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地爬上一顆不斷滾動的圓球,卻始終站不穩,常常跌落……你說男孩別哭!我知道,我會努力擦幹眼淚。可是,可不可以讓我先放聲哭泣,才繼續勇敢……”


    筱年輕輕把那本漫畫書放回書攤上,轉頭上車。


    以前哥也說過類似的話,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先哭,啊,哭完這次以後咱再堅強……現在,他已經沒有哭泣的機會了……


    到畫室的時間比平常晚了,季雅澤皺著眉頭小聲說他:“又坐過站了?”


    筱年低下頭,沒回答,隻輕輕地把畫架支好夾紙取筆。


    不想打擾其他學生,雅澤沒有繼續問下去,心裏有點不豫,這小子最近輕飄飄地丟了魂一樣。遲到,說是上車打盹坐過了站,畫畫兒時也經常出錯,老廢稿,是學校功課太累?下次見到忻楠記得要提一提,這種狀況不出成績,不行要去同老師講手下留情,反正是藝術生。


    不相幹的人季雅澤一般是不太搭理的,但曲曲折折下來,林筱年已經算得是自己人了。


    這個下次一直拖到筱年過生日的時候。


    忻楠大張其事,在飯店訂了ktv包房,請了季雅澤和方燦,請了鈺良和她男朋友,還叫上了筱年的幾個同學和在畫室比較熟悉的三個學弟,同學其實最初都是忻柏的朋友,學弟是雅澤叫來的,有點罔顧小壽星本人的意願——如果他自己有意願的話。但筱年什麽也沒有說,很順從地接受了。


    忻楠自己帶了周彤來,還訂了元祖的抹茶蛋糕,說是已經欠了筱年兩年了。


    筱年隻在吹蠟燭的時候成為焦點,當燭火也熄滅,少年淺淡的笑意消失在黑暗中時,站在眾人後麵的忻楠握緊雙手。其他人吆喝起來,有人去開亮燈,大家鬧成一團,筱年自人縫裏找到忻楠的眼睛,隻不過驚鴻一瞥,忻楠便轉回頭去與身邊的女孩子說話……


    一幫人吃吃喝喝玩玩,都是年輕人,一下子熟悉起來,都想借機折騰一下,狠狠揮霍一把青春活力。幾個小的不是逮著機會猛灌啤酒,就是麥克風霸主互搶,唯一的兩個女孩子活潑得要命,一會兒便與幾個大男生又笑又叫玩在一起。


    方燦雅澤和忻楠坐在角落裏看著他們鬧,雅澤終於納罕地問出來:“你這新女朋友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忻楠一徑笑,“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的。”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會信?”雅澤視線沒有離開過周彤。


    忻楠笑得很頹廢,“隨你信不信,我是被她贏到手的。”


    “咦?說來聽聽,“連方燦都開始好奇。


    “……我也是後來聽說的,我快從汶南回來的時候,一幫同事大家去ktv喝酒唱歌……他們說我喝多了,念叨著說得趕快找個女朋友,現場有三個女的自告奮勇,後來她們就剪刀石頭布,她贏了,所以……”忻楠嗬嗬笑,“所以第二天我就有女朋友了。”


    雅澤像聽了個冷笑話,半天才瞪著眼睛問:“喝醉了的事兒你也認?”


    忻楠聳聳肩,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她也還不錯。”


    雅澤搖頭,想說什麽,又放棄,還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方燦倒是了然一笑,“你可別傷已傷人。”


    “哪會,”忻楠抬跟看那個紅衣服女孩,“我們心裏都有數,試著看唄。”


    “你把以前的事跟她說了?”雅澤靜一會兒,還是忍不住。


    忻楠搖搖頭。


    以前的事兒?誰?雅澤是指安寧,但安寧不是那根剌,他的視線無可抑製地溜到筱年那邊去。桃子臉男孩在一幫大男生中顯得特別安靜可人,笑著聽他們瞎扯,眼睛迷蒙,臉頰緋紅,他唱了酒?


    忻楠有點失神。


    兩三步距離,像隔著整個世界。


    特意營造的氛圍,把他推遠一點,再遠一點……如果隻剩下兩個人,會忍不住吧?特別脆弱的時候,是不能隻剩下兩個人的,會忍不住把他抓到自己懷裏……


    季雅澤抱著臂,冷眼旁觀。


    方燦不讓他喝酒,所以他很清醒,所以,他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忻楠匆匆忙忙交了女朋友,用很無聊的方式。


    周彤那個女孩子人是不錯的,與以前那個冰塊安寧截然不同,她大方熱情、活潑開朗,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但眼睛裏透著精明和灑脫,她肯定是喜歡忻楠的,沒有人能不喜歡忻楠,但她也不會膩在他身邊,她當他女朋友當得很清醒,你不能說這兩個人必定沒有結果……


    但是突兀而輕率……忻楠不是這樣的人,至少以前不是。


    安寧的事發生的時候,忻楠並沒有這樣。


    那個時候他忙於處理林筱年的事,你說他隔了一年,才突然感受到了創傷痛苦,這完全說不過去,但事實是忻楠有些反常了。


    失戀症候群,他無所謂的表現散漫輕忽,這暗示著自暴自棄;對待愛情不再認真,整個人虛浮起來,是,他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已經不同。如果真是這樣,雅澤隻能說忻楠在感情上極度認真也極度遲鈍,一年前割下的傷口,他到現在才開始痛。


    但,真是這樣麽?


    “……他快喝多了。”忻楠輕輕說。


    “什麽?”雅澤一時有迷惑。


    忻楠茫然回過頭來看他,過了幾秒仿佛才清醒過來,“哦,我是說筱年快被他們灌醉了。”


    雅澤側頭瞄那孩子一眼,“哼,這幫小子,明天一早頭痛的時候就知道厲害了……你不去擋擋他們?林筱年要是會喝酒我把頭都剁下來,你再讓他喝你今晚有得麻煩了!”


    忻楠笑笑,沒說話,也沒起身。


    雅澤倒是有點詫異了。


    忻楠突然說:“今天晚上讓筱年住你那裏。”


    雅澤怔住。忻楠忽然有點惡劣地陰笑著,“周彤也喝多了,我一個人照顧不了兩個醉鬼。”


    ***


    季雅澤把筱年扔到沙發上之後,跟方燦說:“忻楠不對勁,你看出來沒有?”


    他的情人一邊脫外套一邊搖頭,“沒看出來,不過雅雅,你再對他這麽明察秋毫的,我就肯定會不對勁了。”


    雅澤沒理他。


    筱年滾在沙發上,眼皮半搭著,喃喃說:“……我喝醉了。”


    雅澤下身去看他,“嗯,酒品不錯,知道自己喝醉了就快睡!”


    筱年臉上那抹恍恍惚惚的笑已經擺了一晚上,好似用萬能膠黏牢的表情,視線透過雅的臉穿過屋頂飄向遠方,他忽然淡淡地彎一下唇角,輕輕叫:“哥……”


    雅澤剛要答應,就看到筱年半閉的眼睛裏滑下大顆眼淚。


    兩顆眼淚順著眼角滑過太陽穴,在皮膚上留下一道極淺極淺的印子,然後滾進頭發裏看不見了……


    方燦放好衣服過來,看到雅澤皺著眉頭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問:“你在幹嘛?”


    雅澤抬起頭,忽然反問他:“你說忻楠現在在做什麽?”


    方燦失笑,“你今天怎麽了?老惦記著他,快別想了,想了也是白想,人家現在有美女在懷,你呢,還是老老實實跟著我混吧!”說著摟上來。


    “去去!”雅澤推他,“我正經在跟你說話你別老鬧!”


    “怎麽是鬧呢?”方燦裝委屈,“我也是正經說話呀,噓!你別掙,看把筱年吵醒了……”


    雅澤咬著牙。無可奈何地被他拖起來上下其手,身子頓時有些發軟,小聲抱怨著,一時忘了剛才想說什麽。


    ***


    雖然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不過美女並不在懷,床和沙發隔了幾步遠。


    周彤酒量不錯,喝得有點興奮,一直在絮絮叨叨轉述剛才聽來的笑話給忻楠聽:“……鈺良真天才,在房裏貼家規,第一條,太太永遠是對的。第二條你知道是什麽嗎……哈笑死我……第二條是如果太太錯了,請參閱第一條!鈺良絕對悍!……我問小周怕不怕……為這家規也不敢娶了……他就知道笑……真是勇敢啊……”


    忻楠把手枕在腦袋下麵,挑挑嘴角。


    周彤嘟嚷著太亮,爬起來去拉上窗簾,黑暗中她苗條勻稱的體態隱約可見。筱年不喜歡關窗簾,所以他們養成習慣,筱年喜歡月亮或是路燈的光線照進來,或者隻是淡淡的天光也可以,他不喜歡身處完全的黑暗中。從忻楠第一次帶周彤回來,他們就沒有再睡在一起了,那個周末周彤睡沙發,筱年和忻睡回上下鋪,之後再也沒睡在一起過。忻楠故意不再提起。


    筱年有點失措和落寞的樣子,雖然不說,忻楠看得出來,可是一定要這樣。


    他如今後悔了,雅澤有時說得很對,第一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讓筱年如此依賴自己;第二,也許是真的,再這樣下去就是他離不開筱年了……


    “……忻楠,你今天不開心?”


    周彤安靜了一刻,忽然問。


    忻楠怔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她,“……怎麽會這麽說?”


    “嗬,”女孩子笑起來,“直覺啊,女人的直覺是很靈的。”


    頓了一會兒,忻楠輕輕說,“對不起。”


    周彤訝異地笑,“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麽,不開心的人是你自己哪!”


    “不是,”忻楠有些遲疑,“是為了……你知道……我們不是很普通的戀愛……可能……可能到最後也……”


    “啊啊,你說這個啊,”周彤無所謂地笑,“跟你說,我呢,是一點不在乎這個。戀愛這種事情完全是靠運氣和勇氣,我是個機會主義者,碰到好機會,不管如何都要試一試,就算不成功,至少也要盡力,這就跟工作一個樣的。”她琢磨了一下,有點懊惱地笑,“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試練,我有種預感……你大概是不大可能會配合我了!”


    “……對不起。”


    “別現在就說嘛,說好試半年的,說不定哪天你會突然發現我的好……”


    “我現在已經知道你很好。”


    “可惜此好非彼好,喂喂,不要現在就放棄嘛!我作女朋友真是做得不錯哎,“周彤像隻小鳥一樣吱吱喳喳,“話說回來,我猜得哦,你要不就是剛失戀,要不就是暗戀到慘想放棄,總而言之,在你忻楠老大的心底是有一個人……既然你決定要放棄那個人,那就留點地方好讓我擠進去嘛,我擠啊擠的總有一天會把那個人擠出去,那你忘了那人,不就開心了?我也開心啦,皆大歡喜,但你要給個機會我啊,不不不,是給個機會你自己嘛……”


    忻楠聽著她講不停,終於忍不住輕笑出來。


    ……把那個人擠出去……忘了他……他怎麽做得到?


    ***


    幾個月來的變化很細微很細微,筱年卻敏感地察覺到了。忻楠哥仍然對他無微不至,但似有若無的,他們之間的距離巧妙地拉開了。或者是因為忻楠哥交了新女朋友的原因,或者,是自己什麽地方惹忻楠哥不高興了,也或者,是忻楠哥覺得照顧自己太煩了……


    因為這種變化,筱年變得不明顯的沉默起來,但他原本便不是多話的人,然後,然後他開始怕與忻楠獨處,因為當隻有兩個人時,那種疏離感會越來越濃厚,重到令筱年坐立不安,連空氣都焦灼起來。


    忻楠總是先離開的那個人,他有無數個理由,加班、約會、同事聚餐……走的時候會笑著問筱年:“怎麽樣?我大概要晚點回來,你一個人行嗎?”


    隻能說行!


    筱年像隻戀家的貓,可是主人仿佛永遠不會回來。


    或者說隻留下一個名叫林筱年的軀殼。


    那一點渴盼的小火花還沒有來得及燃燒便熄滅了,筱年如一潭死水一樣沉靜下去。不是失望或絕望,不是灰心,不是傷感,筱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在想什麽,隻覺得異樣的靜與空白。全部世界退出他的感官,隻一次次看到門在麵前關上。等忻柏回來大概會好一點吧?他想,忻柏好吵,可是那樣的嘈吵總是讓他覺得自己還在,周圍的一切還在。


    所以當接到忻柏的電話說今年過年不能回來的時候,他格外失望。


    “為什麽呢?”


    “過完年有個六省市對抗賽啊,現在正是加緊訓練的時候,大家都回不去過年。”


    “那……我去看你吧。”


    “你自己?拉倒吧,到時候我哥還得上新疆去接你去。”


    “……你幹嘛看不起我?”


    “那你幹嘛目標汶南跑去嵐山啊?”


    “……那我是去看你要接也得你去接啊!到底要不要?一個人在外麵過年很難受的。”


    “不用啦,我哥才不在乎哪,他說我夠大了,可以自生自滅了,冷血啊!而且我們可能要封閉,也不是一個人啊,隊員一個跑不了。”


    “……哦。”


    “記得跟我哥說一聲。他去哪兒了?”


    “……周末,約會去了。”


    “啊說起來,他那個女朋友,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是楠哥一個公司的同事。”


    “這樣啊,下回我回來給他參謀參謀。”


    “你哥談戀愛還能聽你的啊?”


    “嘿,我不是跟你講嗎,我那個哥談起戀愛來絕對一瞎子,誰知道他又找了個什麽呀。”


    “那……你哥應該找個什麽樣的才不算瞎子啊?”


    “這個這個,反正不能是安寧那樣的,唉,真是讓人不放心,愛情的世界裏到處是陷阱,我哥純良啊,別又讓人騙了!”


    “楠哥聽見要罵你了。”


    “他這不是沒聽見嘛——你可別告訴他。”


    “我偏告訴他!”


    “哎哎,好兄弟是不是……”


    扯了一會兒放下電話,筱年臉上有了點笑意,忻柏啊忻柏,好像一隻打氣筒,每次筱年皮球有點漏氣了,他就來揣啊揣的把他重新揣圓,他自己不知道呢。


    要是愛上的是忻柏——


    皮球愛上打氣筒,該是絕配吧?


    筱年趴在窗台上天馬行空地亂尋思著,如果是忻柏,自己一定每天笑啊笑的,忻柏真的好滑稽,為什麽自己愛上的不是總讓自己笑的忻柏呢?


    可是楠哥也讓自己覺得幸福。那種幸福,與快樂是不太一樣的。


    真的,楠哥和忻柏都令自己感到幸福。以前沒有過的幸福,重新有了一個家,有溫暖的家,即使現在,即使現在這個家也讓自己眷戀,也許有的時候有一點點傷心,但,但那是因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太多……


    筱年悚然一驚,坐直了身子。


    他要的太多了麽?


    忻楠回來的時候,習慣性地抬頭看二樓窗戶,不出意外,窗戶開了半扇。


    周彤提些購物袋走在前麵,咚咚咚上樓,一邊叫:“筱年筱年,快來幫著抬東西!”


    忻楠吃力地搬著金桔走在後麵,聽到樓上有點驚慌地砰砰關窗上銷子的聲音,然後是拖鞋踢踢踏踏往外跑的聲音。


    這小子!他心裏想。


    筱年已經出來,接過周彤手裏的大包小包放回去,又急忙奔過來幫忻楠一起抬花盆。看著滿樹金黃的小果子,筱年苦惱地皺著眉。


    “怎麽了?不好?”忻楠問。


    “不是,”筱年搖頭,“隻是在想,為什麽我們每年都買金桔樹,這個樹為什麽到了第二年不結果子?”


    “因為不會養啊。”


    “真浪費,那我過完年去……”


    話沒說完,周彤在旁邊打個大噴嚏,“咦,怎麽房間裏這麽冷,沒有開暖氣嗎?”她回頭看到紅紅的電暖氣片,有點奇怪。


    忻楠若無其事地說:“他剛才開著窗戶呢。”


    筱年沒說話,偷覷忻楠一跟,小聲說:“對不起,我忘了關暖氣。”


    忻楠伸手拍他後腦勺一下,有點惱,“不是關暖氣的問題,是冬天不許開那麽大的窗,還開那麽長時間,你以為你身體很好啊?”


    筱年抿著嘴,看忻楠一眼,失措與不安忽然變成溫順,小聲說:“下次不了。”


    不了。


    忻楠哥還是一樣疼自己,並沒有變,變的是自己,是自己太貪心了!忻柏都說,因為他足夠大了所以哥放他自生自滅,自己跟忻柏一樣大嗬。哥對自已像對小孩,比對忻柏還要好!


    忻楠哥已經給了自己很多東西,夠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周彤比安寧好太多,現在比以前好太多,所以自己一定要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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