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代的我出現在眼前。


    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現實中,因此這一定是夢境或幻覺吧。


    又或者是死前的跑馬燈?


    不管是那種都好,那個年幼的我正受人欺淩。


    不要用那雙紅眼睛看著我!路上行人隔著一段距離如此唾棄道。


    在狹窄的道路上,行人為了避開我而自動往兩旁讓開。


    歧視——……遙遠的記憶……——令人生厭的過去。


    為了打破那狀況,我——


    「——我不能夠……停在原地……」


    「小提……?」


    意識恢複時,環繞著幼小的我的那幅風景已經不知消失至何處,白色天花板映在眼前。藥劑氣味飄蕩四周。我躺在鋪著潔淨白床單的床鋪上,一名女性提心吊膽地低頭凝視著我的臉。


    「——小提……你醒了嗎?」


    「教……官……?」


    站在床畔的是將一頭紅發在後腦處束起的一名大姐姐。


    身穿胸口處大方敞開的上衣,以及開衩的緊身迷你裙。


    明亮雙眼泛著濕潤水光,但臉上浮現了放心似的平靜笑容。這位女性毋庸置疑就是我在訓練生時代的前教官——米亞·塞繆爾。


    「這裏是……?」


    「聖薩利卡紀念醫院。」


    帝都的……醫院……?對了……我替教官擋下那一擊,然後……


    「……請問我大概睡了多久?」


    「一星期。」


    「整整一星期……?那家夥……阿迦裏亞瑞普特怎麽了?」


    「小提救了我之後,我就解決掉了。戰事的善後處理也已經結束,所以我才能像這樣待在這裏。小提能恢複意識……真是太好了。」


    看著我的那雙眼睛漸漸地歪曲變形,眼淚止不住地滿溢而出——


    「真的是太好了……」


    她再次呢喃,擦拭眼角。


    然而教官的淚水仍無停止的跡象。


    在那淚水中除了因為我清醒而欣喜之外,似乎還摻雜了其他情感。


    不知為何,教官的神情非常悲傷。


    「……怎麽了嗎?」


    「對不起……雖然區區的口頭道歉,實在無法補償……」


    她輕聲對我道歉。


    無法補償是什麽意思?


    既然我還活著,應該沒這回事吧……


    況且我根本不需要她補償我什麽。


    我不希望米亞教官為那種事情介意。


    能保護你,我很滿足。


    況且我這身傷不是因為你的錯,完全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啊,對了……我去叫醫生來。要讓醫生知道你醒了……」


    教官有些尷尬似的,像是要逃離我般走出了病房。


    到頭來,我還是搞不懂那句沉痛致歉的意義,隻能默默地等待。


    身體感覺有些沉重。


    隻是去叫個醫生未免也太慢了吧?在我冒出這想法時,病房房門傳來敲門聲。到了這時我才發現,這是間滿豪華的個人病房。大概是葬擊士協會為我安排的吧。


    「請進。」


    我回應敲門聲,門隨之開啟。兩名男性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是身穿白袍的男性,大概是我的主治醫師。另一人則是葬擊士協會的帝都統括理事。


    最後米亞教官也走進病房。視線一與我對上,馬上就向一旁挪開。


    「聽聞你恢複意識的好消息,我連忙趕來探視。享譽盛名的《七翼》中的怪童——提爾·弗德奧特,首先,你的性命平安無虞令我大感欣喜。」


    理事緩緩走來。我想撐起上半身時,理事用手勢製止我。


    「你繼續躺著沒關係。你可是身經數百戰役、討伐數千惡魔的年輕英雄,可不能讓你太勉強自己。」


    「非常感謝您的體恤。」


    我們如此對話的同時,主治醫師對我的身體進行簡單的觸診。理事的態度顯得有些戰戰兢兢。不知道那是出自對我的敬意,又或者隻是單純畏懼我的特性。


    總而言之,理事繼續說道:


    「身體狀況如何?雖然可以想見狀況不太好。」


    「不會,我想應該恢複得比常人要好。我是《禁忌之子》,恢複力特別高。」


    繼承了不知哪個惡魔的一半血脈而誕生的存在——那就是所謂的禁忌之子。


    每位禁忌之子都擁有非凡的身體能力與超越人類極限的恢複力,以及赤紅的眼眸。


    所以和常人不同,一切都不同。


    「原來如此,雖然想信任你的恢複力……但目前的狀況令人有些遺憾。」


    理事如此說道。主治醫師一結束觸診就要離開病房。教官為他開門,行禮並且目送主治醫師離去。


    「結果令人遺憾……請問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有什麽後遺症……?」


    「直截了當地說,你已經無法戰鬥。」


    ——全身寒毛直豎。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雖然心裏這麽想著,但同時卻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的意思。盡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去理解。


    已經……無法戰鬥?


    出乎預料的打擊,讓身體一動也不動。


    在這寂靜之中,嗚咽聲在房內回蕩。那大概是教官的……


    ——對不起……雖然區區的口頭道歉,實在不夠補償……


    霎那間,教官方才的道歉有如幻聽般響起。


    僵硬的瞬間過去,我抬起臉。哭泣的人如我所料是教官,光是看見那痛苦萬分的表情,那沉重的事實也跟著落入我的心底。


    我終於——明白了她致歉的意義。


    對於我再也無法戰鬥這件事,教官大概覺得自己有責任吧。


    如果是這樣……就是我害你背負起那樣沉重的負擔吧……


    「你在這次戰鬥中,掩護她——米亞·塞繆爾而遭到阿迦裏亞瑞普特的《魔法》擊中,令背部嚴重損傷。對常人而言是必死無疑的重傷,你能活下來都是多虧禁忌之子的恢複力吧。但是——」


    理事拍打了自己的背兩下,接著說:


    「盡管擁有那般的恢複力,不對,這次的情況似乎是因為恢複力太強而造成了反效果。支離破碎的背部神經在愈合時似乎連結錯誤。醫生判斷這將使得你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戰鬥。同時憂慮狀況更加惡化,也無法下定決心開刀。」


    說到這裏,理事看向依然哭泣著的教官。


    「如果難受,你可以先離開。」


    「不……我有義務,必須守候他的未來……」


    出自責任感的這句話刺進我的胸口。她理應沒有這種義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教官沒必要承擔任何責任。


    我不可能真的已經無法戰鬥,畢竟手腳都還能正常動作。


    「理事,我還能……戰鬥。」


    「不可以逞強。你身上的肌力已經消失,體力也不夠充足。」


    「可是……我必須戰鬥,殲滅惡魔才行……」


    「理由我明白。隻因為繼承了惡魔血脈這樣的理由,禁忌之子在社會上有時會遭受不當的歧視。因此你想要殲滅惡魔,抹消禁忌之子遭受鄙視的原因。」


    「既然您明白的話,請您體諒。我還能——」


    「我再重複一次,不要逞強。你該退休了。這也是個好機會吧?你從年幼時期就立下無數功勞。希望你出院後尋找新的人生道路。」


    「我——」


    「就引退的時期而言……」理事眼神堅定地望向我。「現在正是最美麗的結局吧?以有史以來最年少的紀錄登上葬擊士的最高位階《七翼》,有如鬼神般長年來屠戮惡魔的怪童——提爾·弗德奧特。這樣的男人最後為了掩護美女現場指揮官而負傷引退,就一出英雄傳奇而言,可說是很合適的尾聲吧?」


    「可是……我……還能……!」


    我掙紮般抓緊了床單。握力遠遠不如過去。


    理事像是要安撫我般說道:


    「提爾·弗德奧特,我們將在葬擊士協會為你準備特別名譽職務的位子。隻要你願意,你也可以把這當作出院後的未來出路。我們不能草率對待勞苦功高的你,也不願意這麽做。」


    「可是我……」


    「除此之外,我們也決定不會撤銷至高榮耀的《七翼》證照。一般來說沒有這種待遇,但是你的證照我們將視為終生有效。」


    「既然終生有效……我就能繼續自稱葬擊士。照理來說我能將複職視作目標才對。」


    「你真的那麽想重回第一線?」


    理事有些傻眼地說道。


    「有可能會晚節不保喔?」


    「隻要是為了殲滅惡魔,我不在乎名聲。」


    「真是難伺候的男人。你想要複職,同時也是為了她——米亞吧?」


    「這是當然。」


    雖然是我自己跳出來擋下那一擊,但教官肯定覺得是她毀了


    我吧。因此她的道歉才會那麽沉痛,而且現在仍啜泣不已。


    而且這是我對她施加的重擔。


    既然如此,我必須親手為她除去這份負擔才行。


    「這樣啊……雖然剛才我苦口婆心說了那麽多,但是你要把目標放在何處,我沒有任何權力能阻止。你的戰功顯赫,我也不能幹擾你的去向。簡單說,最後的結論是希望你按照你所想做的去做。而我也認為這樣最好。」


    「這樣啊……非常謝謝您。」


    「唔嗯,大步前進吧,年輕人。那麽我就不打擾了。這陣子你就好好休養吧。此外,建議你和米亞好好談過。」


    理事如此說完便走出病房,而我隻是注視著教官。


    教官泛淚的眼眸也凝視著我。


    我們對彼此都有話想說,正在等候時機——


    ——教官搶先開了口。


    「對不起……是我害小提的身體……」


    「請不要道歉。」


    我驅使身體下了床。清醒之後第一次挪動自己的身體,隻覺得重心稍微不穩,步行倒是沒什麽問題。


    「小提,不可以……你還要靜養才行……」


    「沒事的。這先不管,我才該對教官道歉。」


    我當時還不懂。


    不懂自我犧牲的結果,會讓對方背負多麽沉重的負擔。


    「我會變成這樣,是我自己的責任。教官沒有錯,我也不怨恨教官。我反而覺得能保護教官是我的榮幸。」


    「但是……是因為我的疏忽,小提才會挺身保護我。如果我戰鬥時更加謹慎,也許小提就不需要犧牲自己了。沒錯吧?」


    「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是到頭來,選擇保護教官是出於我的意誌。我同時也有不理會教官的選項,但是我作好了覺悟選擇保護教官。」


    「小提……真是太傻了。」


    將淚水拭去後,教官的手掌溫柔地將我推回床鋪上。


    「為什麽……要挺身保護我?我這種人,你別理我也沒關係啊……為什麽……?」


    「教官是我心目中重要的人,這個動機不行嗎?」


    我對教官有份景仰,同時心懷好感。


    理由很單純,因為教官願意聲援我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殲滅惡魔。但是要殲滅數量眾多的惡魔有如癡人說夢,就像是說「總有一天要獨力飛上天空」。換言之可說是絕對不可能達成的目標,因此過去時常被人嘲笑。但是眾人之中,唯獨教官的反應不同。


    『哦?是這樣啊。我也懷著同樣的目標在努力,將來一起行動吧?』


    六年前——在我進入帝都的葬擊士訓練所,米亞教官成為我的責任教官時,她這麽對我說。我震驚不已。參與實戰的現役葬擊士格外理解惡魔的暴虐,照理來說這種人應該會傾向於批評我的目標。但是教官沒有這麽做。


    所以我很快就傾心於她了——就是這麽單純的理由。


    「我是小提心目中重要的人?真糟糕的玩笑。」


    我躺回病床後,教官將毛毯蓋在我身上,她自己則坐到椅子上。


    「小提真是沒眼光。尊敬這種老女人,還不惜掩護我,結果變成這副德行……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應該要更珍惜自己才對吧?」


    聽起來冷漠,話語中卻透著對我的關懷。


    「雖然你剛才說要為了我重回葬擊士的戰場,那同樣不應該。小提完全沒必要在乎我,隻要好好休養就好了,知道嗎?殲滅惡魔的目標,我也會代替你達成,剩下的事可以托付給我嗎?我也知道我說的話很自私。但是我不希望小提再繼續勉強自己了。」


    「這份體貼我銘感五內。不過……如果我拒絕的話?」


    「就算把你五花大綁,也要讓你待在安全區。」


    米亞教官的眼神看起來滿認真的。


    「因為我能辦到的贖罪就隻有這樣了……為了讓小提不再舍身犯險,為了讓小提不再逞強,我會竭盡全力守著你。」


    「我不要這樣的贖罪。」


    「我也不要小提為我犧牲,你卻自作主張了,所以你沒資格說這種話。」


    「這……」


    我無法反駁。


    「總而言之,這陣子先好好靜養。知道嗎?」


    教官自椅子站起身。


    「……要回去了?」


    「我去市場一趟。幫恢複意識的小提買一些水果來。」


    教官一說完,就從擺在房間角落的手提包中取出錢包。那個手提包大到看起來應該裝著許多其他物品。剛才稍微瞄到的是……替換衣物?


    教官該不會甚至住在醫院裏,一直陪伴在我身旁?


    而且還打算以後不惜將工作扔到一旁,繼續陪在我身邊?


    為什麽……要為我奉獻這麽多?


    恐怕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毀了我而無法甩開心中的自責……


    「……我才想對教官說,請不要勉強自己哩。」


    我如此呢喃時,教官早已經離開病房,我的聲音沒有傳達到。


    「既然這樣,我也要稍微逞強一下喔。」


    就當成是複健的一部分,我決定在醫院裏散步。就算她要我靜養,我還是沒辦法停駐原地。為了取回過去的自己。


    「——啊!提爾!聽說你醒了,原來是真的!」


    我當成在醫院內散步而在中庭邁開步伐的瞬間,活潑的話聲拍打著耳畔。


    轉身一看,嬌小的友人正跑向我。大概是剛出完任務吧,身高整整比我矮了一個頭的那家夥,現在身穿葬擊士的女用製服,長度勉強及肩的金發隨步伐搖曳,最後在我身邊停下腳步。那雙紅眼睛仰望著我,露出快活的笑容。但在下一個瞬間,那雙眼眸頓時泛起淚光。


    「太好了……還會動。」


    「讓你擔心了。」


    「就是說嘛~!……嗚嗚……聽說你被醫護士扛走的時候,我真的擔心死了!」


    嬌小的少女——夏洛涅如此說道,也不顧旁人眼光,將臉龐壓向我的胸口。那句擔心應該完全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吧。


    夏洛涅和我一樣是禁忌之子,彼此身份相近而成為攜手合作的夥伴。雖然她比我小三歲,目前才十四歲,但是個能幹的女孩,而且確實是個可以信賴的家夥。


    「夏洛涅呢?在那次戰事有受傷嗎?」


    「我……我沒事。」


    夏洛涅放開了我,猛吸鼻子。


    「多虧提爾削弱了阿迦裏亞瑞普特的力量,之後的掃蕩戰很輕鬆就結束了。再加上米亞姐那時候整個人認真起來。」


    「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米亞姐有來嗎?」


    「現在去買東西了,剛才還在。正確地說……她自從戰事善後結束後,好像就一直住在醫院。」


    「是喔……我想也是。因為米亞姐肯定是最擔心你的人吧。」


    夏洛涅一麵擦著眼角一麵說。


    「呐,提亞……有件事我想問一下……」


    「幹麽?」


    「那個……我聽說提亞沒辦法再參戰了……那是騙人的吧?」


    「…………」


    「回答我嘛……那不是真的吧?」


    「那是……」


    「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嘛!」


    短暫片刻,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我立刻告訴她事實。


    「不好意思,那不是假的。但是我會努力讓它變成假的。我是這樣打算的。」


    「——怎麽會……!」


    我清楚看見淚水再度逐漸盈滿夏洛涅的紅眸之中。


    「……為什麽把自己搞成這樣……你太笨了吧……」


    「你要這樣講,我也沒辦法……」


    「——笨蛋!大笨蛋!要更珍惜自己啊!真是的!」


    見不顧旁人目光的淚水再度流下,心中萌生謝意。


    對著為我而哭泣的夏洛涅,我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告訴她。


    「別哭了,夏洛涅。」


    「明明是……是你害我哭的……!」


    「我知道啊,所以讓你停止哭泣也是我的職責吧。我唯一能給你的好消息是,我還沒有放棄。」


    「……也就是你想重回戰場?」


    「就是這樣。明明還沒有殲滅惡魔,我當然不能退隱山林吧?而且還得消除教官的內疚才行。」


    「你真的……沒有放棄?」


    「真的。所以你別哭了,夏洛涅。會有損能幹小媽媽的名號喔。」


    我這麽說完,夏洛涅有些害臊地擦拭眼角。


    「我……我才沒有那種名號……」


    「在孤兒院的貢獻完全就是那種感覺吧?話說孩子們都還好嗎?」


    「嗯……都很好。不過大家都很擔心提爾。」


    「之後得去露個麵才行。」


    在我們對話的時候,我身旁漸漸圍繞了一群人。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的現況,


    對我投出閃亮視線的小孩子格外醒目。


    「提爾你喔……在醫院也很有人氣嘛。」


    「我已經不再是最強了耶……這就先不管了,我們還是回到我的病房吧,到那邊才能靜下來好好聊。這樣下去夏洛涅遲早會被孩子們淹沒,從我的視野中消失。」


    「我……我讚成換個地方……其實我也覺得有點擠……」


    我們一麵說著,逃離孩子們的包圍,朝著病房邁開步伐。


    有幾個孩子跟了上來,我以握手作為代價,和善地趕走他們。


    最後我們回到了病房。推開門走進房內,奇異的情景映入眼簾。


    我的床鋪不知為何——不自然地隆起。


    「呐,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沒有,就是這間沒錯……」


    「沒錯的話,那是什麽?那個絕對是有個人全身蓋著毛毯躺在床上吧……」


    狀況就如夏洛涅所陳述,我大致已經猜到毛毯底下藏著什麽。這個時間教官應該還沒回來,況且教官也不會做出這種行徑,既然如此,裏頭隻會是那家夥吧。


    「啊~……該不會是那個女跟蹤狂?」


    夏洛涅一臉傻眼。浮現在她腦海中的人物毫無疑問與我相同吧。


    我和夏洛涅轉頭互看一眼,對彼此點頭之後,靠近床鋪。


    「喂,艾爾莎,是你吧?」


    我作為代表如此呼喚後,毛毯便開始蠢動。不久後,在枕邊倏地探出一顆頭,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銀色長發。神情有幾分慵懶的碧藍眼眸發現了我,露出一絲笑意……我就知道是你。


    「……你這家夥是什麽時候躲進被窩的?」


    「這條毛毯充滿了提爾的味道,我喜歡。」


    回答得文不對題的的人物是與我同年紀的葬擊士——艾爾莎·庫吉斯特。雖然我自認和她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但是理解她腦中想法的日子恐怕永遠不會到來。更正,永遠不來還比較好吧。


    「總之你可以先離開我的病床嗎?」


    「那我先穿衣服,等一下。」


    「你幹麽脫衣服啦!!」


    夏洛涅厲聲責問,但我覺得吐槽就輸了。


    看來艾爾莎依舊極為變態,不過這同時也讓我有些安心。因為保護教官而負傷,被醫生宣告很可能無法重回戰線,還讓教官背負了不必要的自責,在這樣的情境中,她的傻裏傻氣發揮了為我驅除陰鬱的功效。


    在我這麽想著時,艾爾莎離開了床鋪。她身穿葬擊士製服,搭配藍圍巾與黑絲襪。


    亮麗的銀發長度直達背部的一半,身材雖然不若夏洛涅嬌小,但也並非發育得肉感豐滿,非常平均且穠纖合度。表情與感情絕大多數時候都毫無起伏,我覺得這部分才真的與夏洛涅完全相反。


    「然後呢?你是來探病的,我這樣判斷應該沒問題吧?」


    「是的,外加侍寢。」


    「我不需要這種額外服務。」


    嚴肅應對她那荒謬的思考就輸了,我冷靜回答。


    但是一旁的夏洛涅氣得露出虎牙。


    「艾爾莎!拜托你惡作劇也不要太超過!你真的知道現在提爾是什麽狀況嗎?」


    「那件事我已經完全理解了。聽說身體已經無法發揮充分戰力。」


    「既然這樣——」


    「就是因為這樣,我想要讓提爾振作起來,才連忙趕到這地方。」


    她渾身散發著認真的氣氛,一本正經地如此說道。


    「但是我想不到怎麽做才能鼓勵提爾,就想說用身體吧。」


    「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沒必要用身體喔。有這份心意就很夠了。」


    「光是心意就能拿出幹勁?」


    「我本來就打算重返葬擊士的戰場,現在充滿了幹勁。況且我也不想這麽早退休。」


    我終究無法乖乖放棄。這是為了自己,同時也為了教官。


    「提爾,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為你打氣喔。」


    「我也是。」


    「謝謝你們兩個。」


    再加上夥伴的聲援,我隻能繼續向前行。相信努力會得到回報。


    ——在這之後,夏洛涅與艾爾莎離去,病房變得安靜。


    我站在病房窗邊遠眺醫院外頭的景色。


    「…………」


    紅磚砌成的建築物連綿形成廣大的城鎮。艾斯提爾德帝國是人類勢力範圍內最大的國家,其首都安傑路斯自然也有這等規模。從此處也能清楚看見皇室城堡的雄偉威容。


    如果隻看眼前這幅景象,毫無疑問可說和平吧,但是人類要在世界上生存絕不容易。大魔王路西法的支配領域位於帝國西南方,惡魔日以繼夜從該處飛向人類的勢力範圍。


    所謂的葬擊士就是應付那些惡魔的人。因為是賭命的職業,願意就職者少,殉職者也多,因此人手總是不足。


    曾是葬擊士一員的我,已經無法身為戰力……參與其中了嗎?


    「不,我一定會回去。」


    我抗拒般呢喃,就在這時——


    我看見米亞教官從醫院正門步入前庭。


    看來她回來了。走路時背脊筆挺的姿勢不論何時看起來總是神采奕奕,不但有著女性獨特的清純,同時甚至有股帥氣。


    教官在女性葬擊士之中算是頂尖的強者,再加上那容貌使她更是人氣高漲。


    性格也令人喜愛。比方說現在這瞬間,她也充分發揮那份善良。


    比方說,錯身而過時有人打招呼一定會回應,有小孩子跑來身旁就會摸摸頭回應。看到掉在地上的垃圾,不說一句怨言就自己拾起,看到有人遭遇麻煩就會主動搭話提供協助。


    光是這樣遠遠觀察,也能得知用聖人這個詞形容教官還嫌保守。隻是去買點東西卻花上不少時間,我想大概是因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同樣展現如此無可挑剔的言行舉止——或者該說是控製不住濫好人個性吧。


    隻要在這城鎮上生活,肯定會聽聞與教官的善行有關的傳聞。


    米亞·塞繆爾就是這樣的一號人物。


    因此她廣博人氣,我也是她的粉絲之一,對她深懷好感。


    所以我選擇挺身保護她,卻也因此讓她背負了不必要的內疚。


    ——「必須守候再也無法戰鬥的我」這樣的義務感。


    讓這樣的觀念深植於她的心中。


    而且,說不定——


    說不定會有人將我失去戰力的原因歸罪於她。


    「那樣……」


    光是想象,心底就一陣刺痛。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全部都是我的錯。


    是我自己衝上去保護她,又自己受傷,一切責任明明都在我身上,所有的矛頭卻會指向教官。


    我無法忍受那種狀況。


    「所以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


    ——一定要以恢複戰力為目標。


    就算教官本人要求我放棄回到戰場,也不會改變。


    「啊,你又偷偷溜下床……不是叫你躺好嗎?」


    我這麽想的時候,教官回到了病房。


    「這點程度不會怎樣。」


    「也許會對身體造成影響吧?保險起見,現在要乖乖躺好才行。」


    「為了重返前線,有必要盡可能活動筋骨。」


    「重返……」教官的表情蒙上些許陰霾。「小提……沒打算放棄嗎?」


    「不打算。」


    「意思是不想要乖乖地讓我守護?」


    「我不想。這不隻是為了我,更是為了教官。我想除去教官的內疚。隻要我能夠複職,教官就用不著背負任何事了吧?」


    「你真的用不著這麽做……我已經作好覺悟,要一輩子背負這個責任。一生守候受傷的你……那就是我能做到的補償。」


    教官繼續說道。


    「況且……我沒有你為此努力的價值。沒有寶貴到小提非得為我努力不可。」


    「這種認知並不正確。」


    「不,事實就是這樣。是小提太高估我了。」


    教官將裝著水果的紙袋放到桌上。


    「是我讓你的身體……再也沒辦法戰鬥。這種女人到底有什麽價值?」


    「因果關係顛倒了。我會救你,是因為我認為你擁有無與倫比的價值。與其說價值,倒不如說是魅力。我發現教官是個充滿魅力的成熟人物,我不想讓聖人般的你死去,所以才出手救你。」


    「我不是什麽聖人……我是……毀了小提的罪人。」


    「是我自己毀了自己。」


    「所以……所以啊,所以我不希望你像那樣再次受傷,才叫你不要繼續逞強啊。」


    為什麽你就是不懂呢?教官凝視著我的視線仿佛這麽說。


    「小提已經用不著再努力了。從今以後我會保護你,我會養你的……好嗎?小提已經可以休息了。讓


    我保護你,讓我補償你啊。」


    「我不要。」


    我不希望那樣。


    「為了教官,我會以重回戰場為目標。為此要我多亂來都可以。」


    「你確定?」


    「我確定。」


    「我之前宣告過吧?隻要你有這種打算,就算要五花大綁也會逼你待在安全區。」


    「教官辦不到這種事,因為你是個溫柔的人。」


    「……!」


    大概是被我猜中了吧。教官挪開視線,神色尷尬地垂下頭。


    「我確實辦不到……但是,為了讓小提再也無法逞強,我還是可以監視小提喔。」


    這句話並非謊言。事實上,從這一天開始我就在教官的監視下過著住院生活。盡管到了夜裏,教官還是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不過,還是有破綻。教官當然也有睡著的時候。為了避免我在夜裏偷偷溜出去而在夜裏保持清醒,因此反而容易在白天露出破綻。


    我屢次趁著教官坐在椅子上開始打盹時,前往醫院內的複健設施。


    雖然說是複健,但我在那邊的課程近似於訓練。設施的訓練師也好幾次勸阻我說那樣負荷太重。但我以堅決的態度強迫對方同意讓我繼續訓練,並且在教官醒來之前回到病房,表現出剛才一直乖乖躺著休息的模樣。


    與教官之間的互相算計持續了好幾天。


    老實說監視令人不開心。這是當然的感想吧。因為那樣的行動出於意圖妨礙我達成目標的明確意誌。


    但是,我也不會因此而想要責難教官這樣的行為。


    因為那終究發自於溫柔。


    如果我選擇順從,教官肯定會表現得有如聖人般,投入全心全意照顧我吧。更正,除了緊迫盯人這部分外,現在她已經十分盡心地照顧我了。


    不過,因為教官也有無法退讓的堅持,因此會妨礙我的行動。


    那似乎就是教官贖罪的方式。


    明明是我毀了自己的身體,教官卻覺得是她毀了我。


    因此為了讓我不再勉強自己,時時監視著我。


    是我讓教官背負起這種無謂的使命。


    正因如此,照理來說我有責任除去這份無謂的使命。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今天同樣趁著教官打瞌睡的時候溜出病房。抵達複健設施後開始高負荷的訓練。


    訓練師已經不再對我多說什麽,因為已經理解到多說也沒用,同時也明白了我的意誌堅決。之後為了增強體力,我在複健設施附設的石造泳池遊泳,看時間差不多了,我便決定回到病房。但是——


    「——小提!」


    我自複健設施走到走廊上,就在這個瞬間——


    背後傳來呼喚聲,我嚇了一跳。


    用不著回頭我也知道。那是教官的聲音。


    「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我就想說該不會……」


    我原本就認為總有一天會拆穿。如果那一刻就是現在,那就接受吧。


    教官從背後繞到我麵前,雙眼哀傷地眯起。


    「……你假裝乖乖聽話,其實在背地裏偷偷訓練吧?」


    「是的……不行嗎?」


    「不行啊……為什麽你不願意聽我的話?」


    眾人的視線集中。目前蔚為話題的兩人齊聚於此,這也是正常的反應吧。


    「小提……我求你了,不要再勉強自己。」


    那是關懷我的真心懇求。


    但同時也會妨礙我。


    不過,我不覺得不快。因為我知道那出自溫柔。


    然而——


    「教官,我一定會逼自己努力。」


    「為什麽……!」


    教官伸手緊緊抓住我的衣物。像是要攔阻重要的人趕赴險境般。


    「小提為什麽老是這樣子!為什麽老是努力到不顧自己?我又沒拜托你,你卻挺身保護我而受傷,這次又硬是逼迫自己受傷的身體……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我明明說過,我沒有小提一定要逼自己努力到這種地步的價值了吧……!」


    「對此我也說過了吧……——教官對我而言就是有這樣的價值!」


    我不由得大聲吼了回去。話語止不住地衝出口。


    「我才想問,教官為什麽要這樣想?為什麽自作主張要保護我?我也一樣沒有拜托你啊!過度保護也要適可而止!」


    「過度保護……?我隻是不想讓小提又差點丟掉性命,才想守著你——」


    「我知道!這我知道……但是,我不希望教官被那種義務感控製。因為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擅自保護你又自己受傷而已。結果使得教官為此感到自責……所以我不可能就這樣安於現狀!」


    「小提……!」


    「就算要踐踏教官的心意,我也要回到戰場上!如果不這麽做,之後我一定會後悔當時選擇保護教官!」


    雖然守護了教官的身體,卻因此傷害了心靈。


    身體變成現在這樣,我不感到後悔﹔但是讓教官背負歉疚這部分,則純粹徒留後悔。


    所以我要以複職為目標,就這麽單純——


    「……就這樣,我要回病房了。」


    再加上當麵怒吼後的尷尬,我如此說完便逃跑似的轉身背對她。


    將教官的溫柔一腳踹開,我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爛人。


    但是現在的我非得當個爛人不可。


    ——黃昏陽光投入病房。


    是四周的民房紛紛開始飄出晚餐香氣的時間帶。


    回到病房後,我坐到床邊,用手臂遮住雙眼後,仰躺在床上。


    「我……」


    我是不是正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不可能的。考慮到教官,取回過往的戰力一定是正確的。


    「剩下的問題就是教官願不願意認同……」


    就算她不願意認同,我也要以複職為目標。這一點不會變。但如果教官也願意為此聲援我,我也更能心情暢快地大步向前。


    我這麽想著的時候,病房的門突兀地敞開。


    「…………」


    教官靜靜地步入房內。原本以為她有話要說,但她隻是默默地關上門,移動到窗邊的椅子旁坐下。


    既然她立刻追著我來到病房,就表示她有話想對我說吧。但也許是正在厘清思緒,兩人好一會兒都沒有交談。


    床鋪的嘎吱聲、鳥鳴聲、有人走過房外走廊的腳步聲。


    仿佛被時間拋棄於此,一切聲音聽起來都異樣遙遠。


    初夏的風推動窗簾,溫柔輕撫我的劉海——


    「小提,我啊……」


    聽見突然間傳來的話語,我挪開了遮著眼睛的手臂。


    有如理所當然般,教官正看著我——


    「小提上次那樣情緒激動地說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咦?」


    「因為你基本上是個文靜的孩子。而在我麵前又想表現得更加懂事。」


    教官放緩了表情露出微笑,繼續說道。


    「所以,你會那樣拉高音量大聲說話……我想這就表示那些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吧。」


    「……我是認真的啊。」


    那些話都不是謊言,是徹頭徹尾隻寫著事實的詩章。


    「不惜踐踏我的心意,也想要回到戰場上?」


    「是的……就和我剛才說的一樣。」


    「所以你趁著我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溜出病房?」


    「對此我也覺得抱歉……但是,我絕對不能放棄,不能就這樣停留在原地。」


    「……無論如何?」


    「是的……我覺得對教官這樣說,教官應該就會懂。因為我就是這種人。」


    不管他人要說一定辦不到,或者說我隻是魯莽,我還是相信一定能辦到,並且朝著目的衝刺。無論是殲滅惡魔的夢想或是複職。他人覺得不可能也好,要說我魯莽也罷,這種事與我無關。決定要做就要做到底。就這麽單純。


    既然在身旁看著我好幾年了,教官應該也很明白我這種個性才對。


    「的確是……」


    所以下一個瞬間,教官的臉龐便露出了為難似的苦笑。


    「是啊,是這樣沒錯……小提就是這樣的孩子。」


    「你能明白了嗎?」


    「雖然不願意,但我明白了……回想起來,從訓練所時代就是這樣。像是鍛煉到疲憊過度而昏倒,恢複後也不反省又重蹈覆轍……小提一直是個頑固到讓我傻眼的孩子。」


    「簡單說,這一點到現在也沒變。要罵我是個大笨蛋也無所謂。但是請允許我為了複職努力。拜托教官了。」


    我正色說完,教官雙手抱胸陷入沉默。


    雖然反應看似猶豫,但那反應隻持續短暫的一瞬間——


    下一個瞬間,她吐出一聲滿是無奈的歎息。


    「嗯,我允許。」


    「……咦?」


    「我剛才說,允許你為了重回戰場


    而努力。」


    「可是……真的可以嗎?」


    「怎麽,你不是希望我允許?」


    確實如此,但是她的判斷太過幹脆,令我吃驚。


    「真的……可以嗎?」


    「因為我也知道,小提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絕對不會半途而廢。算算我用這雙眼睛觀察你已經幾年了?已經六年嘍。結果真如我所料,不管我怎麽哀求,小提都不會放棄為複職而掙紮。」


    「該不會……教官之前在測試我的決心?」


    「你說呢?——要是我能這樣一語帶過,也許很帥氣吧。但是很遺憾,我之前真的想阻止小提。」


    「明明這樣想,之後卻不會再阻止我?」


    「是啊,不會了。」


    但是——她話鋒一轉。


    「守候著小提,避免讓小提勉強自己。這件事我沒有放棄喔。」


    「……咦?」


    「聽好嘍,小提。你要為了重返戰場而努力,這部分我確實會允許。日後我也不會反悔,我答應你。但是,正因為如此——」


    教官露出認真的眼神——


    「為了恢複戰力進行的鍛煉,我希望你在我能管理的範圍內進行。」


    如此說道。


    「既然決定要聲援你的複健,我希望小提能盡一切努力做到最好。因此為了讓你能最有效率地取回戰力,可以讓我為你提供協助嗎?」


    在我能管理的範圍內——協助——?


    ——該不會……


    在我察覺了某一種可能性的瞬間,教官有如重整態勢般冷靜說道。


    「簡單地說,你應該很快就能出院,出院後就住進我家並且進行鍛煉。」


    「……你是認真的?」


    看來我還沒辦法逃離米亞教官的關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讓愛撒嬌的大姐姐教官養我,是不是太超過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神裏大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神裏大和並收藏讓愛撒嬌的大姐姐教官養我,是不是太超過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