


    “不知者不為罪。”雷玉正色道,“上次多虧幾位替咱們修好了屋頂,在下還未曾好好道謝,今日有緣相逢,不如就由在下請二位一起去喝兩杯。”他微微一笑,“但不知二位鄭兄還能不能再喝?”


    “能!”鄭陽立刻挺胸凸肚,高聲應答,“再喝個幾十壇都沒問題!”


    “能喝到雷穀主請的酒,”鄭東搭著自己弟弟的肩膀,豪氣地道,“就算醉死了咱哥倆也心甘情願。”


    “好!”雷玉轉身欲行,忽又止步,凝眸睇向蘇放,“你呢?”


    “小玉兒,咱們什麽時候分開過?”蘇放咧開嘴,臉不紅氣不喘地道,“而且,不花錢的酒喝起來才痛快。”


    “要去就去,”雷玉皺眉,“哪來那麽多廢話?”說著,當先開步而行。隻是眼疾手快如蘇大樓主者,又豈會漏看了那白皙頸項上悄然生起的一線紅霞?


    “什麽人膽敢在此撒野?!”隨著一個響亮的語聲,門外急急衝進一人,若非雷玉閃得快,隻怕兩人已撞成一團。


    “雷穀主、蘇樓主?”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岑揚見到了兩個熟人,不由得詫異,“今早二位說想出門逛逛,原來……”


    “哦,”蘇放麵不改色地道,“我們聽說溫柔閣乃本地最為有名的青樓,所以特來見識一下。”


    “原來如此。”岑揚遲疑地道,“在下接到消息,說有人在這兒鬧事……”


    “一場誤會而已。”雷玉打著哈哈,“我來介紹一下,這位便是飛龍幫的岑大當家,這兩位是來自冀北的鄭氏昆仲。”


    “岑大當家,”鄭東抱拳道,“方才舍弟多喝了幾杯,言辭多有不當之處,還請岑大當家莫要見怪。”


    “哪裏哪裏。”人家既已當麵致歉,岑揚自然也樂得見好就收。“冀北雙虎的威名,岑某早已久仰,今日一見,果然是人如其名。”


    “豈敢豈敢。在下素聞飛龍幫的岑大當家乃人中豪傑,氣度不凡,今日有緣得見,的確是名不虛傳。”


    “鄭兄!”


    “岑兄!”


    “哈哈哈哈……”


    沒說幾句,兩人已發展到稱兄道弟、把臂言歡的程度,倒叫其餘三人看得有些發愣。


    “既然二位如此投機,”蘇放提議,“那就一塊兒走吧。”


    “好啊。”鄭東第一個讚成,“岑兄,請。”


    “請。”


    於是乎,連去哪兒也沒問清楚,岑揚便糊裏糊塗地跟著一起走出了溫柔閣。蘇、雷二人則在臨去前齊齊衝著閣內依依地望了一眼。


    好淩厲的目光——沒有人注意到隱藏在溫柔閣一角的一名頭戴鬥笠的矮胖男人正心有餘悸地摸著自己的脖子,半天才敢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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