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我把一直放在臥室裏的天文望遠鏡收了起來。


    回到醫院,冷靜的玢醫生更加冷靜了,大家走過我的時候,都特意放輕腳步,快速通過。我苦笑,我不是沒聽過他們偷偷議論,他們說我幾乎已經像極溫液體冰,走近我已經會凍傷。


    我隻是,──難過。


    仿佛有什麽東西丟失了,雖然我一早就知道會有一天失去它,但當真正失去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我關掉身邊所有的傳媒器,拒絕收聽鋪天蓋地的相關消息。


    過了兩天,他們把我從研究室裏挖出來,請我去看一個病人。太微人因為體質的特殊,很少罹患血液病,即使患病,通常也能夠很快的自愈,所以我的專業其實是第三星係各物種血液比較學,以及血液功能延展學這方麵。


    這大概又是從別的星球來到此地求醫的,我想。


    我猜對了,但我一時卻沒有想到,這個病人就是那個黑發黑眼的男孩。我看到他的時候,有點詫異,我明明記得,注射了血液清潔劑後,他看起來是開始好轉的。


    他躺在病房裏,身體的僵硬程度更嚴重了,他幾乎不能動一下手指,器官衰竭的情況也很嚴重,他快死了。


    琥坐在他身邊,俊美的麵孔沈默而蒼白,他緊緊握著男孩的一隻手,看到我,他目光亮了一下。後來他告訴我,珈是如何的相信太微的醫療程度,可是他沒有想到珈的哥哥就是那個醫生,珈其實,是相信我能夠救這個男孩的。


    我冷著臉,對他的話不予置評,心裏卻有一點小小的波動。


    我仔細檢查了那個被琥叫做“博雅”的小東西,發現一些很奇怪的現象,我讓琥詳細地給我解釋所發生的事情,那一天他隻是簡單講述了他們輾轉離開黑星的經曆,講了許多關於珈落到那個星球上的事情。到這時,我才清楚地了解到在琥與男孩之間發生的其它事情……被禁閉的思維……男孩身上的能源插孔……琥的血液……為琥擋去的粒子束的侵害……


    我沈默了很久,然後告訴琥,我會盡力。


    我開始我的工作。


    我發現,血液清潔劑對於這個男孩的身體來說,就像麻醉品。在後來的兩天中他們又為他注射了三次這種東西,後果是每次剛注射完畢,他會短暫地好轉,但繼而惡化情況會加劇。


    他的血液是紅色的。我用特殊儀器去觀察那些活動的細胞,對於他的機體來說,那些細胞的活動力很微弱,血液裏充滿了特殊的超微膠質物與類金屬成份,使得他的血液太過粘稠,而且這種粘稠度在不斷地加劇,導致其它器官功能的退化。


    我從來沒有在太微人,甚至第三星係的其它任何行星上,看到過這種情況。太微人的血液中本來就存在有微量的活性金屬成份,通過“能”的調配,使它們對機體與器官發生促進與調整的功能。


    我想這可能就是琥把自己的血液輸入男孩體內,從而使他的機體恢複活性的原因。但它們對粒子束起不到完全的作用。


    高頻粒子進入體液循環係統,令組成細胞的物質轉化,成為超微膠質物,這些東西是病毒,是傳染源,不僅感染細胞,更重要的是破壞比細胞更細小的物質。


    我告訴琥,短期內──在男孩有限的存活期內──恐怕研究不出特效的抗病毒製劑。琥的臉一下子變的煞白。


    但是……


    我考慮著如何向他說明如此專業的問題,琥一下子坐倒在我的椅子上,我有些驚訝地看他,他的表情好像我殺了他又救活了他。


    但是如何?他問。


    在有效的藥物研究出來之前,也許可以用血液置換的方式,暫時延續他的生命,不過這種方法耗時耗力,而且免除不了一定的痛苦。


    博雅能承受,琥很堅決地說,他什麽都能承受。


    男孩清醒的時候,我重新把想法對他說了,他彎彎著眼,吃力但活潑地笑,對我說,“隻要能讓我活下來,你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離開病房,站在門口的時候,聽到男孩笑著對琥說,“要是我死了,維塔斯你就要傷心死啦,所以放心,我無論如何都會活下來的。”


    我回過頭,就著半掩的門扉,看到琥伏在他身邊,摟著他,他們臉貼著臉,親密而憂鬱地交頸廝磨著。


    他一直叫琥那個名字,琥在黑星上的名字。


    他每次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找尋琥的身影。


    琥對待他的樣子,如珍寶如眼珠。


    我有點為珈感到悲哀,……這樣濃烈的愛意!


    為了治療與觀察的方便,男孩住進了八慕醫療中心我的研究室,琥也跟著住了進來。男孩在病床上躺好後,看著窗外,細聲細氣對琥說,“維塔斯,珈沒說錯,你家真的很漂亮。”


    我的研究室坐落在綠色的山丘上,是一幛精致而美麗的紅色球形小房子,房前有一株又高又美的藍櫟樹,盛開著淡藍半透明的巨大的花朵。微風吹過草與野花的連綿的山丘時,就像掀起一層一層的綠色波浪,又像柔軟而輕盈的絲綢在不停地抖動,藍櫟的花朵隨著風輕輕飄落,無聲地落在窗台上。


    男孩說,“你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卻一心想著往外飛,是為什麽呢?”


    琥說,“是為了去找你啊。”


    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男孩望著琥,很開心地笑起來。


    血液置換,其實就是使用特殊的儀器,將身體裏的血液慢慢抽取出來,經過過濾與處理,再重新輸回身體裏,這是暫時的、沒有辦法的辦法。


    對於這個叫博雅的男孩來說,這個過程漫長而不適,因為他的機體非常脆弱,但他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勇敢地接受了這個挑戰,每天幾乎一半的時間他得在儀器裏靜靜地躺著,忍受著冰涼和麻痹漫延到全身。


    每次從儀器裏出來,他都極度疲憊,身體失溫,蒼白軟弱,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琥小心翼翼地抱著他,為他按摩身體四肢,把他帶到室外去接受溫煦的日光照射,雖然很難受,但他的肢體卻開始慢慢柔軟起來,不再像金屬那樣冰冷而僵硬了。


    他們坐在屋外的草地上,麵對開闊的草丘,吹著和暖的風,照著金黃的日光,依偎在一起,我得承認,那畫麵讓人心裏變的柔軟。


    我的不多的幾個同事,都對男孩非常好奇,他們漸漸與他混熟,在他休息的時候去同他說話。他的長相、聲音、表情……與我們是那樣的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助手秋說,他的頭發黑得象宇宙,血液紅得象星雲。


    有一天,我聽到男孩問秋,這裏的氣候這樣好,每天都天高雲淡,晴空萬裏,而且這樣長的時間,他都沒有感覺氣溫變冷或變暖,難道這個星球是四季如春嗎?


    秋有點奇怪,回問他,“春”是什麽?


    春是……男孩有點困難地解釋給他聽。


    秋恍然大悟,你說那個啊,他笑,當然不是,所有的日子全是這樣那該多麽無聊嗬。在我們這裏,季節與天氣都可以自由選擇。我們當然也有你說的那種冬季秋季與夏季,也有風霜雨雪。而最近的季節與天氣應該如何,是由八慕區全體居民投票決定的,經常會有調皮搗蛋的居民,要求下一場不定時的大雷雨,淋得裏外濕透,卻得意非凡,即使冷靜的玢醫生,也絕不會反對這樣的意外與樂趣,──至於最近的好天氣,秋笑,那是全八慕的居民為了照顧最近在這裏治療的你啊,因為你身體的需要,所以我們一致通過將最近的季節與天氣保持晴朗穩定。


    我看到男孩睜大驚異的黑眼睛,他扭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冷淡地看他一眼,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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