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記。


    有件事情我絕對不可以忘記。


    也可以說是我絕對無法忘記。


    因為我絕對無法忘記,所以就連在這種地方留下紀錄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同時也代表我承認自己說不定總有一天會忘記這件事。


    不過,我還是想要留下紀錄。


    隻要我還有一絲印象,我就不想讓她、不想讓沙世的任何一個地方蠻得曖昧不清。


    而且,這也是為了在我自己能夠好好做一個結束之前,留給我自己的警惕。


    我不會忘記,和沙世第一次見麵的那一天。


    我不會忘記,和沙世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不會忘記,沙世留下來約這份痛楚。


    我不會忘記的,沙世。隻要我還是「秋生」,就絕對不會忘記。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


    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的帝都東京。說到這裏最先進的街道,那自然是非銀座莫屬。


    林立英式煉瓦紅磚建築的中央大道,又稱為銀座煉瓦街,是歐美文明最蓬勃發展的地方。


    除了先進的建築物,來往行人的穿著與談吐也同樣非常先進。原因無他,隻因為會來到這條街上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所謂「山手」地區的上流、權貴階級。


    政治家、財經大老、高階軍官、貴族。這些人和其他人之間,有著不光是所得上的明顯差異。例如能夠接觸到的資訊的質與量,即歐美文化的吸收量。


    (不管什麽時候過來,都是一樣誇張的地方啊……)


    秋生背對著街燈,站在銀座一角,眺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成為紳堂麗兒的助手後,來訪此處的次數早已超過了雙手手指的總合,但是秋生仍然每次都覺得自己會被這條街道的氣勢壓倒。


    若是熱情或活力,的確有其他地方勝過銀座。但是這條街道散發出來的,和那些都不同。


    (感覺行人的步行速度比其他地方都快。)


    站定不動地觀察他們時,尤其會有這種感覺。人們的雙腳、動作,以及談吐。這所有的一切,說好聽一點是經過精簡的敏捷,說難聽一點則是有種慌亂倉促之感。


    雖然說是因人而異,但是觀察過整條街後,得到的結論可能會比較接近後者也說不定。


    (追上並超越列強,是嗎……)


    這份抱負最堅定也最燦爛的日子,是在明治時期。不過至今仍深植在當代的人們心中。


    日清(注:即甲午戰爭。)、日俄,以及歐戰,「戰爭」最能簡單而明確地計算一個近代國家的能力。跨越了這些試煉,正式進入大正時代的日本,以短短半世紀之前根本無人預見的驚人之勢衝刺,如今已經能和歐美國家比肩了。


    雖然外交與經濟方麵的不穩定始終未能拭去,但是至少在這個時代之前,這些問題都還不到致命的階段。


    現在,日本的國際強權地位已是西方各國無法忽視的程度。曆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自負,以及仍然一息尚存的明治時代餘火,相信就在當代人民的背後不斷推動他們前進。


    (不過,老師應該會覺得這種事情很可笑吧。)


    紳堂麗兒就是這種人。不過並不是取笑,像這種熱情越是龐大,那個俊美青年就會越輕鬆地從上方一躍而過,愉快地遊走於人世之間。


    這時,他臉上的笑容一定像秋生想像的一樣。眼睛像是拋媚眼一般,嘴角微微上揚。


    「……嗬嗬。」


    想像著這一幕的秋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馬路上突然吹來一陣強風。


    「嗚哇……」


    太大意了。自己明明知道今天的雲飄動得很快,地表附近也會不時吹起強風。


    亦可稱為疾風的那陣風,把秋生頭上的招牌鴨舌帽給吹走了。


    「糟糕……」


    秋生連忙伸手想要抓住,但是卻來不及了。剪齊的短發被風吹亂了起來。


    被吹走的帽子,飛越走道上熙來攘往的人們頭頂,消失在人潮之中。


    「……慘了。」


    這個時代的人潮方向,不像現代一樣明顯分成左右兩邊。秋生一邊說著「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努力穿過人潮,尋找帽子。


    經過精心鋪設的路麵相當堅硬,腳下的觸感,是在東京其他地區所無法感受到的。


    像這樣踏著尖銳的腳步聲前進,的確非常有現代感。但是為了尋找一頂可能掉在腳邊的帽子而邊跑邊往下看時,那就不同了。總有一股非常強烈的反彈感,仿佛受人厭惡般的堅硬感。


    「到底在哪裏……啊!」


    在這條堅硬而冷漠的道路上,秋生遇上了她。


    掉在地上的帽子,被一隻陌生的手撿了起來。當秋生順著手的動作往上看去時……


    「……」


    刹那間,秋生失去了說話能力。


    在煉瓦紅磚蓋成的日用品商店前,站著一名少女。淺蔥色花紋的素雅和服,裹住她纖細的身體,肩膀上披著一條色調沉穩的披肩。不過最吸引秋生目光的,是她那頭漆黑豔麗的長發。


    被吹走的帽子,就在她的手中。


    「……啊。」


    少女也注意到秋生,似乎馬上發現秋生就是帽子的主人。她將原本愣愣地低頭看著帽子的視線,轉到秋生身上,然後遞出帽子。


    「這是你的?」


    「……是的。」


    如果要刻意選用引人誤解的說法,那麽就在這一瞬之間,秋生愛上了眼前的少女。


    現在這一刻萌生的愛,並不是異性之愛。而是少女的驚人魅力,讓原本應該是相同性別的秋生也看得入迷。


    雙眼皮配上纖長的睫毛,宛如白雪的肌膚。至於妝點在小小嘴唇上的淡淡紅色,則仿佛在雪中點起的一盞明燈。


    為了尋找帽子而微微屈身的秋生,為了和她麵對麵而挺直了腰。


    (……她比我還……)


    她的個子,比秋生矮了那麽一點點。一旦近距離麵對麵,更能一眼看出她纖細單薄的身形。感覺隻要稍不注意碰到就會壞掉似的,那樣的危險就藏在她的身體裏。


    然而也正因為危險、正因為看似脆弱,反而更加彰顯她的空靈之美。她就是這樣的少女。


    「謝、謝謝你。」


    秋生從少女手中接過帽子。這時,兩人的指尖稍微碰撞在一起。


    「……啊。」


    在那一瞬間發出聲音的人,實在不知道是哪一方。


    這就是秋生和她相遇的瞬間,和那個名叫沙世的少女相遇的瞬間。


    ●


    「那麽,秋生先生是和老師一起來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鋼筆,因為老師隻想用他順手的筆,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呢。」


    盡管如此,他外出時總會把好不容易買回來的鋼筆順手送人;或是在激動的時候,把鋼筆當成小刀一樣扔出去,所以很少會有長期使用的筆。


    紳堂麗兒。當秋生聊起那位「老師」,少女就會饒有興趣似地,並十分開心似地微笑。


    她說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親一起來到銀座,正在等他買完東西。


    「我的父親也是……他是個工匠,不過他也隻用他覺得順手的工具,幾十年來一直保養、使用著同一套工具喔。」


    「能夠被人使用這麽長的時間,工具也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這麽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許本來表情就比較少,隻有偶爾才會讓有點漫不經心的臉上出現變化。


    原本是因為發現彼此都在等人才開始的對話,然而花不了多少時間兩人就聊開了,畢竟她們的年紀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歲,而沙世今年十六歲。


    「秋生先生的老師,是教書的人嗎?」


    「他在帝國大學教語學。」


    「那麽,秋生先生也是帝國大學的人嗎?」


    「我還隻是個小孩……是透過阿姨的介紹,以個人身分協助老師的。」


    「哎呀……明明年紀比我還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當佩服,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交握在胸前。


    「還、還好啦,沒什麽了不起的。」


    秋生邊說邊害羞地低下頭,不過同時她也相當自豪。更精準地說,受人誇獎讓她很開心。


    回想起來,平常這樣穿著男裝的時候,麵對的都是成年人,他們隻會在「明明是個孩子卻這麽了不起」的意義下誇獎自己。


    從這一點來看,沙世的讚美,代表著對同年齡的人的誠懇佩服與尊敬。秋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不對,應該說身為紳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齡的人接觸的機會本來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論年齡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


    關於這一點,實在隻能含糊帶過。


    「……我因為身體不好,隻能一直待在家裏幫忙,所以有點羨慕你。」


    說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經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當中感受到確實的哀傷,同時也因為那個微笑裏,充滿著至今最讓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點驚訝。


    非常楚楚可憐。不過,希望她能夠更加……更加燦爛地綻放。


    清淡地、單薄地,連色彩看起來都很虛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種東西了吧,堅持以善意與敬意待人的助手,認為應將某些鮮明的顏色注入沙世體內,於是她露出開朗的笑容說道:


    「既然這樣,幹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麽?」


    秋生興高采烈地說出口的話,被另一個渾厚的聲音壓了過去。說得更精準一點,秋生整個身體都因沉重苦悶的氣氛而無法動彈。


    「爸、爸爸……」


    沙世驚訝地回過頭。秋生也越過她的肩膀看見對方。


    年紀可能已超過五十歲,穿著一件近黑色的墨綠色外掛,身材高大。鼻梁高聳的長臉之上,一雙黯淡的眼睛正俯視著這裏。


    沙世的表情有點僵硬,而這個男人則像是不帶有濃淡般黑得過頭,有種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稱呼那個男人「爸爸」。


    「那個,我——」


    「不是的,爸爸……我們隻是稍微說說話而已。」


    沙世略帶膽怯地說明秋生並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親也將視線緩緩移到秋生身上。


    「……!」


    一股惡寒順著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漸擴散到全身,轉變成惡心的汗水流了下來。


    光是視線,秋生就被眼前這個男人給吞沒。這並不是被強大的意誌壓垮的感覺,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絲毫不見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雙像是無底沼澤一般灰暗混濁的眼睛給吞沒了。


    「那、那個……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斷發抖。要是這個人現在說出任何一句話,秋生可能就會立刻逃離現場也說不定……所以,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


    「怎麽了嗎?秋生。」


    紳堂的手已先出現在秋生的肩膀上,對秋生來說,這應該就有如獲得了百萬援軍般吧。


    「老、老師……」


    碰觸的位置,傳來一股暖意。紳堂先對著回過頭來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後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實根本不必多問「怎麽了嗎?」,這個聰慧過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經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麽無禮行為了嗎?」


    麵對男人的巨大壓迫感,紳堂依然不為所動。沙世的父親從正麵直視著紳堂。


    「不……女兒在這裏等我的期間,他似乎陪她說了一點話的樣子。」


    男人開口回答,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當他明確地說出話來時,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實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讓秋生感受到某種讓人坐立難安的感覺。


    自己的身體,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種不安全的東西。這種獨特的感覺也可以稱呼為本能,說得更簡潔一點,秋生首先是透過直覺感受到了。


    感受到這個男人的詭異。


    「是嗎。我叫紳堂,紳堂麗兒。」


    秋生感受到的東西,到底紳堂有沒有也感受到呢?至少看在秋生眼裏,他風度翩翩地打招呼的模樣,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麽不同。


    「……蒔苗玄庵。雖然告訴了你,但是這並不個值得記住的名字。」


    「不不。別看我這個樣子,所有曾聽過的名字,我都會銘記在心的。」


    大概是騙人的吧。秋生心想。紳堂的記憶力的確相當驚人,但是自己已經看過他忘記、或是搞錯別人的名字好幾次了。


    現在隻是純粹抓住對方的語病,在戲弄對方而已,然後再趁機觀察對方的反應。這是紳堂用來看穿一個人的拿手招式之一。


    不過沙世的父親蒔苗玄庵隻低聲說了一句「是嗎」。


    「那麽先失陪了……沙世,走了。」


    「好的,爸爸。」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邊催促女兒邊轉身離聞。隨後,他們兩人便消失在來往人潮中。


    不過沙世和她的父親不同,最後瞬間回頭望了秋化一賦。而秋生也同樣看著沙世,所以在這一瞬間,兩人的眼睛互望了一眼。


    「……沙世小姐。」


    心裏留下了某種強烈的感覺,某種這不僅隻是一麵之緣的感覺。


    然而就在秋生掛念著消失無蹤的少女時,她身後的那個人……


    (蒔苗、玄庵嗎……)


    紳堂的視線一直目送著那個晦暗的背影遠去。


    ●


    秋生是第一次造訪這個區域。


    深川區龜住町,位於隅田川東側。


    秋生並不是東京出身的人。來到帝都的時期和她遇上紳堂的時間幾乎相同,所以東京這座城市裏,她熟知的地點其實並不多。


    初次造訪的隅田川東岸,靠近海邊的運河就像蜘蛛網一樣錯綜複雜,讓秋生聯想到自己在書裏讀過的威尼斯水都風光。


    另外,正如同木場町、大工町(注:「大工」為日文「木匠」之意。)等區域名稱所代表的意義,過去,這一帶是透過木材的集散與加工所發展而成的城鎮。這些運河,也是因為這裏是江戶時代的日本東側海運路徑的終點,所以才拓建出來的。


    (好多寺廟啊……)


    隻要順著電車軌道從大工町到伊勢崎町就能輕易發現,看來這附近應該也屬於寺町。


    然而秋生的目的地並不在路麵電車通行的大馬路上,而是沿著細小運河前進才能抵達。那是一棟比四周其他住宅都要寬敞許多的兩層樓平房。雖然很大,但是在高聳圍牆的環繞之下,散發出一種寂寥的感覺。


    在房子前院,有個人影正抱著一個蓋著毛巾的木桶,朝著主屋走去。隻看了一眼,秋生便確定是她沒錯。


    「沙世小姐!」


    「咦……秋生、先生?」


    秋生朝著驚訝地站住不動的沙世跑去,臉上的表情充滿喜悅。


    ●


    「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來了,明明之前告訴你地址的時候,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啊。」


    「是我拜托老師幫忙調查的,因為已經知道令尊的姓名了呀。」


    麵對中庭,和沙世並肩坐在主屋外廊的秋生,喝一口沙世泡的茶,輕聲說道「真好喝」。


    一句話就讓沙世有點靦腆地笑了,像是綻放在山林間的小小野花,清純可人地羞紅了臉。


    在銀座聊天的時候,秋生隻聽到沙世的家位於龜住町。老實說,秋生自己也覺得很猶豫,但是考慮了三天之後,她下定決心前往拜訪。


    經過三天,想和沙世再見一麵的初衷完全沒有改變,這就是她下定決心的最大理由。


    「太好了……因為我一直擔心那個時候是不是害你不高興了。」


    沙世的眼中,又出現了那股淡淡的憂傷。看出她望著雙手的視線前方浮現的人影之後,秋生露出了加倍開朗的笑容朝向她。


    「才沒這回事呢。反而是我覺得抱歉,做出這種突然闖進門似的事情……」


    「才沒這回事。你能過來,我真的很高興。」


    這時,兩人都發現彼此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互相凝視的眼睛裏,開始出現了笑意。


    「嗬嗬嗬……」


    「哈哈……嗬嗬嗬。」


    這是非常純粹的連係。秋生和沙世雙方都感受到彼此是相當特別的人,而且也毫不懷疑對方和自己有著相同的想法。


    兩個人天真無邪的善意,確實在這一刻互通了。


    「嗬嗬……我已經好久沒有笑得這麽開心了,因為我一直都隻和爸爸相依為命啊。」


    「那麽上學之類的呢……?」


    「我一定得在家裏幫忙爸爸才行。」


    說完,沙世的視線望向主屋旁的別屋。那裏是父親蒔苗玄庵的工作室,據說他總是待在那。


    之前在銀座,就已經知道沙世一直過著幾乎足不出戶的生活,所以秋生有點懊惱自己為什麽會問出同樣的問題,畢竟這絕對不是讓人感到愉快的境遇。


    「我聽說令尊是相當有名的人偶師傅。」


    這個情報,是從調查出蒔苗宅所在地的紳堂口中聽來的。雖然不知道詳細情形,但是在「那個領域」這個名字似乎相當有名。


    不過沙世似乎不太喜歡自己父親的評價,秋生的話,讓她露出了有點複雜的笑容。


    「嗯……不過,爸爸是個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安定下來的人,所以我也跟著他一起搬過好幾次家。就算交了朋友,大家也都會消失無蹤……」


    「請問令堂呢……?」


    聽到秋生的問題,沙世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媽媽長什麽樣子,一直都隻有我跟爸爸。」


    「從小就這樣嗎?」


    「……大概是從出生以來就這樣吧。」


    沙世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下來。看到她的反應,秋生這才回過神來。


    我到底是問了多麽不經大腦的問題啊!為什麽全部都是沙世小姐不想回答的問題呢!


    秋生自己也很驚訝。明明自己也能想見這些問題問出來會相當不妙,但是卻因為看沙世的側臉看到入迷,因此不知不覺地脫口問了出來。


    這表示自己是如此渴望知道沙世的一切。發現這一點之後,秋生心一橫,猛然抬起頭來。


    「現在,可以請你聽聽關於我的事情嗎?」


    「秋生先生的……嗯嗯,我想聽。」


    少女眼中出現了好奇心,以及不隻是好奇而已的高溫。


    秋生一邊想著到底該說些什麽才好,一邊從自己剛來到東京時開始說了起來。


    在父母的建議下,來到東京的學校就學。才開始寄住在定居東京的阿姨家裏沒多久,自己就在阿姨的介紹之下認識了紳堂。


    關於秋生自己的話題大概隻有這些。之後,就變成了秋生與紳堂的話題。


    「老師是個很厲害的人……」


    兩人初次見麵的狀況、兩人第一次一起遭遇的事件、和超越人類智慧的怪人對決、在豪門大戶裏發生的鬼怪事件,以及不久之前剛發生的,與煙霧魔神的對峙。


    光是較大的事件,就快要說不完了。若是連同小事在內,相信一定可以一直說到天亮吧。


    考慮到沙世的狀況,秋生盡可能地挑出和外界有關的事件來說。就像過去的自己一樣,秋生也希望能夠讓沙世感受到,接觸了至今一直不知道的世界、不知道的人們,以及不知道的知識


    後,所得到的那份喜悅。


    秋生說了很多很多……但是唯獨性別這一部分,因為有紳堂的囑咐,非得保密不可,所以隻有這一點是含糊帶過的。


    「來到東京雖然隻過了一年多一點,但是總覺得好像已經累積了好幾年的體驗了。」


    「好棒……秋生先生知道好多這個廣大世界的事情呢。」


    沙世一字不漏地仔細聽著秋生的每一句話,那是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天真好奇心,同時也是因為她對秋生懷有濃厚的興趣。


    說到最後,兩人有點像是對著彼此探出身子,像是把臉湊在一起似地聊個不停。


    「像我,隻要爸爸不在,就連外出也辦不到。要是自已一個人前往銀座那種地方,肯定會徹底迷路,最後回不了家吧。」


    「我也一樣啊。要是老師不在的話,一定會迷路的。」


    不過以秋生的狀況來說,其中還包含了對紳堂無可動搖的信賴。紳堂不在,自己就會迷路。但是隻要紳堂在,不管任何事情都不須害怕。就是這種信賴關係。


    秋生這份心境,沙世可能稍微擷取到了一點。


    「真讓人羨慕……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秋生先生也非常可靠喔。」


    「我?為什麽?」


    「因為對我來說,像現在這樣坐著聊天,就是我所擁有的全部了。


    我自己一個人永遠無法得知的事情,秋生先生卻有辦法告訴我。所以我會覺得秋生先生非常可靠,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吧?」


    「沙世小姐……」


    好高興!就算隻限於這個狹窄的世界也無妨。沙世對自己真誠的信賴,讓秋生真的很高興。


    穿上男裝,擔任紳堂的助手這件事情是秋生的秘密。除了自己在東京的監護人阿姨以外,就連父母都不知道。在女子學校裏,更是連紳堂的名字都不能提。


    秋生並不是想向人吹噓自己是紳堂麗兒的助手,隻是無法和任何人談論起自己所度過的充實時光,有時會讓秋生覺得落寞。尤其當對方是同年齡的人時,這個年紀的女孩當然希望能夠共享秘密,以做為親密程度的證明。


    沙世滿足了這個小小的希望。


    而秋生也感受到自己充分滿足了沙世。


    不知道外麵的世界、不知道父親以外的世界,秋生覺得在心裏握住了沙世纖細柔軟的手。


    讓雙方充實圓滿的時光,那是極為甜美、神聖,不存在絲毫後悔與內疚之情,隻屬於她們兩人的純真蜜月。


    不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對她們兩人來說,用這句隨處可見的話來形容她們的關係,大概是件非常不解風情的事情吧。


    「……沙世。」


    不知道到底說了多久?等秋生回過神來,太陽早已大幅傾斜了。


    距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唯獨那個聲音的主人,散發著低迷沉重的氣息,仿佛隨時都可以把太陽拉下來似的。


    「啊……」


    「爸爸……」


    秋生和沙世同時不由自主地渾身僵硬。不過穿著工作服現身的蒔苗玄庵身上,感受不到當初在銀座見麵時的沉重壓迫感。


    隻不過,他看起來依然像是把某種低迷昏暗的東西強壓在內心當中就是了。


    「沒有向您打聲招呼,真是失禮了。」


    秋生站了起來,恭謹地低頭行禮。這都是多虧了她在出發之前,得到紳堂的建言。


    沒有必要害怕。隻要一直把他想成是初次見麵的對象,謹慎地應對就好——


    另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就是這次不像在銀座時那樣被嚇得措手不及。秋生已經預先猜想到一定會見到麵,並不像那個時候一樣緊張。


    玄庵凝視了秋生好一陣子,然後他的嘴角微微地、幾乎看不見似地緩和了下來。


    「我才是打擾到你們了。因為我平常總是因為工作而待在裏麵,如果你願意和沙世成為好朋友,就算來了,也可以不必太在意我。」


    聽到他的聲音,果然還是有一點類似寒氣的感覺。


    聲音與表情都沒有一局低起伏,一片平坦,但是卻有種被冰冷的手掌抓住雙腳似的恐怖感。


    (和沙世小姐完全不一樣……)


    不隻是因為偏心沙世或是玄庵的詭異,秋生是根據實際的感受做出冷靜的判斷。


    這對父女的表情同樣單調而曖昧不明,但是根基卻完全不同。


    沙世的狀況,是感情這種東西原本就比較稀薄,像是在空蕩蕩的容器裏一點一點地加入色彩似的曖昧感。是種模糊不清的、柔軟的曖昧。


    相對地,玄庵則是在全滿的感情容器上強行加蓋,連一滴都不外漏。相信他原本應該是有的,擁有隨時都會滿溢出來的情感。但是他的情感隻能從堅固的蓋子底下微微滲出,因而造成了看不清真實樣貌的曖昧感。


    「……不過很抱歉,我現在需要沙世過來幫忙,今天可以請你先回去嗎?」


    「啊……好的。不好意思打擾了。」


    秋生大概還是被玄庵的氣勢給吞沒了也說不定。


    不過,與其說是秋生一個人,不如說是連同沙世在內的現場氣氛本身,全都被他抓住了。


    用他沉重、晦暗、仿佛拖進去一般,如同重力的力量。


    若有人類能對付那種力量,或是從一開始就不被抓住,大概也隻有紳堂麗兒那樣的人吧。


    「對不起,秋生先生。」


    沙世的視線微微低了下去,看起來像是為了逃避父親的眼神,另外也像是為了把父親趕出視野之外,試圖隻看著秋生一樣。


    「不會,原本我就是不請自來的啊。


    對了!如果可以的話,下次請到神樂阪的事務所來吧。兩位一起過來也無妨。」


    說完,秋生輕輕握住了沙世的手。用她小小的手,握住她小小的手。


    「……好,我一定去。」


    實際上,秋生還是畏懼著玄庵的眼光,隻是用手指輕輕互觸而已。但是光是這樣,沙世的表情便稍微開朗了一點,因此秋生感到相當滿足。


    「那麽,我告辭了……」


    秋生就這樣離開了蒔苗宅。在她從前院走出大門之前,沙世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


    站在旁邊的父親玄庵也同樣目送著秋生離開,但是他的眼中卻閃爍著混濁的光芒,視線緊緊釘在秋生的背影上,動也不動。


    那是充滿著晦暗感情的視線。


    「……」


    離開之前,秋生在跨出大門的時候稍微回頭看了看。


    正好看見沙世靠在父親身上,走進他的工作室。


    像這樣遠遠看來,看起來的確是一對沒有任何異樣的父女。隻不過,因為父親的工作性質,還有女兒的身體孱弱這兩點,讓他們間的親子關係變得似乎有點保護過度就是了。


    可是秋生的腦海當中還是一直相當在意一個地方。


    那就是,玄庵的晦暗氣質。在他徹底壓抑的感情當中隱約可見的危險之色。


    另外還有從紳堂口中聽到的,關於「蒔苗玄庵」這個人偶師的風評。


    ——據說在「那個領域」因手腕非常高超而有名。一個能做出如活人般人偶的師傅——


    「……」


    秋生不知道這一點為什麽在心裏留下芥蒂,也不覺得這和自己與沙世之間有所關聯。


    這隻是十多歲少女的多愁善感,怎樣都無法擦去內心像是籠罩著一層薄霧的預感。


    那層輕薄的、灰暗的、低垂的暮靄。


    ●


    蒔苗宅的別屋,一整棟都是玄庵的工作室。


    出入口隻有一個,窗戶全部都被釘死,完全封閉。


    燈光也隻有一盞孤伶伶的瓦斯燈。位於昏暗的工作室中央、仿佛蜷曲成一團的燈光下,那個男人的眼睛顯得加倍陰沉。


    「……你可以和那個少年打好關係嗎?」


    這句從玄庵口中低聲吐出的話,仿佛本身就像是黑暗的一部分似地低沉回響著。光是如此,就讓工作室裏的燈光好像變暗了一點。


    「……是。」


    沙世依然看著地麵,微微點頭。她的眼睛隱藏在瀏海的陰影之下,連玄庵也看不太清楚。


    不過她那細小虛幻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不讓心中的思念從嘴唇泄漏出去,而強行堵住一般。


    下次請到神樂阪的事務所來吧


    秋生留下的這句話,現在依然回蕩在沙世的胸口。


    溫暖而輕柔。光是回想起來,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悅。


    不過,沙世把這份感覺強行壓了下去。


    「……是嗎。要是可以當朋友就好了。」


    「……」


    沙世無言地點頭附和父親的話。


    自己很清楚,父親的話,其實是從完全相反的感情當中誕生出來的。自己也知道,他那缺乏起伏、情感淡薄的聲音,其實隱藏著令人顫抖的冷酷音色。


    所以沙世隻能沉默地點頭。


    不想被他知道,也不能被他知道。


    那張開朗溫柔的小臉,對自己來說,肯定不隻是「朋友」而已。


    要是被父親知道這件事,相信自己一定又會被迫體驗和過去所有「朋友」一樣的離別。不對,說不定會發展成更加冷酷而殘忍的事情。


    唯獨這個、唯獨這個是……


    (可是,我……秋生先生……)


    明知道這樣不行。明明,自己也很清楚。


    沙世隱藏在瀏海之下的眼睛,流露出那股模糊不清的哀傷神色。


    「……來,沙世。」


    雙膝跪地,將視線調整成和自己同高的父親玄庵。


    聽到他的話,沙世仿佛低垂著視線似地點了點頭,將手放上了自己的腰帶。


    沙沙、沙沙。衣物摩擦的聲音在黑暗當中響起。


    當中沒有任何猶豫或停滯,少女在父親麵前脫去了身上的衣服。


    「……啊啊。」


    玄庵口中發出的是感歎聲。那聲歎息,讓包圍在工作室內部的黑暗,變得更加濃稠。


    在漆黑的黑暗裏,沙世未著寸縷的白皙肌膚,蒼白地浮現出來。


    ●


    美作正三郎平常會以一個月一次或兩次的頻率,前往老友紳堂麗兒位於神樂阪的事務所。他的所屬單位是位在麴町的海軍省,因此下班時經常經過。


    雖然大多都是紳堂主動邀請自己來吃飯或喝酒,不過偶爾工作比較不忙的時候,美作也會適度地準備一些點心,翩然來訪。


    這個情況下,和自己見麵的人與其說是紳堂,其實更像是秋生。事實上,美作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第二喜愛的對象就是這個擔任摯友助手的、聰明勤奮的少年(美作對此深信不疑)。


    而他的口頭禪就是「我不能放任前途光明的年輕人,被紳堂這種邪惡的大人影響」。


    所以那一天,美作原本打算一如往常地一邊數落紳堂,一邊讓秋生品嚐自己帶來的羊羹,然而期待完全落空了。


    「你看起來相當落寞呢。」


    落寞的應該是你才對吧?失望全寫在臉上了喔。若是平常,紳堂一定會立刻這樣回答,但是這一天的確如同美作所說,紳堂似乎有某些心事。


    坐在秋生不在的事務所桌旁,原本望著文件的視線抬了起來。之後他才出聲回答。


    「……怎麽可能。倒是處理單純工作的速度變快了許多。」


    然而紳堂還是有辦法這樣回答,表示他也是相當頑強的。


    「聽說他交了朋友……所以今天也是去那位少女的家?」


    坐在客用沙發上的美作,姿勢仍然像是用尺量出來一般標準,不過臉上的表情溫柔不少。


    對於這個年紀輕輕就在海軍省服役的青年軍官來說,像現在這樣和十年交情的老友聊天,紓解緊張情緒,也是非常珍貴的時刻。


    美作把土產羊羹從包裝袋裏拿出來。若是平常,負責泡茶的秋生應該已經把茶端過來了。不過今天是紳堂從事務桌旁站起來,代為泡了一杯茶過來。


    兩名青年的中間隔了一張年代久遠的桃花心木桌,喝著味道比平常稍淡一點的綠茶。


    稍作休息之後,紳堂總算開口回答美作剛剛的問題。


    「會開心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這大概是第一次在校外交到親近的朋友。」


    秋生原本就不是東京人。她是為了求學來東京,寄住在阿姨家,自然也沒有任何同年齡的朋友或認識的人。在東京結交到的朋友,全都是在學校,也就是美作所不知道的女子學校同學。


    「這也不能怪他。在這種地方出入之類的事情,實在不是可以在學校大肆張揚的事啊。」


    「……嗯哼。」


    原本美作是以一點點諷刺和開玩笑的口吻這麽說,可是紳堂卻意外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這麽一來換成美作皺起了眉頭,咬了一口羊羹。


    (我知道紳堂確實很中意他沒錯,不過現在這是……)


    想不到紳堂竟會認真考慮到這個程度,連美作也大吃一驚。雖然這名海軍中尉從不認為自己的摯友對小男孩有興趣,但是他知道,紳堂麗兒這麽執著於一個人類,是極為罕見的事。


    事實上,紳堂在意的不隻是秋生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朋友身上。還有另一個同樣、甚至令他更加在意的地方。


    那就是有關沙世的父親,蒔苗玄庵。


    「你聽過一個叫做蒔苗玄庵的人偶師嗎?美作。」


    「蒔苗?……不,沒聽過。」


    「也是。應該說,問你知不知道人偶師的名字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


    紳堂單手拿著茶杯,偷笑了一下。


    「……還真是抱歉啊。」


    美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揚起眉毛。


    他故意讓自己覺得好像擔了無謂的心。紳堂每次都是這樣,當自己稍微顧慮到他的心情時,他就會巧妙地隱藏弱點,轉而露出不正經的笑容。不過以美作的個性,當然不會因此停止擔心。


    「說到人偶師,就是那個吧?文樂人偶的……」


    重新回歸正題,美作說出了他對人偶師的印象。所謂文樂,指的就是以人偶演出的「人形淨琉璃」(注:日本傳統藝能之一,操作人偶並伴以三昧線演奏的戲劇說唱;文樂原指演出人形淨琉璃的劇場,現多做為人形淨琉璃的代稱。)。


    不過他的想像有誤。


    「不,真要說的話,應該是比較廉價的那種。像展示小屋(注:盛行於江戶時代,任何東西都可以拿來展示。例如特技表演,以及畸形的生物或人類,有時也會出現買賣人口並加以淩虐成展示品的例子。)……最近比較少看到這種地方了,不過就是會展示在那裏的東西,名稱是活人偶。」


    「……聽起來實在不像是個有趣的東西呢。」


    麵對這個認真過頭,而且喜好方麵有點潔癖的友人,紳堂忍不住苦笑。他到底想像成什麽東西呢?不過若是換成自己,一聽到那個名稱,大概就會先衝過去看了。


    「那東西並沒有你想像得那麽惡心低俗啦。實際上隻是做得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偶而已……不過最近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大多數的活人偶,都是模仿知名戲劇的經典畫麵、佛教故事,或是日常生活當中的「場景」製作出來的。


    理所當然地,除了有單獨一尊之外,也有些場景是由複數的人偶所構成,完全是等身大的人體模型,是一種讓人感受到遠超過浮世繪或說書的臨場感的娛樂。


    「問題在於在藝術方麵並沒有獲得好評。不過鬆本喜三郎(注:鬆本喜三郎(1825-1891),江戶末期至明治時期的人偶師,以寫實手法製作等身大的人偶聞名,並稱其為「活人偶」,代表作有「穀汲觀音像」等。)的觀音像就很有魅力,讓人著迷。另外還有……高梨陽吉之前也曾做過,他實在非常多才多藝啊。」


    前者毫無疑問是活人偶的巨匠,不過後者則是在繪畫、陶藝等各種藝術領域發揮長才,與其說是人偶師,稱呼他是會做人偶的藝術家可能更正確。


    活人偶做為展示品的巔峰期,一般認為是江戶末期到明治時期這段期間。


    剛剛紳堂提出來的鬆本喜三郎,也是在距今大約三十年前告別人世的,而與鬆本齊名的安本龜八(注:安本龜八(1826-1900),同為江戶末期至明治時期的人偶師,製作人偶之精細可見血管,仿佛跟真人一般,還曾至上海展示其作品。)則是在日俄戰爭之前去世。如紳堂所說,當時的活人偶隻被當成一種庶民娛樂,至於成功發掘出其藝術價值,則是在非常非常後來的時代了。


    能夠流傳到現代的人偶極為稀少,而且也幾乎沒有關於製作者的姓名紀錄。活人偶,正是被時代巨浪吞沒的文化之一。


    「所以那個叫做蒔苗什麽的人,就是製作活人偶的工匠是吧?」


    「似乎是這樣沒錯。據說他的工作範圍相當廣泛,從文樂人偶到有機關的人偶都有……不過在活人偶這一塊,有許多收藏家願意出高價購買。」


    「表示他做出來的東西就是如此精美吧……」


    美作看起來似乎懂了,但他其實並不是完全懂。他沒有任何像樣的嗜好,可說是距離收藏家最遙遠的人種。至少他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願意花大錢,隻為買下一個做工精巧的人偶。


    相對地,本身就是收藏家典範的紳堂,正在腦中回顧著自己搜集而來的蒔苗玄庵的資料。主要是一些記錄人偶相關的藝術與商業評價的書籍。


    人偶師蒔苗玄庵。這個姓名最早出現在一百年前的紀錄,所以是傳承了好幾代的名號吧。


    每一代的玄庵都以製作精巧人偶聞名,從初代開始就有相當程度的好評。


    此外,每個時代的蒔苗玄庵,還有另一個共通的地方。


    (雖說他不是陶藝家,不會被束縛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又不是北齋。)


    他們的活動地點完全不固定。


    依據紀錄,初代蒔苗以人偶師身分出現的地點是大皈(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寫法才正確)。不過大約十年左右便搬離了,之後在近畿地區各地到處搬遷,最後前往江戶。


    後來,玄庵的名字輾轉出現在這些都市裏。看不出來他們是在哪裏完成名號交替,他們從來不在同一個地方居住十年以上。


    至於現在居住東京深川的玄庵,已經住了八年有餘。詳細情形必須調查更多可靠的紀錄,甚至調查公文才能知道,不過,若玄庵真的依照某種規律不斷搬家,那麽時候也快到了。


    (雖然藝術家因為一時興起就搬家的行為並不罕見……)


    感覺有些地方不太對勁。這種感覺,與其說是針對不斷搬家的行為,可能更像是針對蒔苗玄


    庵本人的、類似紳堂的直覺之類的感覺。


    紳堂望著手中已經變涼的茶。


    「……」


    當初在銀座偶遇時,玄庵的那雙眼睛。那雙閃爍著晦暗光芒的眼睛,實在無法讓人不在意。


    (看起來不像是非常粗暴的人,不過就是讓人覺得……)


    這是直覺。身為一個行走在魔道上的人,紳堂感受到近似同類的氣息。


    「……既然你這麽擔心,不要讓他過去比較好吧。」


    「……嗯。」


    美作觀察著好一陣子沉默不語的紳堂。因為他知道自己對於人的細微感情相當遲鈍,所以像眼前這個擁有非比尋常感性的摯友,美作真的不知道自己能推測他的心情到什麽地步。不過看起來似乎沒有錯得太離譜,可以稍微安心。


    被戳中痡處的紳堂皺起眉頭,緊盯著天花板。因為他很清楚,蒔苗玄庵的確讓人感覺到危險的氣息。不過在完全不同的定義之下,紳堂也在玄庵的女兒身上,感受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


    然而,這個隨時都能保持冷靜、甚至冷酷的男人,也存在著所謂的弱點。


    「……那個孩子之所以交不到朋友,我也有一部分責任。」


    「你對秋生小弟太好了啦。」


    美作悶聲笑了起來。


    從第三人的角度來看就會知道。紳堂麗兒對筱崎秋生很好,甚至有點拿他沒轍。


    因為平常總是維持著「秋生」和「老師」的關係,紳堂一直居於上位,所以很難察覺。不過看在美作這種認識紳堂麗兒很久的人眼中,甚至會覺得紳堂把那個年紀差了一輪之多的助手,當成小貓一樣溺愛。


    「……隨你怎麽說。」


    被人說中心事,紳堂麗兒回答得像是在鬧別扭似的,這可是相當難得一見。


    美作苦笑了一下,隨後把徹底變冷的綠茶一口喝光。


    原本是為了最近每個星期都找上門來的表妹,特地過來找當初造成這個狀況的始作俑者,想要好好抱怨一下紳堂的。


    (……算了,今天就別說了。)


    這個頭腦好到令人尊敬的好友,似乎罕見地陷入了苦惱。此時,實在不忍心打擾他。


    ●


    自從秋生和沙世相遇,已經過了半個月左右。


    這段期間,自從秋生第一次前往蒔苗宅之後,大概每隔不到三天就會去找沙世。


    初次造訪的時候,秋生聊天聊到忘了時間,一直說個不停。不過後來考慮到自己身為紳堂助手的工作,還有對玄庵的顧慮,從第二次開始,秋生就把聊天時間控製在一小時左右。


    不過,這樣的時間限製反而讓秋生和沙世的距離越縮越近。兩人都一邊珍惜著有限的時光,一邊盡可能地多說一點、多親近一點。那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仿佛在小小鳥籠當中相親相愛的小鳥一般。


    ……於是這一天,兩人溜出了那個鳥籠。


    「哎呀,秋生小弟弟,還真是不能小看你呢。」


    「不、不是那樣啦!」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女侍們異口同聲地取笑秋生,而秋生也以同樣的答案回應她們。


    「不好意思。要是老師在就好了……」


    「不會……因為這樣很有意思呀。」


    沙世邊說邊溫和地露出微笑。雖然不明顯,但確實是帶點紅暈的表情。


    兩人現在正在神樂阪事務所樓下的咖啡廳裏,隔著桌子相視而坐。


    沙世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件事,因為他絕對不會允許沙世在自家以外的地方和秋生見麵。不論沙世是獨自一人,還是有他同行。


    所以這其實是秘密的幽會。


    「我真的很少有機會來到這種店裏,所以有點緊張……」


    紳堂麗兒事務所所在地的一樓是充滿摩登風情的咖啡廳,紳堂和秋生都是這裏的常客。


    再往後一個時代,咖啡廳這種地方會開始夾雜一些類似現代的性招待所的性質。不過至少在大正九年時,於東京營業的大多數咖啡廳都還是相當正派的。


    比方說神樂阪的咖啡廳「虎貓」,如果不把年輕男性的視線一直圍著年輕女侍們打轉這件事當成不夠正派的話,其實可說是一間極度正派的咖啡廳。


    「哎呀呀,秋生小弟弟,今天的同伴還真是可愛呢。」


    「……拜托,請饒了我吧。」


    第四次了。等到這間店的店長宮本伸香也出現時,秋生才總算發現,一群女侍正從店裏麵往外看著坐在街道附近的自己。


    簡單來說,就是整間店的人都跑來看好戲了。


    「哎呀,臉色不要變得這麽難看。我們隻是很擔心秋生小弟弟會不會變成像紳堂老師一樣,總是害女生哭泣的負心漢啊。」


    「虎貓」裏的女侍,年齡大多都在十五歲至二十歲左右,唯獨伸香特別醒目,原因不隻是因為隻有她一個人是三十多歲的女人。


    黑色布料上大膽地加入紅色的和服。向上盤起的頭發也十分柔順閃亮,和其他穿著同樣圍裙,卻顯得年輕稚嫩的女侍們相比,她成熟的魅力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過伸香最厲害的一點,是她將自己的魅力控製得恰到好處,絕不流於低俗,是個累積了許多人生曆練的成熟女性。聽到她這個個性豪爽又喜歡照顧別人的人,說出「很擔心」的時候,就算明知道有一半是在開玩笑,但是還是沒辦法漠視。


    「不需要擔這種心啦……」


    要怎樣才能變成負心漢啊?我可是女的耶。


    很想這麽說,但是卻不能這麽回答,秋生實在很無奈。這時,一旁看著兩人交談的沙世伸手捂住嘴巴,輕聲笑了起來。


    「沙、沙世小姐……」


    「不好意思,總覺得實在很有趣。」


    秋生剛開始有點驚訝,後來立刻回神想到自己被嘲笑了,因此發出了難為情的抗議聲。不過心中卻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因為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沙世笑成這樣。


    「哎呀,這還真的是打擾到你們了。那麽秋生小弟弟,你們慢慢聊。太陽下山之前,要好好送人家回去喔?」


    伸香自顧自地說完便轉身離開。留在她身後的,是因為難為情而羞紅了臉的秋生。


    (為什麽老師專挑這種日子外出呢……)


    心裏有點怨恨他。女子學校放學後,秋生來到事務所裏一看,發現紳堂隻留下一張「外出中」的紙條,就不見人影了。


    如果隻是自己換衣服也就算了,紳堂不在時,實在不能隨便讓人進入事務所。於是秋生隻好帶著好不容易才從家裏跑出來的沙世,一起前來這間咖啡廳。


    「太陽下山之前……一定得在那之前回家呢。」


    沙世之所以露出有點飄渺的眼神說出這句話,不隻是在複誦伸香的話而已。今天她能夠這樣離開自家,是因為她的父親蒔苗玄庵出門和委托製作人偶的客戶見麵的關係。


    父親要到晚上才會回來。她決定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裏,違抗父親的命令。


    「我會確實送你回去的……抱歉,大家好像有點大驚小怪。」


    秋生的一句話,讓其他依然躲在遠處偷聽的女侍們發出小小的噓聲。沙世隔著秋生的肩膀看見那一幕,因此她又輕聲笑了起來。


    「我好羨慕秋生先生,擁有這麽多朋友。」


    「那、那是,這個……」


    就連自己和紳堂一起過來的時候,女侍們也經常把秋生抓來取笑。她們大概隻把自己當成一個可愛的小朋友,不過明顯被人當成小孩看的秋生,心情倒是相當複雜。


    然而看在沙世眼中,連這種關係都能讓她覺得目眩神迷。


    「因為,假如秋生先生不在,我就再也沒有爸爸以外的人可以交談了……就算交了朋友,最後也總是不得不和他們分開。」


    她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秋生的心上。沙世平常的表情總是有點難以捉摸,她露出了遙想起過去某些舊事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寂寞,但是同時又感受到某種莫名的虛幻。


    「沙世小姐……」


    關於蒔苗玄庵的搬家癖好,秋生也已經從沙世口中聽說了,同時秋生也知道沙世總是因此而失去朋友。


    (所以我才更……)


    想要好好珍惜她。珍惜這個以紳堂助手的身分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所以我還是非常羨慕能和許多人成為朋友的秋生先生。明明和我年紀差不了多少啊。」


    「不過我每次都被當成小孩看待啊。尤其是被老師。」


    把紳堂的名字說出口時,秋生的表情既像是在鬧別扭,也像是有點得意。安心感、信賴感,諸如此類的感情若隱若現。


    看到秋生這樣的表情,沙世微微垂下了眼睛。不過之後立刻抬起頭來。


    「是嗎?不過我覺得你,那個……看起來非常可靠。相信一定是紳堂老師讓你累積了許多經驗的關係吧!」


    後半段的話,隻是隨意加上去的。那是沙世清純到連自己說出來的話都感到難為情,為了掩飾自己臉上火燙的高溫才說出來的話。


    「沙世小姐……」


    出現在眼前這名少女臉上的無比純潔的表情,讓秋生一時之間忘了自己也是女生。


    如果自己的性別的確如同身上這副打扮的話,相信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墜入愛河吧。


    (……真好。)


    秋生有點羨慕起來。羨慕她如花朵般楚楚可憐,羨慕沙世能毫無保留地展現少女的光輝。


    「……」


    「……」


    此時話題突然中斷了一段時間,兩人開始尋找接下來的話題。


    然而前來造訪兩人的下一個契機,出現在她們的腳邊。


    「……呀!」


    腳邊突然傳來一股毛茸茸的感覺,讓沙世忍不住叫了起來。秋生驚訝地朝桌子底下一看,發現那裏出現了一隻貓。


    「啊……這不是手球嗎!」


    抬頭看著秋生的虎斑貓,直盯著熟悉聲音的主人,「喵」了一聲。這是伸香養的貓,也是這家咖啡廳的名稱由來。


    「這孩子也是秋生先生的朋友?」


    「是這家店裏養的貓。過來,手球。」


    秋生伸手呼喚它。不過手球把頭撇向一旁,再次用身體摩擦著沙世的腳。


    「哎呀……」


    「……對不起。它其實不是很喜歡我。」


    每次都是這樣。平常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不挑剔的手球,就隻對秋生特別嚴格。就算伸手過去,也從來沒看過它乖乖地靠過來。


    而且,它還每次都在秋生麵前向別人撒嬌,像是故意做給她看似的。所以秋生有時會覺得它其實不是不喜歡,而是根本很討厭自己。


    「秋生先生明明這麽溫柔……來,過來。」


    沙世蹲下身去,伸出了手。手球立刻自己湊了過來,在手指上磨蹭。沙世白皙纖細的手指搔著它的下巴,虎斑貓像是非常舒服似地眯起眼睛。


    原本秋生已經半放棄地認為它不喜歡自己也是無可奈何,但是現在卻暗自覺得能夠看到逗弄著貓咪的沙世,自己實在太幸運了。


    (真像幅畫啊……)


    秋生有時也會對紳堂麗兒抱持著相同的感想。不過這個時候的秋生,忘了她對紳堂出現這種感想時,都是源自於非現實的美感。


    伸手撫摸小貓的美少女。這幅光景簡直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一樣。反過來說,她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人工打造出來的一樣……


    「不行喔,要跟秋生先生好好相處才行。」


    「喵……」


    手球像是聽懂了沙世的話一般,有點不滿似地叫了一聲。然而就在下一秒……


    「……!」


    手球的兩個耳朵突然站起,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縮成一團的身體,反彈似地向後跳開。


    「咦……?」


    「啊……喂,手球,做什……!」


    秋生立刻察覺,手球並不是躲避沙世,它躲避的是沙世身後那仿佛黑影般幽幽出現的人。


    「……」


    秋生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隨後,沙世也總算發現那個投影在自己身上的高大黑影。


    然後她回頭。


    「……爸爸。」


    聲音十分僵硬,或說是完全凍結可能更加貼切。


    怎麽會?為什麽?連這些疑問都能瞬間凍結的黑暗、冷酷的眼睛,正在看著兩人。


    突然出現的蒔苗玄庵默默地抓住了沙世的手臂。用不容分說的巨大力道,把女兒拉了過去。


    「啊……」


    「沙世小姐……!」


    看到沙世因疼痛而扭曲的臉,秋生忍不住站了起來,但是她的腳卻無法更進一步地動作。


    如果視線具備能量的話,那麽秋生現在應該已經被射殺了。玄庵將狙擊目標轉移到秋生身上,他的視線就是如此強大、尖銳。


    「!……」


    背脊隨之凍結,手開始發抖。


    秋生也很清楚玄庵並不喜歡自己。她的年紀已經能夠顧慮到一個父親疼愛女兒的心情了,所


    以她覺得自己無可避免一定會被討厭。


    不過,玄庵現在的視線已經遠遠超過那個程度。那並不是厭惡二字就能簡單解釋的東西,甚至超越了憎惡、敵意,說是殺意也不為過。


    至今一直被封閉在那張表情之下的東西,竟然會是如此猛烈。


    ……這個人憎恨我。


    「……那個」


    這時,盡管是在這種狀況下,秋生仍然想要做些什麽事情而發出聲音,相信這應該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吧。


    麵對著玄庵釋放出來的、毫無任何讓步餘地的敵意,秋生仍然想要保護沙世。


    但是,麵對一個敵意已經緊繃到極限的人,隻要稍微一個動作,就能讓他引爆。


    「!」


    當秋生正打算接著說下去的那一瞬間,玄庵徹底激動起來,伸出了他的手。


    「爸爸!」


    沙世的聲音也傳不進他的耳裏。


    猛然伸至眼前的大手。秋生不知道對方的意圖是把自己推倒,還是要把自己抓住。因為在那隻手碰到自己之前,秋生的身體突然被人向後拉去。


    「啊……」


    碰!一陣輕微的衝擊。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紳堂,秋生就像是把自己的後腦勺交給他保管似的,被紳堂抱在懷裏保護著。


    「……老師!」


    抬頭一看,那張臉正以銳利的視線瞪著他眼前的男人。紳堂正以一副柳樹搖曳般若無其事的表情,代替秋生承受那份敵意,同時他那尖銳的視線也絕不會放過對方的任何細微動作。


    那和玄庵殺意盡出的眼神完全不同。紳堂冷靜控製著情感的視線,其尖銳的感覺比玄庵的視線還要更上一層。


    「我的助手似乎做了相當要不得的事情……不過,一個成熟的大人竟然對小孩子動手,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啊。」


    言詞當中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但是秋生知道,紳堂也還沒能夠完全控製他自己的心。因為他放在秋生肩膀上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一點點僵硬的力道。


    聽到紳堂的話,玄庵的視線依然不動,不過確實收回了他的手。像是藏在身後似地,被拉到後麵去的沙世神色不安地望著秋生。


    秋生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卻被兩個大人散發出來的壓迫感壓製住,發不出聲音。就連站在遠方關切著的咖啡廳女侍們,也因為他們淩厲的眼神交會而動彈不得。


    這和當初在銀座第一次見麵時的狀況非常類似,但是當中卻有決定性的不同。


    第一點,秋生和沙世之間存在著明確的連係。第二點,紳堂和玄庵之間交錯著明確的敵意。


    這不是所謂的預感。至少在這一刻,兩人都將對方認知為應當忌諱的敵人。


    兩人互瞪了幾秒。就在他們不知不覺當中受到店內眾人矚目時,首先退讓的人是玄庵。


    「……告辭了。」


    現身至今隻字不語的玄庵低沉沙啞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拉著沙世的手臂轉身準備離開。


    這時,秋生和沙世的眼神相互交會。雖然被人拉開,但是沙世還是想對秋生說些什麽,而秋生也像是為了聽見她的話語向前跨出一步。


    但是,玄庵就像是看準了這一瞬間似地猛地回頭。他的視線,他那絲毫不隱藏的露骨憎惡,筆直朝著秋生射去。


    「以後不要再跟我的女兒見麵。」


    沉重的、仿佛出拳毆打似的一句話。光憑這句話,就斬斷了沙世與秋生之間的所有連係,玄庵帶著女兒離開了。


    「……沙世、小姐。」


    背影逐漸違去。看著沙世大概連回頭都辦不到的背影,秋生萬般不舍地輕聲吐出她的名字。


    紳堂以十分複雜的表情看著這樣的秋生。


    他認為秋生所懷抱的純粹友情十分美好,但同時他也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這份不祥的預感,至今還無法窺得全貌。不過,現在的紳堂也同樣找不出方法,讓秋生思念沙世的心停止下來。


    ●


    「辛苦了。」


    紳堂麗兒久違地自己出麵簽收事務所的郵件,因為這以前是秋生負責的工作。


    雖說是助手,但是紳堂原本就是個不需要別人幫忙的人。所以秋生身為助手的工作,其實幾乎是由她自主決定的。


    例如頻繁地打掃事務所、簽收郵件、寄送郵件、刷掉外套上的絨毛、幫盆栽澆水,還有在想休息的時候泡茶。


    這些紳堂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秋生基於她與生俱來的嚴謹個性,把這些全部攬成自己的工作。不是在他人指示之下,而是自己決定的。除了必須穿男裝之外,紳堂要求她完成的助手工作,大概就隻有用筆記本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而已。


    秋生就是如此心滿意足地做著自己身為紳堂麗兒助手的工作。雖然還不至於成為這名青年的左右手,但至少也希望成為一根小指。秋生是抱著這樣的心態,開心地從事自己的工作。


    所以,光是秋生發呆發到忘了自己決定的工作,就表示這件事情已經不是普通嚴重了。


    更不用說同樣的狀況還持續了一個星期。


    「啊……對不起,老師。」


    連她發現紳堂自己簽收了信件之後的道歉語氣,也感受不到平常的朝氣。幾天之前,她多少還會慌張地說「啊、對、對不起!」,但是現在,似乎連她的身體也感染了消沉的心情。


    紳堂把手放在垂頭喪氣的秋生頭上。


    落寞、沮喪。這樣的表情也很可愛。但是要一直看著同樣的表情,實在有點於心不忍。


    「可以拜托你泡茶嗎?」


    「好的,我馬上去準備。」


    被迫和沙世分開,已經過了一周。雖然不至於完全恍惚,但是秋生很明顯地沒有精神。


    紳堂至今僅靜觀其變,這是有理由的。若是可以紳堂希望等待那個「理由」慢慢發展……


    (……來了嗎?)


    狀況似乎發展得比想像中快。


    郵件當中混著一封寄給秋生的信。寄件人是,蒔苗沙世。


    「……秋生。」


    從厚度和重量來看,裏麵隻是普通的信紙,應該沒有什麽危險。


    秋生正好把全套茶具在桌上放好。紳堂把她叫了過來,然後把信交給她。秋生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立刻倒吸了一口氣,露出些許不安的眼神望著紳堂。


    「沒關係,你就去隔壁看吧。」


    「……好的。」


    聞言,秋生臉上露出了稍微安心的表情,跑到隔壁分配給自己的房間。紳堂伸手拿起秋生放在桌上的茶具。


    放在桌上的茶葉和茶具都是日式的。雖然會因為季節而稍有不同,不過以現在這個時期來看,應該是新茶或是烘焙茶……今天她選了烘焙茶。


    紳堂拿起秋生第一次來到這間事務所時新買的茶壺,放入茶葉,再將熱水緩緩倒進去,隨後散發出一股柔和的香氣。將泡好的茶倒入茶杯,等待茶水變成適當溫度後,啜飲一口……


    「……呼。」


    之前美作來的時候,紳堂也有同樣的感覺。味道有點淡,至於比較對象則是秋生所泡的茶。


    (……都過了一年,總是會習慣的。)


    剛開始,自己覺得有點濃。在這一年當中,紳堂的味覺似乎漸漸變得像秋生了。


    微不足道的變化。但是紳堂卻相當喜歡自己的小小助手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想要再次品嚐跟之前同樣的味道。


    「……」


    喝完茶後,紳堂把杯子放回桌上。幾乎在同一時間,秋生也從自己的房間回來了。


    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個信封。


    「老師,這個……」


    秋生把信封遞了過來。當紳堂看向她的眼睛,她立刻輕輕點頭。意思應該是你可以看沒關係,不對,應該是希望你務必看看才對。


    紳堂一語不發地接過信封,裏麵隻有一張薄薄的信紙,內容也相當簡潔。


    父親說他想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所以可以麻煩你到我家來嗎?可以的話,希望能在這封信寄達時立刻過來


    將整封信排除感情要素再加以濃縮之後,就是這個意思。若是光憑字跡來看,那的確是出自於身材瘦弱的女性之手。


    「……老師。」


    秋生仰望著自己的眼睛裏,有著一抹不安。


    之前發生的那件事,讓秋生不得不感受到一股陰沉的預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但是就是讓人不安。那個時候,相信秋生也有感覺到橫跨在紳堂與玄庵之間的貨真價實的敵意。


    (……我也真是現實啊。)


    秋生的眼神,讓紳堂感覺到一陣安心。


    這表示秋生並不是盲目地想去找沙世,她還是仰賴著紳堂的判斷。就像是實際感覺到自己在秋生心中,也有著相當的分量,因此覺得安心。


    然而現在自己必須保護她,必須守護這雙充滿不安的眼神。


    (我到底該不該介入呢……)


    目前還不能確定。從蒔苗玄庵身上感受到的不安,完全隻是紳堂的直覺,另外根據沙世的來信,之前那件事情也隻是因為一時衝動。結果沒有任何可以佐證的東西。


    如果紳堂用這種近乎直覺的理由阻止秋生,相信她也不會埋怨自己,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足夠的信賴關係。


    但是那同時也代表著徹底切斷秋生和沙世之間的關係,所有事情就此宣告結束。這表示雙方當事人的意誌和力量都再也無法企及,甚至連伸手出去都不被允許。


    熟知紳堂麗兒個性的人,大多都不會因為他選擇這個方式而感到意外。畢竟他可是冷靜且冷酷的紳堂麗兒。


    不過現在,除了秋生的人身安全之外,紳堂也想要守護她心中純潔無瑕的友情。


    紳堂的確對秋生太好了,而且是好到不能再好。


    「秋生……」


    若是不理會這個邀請,秋生大概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沙世了。


    自己絕不能誤判介入的場所以及時間。


    紳堂小心地選擇詞匯,然後開口。


    「秋生……你有辦法相信沙世小姐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秋生抬起頭望著紳堂,筆直地望著他。


    「你有辦法相信你和她之間的一切嗎?」


    聽到紳堂刻意不使用接觸問題核心的詞匯發問,秋生希望自己能在毫無誤解的情況下回答。


    她知道,這個偶爾十分冷酷,而且能把純潔的東西和汙濁的東西全部包容起來的男子,其實最重視喜愛的生物就是人類。


    所以她有辦法回答,做為紳堂麗兒的助手,就應該如此。


    「我可以相信她。我相信沙世小姐!」


    秋生也知道,紳堂對於這一點感到有點不安。


    雖妖心心裏早有預感,這一點可能跟自己的人身安全相關,但是秋生還是選擇相信她。


    (……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紳堂也做了決定。大人保護孩子,男人保護女人。應當保護的東西,是性命,還有人心。


    「去吧,秋生。去和沙世小姐見麵吧。」


    「是!」


    不安依舊存在。但是,在這一個星期當中逐漸衰弱的眼神光采,正在逐漸恢複。


    這份光采,正是紳堂想要守護的東西,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光采。


    「不過,你別忘了,我隨時隨地都會保護秋生……畢竟放學後,我就是你的監護人啊。」


    原本想製造更加輕佻的印象,結果聲音卻變得比想像中更溫柔,紳堂自己也感到有點意外。


    但是對秋生來說,如此溫和的聲音最能成為她的助力。聽了紳堂的話,她再次點頭回答「好的!」隨後衝出了事務所。


    「……好。」


    紳堂這聲低語,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迅速地穿上西裝,拿起帽子,離開事務所。


    ●


    殷紅的夕陽,紅得像血。


    「呀,等你很久了……」


    背對著那片赤紅,身穿工作服的玄庵正站在蒔苗宅前。由於背著光,所以看不見他的臉。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似的漆黑、暗淡,簡直就像是影子一樣。


    「前些日子真是非常對不起您。」


    秋生微微低頭道歉。


    出來迎接自己的人是玄庵,這件事情並不令她鷘訝。


    相信沙世,和囫圇吞棗地相信那封信的內容,是完全兩碼子事。像現在這樣站在玄庵麵前,還是讓秋生有種毛骨悚然的緊張感。


    (要相信她……我相信她!)


    除了相信沙世,也同樣相信紳堂。


    秋生很清楚。如果是紳堂,一定能夠不聽任何理由,直接把所有謎團都解開來,或者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封閉隱藏起來。


    但是他現在卻讓秋生過來這裏,讓她有機會徹底將相信沙世的心情整理一番。另外……


    ——我隨時隨地都會保護秋生——


    這句話是如此地可靠。隻要擁有這些理由,就足以讓自己像現在這樣直接麵對玄庵。


    「……啊啊,那件事啊。」


    對於秋生的話,玄庵思索了幾秒之後,才像是喃喃自語般做出回應。那是像過去一樣缺乏起伏、不帶情感的聲音,將感情徹底壓抑的聲音。


    「那個時候是我不對,我有在反省當初不該做出那麽不理智的事。請原諒我吧。」


    玄庵當場深深地鞠躬道歉,而秋生也隻能回答「沒關係的……」。


    「那個孩子……沙世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對他人毫無戒心到這種程度。雖說是朋友,不過你和其他孩子比起來,似乎比較特別一點。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在反省了。既然你是特別的,我當初實在不應該強迫你們分開。」


    玄庵邊說邊催促秋生前進。


    「你會願意見沙世一麵吧?她現在在工作室裏。」


    玄庵的工作室,座落在蒔苗宅主屋的旁邊,是將原本就有的別屋改建而成的。窗戶全被關上,從外麵沒有辦法看到內部的樣子。


    入口是左右雙開式的大型拉門。不過就算玄庵將門拉開,工作室內部依然一片漆黑,完全無法看透盤據在數步之遙的黑暗。


    「進去吧,沙世在等你。」


    「……」


    秋生已經不再害怕了,現在她的心裏隻想著沙世,舉步邁入了工作室。


    一步、兩步。秋生離開從入口射進來的些許夕陽餘暉,進入填滿整間工作室的黑暗之中。


    「……歡迎你來。」


    背後傳來一陣陰沉混濁的聲音。同時入口被人關上,眼前的一切頓時全被黑暗包圍。


    「……!」


    當秋生反應過來的瞬間,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


    三半規管開始搖晃,像是耳朵深處被人塞了東西似的沉重感。當前後左右與上下的感覺逐漸消失的時候,秋生覺得自己似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看到了她。


    (沙世……小姐……)


    ●


    離開事務所約一個小時之後,紳堂麗兒的身影出現在日比穀一間巨大的煉瓦紅磚建築物前。


    這裏是後來因外觀而被人稱為「日比穀赤煉瓦廳舍」的警視廳總部。


    這棟建築物是從明治四十四年開始,一直使用到大正十二年發生關東大地震為止(注:西元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最後雖然被大火焚毀,但是建築物本身其實沒有因為地震而倒塌。


    紳堂當然不是為了觀賞這棟建築物的壯闊而來的。


    「……我緊急地幫你找了一下。」


    持田五郎警部將好幾捆紙卷放在資料室角落的長桌上。


    「畢竟不是事件本身的資料,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滿足紳堂老弟的要求……」


    抱歉啊。持田警部摸著他的光頭說道,不過紳堂則是誠實地表達感謝。


    「您實在太謙虛了啊,警部大人。」


    由於紳堂用了「警部大人」這種恭敬的稱呼,讓持田的圓臉有點不好意思似地紅了起來。平常總是仰賴其智慧的對象開口誇獎自己,就算年紀快要半百,也還是讓人難為情。


    「老實說,我真的沒想到能夠找到這麽多資料。」


    紳堂正在快速翻閱的東西,是持田透過關係,從各地的警察和警察局那裏搜集而來的資料。


    對,是關於「蒔苗玄庵」的資料。


    有警察保管的調查紀錄,以及存放在警局裏的各種申請書。不知道他到底搜集得多麽深入,最早的紀錄竟然可以追溯到維新之前,甚至還有接近古文獻的資料。


    紳堂雖然表現得不太正經,但是內心卻對持田的資料搜集能力感到佩服無比。


    當初拜托持田幫忙搜尋蒔苗玄庵的資料,時間隻過了短短兩周。即使時間全部都用在搜集資料上,能夠搜集到這種數量的人,應該還是不多吧。


    雖然不知道當事人有沒有自覺,不過持田五郎這個人的確擁有搜集和細查文件方麵的才能。


    「希望沒有妨礙到您的日常業務……不過這實在不是我該說的話。」


    「別這麽說、別這麽說!反正最近也沒有發生什麽稱得上事件的事件,而且之前一直承蒙紳堂老弟的照顧,所以不必在意啦。」


    持田輕描淡寫地這麽回答,不過紳堂認為那也是他的美德之一。因為像這種拿不到半毛錢,而且也不知道詳細目的是什麽的委托,他卻能因為一句義氣,就做到如此縝密的搜索。


    討厭被人當成偵探看待的紳堂,之所以會二話不說地接受持田的委托,原因就在於此。


    「那麽,就馬上開始吧……」


    紳堂再次把整疊資料拿了起來,從厚度來看,總數大概不下三百張。


    「……」


    紳堂的手迅速地翻過。每一張都記載著分量十足的資料,但是他全都準確地讀取了內容。


    有動作的部位隻有手和眼球,這兩者就像是彼此連動的機械一般,刻劃著正確無比的動作,瞬間掌握、分析、記憶所有映在視網膜上的內容。


    持田在紳堂對麵坐下,隨手拿起紳堂看完的資料。


    因為這是紳堂特地委托調查的對象,表示這個叫做蒔苗玄庵的人偶師絕對不是普通角色,實際上自己也感到相當好奇。


    「不過話說這個叫做蒔苗玄庵的男人,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繼承了名號,但是竟然連公文上都用了這個名字……這個嘛,受理公文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就是了。」


    「……嗯。」


    紳堂的聲音有點僵硬,但是似乎並不覺得被打擾。持田將聲音再放輕一點,開口說道:


    「這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在全國各地流亡了百年以上啊。而且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傳出一些奇怪的謠言和嫌疑……」


    「……嗯。」


    紳堂的回答沒有變化,不過他的眼神似乎變得比剛剛還要銳利許多。


    他翻閱資料的手變快了,眼睛的動作也更加迅速。這時,持田看出紳堂難得表現出的類似焦躁之情,也開始看起了自己手上的資料。


    蒔苗玄庵。根據持田的資料,光是有紀錄佐證的就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若是包含不明了的部分,這個名字大概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現了。


    職業是人偶師,主要作品是活人偶。另外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搬家,浪跡全國各地……到這裏為止都和紳堂調查的一樣。


    不過問題是出在別的地方。


    (……果然沒錯。)


    紳堂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點上。


    ——蒔苗玄庵,女兒沙世——


    這是一份遷徙文件。上麵記載著父女兩人的姓名。


    但是看日期卻是距今五十年前的東西了。


    「……」


    紳堂依舊沉默,手也沒有停止。但是在他心中,原本隻是從小小懷疑開始發展的那股預感,逐漸變成了事實。


    沙世並不是普通人。


    之前就已經覺得不太對勁。秋生在描述沙世的時候,曾說「她反複搬了好幾次家」,也有說她每次搬家都必須和朋友分開。


    然而就紳堂的調查來看,蒔苗玄庵是在八年前移居東京,之前則是在大阪住了五年以上。


    今年才十六歲的沙世,不可能經曆過好幾次的搬家。


    當然,用「好幾次」這個詞來形容兩次搬家,雖然誇張,但是並沒有錯。不過紳堂沒辦法用這麽樂觀的方式解釋,而且現在也證實了那份不協調並沒有錯。


    隨後紳堂找到了,找到自己心中不安的真正形態。


    手上翻著所剩不多的資料,紳堂戰栗了起來。


    蒔苗玄庵這個人搬家的理由,他不得不再三離開居住地的理由。


    二十年前,神戶地區陸續出現年輕女孩失蹤的事件。那些女孩們至今依然下落不明,事件本身也已經成了懸案。


    十三年前,京都地區的墳場發生了盜墓事件。剛入土不久的墳墓接二連三地成為下手目標,那些都是之前因為集體食物中毒而死的孩童的墳墓。


    八年前,大阪地區發現了當時僅有十多歲的少女姐妹的屍體。她們的屍體被慘無人道地切割破壞,憑藉隨身物品才好不容易認出身分。


    在這些事件的發生地點、發生時間出現的人,都是蒔苗父女。


    持田用「奇怪的謠言和嫌疑」來形容這個狀況,他們遷居的地區一定會發生某些事件。等到有人開始把懷疑對象放在從事人偶師這個特殊、甚至來路不明的職業的玄庵身上時,父女兩人就會銷聲匿跡,前往下一個地點。


    分別來看,那些案子充其量隻是「感覺詭異的事件」。但是,如果用玄庵這條線,把所有案子都串在一起的話……


    (……不會錯。)


    紳堂的預感如今化為確定,而他心中的不安也逐漸變成現實之物。


    分析了所有情報之後,最後導出的結論,讓紳堂表情僵硬地站了起來。


    「……紳堂老弟?」


    「謝謝您,警部。不過事情突然變得緊急起來了。


    非常抱歉,可以容我下次再向您表達謝意嗎?」


    說話方式和平常的紳堂一樣,但是聲音當中卻包含著連他都隱藏不住的急迫感。感覺到這一點的持田立刻選用了最簡潔的回答。


    「……需要人手嗎?」


    「不,我一個人應該就夠了……承蒙您費心了。」


    就連現在這樣說話的時間,他其實都不想浪費吧!紳堂微微點頭說出一句「那麽我告辭了」,隨後離開房間。當持田打算追上去而來到走廊時,紳堂已經不見蹤影。


    「……真讓人著急啊。」


    這句話,指的是在紳堂麗兒這種天才麵前,我等凡人根本沒有介入的餘地。


    看在旁人眼裏,紳堂不做任何說明就跑掉,可能有失禮儀,但是持田隻是純粹地為他擔心。


    連紳堂這種人都會感到焦躁的事件。想當然耳,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事件吧。但是他表麵上還是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模樣,依然遵守著最低限度的道義。就因為他是這種作風的人,所以就算力有未逮,也還是想要幫助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紳堂麗兒,即使麵對的是自己連想都想像不出來,極度異常又緊急非凡的事件,他也一定能夠解決。持田這麽想著。


    過個幾天,相信他一定會像平常一樣,口中說著「您好,警部」然後跑來這裏露臉。


    (我會等你的,紳堂老弟!)


    持田在心中輕輕地這麽說道。


    ●


    秋生醒來時,發現自己依然在黑暗當中。


    從空氣的溫度與濕度來看,她判斷出自己現在正關在玄庵的工作室裏。同時她也發現將自己的雙手綁在柱子後麵的繩子,並沒有那麽容易鬆開。


    「……」


    連一絲光線也照不進來的黑暗,不安與恐懼仿佛正從腳底逐漸向上攀爬。


    (沙世小姐……沙世小姐……)


    但是秋生仍然在心中呼喚著最重要的朋友的名字。最後,像是回應著她一般,秋生的正麵點起了一盞瓦斯燈。


    在那昏黃朦朧的燈光下,沙世就在那裏。


    「沙世小……!」


    往前伸出的身體驀然停住。出現在燈光下的那個人影,雖然有沙世的外型,卻不是沙世。


    雪白肌膚是由堅硬的白瓷製成,頭仿佛失望不已似地深深垂了下去,兩眼像是老樹上的樹洞一般,隻是兩個漆黑的洞穴。


    此外,從天花板上用鋼絲垂吊下來的那個「沙世」,沒有下半身。


    「什麽……!」


    秋生啞口無言。看準這一刻,玄庵也現身了。


    「怎麽樣?很美吧!那個啊,會變成沙世的新身體喔。」


    盤桓在黑暗當中的,陰暗、沉重的聲音。


    秋生因為過度驚訝而垂下了頭,招牌鴨舌帽掉落在地。


    「沙世小姐的身體……那是、什麽意思……」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因為雖然你年紀小,但是卻是個聰明的孩子啊。而且身旁還有那種男人跟著。」


    玄庵這番話裏,明顯存在著不尋常的事物,表示有魔道介入其中。


    那是紳堂的專業、是秋生隱約感受到的不安。也就是說……


    「來,過來這裏……沙世。」


    也就是說,沙世本身就是由妖異孕育出來的魔道化身。


    「……」


    「沙世小姐……」


    依照玄庵的指示,沙世從陰影當中現身。


    淺蔥色花紋的素雅和服。纖細的裸體之上,隻披了這麽一件衣物。漆黑的頭發清楚映襯出裸露出的肌膚之白皙。


    低垂的臉蛋緩緩抬起。她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地恍惚,當中感受不到能夠稱為意誌的東西。


    「沙世小姐!」


    她對秋生的聲音完全沒有反應,也沒有表情。


    相對地,玄庵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表情。是笑容。


    「哼哼、哼……她是不會聽你說話的,因為沙世是我的女兒啊!」


    那是一種渾然忘我的笑容。美麗、清純的事物就在自己手裏,因而感到無比滿足與充實。


    「哼哼……因為你,讓我焦慮了好一陣子。不過你看吧,最後命運還是讓她回到我身邊了。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


    男人帶著陰沉冷漠的眼神,發自內心地大笑。


    盡管這份詭異的感覺讓自己不斷發抖,但是秋生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沙世,始終沒有離開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的沙世。


    「沙世小姐是……你做出來的……?」


    這個從顫抖嘴唇當中發出的問題,人偶師開口回答了。


    「沒錯,是我做的。比任何人偶都……不對,比人類還要美麗、純潔,而且絕對不會背叛我……」


    玄庵的手指撫摸著沙世的臉頰。就這樣,他揭去了披在女兒肩頭上的和服。在這片隻能依靠瓦斯燈燈光的昏暗環境當中,沙世純白的身體,仿佛散發出淡淡的光輝。


    就連秋生也看得出來,至今一直隱藏在和服之下的手腳肌膚上,到處都是不自然的幹燥部位。那不是曬傷或皮膚炎之類的東西,而是完全失去水分,徹底硬化幹燥。


    「……不過,就如同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不變,沙世也是一樣。雖然不會像人類一樣衰老、變醜,但是卻會在美貌依舊的時候幹枯。」


    陰沉的視線,轉到了秋生身上。那是一道明知恐怖,卻還是令人直打哆嗦的視線。


    「所以呢,必須在她幹枯前準備一個新的身體。為此,需要年輕且新鮮的人體部位啊。」


    換句話說,他需要的是和沙世年齡相近,也就是和秋生一樣的年輕軀體。隨後這句話,讓秋生聯想到另一件恐怖而不祥的事。


    ——就算交了朋友,最後也總是不得不和他們分開——


    當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沙世的表情……


    「難道你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把沙世小姐的朋友……」


    「啊啊……你果然很聰明。


    ……他們實在很方便啊。那些受到沙世吸引、像是飛蛾撲火一樣聚集過來的小孩子們。」


    他承認了。那一瞬間,秋生使盡前所未有的激動情緒瞪著玄庵。


    「你……你這個人……!」


    令人恐懼的事實。既恐怖又發指……而且悲傷得幾乎讓人落淚。


    因為玄庵的話等於就是明白地承認,現在站在秋生眼前的沙世,她的肉體全是用她以前的朋友們做出來的。


    (那件事情,沙世小姐應該……)


    她應該是知情的。所以她每次回想起過去的朋友時,都會露出如此寂寞而空虛的眼神。


    身體不是人類,而是由過去稱為朋友的血肉製成,而且大概還重複了多次同樣的遭遇……


    秋生根本無法想像她的心情。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


    雖不知那是出自於她的罪惡感,或隻是更加單純的感情,但唯獨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沙世小姐她……很悲傷啊!)


    秋生緊緊咬牙,因為若是不這麽做,自己會被記憶中的沙世的悲傷之情所感染,眼淚可能會因此掉下來也說不定。


    不能哭!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


    「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像你這種人,根本沒有必要理解。」


    說出這句話的玄庵,眼神閃過一絲憎惡。在他無法壓抑的感情當中,確實混著嫉妒之情。


    「而且……你實在太特別了。」


    一把閃著暗淡光芒的刀子,看起來像是殺魚刀,但是隻要一看就知道,它比魚刀還要鋒利許多。玄庵將這把凶器遞給自己眼神空洞的女兒,而沙世也用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機械性動作接過,動作就和人偶一模一樣。


    「平常都是我來處理的,不過你真的很特別。


    ……到目前為止,所有飛蛾的起點都是自動來到不說話的沙世身邊。」


    他的視線變得更加陰沉。


    「但是你不一樣。那一天隻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沙世就主動想要和你再見一麵。她明明已經有好幾十年都不曾自己主動交朋友了。」


    好恨、好恨啊!玄庵心中的感情仿佛傳了過來。原本緊緊封死的感情,已經從他的身體當中泄漏出來。泄漏,然後溶入黑暗,或者是將黑暗本身拉進自己的身體裏。


    「我覺得,現在有必要徹底斬斷那些無謂的留戀呢。那些東西對於我和沙世是不必要的,隻不過是材料而已。」


    玄庵伸手碰觸沙世曲線柔美的肩膀。


    「看,沙世,那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就親手結束他的生命吧!」


    「……是,爸爸。」


    沙世的話中不帶絲毫動搖。那是活人絕對發不出來的、人工製成的言語。


    秋生再次注意到了。雖然有點平淡恍惚,而且相當稀薄,但是沙世確實有感情、也有表情。


    正因為如此,秋生沒辦法就這樣算了。看著手持利刃、不斷朝著自己逼近的沙世,秋生想要守護她的心意更勝於保住自己的性命。


    「沙世小姐,不行!沙世小姐!」


    秋生拚了命地呼喚她。但是,原本聽到這個聲音應該會高興的沙世,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現在的她,完全是個人偶。


    (怎麽這樣……再這樣下去,沙世小姐會……)


    在此刻,秋生真的完全忘了自己的安危。


    要是真的放任沙世殺死自己,自己就會變成她空虛而哀傷的回憶之一。不對,如果玄庵的說法屬實,那麽沙世自己動手這件事,說不定會變成更加恐怖的記憶,永遠苛責著她。


    唯獨這一點、唯獨這一點是絕對不能發生的!秋生為此而拚命抵抗。


    純粹隻為了沙世。那就是秋生所相信的友情。


    「沙世小姐,快點醒醒!我不想再讓你的悲傷加深了……」


    「……」


    但是,秋生的聲音傳不過去。不管如何呼喚,被「父親」親手變回人偶的她,是無法接收到這些聲音的。


    手中的利刃已經近在眼前,隻要沙世再向前走出半步,將手往前伸,就會奪走秋生的性命。


    (不行了嗎?無法傳達過去嗎我我)


    秋生從不曾因自己的無力而懊惱到這種地步。雖然心裏清楚,但還是很心酸、很痛苦。


    在名為魔道的深遠黑暗之前,秋生實在太渺小了,等同於無。如此渺小的秋生,之所以能夠持續觀察並記錄魔道,是因為有他在的緣故。


    (……老師……)


    因為他總是保護著秋生。


    (……老師……)


    利刃在眼前閃過一道光芒。那一瞬間,秋生下意識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紳堂老師!」


    那一瞬間,發生了兩件事。


    首先,是至今一直毫無反應的沙世,突然停下了她的動作。另一件事則是隨著一聲驚人巨響,工作室的入口被人猛然踹開。


    看在旁人眼中,可能會以為是後者的聲音阻止了沙世的動作。然而實際上,沙世停止動作的時機要稍微早了一點。


    她對於秋生呼喊別人名字的聲音,出現了反應。


    「……果然來了嗎?」


    玄庵轉頭看向被人踢破的拉門。西下的夕陽隻剩下些許殘光,背對著射進來的淡紫色光線,門口站立著一個男人。


    「我的個性果然相當現實啊。光是一聽到有人在這個時候呼喚我的名字,總覺得這陣子累積的所有問題都被帶走了呢。」


    紳堂一邊拍著西裝上的灰塵,一邊以極其優美的站姿站在那裏在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的秋生,以及眼中充滿著毫不掩飾憎惡的玄庵,兩個人的注目之下。


    另外沙世則是啞然地望著秋生的側臉。也就是說,她那雙寄宿著「啞然」之情的眼睛,正凝視著正在凝視紳堂的秋生。


    「我尊重秋生的意誌與行動。但是一旦其人身安全遭受威脅,我可是會毫不猶豫地出手的。抱歉了,蒔苗玄庵你……!」


    紳堂的話被人中途打斷了。


    「紳堂……麗兒!」


    那個已經不是被人闖進工作室的人偶師。一個自己的聖域遭人玷汙的男人,投入了所有滿溢出來的恨意,朝著紳堂猛衝。


    「……!」


    但紳堂也不是省油的燈。玄庵衝過來的同時,他從懷裏拿出左輪手槍,毫不遲疑地開槍。


    砰!砰!砰!三槍。但是聽起來的速度,快得像是同時發射。


    秋生不由得想閉起眼睛,但是在眼睛自己閉上之前所目擊到的光景,讓秋生又忍不住張開了即將閉起的眼睛。


    紳堂射出的子彈先是命中了玄庵的右腳和左肩,最後一發則是劃過他的臉頰。紳堂在這種情況之下,也完全不為所動地製止了蒔苗玄庵的動作。照理說應該是如此。


    「唔!」


    對方並沒有停下來。


    盡管身中兩槍,玄庵仍不退縮地逼近紳堂,像是全身撞過去般,將紳堂衝撞到工作室外。


    「老師!」


    秋生的喊聲在工作室裏回蕩。那個聲音,再一次讓呆滯的沙世動了起來。


    ●


    隻要是皮膚擁有感覺的生物,幾乎全部都有痛覺。當然人類也不例外。


    痛覺,是為了警告身體遭受損傷的信號。就算傷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痛覺依然能夠立刻通知大腦。這是為了保住性命的機能。


    不管哪一種生物,都沒有辦法無視痛覺。不論是用多麽堅強的意誌,將精神鍛鏈到不被疼痛所影響,隻要痛覺持續發揮機能,肉體就會服從於它。不論反應再怎麽小,身體都會在一瞬之間膽怯、停頓、搖晃。


    換句話說,想要徹底無視三發子彈所造成的傷勢,就人類來說是不可能辦到的。不對,隻要是感受得到痛覺的生物,就算不是人類也一樣。


    「……原來如此。這麽一來最後的謎團也解開了。」


    透過持田警部搜集而來的資料,紳堂麗兒確定了兩件事。蒔苗沙世是仿造人類製作出來的人偶,這是其一。


    其二,則是蒔苗玄庵不斷反複搬家的理由。


    每次搬家前,玄庵總是帶著殺人、綁架、盜墓等各種驚悚殘忍的嫌疑。從鄰居間的耳語程度,一直到實際遭受警方調查。為了擺脫這些嫌疑,人偶師蒔苗玄庵才會在各地輾轉流浪。


    紳堂確定那些嫌疑全部都是正確的。玄庵是為了維持沙世的身體而搜集必要的「材料」。


    恐怖而不見容於世的秘密。得出這個答案後,紳堂立刻飛也似地趕來秋生麵臨危險的地方。


    但是仍然留下最後一個疑問。


    根據紳堂的看法,沙世至少是半個世紀、甚至是一個世紀之前完成的。這可以追溯到初代蒔苗玄庵的時代。


    如此一來,就會變成是曆代的玄庵們接續承繼了初代玄庵所製作的魔道產物,也就是沙世。


    不論這需要多麽令人驚異的技巧,沙世的誕生以及她肉體的維護,應該都需要普通人難以想像的陰鬱,以及近似執著的深沉業障。


    到底這種東西能否持續承繼長達百年之久呢?


    答案就在眼前。


    「可以請你離開嗎?被你這種男人看見我女兒的肌膚,實在令人不愉快。」


    和紳堂一起飛出工作室外的玄庵,在冥冥薄暮之中站了起來。他的腳和肩膀確實被紳堂發射的子彈擊中,但是卻連一點疼痛的模樣都沒有,他徹底無視了痛覺。


    另外還有他的臉頰。被第三發子彈劃過的傷痕,在破損的皮膚之下,可以看見木頭的紋路。


    「根本沒有什麽謎團。因為初代玄庵所擁有的技巧,就是到達了魔道之域啊……甚至能把自己的執著刻入人偶當中。」


    聽到紳堂的話,玄庵……一尊被賦予沙世父親角色的人偶,陰沉的眼中顯出黑暗的神色。


    「……你再也沒命回去了。」


    「你原本就沒打算讓我平安回去吧。」


    紳堂把帽子重新戴得更深一點。那頂特地從義大利進口而來,他特別中意的borsalino(注:義大利百年製帽精品品牌,於一八五七年創立。)中折帽。在帽緣下方,一道和輕佻的聲音完全不配的銳利視線,朝著玄庵直射過去。


    玄庵用足以把人從工作室撞出去的猛衝,紳堂則是借由迅速後躍一大步的動作,抵消了衝撞的威力。玄庵現在站在失去拉門的玄關入口,和紳堂間隔距離大概是五公尺左右。


    一人尖銳,一人昏暗。但是雙方交錯的視線,都蘊含著明確的戰意。


    這一次的互瞪在一瞬之間便結束。


    玄庵衝了出來。紳堂一看到他的動作,也立刻將身體壓低。


    兩人的間隔距離變成了零。


    ●


    秋生凝視著垂下頭去的沙世。


    雙手已經重獲自由。解開繩子的人不是沙世,而是紳堂。


    他剛剛朝玄庵發射的第三發子彈,打到瓦斯燈,成了流彈,命中綁住秋生雙手的繩子。


    判斷力、計算力,以及射擊技巧。這光是一流還不夠,必須超越一流才能完成這種神技。


    但是現在不是對此表示佩服的時候。


    「……沙世、小姐。」


    秋生呼喚她的名字,像是為了確認她有無意識。


    白皙單薄的肩膀微微晃動。披散在肩膀上的黑發,在一片昏暗當中豔麗地滑動。


    「對不起,秋生先生。」


    逐漸恢複意識的沙世輕聲說道。臉依然麵向地麵,讓秋生看不見她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每次、每次都是我……」


    「不是那樣……」


    不對,絕對不是那樣!秋生想這麽大叫,但在抬起頭的沙世麵前,秋生什麽也說不出來。


    沙世正在哭泣。


    沒有眼淚,她流不出眼淚。因為當初製作她的時候沒有加上這個功能。


    但是她充滿悲痛與悲壯的眼睛,的的確確是在哭泣。


    「我明明知道……隻要我和任何一個人成為朋友,爸爸就會利用那個人來讓我獲得永生。我明明知道,卻沒有辦法阻止他……」


    「沙世小姐……」


    「爸爸是為了代替死去的沙世,才創造了我。真正的沙世早在很久以前就因為火災死了。因為忍受不住失去沙世的悲傷與寂寞,爸爸才創造了我。為了要永遠、永遠在一起。」


    為了讓沙世永遠存在,他同時也製作了自己的分身人偶。相較於沙世隻產生出模糊而恍惚的意誌,分身人偶是將所有的一切都刻劃進去的蒔苗玄庵本人。


    那是距今約一百年前的事。在那之後,兩人一直輾轉各地。這是為了不讓周圍的人發現他們不會變老,同時也是為了從維持身體的必要之罪當中逃脫。


    「可是我沒有辦法阻止爸爸,而且我自己也……」


    寄宿在兩尊人偶當中的愛情,是真實的。


    蒔苗玄庵賭上自己的一切深愛著沙世,為此不惜犯下任何罪行。雖然扭曲,但是的確是真實


    的。沙世也知道這一點。


    所以才無法阻止他。


    另外,寄宿在沙世自己身上的感情也是如此。她思念著父親的同時,心中也萌生出無可奈何的寂寞。尋求他人,訴說著饑渴的愛情,也同樣是貨真價實的。


    即使知道這樣會造成對方的不幸,沙世也還是無法推開那些對著自己溫婉微笑的人,推開那些被稱為朋友的人。


    雖然沒有人類的肉體,但是那確確實實是屬於人類的感情。誕生於魔道的黑暗當中,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愛情。


    ——魔道即人道——


    紳堂的話在秋生的腦海中浮現。的確是這樣沒錯。


    「……」


    秋生說不出話。不論說出任何話語,似乎都隻是了無新意的安慰而已。沙世,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極度壯烈的了。不成熟卻敏感的十四歲感性是這樣解讀的。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過自己主動和人交朋友了……可是,秋生先生是……」


    是特別的,秋生是特別的。她的眼睛如此訴說著。


    但是秋生仍找不出對她說的話,隻將原本披在沙世身上的和服撿起,輕輕披回她的肩頭。


    這個動作,與其說是體貼,其實更像是秋生心中仍然幼小的部分所找到的、填補空白時光的方法。然而光是如此,對現在的沙世來說,已經是十二萬分地足夠了。


    「……秋生先生。」


    「沙世小姐……」


    感動莫名的沙世,撲進了秋生的胸口。秋生雖然有點遲疑,但是還是緊緊抱住了沙世的肩膀。她還是找不出任何可以說出口的話。


    兩人的身體第一次緊密貼合在一起。在此之前,都還隻停留在雙手互碰的程度而已。


    「……」


    這個時候,秋生不知道被自己抱在懷裏的沙世,眼中突然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對,她不知道。到頭來,秋生還是什麽也不知道。


    ●


    用承受攻擊的手,揮開從斜上方朝著自己直擊的手臂。力量的流動稍微偏移,避開直擊,再透過重心的移動竄至一旁。


    理所當然地,那裏也有追擊等著自己。水平揮過來的另一隻手臂,這次再向後退了半步,以最少的動作,讓對方的攻擊在自己空出來的身體前方揮空。


    這麽一來,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了。在對方重新擺好架式之前,整個身體向前探了出去,再用掌底狠狠朝著側腹擊去。


    間距大概隻有一個身體寬。不過那樣就夠了。


    搭配上重心偏移和腰部轉動,被灌注在掌底這一點的力道變成了強大的衝擊。這一擊,使得當初以非凡技巧製作出來的人偶大大地向後仰去。


    這是在這三秒半當中發生的事。


    「……!」


    玄庵口中發出了類似呻吟的聲{首。從他感受不到疼痛的身體裏發出來的並不是人聲,多半是體內零件互相擠壓的聲音吧。紳堂的攻擊動作雖小,但是卻擁有足以突破的威力。


    至今約一分鍾左右,紳堂徹底躲開玄庵名副其實的猛攻,同時看準空隙,不斷加以反擊。


    兩人始終沉默不語。這是當然的,在你死我活的戰鬥當中,是不會有時間交談的。


    「唔……」


    玄庵再次跨出一步。這是他已經使用多次的、超越人類速度的突擊。從中猛然伸出的兩隻手臂,夾帶著隻要接觸就能將人體粉碎的威力,襲擊而來。


    麵對他的攻擊,紳堂再次回避、後退、閃躲,完全不讓他得逞。對一般人來說,這確實是一場「眼睛完全跟不上」的攻防戰。


    無風的夜裏,蒔苗宅的庭院裏吹起陣陣風勢。紳堂以些微之差閃過玄庵的手刀,隨後像是將整個身體潛入一般,從他的懷中迅速繞到背後。


    「呼。」


    紳堂微微呼出一口氣。相對地,玄庵別說是喘氣,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他的構造大概原本就不需要這個功能吧。安靜得有些詭異。


    「……真了不起。」


    兩人開始動作以來,這時玄庵終於開口說話。聲音雖然沒有起伏,但的確包含佩服之意。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覺得你和我是同類型的人,不過現在倒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嗎……」


    這已經和他到底是本人還是人偶無關了,如今站在眼前的就是蒔苗玄庵。紳堂忍不住苦笑。原來如此,從這一層意義上來看,可能真的挺像的。


    接下來,紳堂看出對方打算重新發動攻勢,於是暫時先鬆開架式,將一隻手微微舉高,同時確認著剛剛多次遭受玄庵的手臂擦過,手腕上些微發麻的感受。


    「你的身體做得很好。相信基本構造應該極度近似於人類吧。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一些方法可以與你抗衡。」


    既然構造和人類一樣,他的重心、身體動作,以及關節的可動範圍等,都不會超出人類的範疇。即使速度和力量因為素材不同而遠勝於人類,但是也一定就在人類的延伸範圍之中。


    而紳堂麗兒擅長許多打倒人類的技巧。看在凡人眼中讓人相當氣惱,但若是談話的基準是人類的話,大概無法從這個男人身上找到類似缺點的缺點,或是類似不拿手的不拿手之事吧。


    「原來如此……那麽我也隻好這麽做了。」


    仿佛宣告談話時間就此結束,玄庵再次釋放出殺氣。


    接下來,他大大張開了他的雙手。


    「!」


    連重新擺好架式的紳堂都難掩驚訝之色。那也是情有可原,因為玄庵是從衣服內側張開雙手,撕開身上的工作服。


    他張開了背後的兩對手臂。


    喀嚓、喀嘰。玄庵多出來的四條手臂,發出了幹燥的撞擊聲。那四條手臂上並沒有鋪設仿造人類的皮膚,堅硬的構造直接顯露於外。


    連同原本的兩條手臂,現在總共有六條手臂,讓人聯想到著名的興福寺阿修羅像。


    「哈……」


    紳堂笑了出來。笑聲雖然狂妄,但是實際上卻驚訝不已,眼睛緊盯著對方。


    「我還是撤回前言吧。你一點也不像人類……那種玩意,你至今是把它藏在哪裏啊?」


    那根本是作弊。紳堂意有所指地吐出這番話。同一時間,玄庵猛然蹬了地麵,而紳堂也立刻從懷裏掏出手槍。


    連半秒鍾都不到的刹那之間,瞬間縮短距離的玄庵,大動作地揮舞著他從上數來的第二條右手臂。而紳堂再次朝著他的肘關節開了三槍。


    他瞄準的位置驚人地準確,三發子彈全部命中同一個地方。命中了位在手肘內側,完全裸露在外的堅硬構造之間的狹窄隙縫。


    喀嘰!隨著一陣低沉的聲音,手肘以下的位置應聲折斷。實在令人不得不讚歎紳堂的判斷力及射擊技巧。


    可是……


    「嗚!」


    隨後出現的聲音,是被打飛出去、撞上主屋牆壁的紳堂發出的呻吟聲。雖然折斷了一條手臂,但是玄庵的手臂還剩下五條之多。打從一開始,紳堂的處境就極為不利。


    盡管好不容易才扭轉了身體,避開直接攻擊,但是紳堂被五條力量驚人的手臂打飛出去,後背狠狠地撞了一下。嘰地一聲,這次換成自己的身體發出了擠壓聲。


    (一根肋骨。不對,是兩根……應該還沒有斷吧。)


    臉上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不過傷勢其實有點重。然而紳堂還是站了起來,動作仿佛完全沒有受傷一般,擺出和平常一樣如畫的站姿。


    (如果可能的話,真的很不想做出讓秋生傷心的事啊……)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的腦中依然被秋生占得滿滿的。


    我可愛的、可愛的助手,若能祈求,希望今晚發生的事情,能夠讓你確實地長大成人。


    沒有蹲低身子,紳堂依然長身而立,將手放在他的帽子上。把紳堂視為攻擊目標的玄庵向前屈身,擺出了突擊的動作……就在這個時候。


    「爸爸,不要再打了!」


    悲痛。光是聽見就能了解的喊叫聲,從後方製止了父親的動作。紳堂正好站在玄庵麵前,得以確認對方的身影,帽子下方的銳利眼神也微微緩和了一點。


    (看來是沒事。真是太好了!)


    因為他看見了正試圖扶著沙世從工作室裏走出來的秋生。


    她拚命地支撐著腳步虛浮的沙世。


    「沙世」


    玄庵緩緩地回頭。那個聲音就是他的原動力,沙世的存在,就是他的存在意義。守護女兒,讓她的美麗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上。對玄庵來說,這就是一切。


    「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讓一切都結束吧。這種事情,實在是……」


    「……沙世。」


    喀嚓、喀嚓。人類的耳朵隻能勉強聽到,或是會被當成錯覺的小小聲響。


    紳堂沒有漏聽了這個聲音,放在帽子上的手微微使力。


    「沙世沙沙沙啊啊世世世世世!」


    徹底失序。玄庵的怒吼正好吻合這個說法。


    他看到了女兒,纖弱而美麗的女兒。而她,正靠在另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小少年身上。


    支撐著女兒的少年,碰到了她。用手、用手碰到了她。那隻手,碰到了不該碰的東西!碰到了、碰到了、碰到了!


    「嘎啊啊啊啊啊!」


    吼叫聲當中,包含了故障的發條和歪斜的螺絲的聲音。他原本就不是做來這樣大吼的。


    「怎麽這樣,爸爸……爸爸!」


    他的模樣,對沙世來說同樣難以想像。


    沙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輕易說服父親。但是隻要秋生在,隻要秋生信賴的那位老師在,這次應該可以阻止父親虛妄的執著與意念。她原本是這麽想的。


    ……現在,玄庵眼中已經看不見沙世了,他的耳朵也聽不見沙世的話語。唯一剩下的,隻有憎惡。對所有碰觸到女兒的人,所抱持的殺意。


    (不分對象,是嗎?)


    紳堂的見解完全正確。


    盡管無法知道那是那個人偶原本就具備的功能,還是花了一百年光陰培養出來的齒輪構造所具有的瘋狂。


    紳堂拿起帽子,將手伸了進去。走在魔道之上的他,帽子的另一端當然也是連係著魔道。


    不需要任何猶豫,他最優先的事項永遠都隻有一個。


    「啊啊啊啊啊啊!」


    玄庵跳了起來,目標隻有秋生一人。然而那個目標現在正挺身保護可能會被卷進來的沙世,連這一事也已經進不了他的眼中。


    「……!」


    秋生下定決心,把沙世緊緊抱在胸前。這一瞬之間,腦海中大大地出現站在玄庵前方的紳堂的臉,然後……


    「吾基於契約下令……燒吧!」


    隨著他的低語聲,一道絢爛的光芒照亮了秋生的眼睛。


    「唔……」


    同時還有一陣陣刺痛皮膚的熱浪不斷湧來。秋生小心翼翼地抬起下意識伸手擋住的臉。


    「啊……」


    眼前出現了一根巨大的火柱。


    衝向秋生與沙世的玄庵,正被紅蓮之火團團包圍。


    那不是普通火焰。玄庵塞滿機關的身體從內側爆裂,此外代替骨頭安插進去的硬木、代替肌肉四處遍布的發條、充當皮膚底層的白瓷、還有平鋪在表麵的人皮,每個分子都被焚燒殆盡。


    擁有不尋常熱度的魔道之焰,那道火焰仿佛擁有意識一般在半空中扭轉,席卷而上的濃煙逐漸變成人的模樣。


    「……艾弗利特。」


    這是第二次親眼看到它。過去曾在香阪宅目擊的煙霧魔神,再次出現在秋生麵前。擁有發達肌肉的異國巨漢外表的古代精靈,仿佛誇耀著自己的能力一般挺起胸膛,狂妄地雙手環胸。


    紳堂從火焰的另一頭走來。艾弗利特在他身邊轉了幾圈,隨即就被吸進他手中的黃銅油燈。


    「……老師。」


    「抱歉……」


    啪嘰!一聲,火焰爆了開來。玄庵的其中一條手臂耐不住火焰,應聲折斷。紳堂側臉朝著不斷竄升的火星,以肅穆的表情凝視著秋生。


    「爸爸……」


    沙世神情恍惚地看著被火焰包圍的父親。不覺得悲傷、憎恨,隻是恍恍惚惚地注視著。


    秋生至今仍不知道能夠對她說什麽。剛剛在工作室裏,也隻能讓她依靠、支撐著她而已。


    即使如此也還是要說些什麽。就在秋生準備開口的前一刻……


    「沙世」


    火焰開口說話了。


    全身都被魔道之火包圍,玄庵逐漸失去原本的形狀。仍然殘留著完整形狀的臉部,正確確實


    實地呼喚著女兒。


    「沙啊……恣……」


    聲音相當含糊。因為他的發聲器官被灼熱的火舌舔舐,已經燒毀了。


    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呼喚的是沙世的名字。


    「……爸爸。」


    像是受到父親聲音的引導,沙世掙脫了秋生的手臂,直接朝著熊熊燃燒的火柱緩緩前進。纖細雙腳的腳步之間,毫無迷惘。


    「沙世小姐,不行!」


    秋生連忙想把她拉回來,但是手卻撲了一個空。不是因為秋生的手抓不到她,而是因為沙世在秋生的手碰到自己之前,就先抽開了手。


    「沙世小姐……!」


    秋生驚訝不已。沙世自己避開了秋生的手。也就是說,這其中包含著沙世她自己的意願。


    秋生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怎麽會……


    沙世站在火柱之前,回頭看向秋生。


    在猛烈燃燒的火光之下,她的臉上出現了和當初第一次見麵時相同的、恍惚的微笑。那是非常、非常溫柔的笑容。


    「秋生先生……我最喜歡、真的最喜歡的,溫柔的人。」


    「沙世……小……」


    聽到這句話,秋生終於理解了。


    理解自己根本什麽也不知道。


    對秋生來說,沙世是無可取代的好朋友。對,是好朋友。是她以紳堂麗兒的助手筱崎秋生的身分,所得到的最重要的朋友。


    但是對沙世來說,秋生卻不是如此。


    朋友是不足以形容的。如果真的隻是朋友,就不會如此一心一意地渴求對方。如果自己能夠繼續畏懼玄庵,然後和自己過去對許多人做的事情一樣,直到對方自己接近過來之前,一直忍住寂寞之情就好了。


    和秋生見麵之後,沙世所感受到的渴求並不是寂寞,那是毫無疑問的愛情。是戀愛。


    「……!」


    而秋生到現在才總算理解,連同自己所犯下的錯。


    和沙世一起度過的時間實在太開心,所以不小心忘了。自己一直覺得雙方都是以同性友人的身分,一起度過重要的時光。


    不過事實上並非如此。沙世愛上了秋生,而且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戀愛。


    就在沙世不知道「他」其實是「她」的狀況下。


    「啊、啊……」


    秋生傷了她的心。當沙世被秋生緊緊抱住時,她發現了真相。就如同秋生相信兩人之間的友情,沙世當初一直以為兩人共同擁有的愛戀之情,就在那個瞬間全部化為幻影。


    同時她也理解了,秋生對那名青年所懷抱的感情,遠遠超過信賴之情。那當中沒有自己容身的餘地。不對,打從一開始,在秋生心中就沒有自己的居所。


    始終無瑕、始終天真、始終澄淨、始終純潔。兩個人對於彼此所抱持的好感,就在毫厘之差下擦身而過。


    稱之為失戀可能有點幼稚,她向她開口道別。


    如果這個戀情出現結果,身為人偶的自己說不定也能產生出新的道路。然而這虛幻的夢想,已經如同霧氣般消失無蹤。


    「秋生……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從虛幻的夢境當中醒來的少女人偶,擺脫了所有眷戀之後,最後留下來的,就隻有世上唯一一個,和自己一樣同為人偶的父親。


    「沙世」


    「是的,爸爸。」


    我不會再離開您了。沙世悄聲說道,隨後朝著父親的臂彎之中一躍而入。


    「沙世小姐!」


    秋生像是反彈似地準備向前跳,但紳堂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她的身體。


    吞沒了沙世之後,火柱的火勢變得更加猛烈。仿佛抱在一起的父女人偶,逐漸消失在火焰當中。而秋生隻能呆滯地注視著他們。


    後來,火焰全部燒盡之後自然消失。留下的就隻有燒印在地麵上,如同影子一般的煤灰,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撿拾的東西。


    ●


    這是在事件結束了很久、很久以後,秋生才獲知的真相。


    據說沙世的母親生下她後隨即過世,所以真正的玄庵和女兒沙世是一對非常親近的父女。


    也因為如此,當玄庵再也無法忍受沙世葬身火窟的失落感時,盡管表現出來的方式相當異常,但是情感本身應該是正確的。


    但是當中其實隱藏著沙世自己也不知道的真相。


    「火災的原因,據說是玄庵自己放的火。」


    現在正是秋生還在女子學校上課的時候。為了將來可能會派上用場,紳堂正在搜集整理關於這次事件的資料,而美作正好來到事務所。


    對著這個不知來的是湊巧還是不湊巧的好友,紳堂喃喃地說出了真相。


    美作靜靜地聽著。因為這個來往多年的男子,訴說的是不需要任何回應的事實。


    他想說就讓他說吧!反正自己也比較擅長聆聽。美作邊喝著端上桌的茶,邊保持沉默。


    「被燒掉的不是玄庵的家,而是和他學習製作人偶的年輕工匠的家。至於那個年輕工匠,似乎和沙世兩情相悅。」


    紳堂翻閱著桌上的資料。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麽做,因為內容已經全部記在腦子裏了。


    「大概是嫉妒吧。自己百般疼愛的女兒被其他男人搶走,因此惱羞成怒了吧。所以他趁男人熟睡時放了火。


    不過,沙世偏偏為了救那男人衝進了火場。最後兩人都不幸地……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親手造成愛女死亡的玄庵,就在失落感與罪惡感的夾擊之下,被瘋狂所附身。


    雖然技巧高超,但是仍然隻是一介人偶師的玄庵,竟然有辦法做出一個完美重現人類身體構造,同時擁有自我意誌和感情的人偶,隻能說是因為瘋狂才能完成的豐功偉業。


    站在頂點之上的人類,有時會因此抵達魔道之域。這也顯示了玄庵的瘋狂是如此深沉、陰暗、冷酷,而且沉重。


    如此想來,就能理解人偶玄庵最後展現出來的激情究竟為何。因為對他來說,他最憎恨、嫉妒的就是接近女兒的男人,同時也是造成瘋狂的引爆點。


    「為人父者,於愛憎之末化為阿修羅。是這樣嗎……」


    紳堂一邊若有所思地低語,一邊回想起化為六臂異形的玄庵。


    所謂阿修羅,是傳說中的神明。祂因為女兒被男人奪走而化身鬼神,後來又因為女兒選了所愛男人而不選自己,因此化為瘋狂的戰鬥之神。


    深究其根源,其實有著深厚的愛情,以及等量的憎惡。用上「修羅」二字的詞匯,之所以大多都是以愛情為其原始動機的原因,就是源自於此。


    最後紳堂終於整理到一個段落,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呼」的一聲吐出一口長氣。至今一直默默聆聽的美作看準時機發問。


    「姑且問一下……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情說給我聽?」


    美作知道自己是個遲鈍的人,根本無法和紳堂相比。同時他也是個直接詢問對方的用意,而不會感到害羞的男人。所以紳堂早知他會這麽問,目光始終停留在半空中,開口回答。


    「……因為我想要一個共犯。


    美作,要是我把剛剛那番話完整地告訴現在的秋生,你覺得對那個孩子會是件好事嗎?」


    「我不太了解這些怪異事件……不過應該不是好事吧。這對那個孩子還太沉重了。」


    美作也知道整個事件的大致概要。所以這個年紀輕輕就有父親氣息的年輕軍官認為,現在必須要好好安撫秋生。


    「原來如此,的確是那樣沒錯。果然好友的意見才是最有用的呢。」


    紳堂用明擺著厚臉皮的口氣說完後,從辦公桌旁站了起來。


    「我決定依照你的建議,對秋生隱瞞這件事,直到那孩子成長至能夠接受這件事情的成年人為止。好,這麽一來,你也必須負起一半的責任了。」


    「……真敢說。」


    他隻是想讓美作一起蹚這場渾水,藉此找個借口說服自己而已。那是個非常有紳堂麗兒的風格,但是卻又不像紳堂麗兒的蹩腳借口。


    紳堂對於想要找個借口的自己有所自覺。隻要和秋生有關,自己的判斷就會變得太單純,有時甚至變得遲鈍。


    雖然隱約察覺到秋生和沙世之間的些許分歧,但是最後還是為了秋生而沒有出手。所以對紳堂來說,這也算是某種贖罪。


    ……秋生要知道這件事,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


    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空虛感,事件解決至今已經過了十天。在真正的夏天即將來臨時,秋生恍如隔世般佇立在東京銀座的街角。


    今天也像那天一樣,陪紳堂一起出門。他曾經對自己說不必勉強跟過來,但是秋生隻回答了一句「沒關係」。


    紳堂當然知道她在逞強。不過當一個人想逞強時就讓她逞強,這也是紳堂麗兒的溫柔。


    走在街上的人,已經開始換上薄裳。氣溫雖然沒有超過二十五度,但是站在太陽底下還是會流汗。秋生為了躲避陽光,走進了街燈的影子裏。


    「……」


    往來的人潮也和那一天很像,但絕不相同。就連此刻,也不可能看見完全相同的人潮。


    秋生什麽也沒做,隻是望著來來回回的人潮。


    這時,一陣強風突然吹起。


    喚起似曾相識感的強風橫掃而去,身穿洋裝的女性們紛紛伸手壓住裙子。至於秋生……


    「啊……」


    反應過來時,已經太遲了。鴨舌帽已在空中飛舞。


    眼睛隻追了極短的時間。實際上連一秒都不到,秋生立刻朝著帽子跑去。


    強行推開人潮,勉為其難地讓帽子停留在視野中,秋生在堅硬的人行道上拚命地奔跑。


    最後,帽子終於掉落在地麵……一隻手撿起了它。


    秋生停下腳步。撿起帽子的人,是紳堂麗兒。


    「……老師。」


    中間隔著半步的距離,秋生與紳堂互相對望。高脁的俊美青年凝視著秋生的眼睛,隨後默默地將手中的鴨舌帽,放在自己助手的頭上。


    壓得比平常更低的帽子。從紳堂的角度,沒辦法看到秋生的表情。


    (這樣的話,應該看不見吧。)


    老師看不到我的臉。我也看不到老師的臉,但是總覺得可以猜到他現在露出了什麽表情。


    仿佛相當寂寞,有點像是凝視著遠方的眼神。相信一定是如此。


    「……」


    紳堂什麽也沒說。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至於不該說的話,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


    雖然不是因為這樣才做的。


    但是在這十天內,堅持在紳堂麵前絕對不哭的秋生,此時悄悄地掉了幾滴眼淚。


    ●


    筱崎秋生的手記。


    我絕對不會忘記沙世小姐。絕對不可以忘記!為了這份刻骨銘心的痛楚,以及補償那份自己不知不覺中背叛她的思念。


    事件之後,老師告訴我以後不穿男裝也沒關係。現在回想起來,卻應該是紳堂老師有點蹩腳的溫柔,雖然不太像是他的作風。不過當時的我,畢竟還是沒辦法輕易地點頭附和。


    我對沙世小姐說了謊。雖然不知道那樣算不算是說謊,但是如果要幫那個行為命名的話,還是隻能稱之為說謊吧。


    在我自己不知道、也沒有發現的時候,說了謊。


    說算處於悲傷之中,也依然天真無邪;就算充滿著寂寞,也依然清純無瑕。原本不知傷痛為何的那顆心,我卻在最後的最後傷了它。


    所以,我必須負起責任。直到我自己能夠原諒自己的那一天,直到沙世小姐留在我心中的這份傷痛消失的那一天為止。


    所以,沙世小姐。我身為「秋生」的第一個朋友。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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