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館,是生活在暗處的人們確認彼此存在的場所。


    阿斯塔尼亞的地下酒館數量,有人說是一間,也有人說是十間,本來就連這些酒館存在與否都無法肯定,即使是同樣經營地下酒館的同行,想要掌握所有地下酒館的位置都難如登天。地下酒館就是隱藏得如此嚴密,知情人士也不會輕易走漏口風。


    聚集在這裏的人千奇百怪,接近表層有街上的流氓和尋求情報的冒險者,深處則有無法光明正大在外界行動的人物,以及和他們有所牽連的人物等等。一旦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踏入此地,無論遭遇什麽樣的下場,這些人都不會給予半點同情。


    「…………就是這裏嗎?」


    有一名男子身在此處。


    他全身遮掩在黑色鬥篷之下,在夜色籠罩的港口完全無法窺見他的身材相貌。到了深夜,唯有零星的篝火,和偶爾來巡邏的作業員手上的提燈,能在一片黑暗中映照出世界樣貌。男子避開巡邏人員的耳目前進,來到了並列在此的無數倉庫當中其中一座。


    這座石造倉庫看上去和其他倉庫並無不同,也不算特別大,男子卻確信不疑地推開門。傳入耳朵的浪濤聲在暗夜中顯得格外響亮,門板細小的吱嘎聲參入其中。


    「……」


    倉庫當中物品雜亂,放滿了木箱和麻袋。


    在沒有燈光的倉庫當中,男子隻依靠腳底的觸感緩緩邁開腳步。每一次腳尖碰觸到貨物,他便停下腳步改變前進方向,重複幾次之後,被月光晃得看不見的眼睛習慣了黑暗,男子的腳步不再猶疑,抵達了倉庫最深處的牆邊。


    他將手掌按上牆壁,石塊的冰冷觸感使他微微皺起眉頭。他的手掌就這麽滑過粗礪的牆麵,將意識集中在掌心,不放過任何一點異樣的觸感,這時指尖感受到了不同於石壁的觸感。


    那是顆大部分都掩埋在牆壁當中,極為細小的魔石。男子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細細呼出一口氣,往那顆魔石注入魔力。他的魔力量並不算特別優秀,但用來觸發因魔力而反應的機關已經相當足夠。


    數秒之後響起石塊摩擦的聲音,地板上出現一個空洞,看得見通往地下的梯子。


    「……」


    男子並未猶豫半秒,立刻握住梯子。


    那道梯子沒有多長。一踏上底部,可看出這是個相當狹小的地洞,有支火把安在裸露的岩石上,還有扇門,想必通往他要找的酒館。


    搖曳的火焰燒灼岩石表麵的氣味令人不快,男子果斷打開眼前的門扇。


    「歡迎光臨……」


    那是間幽暗的酒館,隻有提燈的光芒照亮室內。


    淩亂擺放的幾張桌子旁坐著幾位客人,在店主說出招呼語的同時,他們空洞的眼睛也跟著望向男子。是在審視新客的價值嗎?


    不過男子一跨出腳步,那些目光也隨之四散。有人撒了滿桌紙牌聚賭,有人向情報販子奉上大筆金幣,有人單純在品酒。男子暗藏著戒心穿過這些客人之間,往酒館深處前進。


    他在最深處的吧台停下腳步,以極為沙啞的聲音向那裏一名獨自喝酒的青年搭話:


    「打擾一下。」


    整間酒館霎時間騷動起來。


    男子表露出先前隱藏的戒心,不動聲色地轉動視線觀察周遭。酒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眼神中蘊藏著緊張與好奇,他這才知道自己搭話的人物,即使在能夠抵達這間地下酒館的地下社會居民眼中都是危險對象。


    但這正是他需要的。朝著整間酒館裏唯一一位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喝著酒的人,男子非常慎重地開了口:


    「我想跟你買情報。」


    「我從來沒有自稱為情報販子啊。」


    青年銜著杯緣,慵懶地抬起空著的那隻手。


    他沒有回頭,就這麽轉過手腕朝背後一指。循著指尖看去,那裏有位和男子一樣裹著鬥篷遮起身體的老人。老人正是個情報販子,現在不知名的對象正給了他大筆金錢,和他交換同等價值的情報。


    男子瞥了老人一眼,仍然無動於衷地繼續對青年說:


    「我聽說不隻這個國家,你還是最了解周邊國家地下情報的人物。」


    這時候,青年終於轉向男子。


    感受到對方的視線,男子下意識退了半步,不同於恐懼的異樣感使他背脊發寒。


    「誰說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其他地下場所遇到的男人。」


    青年的手指叩的一聲敲在吧台上。


    「是怎樣的人?」


    那是非常沉靜的聲音,沉重的壓迫感卻宛如一把刀抵在喉嚨,男人吞了吞口水。


    毫無疑問,他一定會把男子供出的那個不知名人物殺掉,不帶任何憤怒,也不會感到愉悅,像把不經意飄落眼前的塵土收拾幹淨一樣把他殺死。


    但是,即使知道這點,男子還是毫不遲疑地開了口。他早已失去對此感到歉疚的心了。


    「是個像傻子一樣狂笑的男人。」


    在地下世界,善意會招來死亡,惡意也會招來死亡。


    信任別人會死,不信任別人也會死;施舍別人會被殺,接受別人的施舍也會被殺。給予自己寶貴情報的恩人死了,也隻是運氣不好而已。


    男子藏在鬥篷底下的眼睛混濁至極,他已經成了無論犧牲什麽人、采取什麽手段都麻木無感的人。


    「他說,『有個留著長劉海的男人最清楚你要的情報,他喜歡這間酒館的酒,偶爾會在這裏出沒』。」


    「啊……原來如此。」


    沉重的壓迫感驀然消失。


    青年擺出很受不了的神情,毫不掩飾嫌麻煩的態度,把整個身體深深靠進椅背。男子聽著老舊的椅子隨之發出吱嘎聲,皺起眉頭打量對方這反應背後的真意。


    他看不出對方掩藏在劉海底下的雙眼看著哪裏。


    「所以咧,你想知道什麽?」


    但青年唯一顯露在外的嘴唇,緩緩勾起嗜虐的笑容。


    「高潔沉穩的男人,凶惡的黑衣男人,還是紅發的男獸人?」


    男子挑了挑眉,不發一語地低頭看著對方。


    青年說出口的正是他想要的情報,但他才剛踏進阿斯塔尼亞,個人情報不太可能已經傳開才對。如果說情報販子消息就是這麽靈通,那確實也沒錯,但是……


    該加強警戒,還是該改天再來?男子佯裝平靜,正打算開口的時候……


    「哎,不過啊……」


    青年插嘴打斷了他。


    不用說,當然是故意的。想必對方是有意挑釁,男子緊抿雙唇,壓抑內心的煩躁。


    「這些人很有名嘛,大部分的消息隨便找哪個情報販子都知道啊。」


    「不管問誰都得不到確切證據,所以我才找到這裏來。」


    「哦……」


    青年動了動指尖,晃動手中的玻璃杯,隨之響起冰塊撞擊的哐啷聲。


    他把晃動了一會兒的酒杯往吧台上一放,沾著水滴的指尖往男子招了招。男子伸出手掌比出「請」的手勢,敦促他繼續說下去。


    青年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以一個情報販子而言是相當習於戰鬥的手掌。為了避免一直站著引人耳目,男子坐了下來,和青年之間隔著一個空位。


    「我想要那個紅發蛇族獸人的情報。」


    男子在吧台上緊緊握住雙手。


    不這麽做,他仿佛就要在情緒激動之下失去自我,仿佛就要在慟哭之中衝出酒館,唯有雙手指甲宛如刺破皮膚般的痛覺將他釘在椅子上。


    「哦。」


    青年看也沒看他一眼,徑自加深了笑意,托著腮說:


    「那是最恐怖的一個。」


    青年彈了彈空玻璃杯,向酒保示意他要點下一杯酒。


    嘴上說恐怖,但異樣的是青年臉上的表情絲毫沒變,反而看起來相當愉快。男子揮去此刻即將被對方的氣勢吞噬般的感覺,將裝滿金幣的袋子砰地放上吧台。


    依據情報的價值,費用的位數也會輕易變動,不過男子緊握著的袋子裏裝了足以收買任何情報的金額。


    「是……」


    男子問到一半,暫且閉上嘴。


    他把滲著憎惡、令人背脊發寒的聲音咽下喉頭,細細呼出一口長氣讓自己冷靜。重新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恢複了原本的陰鬱粗啞。


    「是因為,那家夥是某個盜賊團的首領嗎?」


    聽見對方若無其事地肯定了他的疑問,男子嘴邊浮現扭曲的笑容,往吧台上堆了更多的金幣。


    對方拿出多少錢,青年就給了他多少想要的情報。


    目送男子急躁地走出酒館之後,青年臉上原本浮現的笑容轉變為嘲笑。他低下頭忍住湧上心頭的愉悅,長得遮住雙眼的劉海隨著動作在視野邊緣晃動。


    「哈哈……」


    他掩著嘴試圖抑製笑意,沒什麽效果。


    不禁漏出喉間的笑聲又再度引他發笑,這說是笑聲不太尋常,甚至令人感受到殺意的聲音,對他來說也與平常無異。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氣,僅憑著這個動作,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要把麻煩事丟給我。」


    「真的對不起嘛——」


    青年喃喃吐露的聲音有人應答。


    在青年旁邊,有個年齡相仿的男人隨興自在地坐了下來。男人留著修剪齊平、光澤亮麗的劉海,愉悅的笑意扭曲了他的雙眼,令人印象深刻。


    酒館裏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個男人登場。


    「但我幫你封口了欸,包括那些半途走掉的家夥,全部解決了。」


    他們還沒注意到這個人就已經斷了氣。


    在那個尋求情報的男子走出酒館時,確實存在於此、心髒還在跳動的客人,無一例外地沉在血泊當中。


    男人把腳蹺在吧台上,晃著椅子哈哈大笑,那是發自內心感到快樂、愉悅的笑聲。


    「嘿老板!給我來杯伏特加!」


    男人一把抓起吧台上那些名為情報的大量金幣丟了出去。


    金幣撒在店主沉默無語的屍體上,錢幣在地板上彈跳的聲音此起彼落,聽見這聲音,男人發狂似地大笑。


    反正到了明天,又會有另一個人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繼續經營這間酒館,沒什麽好在意的。


    「是說,你要故意放那個人在外麵亂晃喔?」


    男人喀噔、喀噔地晃著椅子這麽說。


    嘴上說殺了所有人,他卻放過了其中一個人,也就是剛才跟青年收買了情報的鬥篷男子。


    「一般不是應該那個嗎?知道咱們首領的秘密就不能留你活口……之類的?」


    「你還不是沒殺他?」


    「因為貴族小哥太難預測了嘛——!」


    男人蹺在吧台上的後腳跟把桌麵踩得咚咚作響,一個人興奮得不得了。


    遮著雙眼的青年罕見地同意了男人的話,他喝著現在已經再也不會動彈的店主調製的最後一杯酒,回想起那道高潔又優雅的微笑。


    他們這些精銳盜賊稱作「貴族小哥」的人物,給人的印象悠哉從容,腦中卻總是轉著教人眼花繚亂的思緒。即使說那人真能看透一切也不意外,是個隻消一句話就能策動百人、掌握千機的人物。


    他的思考到底遍及哪裏,又有哪一個人的哪一項行動不可或缺?如果說就連意圖謀害他的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預料之中,那麽即使臨機應變、見招拆招也無法擊潰他。想看透這個人實在太難了。


    「這方麵你最清楚嘛,就交給你囉!」


    鏘鏘!男人說著猛地張開雙臂,直接被青年嫌煩似地打落下來。


    不過,青年同時也有點佩服,還真虧坐在他旁邊這個像個傻子一樣笑個沒完的男人能夠作出這個結論。本來這男人可是個放棄思考,行動和發言都不經大腦,毫無理由就殺人,還在殺戮之後笑著說好有趣、好有趣的家夥。


    「這種人不是滿多的嗎?該說是複仇者嗎?不過知道首領真實身份的人還滿稀有的喔?」


    「是沒死透的家夥吧。」


    「所有看過首領的人都被殺掉了嘛。」


    他們兩人是同一位獸人的手下。


    獸人擺動著紅發揮下的劍刃,專精於斷絕對手的性命。他陰沉銳利的目光總是盈滿對對手的嘲諷,嘴邊浮現著扭曲的笑容,看起來卻百無聊賴。盜賊事業對他來說隻是打發時間,他不會為此甘冒暴露身份的風險。


    畢竟那可是以正常的理性遊走於狂人與常人的界線之間,享受其中樂趣的恐怖存在啊。


    「有段時間首領很喜歡故意放走獵物,讓他們去叫軍隊之類的來吧,可能是那時候的家夥。」


    「對喔!」


    那很好玩呢,男人咯咯笑得合不攏嘴,因笑意而扭曲的雙眼轉向隔壁的青年。


    「不過啊,你也未免……」


    原本僅以後腳支撐、被男人晃來晃去的椅子,在他絲毫不打算放緩速度的狀態下恢複到正常位置。椅腳砰的一聲砸上地麵,聲音在安靜的酒館裏回響。


    男人湊過去,像在端詳對方似地把臉頰擱在吧台上,一隻手朝著青年伸去。


    「太多嘴啦!」


    下一秒,一把小刀出現在那隻手中。


    男人的動作熟練迅速,青年才剛從玻璃杯上抬起臉,刀刃已經咻地劃過他眼前。玻璃杯的上半部被銳利地切斷,切下的玻璃哐啷掉在吧台上。


    酒水從缺角的玻璃杯裏流出,沾濕青年的手。


    「你想死就自己一個人去挑釁首領啊?不要拖我下水!」


    剛才那名男子為了尋求情報,一路找到青年這裏來。


    不知那家夥懷恨了幾年,但豈止是盜賊團的首領,他連周遭的人物都調查得一清二楚,當然,就連站在目標身側的那位氣質高雅的冒險者也不例外。


    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貴族冒險者相關問題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名青年。不用想也知道,對方一定會往最不妙的地方下手。


    「好冰。」


    青年低聲說完,濡濕的手一甩,順勢將玻璃杯扔了出去。


    玻璃杯砸上他們正前方排列著酒瓶的架子,哐啷一聲碎了一地。青年掩在頭發後麵的雙眼,轉向了現在還把臉頰擱在吧台上的男人。


    「所以才說你不懂得察言觀色嘛。」


    「囉嗦,裝乖的家夥。」


    遮掩在劉海底下的雙眼彎成兩道笑弧。


    青年把濕答答的手往吧台上一抹,在光潔的木紋上留下幾道水痕。他瞥了桌麵一眼,站起身來。


    既然喝不到美酒,他也犯不著待在這種充斥血腥味的地方。


    「如果貴族小哥隻想悠哉地過安穩和平的日子,他根本不會把首領納入自己人的圈子裏啊。」


    「所·以·咧?」


    「就是要你稍微問候他一下的意思啦。」


    青年淺笑著說完,穿過此刻空無一人的酒館,往出口走去。


    男人跟在他身後,一邊拍著手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邊高聲大笑,仿佛表達出他由衷感到趣味又愉快。


    「不愧是貴族大人!那個人常常笑,所以我好喜歡他喔!」


    「話說,不是叫你不要老是瞄準嘴巴攻擊了嗎……」


    「啊哈哈哈哈!這你就不懂啦!」


    男人唰地展開雙臂。


    剪齊的劉海隨著動作一晃,這裏明明沒有任何觀眾,他卻擺出了麵對群眾般的站姿。


    「the life is smile, smile, smiiiiiile!!(既然生於號哭,那就為死亡而笑!!)」


    插圖p045


    回蕩於地下空間的笑聲,在闔上的門板遮擋下逐漸變小。


    酒館被他們拋在身後,隻剩下沉寂無語的人們躺在此地,每個人的嘴角都被殘忍地割出扭曲的笑容,無一例外。


    在沒有人影的暗夜當中,頭戴兜帽的男子踏著急切的腳步前進。


    各式各樣的情緒高漲到沸點,頭腦發熱,思緒卻冷靜無比地往下沉澱。他的嘴角在這種奇妙的感受當中扭曲,硬要說的話或許接近笑容吧。


    自從男子發誓要複仇那天起,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但這道笑容也在本人有所自覺之前便消失無蹤。


    「終於……」


    男子喃喃自語的聲音消融於寂靜之中。


    男子以前原本是位冒險者。那時,跟他們來往過好一段時間的商人們提出護衛委托,他們接受了,一行人於是乘著馬車上路。白天他們一邊閑聊,偶爾擊退魔物;到了夜晚,夥伴們和商人一起圍著營火熱絡談笑。就在這平凡無奇的日子裏,事情發生了。


    在他們隻差一點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順遂的旅途迎來了唐突的終點。現在回想起來依然鮮明,那天的噩夢在無數夜晚裏反複折磨他,他看見那些相視而笑說要一起升上s階的夥伴們、那些笑著對他們說「那我們要趁現在先跟你們打好關係囉」的商人們,在眼前一個一個被殘殺,奮力抵抗隻是徒勞,他們乞求對方饒命,仍然成了刀下亡魂。


    「……」


    臉上的傷疤一陣刺痛,男子按著疤痕咬緊牙關。


    仿佛在督促他不許忘記一樣。他全都記得。


    他記得烙在眼底鮮豔的赤紅,記得被小刀剜出一隻眼睛、毒藥灌入眼窩,腦髓被滋滋燒灼的恐懼,記得最下級的回複藥灑在傷口上,讓他痛暈過去、又被痛覺喚醒,那種仿佛永無止境的劇痛。


    最後他聽見的是那些人的笑聲,他們七嘴八舌地打賭要等幾天軍隊才會來討伐。


    「受苦吧。」


    他喃喃說。


    「受苦吧、受苦吧、受苦吧。」


    男子不斷呢喃。


    他要讓那些人嚐嚐和自己一樣的痛苦,嚐嚐親近的人遭人傷害的痛苦。


    這趟他得到的情報不多,不過大致上的情報都從其他情報販子那裏買到了,隻能在那間地下酒館獲取的情報也沒幾項。


    一旦複仇結束,金錢也毫無意義,就算弄到身無分文也無所謂,他沒有吝惜的理由。反正這些都是他為了複仇,靠著陷害他人存下來的錢。


    「受苦吧。」


    男子停下腳步,混濁的眼睛看向腳下。


    他回想起事前找人調查過的那張沉穩高雅的臉龐,那張臉浮現在暗得無法明確形成黑影的地麵,像映在地上一樣。他要毫不猶豫地把痛苦刻在那道幻影上,男子有如踐踏那張臉似地再度邁開步伐。


    必須算準時機才行,他打不過一刀,實力也不足以對複仇對象出手,最好瞄準沉穩男子落單的時候。


    他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露那個人窩藏盜賊的事實,讓那群人淪落到遭人追捕的境地。然後他要讓沉穩男子遇上跟自己一樣的慘況,讓仇人切身體會這種痛苦。


    男子呼出一口混雜著亢奮與疲勞的氣息,踏著陰鬱的腳步消失在黑暗中。


    那天,利瑟爾人在他已經算是熟客的那間酒館。


    他和那裏的常客彼此認識,利瑟爾不會拒絕他們共桌的邀約,時常同席而坐,加入他們的對話。不過對話內容總是圍繞著利瑟爾一行人打轉,他總覺得也有點想聽聽周遭其他人的話題。


    今天也一樣,港口的作業員們招呼他同桌,利瑟爾吃著鹵腱子,隻有他一個人配的是水。腱肉鹵得軟爛,入口即化,非常美味,隻是這道菜通常拿來下酒,因此味道偏鹹。


    「對了,冒險者先生啊,有傳言說你有天晚上在路中央讓好幾個人下跪磕頭,是真的嗎?」


    「我無法否認。」


    「?!」


    他們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就在這時,酒館的門扇打開了,霎時間整間店裏的喧嚷明顯安靜不少。隻是一、兩個客人進門誰也不會在乎,但開門現身的是一名和酒館非常不相稱的男子。


    獨自來喝酒不是重點,利瑟爾也是一個人過來的,除了他之外也有人會單獨在下工後過來喝上一杯。


    他的臉幾乎遮在鬥篷底下,雖然看起來可疑,但這也無所謂。不習慣阿斯塔尼亞氣候的外地人也會披著布巾遮陽,而且沒有人會對別人的穿衣喜好指手畫腳。


    異常的是那名男子身上散發的氛圍。光看就知道他帶著奇妙的陰鬱氣息,如果這裏是安靜的酒吧大家也不會感到奇怪,但他走進熱鬧的酒館實在太不搭調了。


    那是名異樣的男子,任誰都想避免和他扯上關係。


    「……那家夥是怎樣?」


    「感覺有點不妙啊。」


    作業員們一臉詫異,壓低聲音這麽說,這時利瑟爾才首度轉向門口。


    門扉在男子背後緩緩關上,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唯有在連帽鬥篷底下若隱若現的混濁眼瞳似乎筆直向著利瑟爾。


    利瑟爾微微一笑,從端在手上的玻璃杯裏喝了一口水。


    「歡、歡迎光臨……」


    「店員先生。」


    「咦?」


    店員嘴角略微抽搐,正要走向新來的客人,就被利瑟爾叫住了。沒想到有人會在這時候插嘴,店員嚇得肩膀抖了一下,利瑟爾對上他的視線,晃了晃內容物所剩無幾的玻璃杯。


    「可以麻煩你幫忙倒水嗎?」


    「咦,啊,嘿……啊,吃螺絲了。好的。」


    店員眨了眨眼睛,在來客與利瑟爾之間來回看了一陣,接著猛地回過神來,告訴新客人有喜歡的位子都可以坐,然後跑到店後頭去了。


    這段期間,那名男子也一直緩緩朝利瑟爾走近。作業員們見狀表現出戒心,拉開椅子以備隨時起身,而利瑟爾則像迎接熟麵孔似的,保持著坐姿將椅子轉了個方向。


    男子在幾步之外停下腳步,利瑟爾與他正麵相對,別桌客人交頭接耳的騷動聲響起。


    「你聽過佛克燙盜賊團吧。」


    男子喃喃開口,聲音極為粗啞,像硬是撐開損壞的喉管說話。


    「他們以帕魯特達爾為中心作亂,有時也會在撒路思出沒,大家都說那是史上最惡質的盜賊團。」


    阿斯塔尼亞的民眾當中,也有許多人沒聽過這個盜賊團吧。


    不過和利瑟爾同桌的港口作業員們聽過這名號,不知打哪來的商人說過「幸好我走的是海路」。要是走陸路就有可能被佛克燙盜賊團盯上,一旦淪為他們手下的獵物,不隻會損失貨物,甚至整個商隊都會被屠殺殆盡。


    不時可見打著佛克燙名號的盜賊出現,並遭到討伐,但真正的佛克燙盜賊團卻鮮少現身,一旦他們出現就會奪走一切,但他們的相貌身形都沒人知道……簡直像是憑空編造的傳聞。


    「我也在馬車護衛委托的時候被他們襲擊過呢,不過那次遇到的好像幾乎都是小嘍囉。」


    利瑟爾沉穩地這麽回道,男子挑了挑眉。


    「既然他襲擊過你,你為什麽會……簡直是瘋了。」


    忽然,男子掀開他披著的兜帽,酒館裏頓時騷動不已。


    男子的麵貌難以言喻,小孩看了會害怕得大哭,女人看了會顫抖著身子垂下視線,即使大男人看了也會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別開視線。他的半張臉已經扭曲糜爛,隻能勉強看出是張人臉。


    在所有人不禁皺起臉的時候,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睛卻筆直望著他,一刻也不曾閃躲,看得男子扭曲了嘴唇。


    「這就是佛克燙盜賊團的首領弄的。」


    低沉粗啞得不符年齡的嗓音這麽說。


    「你知道吧,就是你隊伍裏那個紅毛的獸人。」


    整間酒館裏的視線不約而同轉向利瑟爾。


    在眾目睽睽當中,利瑟爾思索著,將手抵在嘴邊,模樣看起來泰然自若,實在不像秘密被揭穿的罪人。麵對那些驚愕的目光,利瑟爾沒有半點狼狽,也沒有打算掩飾的樣子。


    他若有所思地別開視線,然後偏著頭,重新看向男子:


    「你說的是伊雷文,應該沒錯吧?」


    利瑟爾的語調,仿佛在說他聽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


    男子歪扭的臉孔抽動,從戰戰兢兢端來水杯的店員手中粗暴地搶過玻璃杯。要是一杯冷水當頭澆下,對方說著蠢話的腦袋也能冷靜一下吧,他衝動地揮出手臂。


    就在液體即將潑濺出去的瞬間,仿佛玻璃自行破裂似的,玻璃杯就這麽在男子手中碎了一地。


    「……你做了什麽?」


    水滴滴答答從他手中滴落,男子停下動作,用鞋底踩碎了四散的玻璃碎片。


    「我什麽也沒做呀。」


    利瑟爾維持一貫的平靜態度,微微一笑,也沒有說謊。


    利瑟爾拿桌上的布擦去噴到手背的水滴,邊把布放回原位邊站起身來,宛如與男子對峙。


    一群作業員正要出聲勸阻,利瑟爾伸出手掌製止了他們。


    「你說的全都沒有錯。」


    眼見對方一邊這麽說,一邊把頭發撥到耳後,笑意扭曲了男子的雙唇。


    「那麽,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男子將手伸進鬥篷。


    無論他拿出多少重金都無法取得的其中一項情報,就是利瑟爾的實力高下。但這也無所謂了,即使接下來的行動失敗,他也能夠成功複仇。


    因複仇和傷疤而扭曲的臉孔,使得男子再也無法行走在陽光下;而既然承認隊伍的其中一員是盜賊,利瑟爾一行人也將淪為和他同樣的下場,隻能偷偷摸摸行走暗處,再也無法回頭。


    「我要你跟我嚐到同樣的滋味……這就是我對那家夥的複仇。」


    小刀和毒液,他在好幾年前就都準備好了。


    接下來隻要把這把刀刺進那雙教人難以下手的眼睛就好。男人緊握住鬥篷中的小刀,不覺間用力得將刀柄掐出吱嘎聲。


    「能看見那家夥在仰慕的對象被人毀掉時的反應,我就沒有遺憾了。」


    男子全身散發出沸騰的憎恨,聲調卻平靜淡漠,使他搖身一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阿斯塔尼亞的人民就算被形貌凶惡的冒險者找碴挑釁,也會不甘示弱地回擊,這裏大都是在一旁圍觀人家打架互毆還會在旁邊起哄的人,但他們看見眼前的男人,卻隻感受到純粹的恐懼。


    「這……我會很困擾的。」


    「不好意思,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打算住手。」


    利瑟爾垂著眉看他,男子仍然無動於衷地這麽說。


    「我們好好談談吧?說不定是發生了什麽誤會……」


    「哪有什麽誤會。」


    利瑟爾不停嚐試說服他,聲音溫柔得不合時宜。


    利瑟爾和男子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男子的鬥篷中明顯藏著什麽東西,周遭其他人隻能屏息凝視著他們兩人。


    然後,男子來到了一伸手就碰得到利瑟爾的距離,終於使勁跨出一步,那柄高舉過頭的小刀,和男子勉強殘存的一隻眼睛,都筆直向著利瑟爾的左眼。


    男子繃緊身體,唇間漏出歡喜的嗓音:


    「終於……!」


    就在這名複仇之後隻剩下破滅的男人,成功達成使命之前……


    「你不要小看做粗工的啊啊啊啊啊!!!」


    男子後腦勺受到猛烈衝擊,整個人被砸到酒館地板上。


    他身後站著一名跟利瑟爾同桌的作業員,手上扛著裝到不能再滿的酒桶,麵露凶險之色俯視著男子。酒桶一部分已經損傷,葡萄酒從那裏汩汩流出,如實表現出他剛剛拿這酒桶砸向男子的事實。


    「我們家的酒哇——!」


    「哪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啊!喂,冒險者先生,你快躲一邊去!」


    「不好意思,酒就由我來賠償吧。」利瑟爾說。


    「好了,冒險者先生,你快點退到後麵!那家夥一定是腦袋有問題,你就是太顯眼了才會被這種人盯上啦!」


    沒錯,習慣喧鬧的阿斯塔尼亞人民為什麽會覺得男子恐怖?


    就像看到有人拿著糖果叫住年幼的孩童,硬是要把小孩牽走的時候;就像看到全裸的男人喘著粗氣,跟在女性身後不放的時候;就像看到有人兩手拿著菜刀,帶著滿麵笑容跑過大街的時候,他們也會產生相同的感覺。


    所有人都本能地感受到「必須排除這家夥才行」,就是這麽恐怖。


    「快拿繩子來!繩子!」


    「快去叫人過來,巡邏兵還是什麽人都好!」


    男子被數人聯手壓製在地,他什麽也不明白,他的心已經染上憎惡,扭曲到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遭人阻撓。


    他隻為了複仇一路活到今天,而現在,他的複仇即將在毫不相幹的人手中毀於一旦。為什麽?疑問支配了他的思緒,男子看見利瑟爾麵帶苦笑,而酒館的客人們紛紛要他盡可能遠離自己。


    「冒險者先生啊,你別以為跟他好好談就可以讓他冷靜下來,太欠考慮了啦。」


    「這麽說來,你之前也在港口裝成暴發戶吧?被人糾纏還老老實實搭理人家,確實是很像你的作風啦。」


    男子愕然瞠大雙眼,忘卻了拉扯傷疤應該感覺到的疼痛。


    「因為……」


    在眾人製止之中,利瑟爾瞥了男子一眼。


    麵對想要殺害自己的對象,那雙眼中沒有恐懼,沒有憎恨,也沒有看見對方匍匐在地的愉悅,隻有一片平靜。那片平靜當中透出了些許憐憫。


    「他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怎麽可能,男子咬緊牙關,把牙齒咬得吱嘎作響。


    自己的複仇難道就要被這麽輕描淡寫地畫上句點?煎熬身心的強烈憎惡與複仇即將被視作瘋子失控的暴行,真相成了狂人的瘋言瘋語,明天就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而他發誓要複仇的對象仍如常度日?


    「開、開什、開什麽玩笑……!你們把我的、把我的複仇當作什麽了!!」


    男子大聲咆哮,掙紮著試圖甩開按著自己的手。


    但他的身體被壯碩的男人們壓製住,完全無法自由移動。男子勉強抬起臉瞪視周遭,感受到整間酒館的敵意都向著他,他想大叫「不要被他騙了」,但嘴裏被人塞進布條,隻能發出呻吟。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無論他再怎麽椎心泣血地吼叫都已經沒有意義,男子感覺到自己內在的某種東西正發出聲響逐漸崩塌。


    「先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隻有一句話要說。」


    利瑟爾走近男子。


    其中一位客人正把掉落在地的小刀用布條一圈圈纏起來,他是個冒險者,見狀開口提醒利瑟爾,雖然男子應該動不了,但靠得太近還是很危險。利瑟爾點頭回應,在距離男子一步遠的地方屈膝跪了下來。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向利瑟爾,膽小鬼看了他淩厲的眼神說不定會嚇暈過去,但利瑟爾不以為意,雙唇浮現著微笑悄然張開。


    「看來你惹到惹不起的人了呢。」


    男子似乎吼了些什麽,但聲音被布團堵在嘴裏,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巡邏的士兵慌張地跑來把男子帶走,同時利瑟爾也決定離開酒館。


    發生這種事,如果老板叫他以後不準再來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所有人開口都是關心他的安危。利瑟爾告訴他們自己沒事,付了餐費和賠償費用。老板哀號著說他給太多錢了,聽見他賠罪還告訴他「下次再來」,讓利瑟爾聽了非常高興。


    兩位士兵跟利瑟爾講了幾句話之後,便拖著不時悶叫的男子往前走,離開了酒館。利瑟爾目送他們走遠之後也走出酒館,行走在夜晚的阿斯塔尼亞街道上。


    他沒走向旅店,而是稍微走了一段路,來到另一間酒館。設有阿斯塔尼亞罕見的個人包廂是這裏的賣點,利瑟爾在門口駐足一會兒,然後走進店內。


    內部空間略為昏暗,擺設著幾麵好看的屏風,隔出小巧舒適的空間,裏頭設有高腳的小桌和兩張椅子。


    「請您隨意坐。」


    「謝謝。」


    利瑟爾被帶進其中一個隔間。


    他點了一杯無酒精的調酒,然後仰賴氣質沉穩的女店員建議又點了一杯烈酒。目送女店員離開之後,利瑟爾漫不經心地聽著隔壁或再隔壁傳來的細微談話聲,稍微等了一會兒。


    他點的飲品都還沒送來,長劉海遮著眼睛的那位精銳盜賊就先來了。


    「請坐。」


    「啊,謝啦。」


    「酒我隨意幫你點了。」


    「完全沒問題,隻要是酒我喝啥都好。」


    利瑟爾敦促他坐下,精銳盜賊雖然有點困惑,不過還是坐到了他對麵。


    「沒想到你們兩位穿起兵團的製服都很適合呢。」


    「哎,也沒有啦。」


    剛才來把男子帶走的兩個人都不是真正的士兵。


    一位是利瑟爾眼前這個男人,另一位則是剪著齊劉海的男人,都是利瑟爾見過的熟麵孔。另一個人不曉得把男子帶到哪裏去了,利瑟爾這麽想著,腦中浮現那位笑個不停的精銳盜賊的模樣。


    要是真的把那名男子交給軍隊處置,不難想象會引發各種麻煩,所以他們打算自行處理吧。利瑟爾對此沒什麽興趣,因此也不會特地詢問就是了。


    「讓您久等了。」


    店員突然敲了敲屏風,端著擺了兩個玻璃杯的托盤現身。


    利瑟爾接過飲品,將含酒精的那杯遞給精銳盜賊。


    「今天差點被人潑水的時候,謝謝你出手幫了我。」


    「啊,所以你才叫我過來喔。」


    反正沒有理由拒絕,精銳盜賊坦然接過酒,喝了一口。


    「不,找你來是為了問你用我的情報賺了多少錢。」


    精銳一聽差點嗆到,他略顯粗暴地放下玻璃杯,低著頭忍住。


    他也知道利瑟爾大概注意到了,無論是他不僅放過男子、還泄漏相關情報,還是他其實跟另一位精銳盜賊一起待在那間酒館旁觀,甚至順勢阻止了那杯水潑到利瑟爾身上。


    原以為他要在複仇者麵前毫無破綻地佯裝不知情,結果利瑟爾居然不留情麵地把對方貶成了可疑分子,這逗得跟他一起坐在店內的另一位精銳盜賊無聲爆笑,不曉得這是否也被利瑟爾注意到了。


    畢竟看利瑟爾滿樂在其中的,精銳盜賊也知道他的個性不會為了這點程度的小事抱怨,隻是完全沒料到利瑟爾會挑準這點猛攻。


    「我想想……」


    嗯……,利瑟爾一邊拿攪拌棒攪動調酒一邊思索。


    「考量到情報的重要程度,應該需要相當的金額才換得到,那個人想必也不可能詢問太多問題吧。」


    「這個嘛……是啦。」


    精銳盜賊緩緩抬起低垂的臉。


    他透過劉海窺探利瑟爾的臉色,重新確認了那張臉上不僅沒有怒色,反而還有點高興,看來他不會被伊雷文掐斷小命。


    「那麽,關於我的問題應該隻有一個。」


    哐啷,冰塊撞上停止的攪拌棒。


    「『我知不知道伊雷文的真實身份』,沒錯吧?」


    「答對啦。」


    那太好了,利瑟爾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美麗漸層彼此交融的調酒。不太甜,風味清爽,微弱的碳酸氣泡通過喉嚨,讓人心曠神怡。


    「以情報費用的標準來說,最高金額大約是多少呢?」


    「這個嘛,也是因人而異啦……不過差不多都是金幣十枚到十五枚左右吧。」


    「那假設十五枚好了。」


    利瑟爾毫不客氣地選了最高金額,可看出眼前這位精銳盜賊在他認知中是什麽樣的人。能拿的好處他不會放過,利瑟爾的認知也沒錯。


    「你這麽聰明,一定收了更多吧。」


    利瑟爾說得確信不疑,精銳盜賊嘴角抽搐。


    「比方說,『假如佛克燙盜賊團的首領還活著,就能讓處死假首領的帕魯特達爾陷入混亂』之類的。」


    成功殲滅佛克燙盜賊團的是憲兵團,而憲兵團的統帥是擁有子爵爵位的雷伊。


    這爵位並不算太高,但他身負統領全國所有憲兵的職責,萬一信譽毀於一旦,後果不堪設想,肯定會造成國家規模的重大影響。


    「比方說,『公會讓佛克燙盜賊團的首領當上了冒險者,你可以借此讓冒險者公會威權掃地』之類的。」


    公會總是與國家之間保持著絕妙的平衡,一旦公會暴露出決定性的弱點會怎麽樣呢?最壞的情況,佛克燙盜賊團活動圈內所有國家的冒險者公會都消失不見也不奇怪。


    「最後再來個最經典的話術,『考量到泄漏情報、事跡敗露時的風險』。你哄抬到多少錢呀?」


    「貴族小哥你的情報,我開了金幣三十枚。」


    看見利瑟爾粲然微笑,精銳盜賊放棄抵抗似地老實招供。事已至此,他根本沒有動力掩飾。


    價碼意外地低,畢竟對方的目標是伊雷文不是自己嘛,利瑟爾露出和煦的笑容。精銳盜賊看著那副表情,深深靠上椅背。接下來利瑟爾恐怕會把對話引導到「那我該跟你收幾成才好呢」的方向去吧。


    某男子說他們是「史上最惡質的盜賊團」,利瑟爾麵對這樣的盜賊卻打算跟他們討價還價。這人就是這樣才有趣,畢竟利瑟爾態度雖然如此,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權率領他們,也不是因為不怕死才這麽做。


    「難怪首領這麽中意。」


    精銳盜賊喃喃說道,笑意挑起他的嘴角。


    好了,他想在首領到場之前趁早告辭,不過在這之前先努力談個好價錢吧。精銳盜賊心想,仰頭把自己玻璃杯裏的酒往嘴裏灌。


    「哼、哼、哼哼——!」


    那男人蓄著光澤亮麗的齊劉海,正心情愉快地哼著歌走在路上。


    他身上穿著阿斯塔尼亞步兵的製服,手上抓著那條捆綁複仇者的繩索甩啊甩,拖著複仇者往前走。接著,男人忽然發現什麽似地舉起了空著的那隻手。


    「啊,首領——!」


    有個人迎麵走來,正是在沒有月光的夜晚習以為常地行走的伊雷文。


    「就是那家夥?」


    「是的!貴族小哥把他耍得像智障,笑死我啦!」


    男人尖聲笑了起來,伊雷文嫌吵似地皺起臉,冰冷的目光朝複仇者一瞥。


    那名男子嘴裏仍然被塞著布塊,但在這種狀態下仍然不斷喃喃自語,像壞掉了一樣。然而,這時他似乎察覺了什麽,低垂的臉抬了起來,混濁的眼睛往上一看。


    雲層縫隙間忽然漏出一縷月光。


    事情發生於一瞬間,但複仇者確實看見了,看見從前牢牢烙印在他眼底的鮮豔赤紅,紅得像帶有劇毒。失去理智的瞳眸頓時取回了名為憎惡的光芒。


    「————!!」


    他張大嘴巴,像要把內心深處湧動的、深不可測的衝動全部吐出來。剛才任憑人家拽著走的身體重新繃起力量,他正要朝眼前的獸人跨出腳步,這時……


    「話說這到底是誰啊?」


    男子最後聽見的,是以冰冷毫無溫度的嗓音宣告的絕望。


    雲層重新掩住月光,一名男子倒地的鈍重聲音在黑暗的道路上響起。


    「隊長呢?」


    「跟那家夥不知道進哪家店去了,如果是那間酒館附近的話,可能是看起來像紅磚砌的那間狹窄酒館吧?」


    「他生氣了嗎?」


    「這我不知道欸——!不過看起來就是平常笑容可掬的帥氣貴·族·小·哥!」


    「是喔。」


    然後,伊雷文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走掉了,步調比先前快了一些。


    他早已把複仇者的事拋諸腦後,雖然他不會忘記對方差點對利瑟爾出手的行徑,但至於對方是誰、有什麽目的,他絲毫不感興趣。


    隻剩下一個男人和一具屍體留在原地。男人用力揮著手目送伊雷文離開,接著低頭看向死屍。既然首領沒有任何交代,那就表示要他自行把屍體處理掉,而且他想對它做什麽都可以。


    男人蹲下身,窸窸窣窣把屍體翻到正麵。


    「please smile!」


    湧上心頭的笑意扭曲了他的雙眼,男人將小刀高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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