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尼亞的一個午後。


    來到某間咖啡廳讀書的利瑟爾,此刻正品嚐著咖啡小憩片刻,同時不經意回想起前幾天發生的事。設在陽台上的露天席位雖然有屋簷遮蔽日光,溫暖的氣候還是讓人微微沁出汗珠,冰涼的咖啡在這天氣喝起來格外美味。


    人稱最強冒險者的劫爾,據說時不時就有人想拜他為師。


    以劫爾的實力來說這一點也不奇怪,可是明明一看就知道劫爾不是擅長指導別人的那種人呀。利瑟爾低頭看著書本闔上的封麵,望著行人來來往往的街道呼出一口氣。


    「(劫爾的頭號徒弟應該是我沒有錯。)」


    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他也這樣跟劫爾賭氣,結果劫爾聽了並未否認。


    既然如此,劫爾應該就像他想的一樣,至今沒有答應過別人拜師為徒的請求吧。利瑟爾對此也不太意外。


    「(不過,徒弟呀……)」


    腦中浮現疑問,利瑟爾在內心偏了偏頭。


    利瑟爾從劫爾身上學到的,都是對於冒險者來說最低限度的必要知識。例如冒險者公會的登錄方法、委托接取方式,以及魔物素材的采集方法(雖然劫爾不怎麽給他機會實踐),還有野營時柴火該怎麽堆之類的。


    現在回想起來,先前見到的那位犬族獸人想學的應該是劍技吧,其他想拜劫爾為師的人也一樣。然而,身為頭號徒弟的利瑟爾一次也沒有跟劫爾學過劍術。


    「(畢竟我們使用的武器也不一樣……)」


    雖然覺得這樣好像很可惜,不過利瑟爾也不打算向他學習劍術。


    畢竟在他剛成為冒險者、到賈吉店裏買齊必需品的時候,劫爾也曾經建議他「至少帶把短劍吧」。結果他一握住短劍,劫爾就忍不住歎氣,也不曉得是哪裏做得不對。


    在原本的世界,利瑟爾也有佩劍的機會,懂得該怎麽持劍、怎麽舉手投足才像樣;但反過來說,他也隻會做做樣子。


    「(而且,該怎麽說,劫爾做事很依靠感覺。)」


    路過的孩子向他揮手,利瑟爾也揮手回應。


    是常在旅店附近玩耍的孩子們。前幾天他們丟出的泥巴球好巧不巧直接砸在旅店主人晾曬的衣物上,才活力滿滿地被旅店主人追著跑呢。


    「王子——」


    「真正的王子殿下聽了會生氣哦。」


    「你比王子還像王子嘛!」


    不知為何他們總是這麽叫利瑟爾,即使他出言糾正,孩子們依然故我。


    六個小朋友全都是男生。今天他們似乎成群結隊跑到海邊去玩了,濡濕的頭發就是最好的證明。天氣這麽溫暖,頭發放著不管也會自己風幹吧。


    「真正的王族剛才還在跟我們玩欸!」


    「我們所有人圍著他瘋狂潑水,他就生氣了,所以我們趕快逃到這裏!」


    「要是被他抓到會被丟進海裏!」


    不知這是排行第幾的親王?


    還真有精神,利瑟爾微微一笑,環顧圍在他桌邊的孩子們。這些男孩比王都那些親近他的孩子們年紀稍長,正擺出一副頑童的調皮嘴臉,起哄著說「王子請客!王子請客!」。


    「要是王族追著你們跑過來,連我都被他丟進海裏怎麽辦呀?」


    「我們會保護你!」


    「沒錯沒錯!」


    「不行喲。」


    「什麽嘛——」


    嘴上這麽說,不過男孩們看起來也不太惋惜,應該隻是一時興起隨口叫他請客而已吧。


    一開始,麵對這些孩子熱情不怕生、充滿阿斯塔尼亞風格的態度,利瑟爾也曾經困惑地想:「是不是真的該請客?」後來旅店主人這麽建議他:「他們隻是隨便講講而已,隨便敷衍過去就好了喔。是說那些小鬼臉皮還真厚啊是天不怕地不怕嗎!!」從此以後,利瑟爾就學會了跟他們來往的適當方式。


    「那王子,我們走啦!」


    「王子拜拜——」


    目送孩子們跑開後,利瑟爾若有所思地點了個頭。像他們這樣的孩子,或許比較容易接受劫爾的指導方式吧。


    比方說,當他問劫爾在迷宮裏該怎麽找出陷阱的時候……


    『啊?那裏和那裏。』


    『不是,你說了之後我看得出來,但我問的是在沒有任何線索的狀態下該怎麽找。』


    『一看就知道不對勁吧。』


    『為什麽呢?』


    『啊……直覺。』


    他總是這樣。


    劫爾並不是不想教他,一定也以自己的方式盡力指導了。但是利瑟爾習慣以理論和邏輯思考事情,這麽說對劫爾有點抱歉,不過這種說法很多時候他都無法理解。


    而且,伊雷文也是憑著設下陷阱那一方的思考模式找到陷阱,對於利瑟爾來說沒有參考價值,導致利瑟爾直到現仍然不太擅長尋找陷阱。當然,他也以自己的方式一點一點在進步,但他依靠的是把至今為止碰上的陷阱當作資料累積起來,所以碰上陌生的陷阱就難以變通了。


    「(當然,劫爾應該也是一樣的。)」


    正因為攻略過為數眾多的迷宮,劫爾才培養出敏銳的感官,形成了他所謂的直覺吧。


    話雖如此,劫爾本身的天分也是一大要因,雖然跟他本人這麽說他會不太高興。


    利瑟爾把盛裝咖啡的玻璃杯端到唇邊,杯子一傾斜,便傳來冰塊碰撞的清脆聲響。氣息吐在冰塊上沾染涼意,化為清涼的風撫過嘴唇,他屏住氣息將咖啡含入嘴裏,嚐到它苦中回甘的滋味。


    「好喝嗎——?」


    忽然有人這麽問他,利瑟爾眨了眨眼睛。


    視野隻封閉了一瞬間,在他睜開眼的時候,身旁已經多了一個剛才確實不在這裏的人。齊平的劉海、盈滿笑容的臉孔,真是稀客,利瑟爾朝著俯視自己的男人微微一笑。


    「很好喝喲。你要喝嗎?」


    「哈哈,要喝!貴族小哥,你今天的笑臉也很漂亮喔!」


    因為笑容一旦中斷就會被殺死啊,利瑟爾把這答案留在自己心裏。


    男人非常愉快地在他對麵的位子坐了下來。利瑟爾並不知道這人從前有過什麽事跡,也不知道他可能會做出什麽事;但他注意到了男人對笑臉有著異常的執著,也注意到了男人眼中混濁的漩渦。


    不過隻要笑臉合格,這男人就不會帶來危害,在精銳盜賊當中算是容易交談的人了。


    「所以,有什麽事嗎?」


    利瑟爾向店員加點了一杯冰咖啡,然後這麽問道。


    「對、對,我是來跟你說對不起的。」


    「你做錯了什麽嗎?」


    「貴族小哥想要的書被我燒掉了!」


    男人邊說邊哈哈笑,利瑟爾聽了不禁苦笑。


    利瑟爾不曾拜托他們去找書,應該是先前伊雷文陪他去逛書店的時候注意到利瑟爾要找的書本,出於體貼私底下吩咐了精銳盜賊去找吧。


    眼前這男人沒把這件事告訴伊雷文,而是跑來告訴利瑟爾,就是「我可能會被殺掉所以請幫我想想辦法」的意思。


    「有辦法再找到一本嗎?」


    「有辦法的話我就去找啦——!」


    「我想也是。知道你把書燒掉的人有誰?」


    「那個裝乖的做作男——!」


    原來如此,利瑟爾點了個頭。


    「請你放棄抵抗,去讓伊雷文罵吧。」


    「不要我一定受不了啦貴族小哥拜托嘛拜托——!」


    裝乖的做作男,指的應該是長劉海遮住眼睛、乍看之下人畜無害的那位青年吧。


    他肯定會為了自保而對眼前這男人見死不救。換作是感興趣的對象他或許還會包庇一下,但那名遮著雙眼的青年對周遭的其他精銳盜賊絲毫沒有半點興趣。


    男人猛地站起身來,力道大到撞飛了自己的椅子,然後滑壘過去死死抱住利瑟爾的腰:


    「啊哈哈哈哈,太恐怖了反而好好笑啊!我的死狀會淒慘到笑死人啊——!」


    「那個,請你先離……」


    「救救我嘛——!拜托啦——拜托拜托拜托————!」


    「請你小聲一點……」


    男人展現出了邊爆笑邊哭求的高超技藝,利瑟爾被他抱著,坐在原位動彈不得。


    經過陽台外麵的行人仿佛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露骨地別開視線快步通過。店長也站在店內往這裏看,不知該不該把手上那杯冰咖啡送過來。


    難得有間待起來這麽舒適的咖啡店,萬一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怎麽辦呢,利瑟爾垂著眉心想。


    「你不能逃跑嗎?」


    「也是可以啊——!但是我一個人立刻就會被那啥?指定成罪犯啊?呃我是已經被指定了沒錯啦?!但不知為何老是會被擋下來啊?!太意義不明了好好笑啊?!」


    說得也是。利瑟爾看著大聲哄笑的男人,喝了一口咖啡。


    這個人談論笑容的時候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惡意,甚至心懷善意;所以他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不希望他笑,在他麵前無意露出笑容才是最致命的。


    總而言之,利瑟爾先招手請呆立原地的店長過來,接過了那杯冰咖啡。


    「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不好意思。」


    「不,那倒是沒有關係……你還好嗎?」


    「我會想辦法處理。」


    利瑟爾露出苦笑這麽說。店長見狀,便帶著擔心的表情回到店裏去了。


    好了,利瑟爾重新低頭看向笑個不停的男人。他本來就不打算拒絕幫他在伊雷文麵前說兩句好話,不過收點報酬也不錯吧。


    「對了,我有事情想問你。」


    「什麽事——!」


    「我是否已經成為配得上『劫爾的頭號徒弟』之名的男人了呢?」


    「嗄?」


    男人唰地抬起臉來。


    他修得齊平的漂亮劉海淩亂不堪,在劉海底下,笑容至上的男人的笑臉凝固了。有這麽不配嗎?利瑟爾見狀有點泄氣,不過反正男人也安靜下來了,結果良好就什麽都好。


    「頭號徒弟?」


    「你想想看,我跟劫爾學習了很多事情呀,特別是野營之類的。」


    「像是盡量不要喝生水之類的?」


    「原來有這種規矩嗎?」


    第一次聽說,利瑟爾眨了眨眼睛。水他都是用魔法變出來的,所以無從得知這種事。


    一聽他這麽說,原本抓得死緊的男人放開了手臂,咻地站了起來,一口氣喝光自己的冰咖啡,然後呐喊:


    「一刀的這種地方我覺得不太好但算了沒差啦——!!」


    男人就這麽發狂似地大笑著離去,利瑟爾目送他走遠。


    雖然覺得男人一鼓作氣逃跑很了不起,但他同時也放棄了原本的目的,這樣沒關係嗎?利瑟爾忍不住想。利瑟爾舉起手,對店內的店長表示「不好意思打擾了」,店長也回了他一道「辛苦了」的苦笑。


    差不多該繼續讀書了。就在利瑟爾把手放上書本的時候……


    「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不可以坐這裏!」


    忽然有人從街上跑了過來,是一副慌張模樣的小說家。


    眼見她局促不安地扶著對麵的椅子,利瑟爾微笑說了聲「請坐」,手掌比向椅子示意她坐下。小說家似乎稍稍繃著肩膀,是發生了什麽事嗎?利瑟爾闔上剛才正要翻開的書本,把書推到桌緣。


    「你還好嗎?」


    「咦,嗯,那個,剛才經過我身邊的人……」


    「那個人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麽?」


    「沒有,但他一個人邊爆笑邊跑過去實在太可怕了……」


    原來是他的熟人。


    精銳盜賊被當成可疑人物了,但實際上他們根本不隻是可疑人物而已,利瑟爾無法幫忙辯護。


    「我可以在這邊平複一下心情嗎?」


    「可以的,請便。」


    「啊,你不用在意我沒關係!完全可以繼續讀書吧!」


    「不,我也有事情想問你。」


    有新客人嗎?店長朝這桌走來,在利瑟爾開口之前,小說家就自己點好了飲料。店長滿臉慈愛的微笑,肯定是誤會了什麽。


    「你想問什麽呀?」


    「不知道旁人看起來怎麽樣。你覺得,我不是劫爾的頭號徒弟嗎?」


    「哦——學什麽的徒弟呀?」


    「當然是學當冒險者囉。」


    「…………啊,是喔。……嗯?」


    小說家看起來一頭霧水,不知道怎麽了?利瑟爾邊想邊問:


    「我看起來像劫爾的頭號徒弟嗎?」


    「冒……嗯————」


    看來這問題讓小說家苦惱不已。


    利瑟爾也沒有自戀到會說自己已經與身為一流冒險者的劫爾不相上下,但他總是盡可能實踐學到的新知,同時也天天自我精進,努力習得自己力有未逮的部分。


    雖然不知為何,劫爾他們常常跟他說不用這麽做沒關係。利瑟爾也很想在箭矢飛來的時候伸手一抓就把它擋下來啊。


    「看起來果然不像嗎?」


    「唔,不過你看,你們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所以乍看之下看不太出來吧大概!」


    小說家拚命替他說話,真是太感謝了,利瑟爾也微微一笑。


    「而且,沒有在做冒險者工作的時候,這種事也很難看出來吧!」


    「啊,說得也是。」


    「平常他都教你什麽呀?會去修行之類的嗎?」


    小說家最近常說,她想寫以冒險者為主題的作品。


    她緊緊握著店員送來的咖啡杯,對利瑟爾投以興味盎然的目光。修行……利瑟爾在內心喃喃重複了一遍。劫爾從來沒有讓他練劍,不過……


    「每次劫爾都一邊叫我『蹲下』一邊把我的頭往下按,到了最近,我開始學會自己蹲下去了。」


    「比我想的還要隨便!!」


    「不會呀,我想劫爾這麽做是為了讓我熟悉自己能力所及的閃避動作,好讓身體記憶起來。」


    「不是,我說的不是那種方針上的問題,該說是對待你的方式嗎……!」


    就這樣,利瑟爾享受了一段短暫的閑談。


    小說家不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不過既然她什麽也沒說,就表示沒什麽大不了的吧。如果這些閑聊能作為她撰寫冒險者小說的參考資料就好了,利瑟爾毫不藏私地一一回答她所提出的問題。


    「啊,那我再問最後一題:他教你的知識當中,你最慶幸學會的是什麽?」


    「最慶幸……嗯——應該是『無論什麽東西隻要想點辦法都能斬斷』這件事吧。我開始把『任何對手都能斬斷』當作前提,學會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行動,思考該如何讓劫爾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斬殺對方。」


    「我現在第一次覺得你真的很像他的頭號徒弟吧,大概!」


    聽見小說家這麽說,利瑟爾眨眨眼睛,高興地綻開了笑容。


    當天晚上,旅店。


    「劫爾,我今天贏得了你的頭號徒弟的寶座哦。」


    「啊?」


    利瑟爾在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這麽說。這家夥又在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劫爾邊想邊目送他走開。順帶一提,多虧了心情不錯的利瑟爾不著痕跡地出言袒護,某精銳盜賊成功保住了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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