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楠一進門筱年就看見他了,心裏劇烈地跳了一下。


    那個人很醒目,挺拔的高個子,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俊朗的麵孔,走到哪裏都吸引眾多視線,負責他那台子的小女孩臉微微發紅,遞菜單都不忘偷偷看他。


    筱年抿著唇,握著手站在高大的植物後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過去打招呼。


    “忻楠哥。”


    忻楠濃眉挑起,有點意外之喜:“筱年?你怎麽在這兒?不是在——肯德基嗎?”他看看四周,這是披薩店吧?”


    “我以前在肯德基的師傅認得這邊的人,就過來做,嗯,工資比在那邊高。”筱年小聲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忻楠看起來有點歉意:“是嗎?我都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上課?”


    筱年搖搖頭,黑亮的眸子看著忻楠,又瞧瞧他放在手邊的一大捆報紙。


    忻楠順著他視線落下去,忽然彎著唇角笑起來,與平日的穩重溫和不同,此時此刻他竟甜蜜得像個孩子:“我約了你寧寧姐。”他把報紙捆豎起來給筱年看,報紙裏麵還有一層蓬蓬的雪色的紗紙——襯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


    她不是我寧寧姐!筱年心裏有些鬱悶。忻楠哥的表情是真的有些奇怪,筱年渾身泛起一股涼意,臉上卻扯出一絲笑來,“很漂亮啊。”


    “外麵太冷了,怕凍蔫了。正好,幫我把報紙丟掉。”忻楠呼啦啦把外麵的報紙拆開來,露出綁著銀色緞帶的漂亮花束。筱年接過報紙團成一團,低著頭,有點別扭地笑著,“那,忻楠哥你坐著啊,我還要幹活呢。”說著要走。


    “等會兒,”忻楠小聲叫住他:“本來也要找你,忻柏下禮拜回來,你過來住幾天吧。”


    筱年愣了愣,還沒來得及開口,眼角餘光已經瞄到剛進店的人,“呃……寧寧姐來了,我先過去,回頭再說吧。”


    “啊?”忻楠立刻扭頭看,表情又開始奇怪,興奮中有些不安。不安?他站了起來向走進來的安寧招手,甚至沒注意到筱年迅速地溜走了。


    他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向安寧宣布。


    筱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卻再也無法安定下心神,視線不停地越過半圓形的餐廳向那個位置飄過去。


    安寧看起來更漂亮成熟了,大衣除下後,露出裏麵一襲貼身的深紫色綢衣裙,襯著她修長的體態,雪白的皮膚,長發盤在腦後,看起來高貴雅致、光彩照人,仿佛剛從某個盛會出來。忻楠雖然不像平時那樣隨便,也穿著半正式的休閑裝,但與安寧比起來,仍流露出濃重的學生氣。


    忻楠哥不是想求婚吧?筱年被突然湧上心頭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跳。忻楠哥看起來那麽振奮開心的樣子,一點兒不像平時的他,還小心翼翼地拿著花兒——那女人還是那麽從骨子裏透著冷冰冰的樣子!


    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安寧看到花,隻是淡淡笑了一下,一直都是忻楠在說話,她一直都沒回應,隻是半垂著頭。可是瞎子都看得出她對忻楠說的話不放在心上,她看上去根本心不在焉。筱年目不轉晴地望著那兩個人,皺起眉頭來,心裏開始有種不祥的預感。


    印象中安寧似乎隻坐了一會兒,餐盤送上去,她一口也沒動過。但是從她開始說話,忻楠的背影好像就定住了,一動不動,筱年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覺出不對勁。安寧很平靜地說完話,很平靜地上大衣走了,來去陣風一樣,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分鍾。


    到底發生什麽?


    忻楠坐在那裏,臉上的表情,也很平靜,似乎什麽事也沒發生,隻是他眼晴有點出神,怔怔地望著涼水杯在出神。


    筱年叫了忻楠一聲,沒反應。心裏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說不上,是什麽感覺,隻是呆呆看著他。


    這時候忻楠抬起眼睛來,完全沒有看到旁邊是誰,徑直走去結賬。筱年深深吸了一口氣,衝回員工休息室,拿外套,換鞋子,“乒乒乓乓”把金屬櫃門磕得一響,旁邊坐著休息的同事嚇一跳,“筱年,你幹嘛?”


    筱年匆匆道:“幫我跟經理請個假,我有急事!”


    “喂!喂!你還坐著台哪……”


    人已經沒影了。


    追出店門,筱年四下張望,一下子就看到忻楠,心底小小鬆一口氣。忻楠走得並不急,手抄在褲袋裏,像散步一樣。


    筱年穩穩地跟了上去。


    冬天黑得早,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海邊風很大,除了車之外,很少行人,走幾步,有涼涼的東西撞在臉上,風卷著細小的顆粒,原來是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忻楠沒有去乘車,當他走到路口拐彎之後,筱年就意識到,他不是要回家去。筱年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追上去?若追上去,又該說些什麽?他隻得繼續隔了幾步遠跟著,兩個人一前一後,沿著療養區寂靜無人的街道向前走。


    夏天這裏是很熱鬧的,現在幾乎不見人,雪穿過重重枯枝落下來,在陰暗的路燈光線下若有若無。


    筱年縮了縮脖子,他的羽絨外套裏麵隻有一件薄棉布襯衫,那是披薩店的製服,腿上也隻套了一條單褲,冷空氣一會兒功夫便透進去,寒戰開始從皮膚侵到骨頭裏去。但是穿過療養區走到海邊之後情況更糟,沒有了房屋和樹木的遮擋,刺骨的海風直接吹到人身上來。


    筱年咬緊牙,不去管那蝕骨蝕肉的風,反正凍得刺痛到一定程度就麻木了。連腦筋都凍,呆呆地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麽跟出來,身上凍到沒知覺,隻有心口一小片地方還在撲撲地跳。


    忻楠仿佛一點沒覺得冷,倚著鐵欄杆,瞪著石堤下麵翻騰的黝黑的海水出神。


    就那樣,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即使當時,百感交集的忻楠也沒有感覺,太多思緒翻騰令他頭腦反而一片茫然,要到以後反複回味,才會心酸起來。真是傻!那個始終沒有學會說話的傻孩子!


    他若不回頭,他會永遠在他身後悄悄地站著。忻楠隻是覺得心亂,難以言表,可是居然還有理智告訴自己:你需要整理一下思緒。沿著馬路不停地走,浮躁的感覺會慢慢沉澱下來,心情壞一點,走的時間就長一點,但總會沉澱下來——激情這樣容易消耗掉,得不到心裏所想的也是活該吧?忻楠嘲笑自己。


    但這一次不同,他身上忽冷忽熱,脈搏突突地跳著,有一種強烈到想要打爛東西,想要發泄的衝動……猛然回過頭來,發現黑暗中站著一個人。


    忻楠無聲地抽了一口氣,一切衝動忽然煙消雲散,這下子,他想起來自己剛剛是從哪裏出來的了,“筱年?……嗬,走的時候忘了跟你打招呼。”


    林筱年哭笑摻半的表情已經凍住在臉上。忻楠腦子清明不少,“你跟著我出來的,怎麽不叫我?”


    筱年過了半晌,才輕聲問:“忻楠哥,你沒事吧?”


    忻楠心裏苦笑一下,果然,他看見了。“沒事,隻不過是我跟安寧分手了。”


    筱年沒作聲,霧蒙蒙的黑眼睛在暗淡的光線下流露出一股溫柔的味道,包含著一點兒擔心,靜靜地看著忻楠。


    剛剛還在四處奔突遊走的暴烈情緒倏忽間像退潮一樣安靜下來,忻楠現在隻覺得灰心,揉揉幹澀的眼睛,自嘲:“今年運氣寞是壞透了。”


    “……”


    “兄弟跑了,女朋友也吹了。”


    “……”


    “……怪不得年初算命的說今年是我的離散年。”


    “還有我啊,我還在啊!”筱年垂下頭去。他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說什麽。忻楠哥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再堅強的人也會有傷心的時候……析柏說他哥好喜歡那個女人……


    然後兩個人又沉默了。


    一個,是不會說。一個,濃濃的倦怠湧上來,心飄蕩沉浮,安安靜靜卻沒有著落,什麽也不想說了。


    最後還是忻楠先開口:“回家吧。”他從倚著的鐵欄杆上直起身來。


    筱年偏過頭看他。


    忻楠沒有往日的溫和,臉上也殊無笑意,神情語氣都很冷淡,“走吧,晚了。”


    回哪裏?筱年猶豫地動了動有些刺痛的腳。


    忻楠似乎在解釋:“先送你到車站。”


    是了,要他回“自己家”。


    筱年心髒“咚咚”狂跳起來,就好像公眾場合想要發言前那種無比的緊張,好半天,才吭哧道:“……忻楠哥,我陪你好不好?”幾個字而已,幾乎用盡全身力氣。


    忻楠怔了一下,笑了笑,“不用了……你別多想,我沒什麽事兒。”幾乎是本能的,忻楠不在筱年麵前表露什麽,他自己並沒有察覺——有了煩惱,家裏的孩子若問起來,大人總歸是一概否認,裝作沒事的。


    對人好,有許多種。對筱年的這一種,就像對孩子。不求他分擔苦惱,隻給他看快樂的一麵,忻楠並不知道他會為他說過的話後悔,他隻是,認為自己今天的情緒不適合與筱年這樣的孩子相處。


    在筱年這一方麵,卻是頓時氣沮。筱年是一隻怯懦的小動物,偶爾試探著主動伸出小爪子去親近自己喜歡的人,碰了不軟不硬的釘子,立時以為是自己過分了。


    世上的事,常常是這樣,說到底,識破別人的心,實在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誰都不知道,那年冬天,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才真正冷了起來。


    ***


    筱年與忻楠分手,一個人乘車回去。雪越下越密,他站在樓下,呆呆地望著麵前黑色的建築物,覺得它像一隻怪獸,意圖吞吃自己,可是卻無力反抗,隻得一步沉似一步地走過去,直至徹底墜八深淵……交付不久的新樓房,大理石的梯級,裝潢精致華麗,彌漫著一股惡毒瘋狂的寒意。


    筱年躡手躡腳打開門,竊視四周,房間裏安靜得駭人,沒有異樣的氣昧和聲息,有一線黃色的燈光從阿姨房間的門下悄悄流瀉出來。筱年鬆口氣,至少現在他是安全的,希望能夠維持整晚。他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響地鑽進自己的房間,關好房門,上鎖是不可能的,門鎖早就被拆掉了,但至少關起的門能給人一種安全的假象。


    睜著眼睛躺在黑暗裏,聽著窗外的風雪聲,腦海裏輪番浮起忻楠安靜出神的眼睛與安寧雪白的麵孔,忽遠忽近,筱年迷迷糊糊地陷進困倦的睡意裏,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大概是睡著了一小會兒,卻突然被一個聲音驚醒過來,像被電流刺到,筱年身子彈跳著哆嗦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心髒開始狂跳,警惕地望向門口。


    片刻的安靜後,廳裏開始傳來拖遝的腳步聲和撞到東西的聲音,有什麽被碰到地上“匡啷”一響。筱年屏住呼吸下床,走到門邊,輕輕用身體頂住門,祈禱今晚運氣能夠好一點,這時候他隱約聽到有一道門“哢嗒”一聲被鎖上,是阿姨的房間!筱年的心沉下去,他聞到了隱約的酒氣,也聽到了含混的嘟囔說話的聲音。


    姨夫在推隔壁的門,推不開,敲了幾下,聲音越來越大,夾雜著粗話的嘟囔聲開始惱怒暴躁起來。


    筱年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地聽著,想,今晚恐怕是逃不過了。


    果然,下一刻便聽到腳步聲,門猛地被撞開,瘦小的筱年被門板撞出去幾步,摔倒在地下,燈被“啪”一聲按亮了。筱年跌坐在地上,眼睛裏充滿戒慎和恐懼,瞪著姨夫。王哲民渾身散發出刺鼻的酒味,斯文白皙的麵孔如今已經成了豬肝色,步履顛簸,努力眯著眼睛看眼前的人,仿佛不認得似的,看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問:“你是誰?”


    筱年聲音有些發抖,細得幾乎聽不見,“姨夫,我是林筱年。”


    這回答有同沒有是一樣的,王哲民似乎沒聽見,還是搖晃著身體,懷疑地瞪著他,然後,突然之間暴怒著向那具瘦小畏縮的身體撲了過來,筱年下意識地閉緊眼睛,抱住頭,熟悉的恐怖的絕望的感覺像潮水一樣,隨著第一記拳頭在身上留下的痛感席卷全身。


    王哲民醉酒揍人全無章法,沒有任何意識的發泄一般的撕扯與踢打,力氣比清醒的時候大好幾倍,將人像沙包一樣拖來拽去,筱年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漆黑一片。開始的時候還記得要護住頭臉,盡量將身子縮成一團減少對胸腹部位的打擊,之後不知怎麽被王哲民揪住頭發甩出去,額頭和顴骨似乎是撞到了床角,暈眩感幾乎讓他吐出來,意識就有些模糊了,隻是疼痛的感覺越來越重。


    這一頓毆打如同以往經曆的每一次一樣,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下來的樣子……到處都痛……火辣辣的刺痛……鈍痛……絞痛……頭、胳膊、背、腿,頭臉有黏膩的腥熱感,鼻子大概又流血了,筱年模模糊糊地想著,痛得麻木了,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打了多久了?什麽時候能結束?快結束吧……他醉到睡了……就結束了……他在心裏安慰自己。


    可是今夜噩夢注定不能結束。


    男人沒有像往常那樣,打累了,癱倒便睡。終於揍到手軟,告一段落,他粗重的喘著,壓在身下的少年身上,渾濁的意識和模糊的視線讓他看不到少年被揍的慘樣,卻還能分辨出那細瘦的腰身,然後產生出足以釀成大禍的錯覺。


    王哲民熱切地嘟囔著,開始撕扯身下人的衣服。


    筱年意識已經有些渙散了,耳朵和鼻腔裏嗡嗡作響,眼前籠罩著一片黑翳,輕輕地咳嗽著。他知道王哲民已經停手不打了,但是無力動彈,身體像被撕成幾百片幾千片,每一片都叫囂若疼痛。


    讓我躺一下吧!他疲倦地想,就躺一下下就好——他聽到王哲民濃濁的含著情欲的聲音:“碧瑤……”然後突然意識到有一隻熱燙的手正拽開自己的睡衣褲,撫弄著自己的身體!


    筱年猛地睜開眼,臉上一陣刺痛,隻有一隻眼睛能夠睜開並且看清麵前的東西,他倒吸一口氣涼氣,驚恐地掙紮起來,“姨夫!放開我!我不是阿姨!”


    他的掙紮反而令王哲民越來越興奮,不知道他是否把這當成了從來沒有過的情趣,笑著用身體按壓住筱年的手腳,一隻手更用力地在筱年身上遊移。


    幹熱的觸覺幾乎令筱年吐出來,與挨揍不同,真正的驚恐讓筱年毛骨慷然。用盡全身力氣扭動著,眼淚終幹迸出來的同時,筱年窒息般地尖叫出來,“阿姨!阿姨!救我……”


    “別嚷……”男人似乎覺得好玩,用力抽了筱年一記耳光,把他的頭打得偏向一側。


    除了男人的嘻笑聲和筱年的嗚咽聲掙紮求救聲,周圍好像沒有別人存在,沒有開門的聲音,沒有阿姨的聲音。


    筱年覺得自己落進一個爬不出來的深淵!他瘋狂地揮動手腳努力想要逃出生天。不要!他絕不要發生這種可怕的事情!救我!誰來救我!忻楠哥!救救我!


    腳踝被抓住,男人正將他的睡褲往下拽,筱年借勢抬起雙腿,狠狠踹過去,把男人踹得向後翻倒,他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想逃出屋外,剛抓住門把手,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重新向後拖去。


    猝不及防被蹬開的男人怒氣上升,醉醺醺的麵孔紅漲的極其可怕,失去理智的人力氣大得驚人。


    筱年隻來得及瞄一眼,便被猛然甩出去,張開的手臂構不成保護,隨著重重的撞擊而來的是劇烈的痛,痛入骨髓,他能聽到骨頭的“喀嚓”聲,和尖利的慘叫聲,那不像是他自己發出的,然後是濃重的掠過腦海的黑霧……


    筱年有瞬間失去了意識,他感覺到身體被粗魯地擺布著,腿被推到了身體兩側。他喘不過氣來,尖銳的痛楚在身體的一側格外明顯,另一邊的一隻手無力地攤開著,手指碰到了一點什麽……身上有一隻野獸……要殺了它……否則會被吞掉……手指用力扒……抓到了……


    撕裂的劇痛驟然襲來的時候,筱年積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氣,抓起手裏的東西向壓在身上的人,狠狠地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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