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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流哲不哼太


    如果那天不曾存在過,不知道世界會如何改變?


    我的世界會如何改變?


    ------


    今天依舊是一成不變。


    原本坐在床上的川嶋有人,就這麽躺了下來。天花板上的白色壁紙感覺有些發皺。有人拿在右手上的智慧手機,持續播放著遊戲的bgm。遊戲的應用程式還一直開著。那是一款必須設法從坐落在白雪紛飛之中的無人小屋逃脫的遊戲,遊戲畫麵重現了與世隔絕、雪夜般的靜謐世界。


    因此,搭配的音樂也顯得莊嚴。


    音樂隨它播放著也無所謂,反正三分鍾後手機就會自動鎖住螢幕。螢幕鎖住後,音樂也會隨之消失。


    有人今天還是沒能夠成功逃出小屋。從夏天下載這款遊戲到現在,有人一直被困在石造小屋裏無法脫逃。設定在小屋各處的各種關卡大多已經破解,三個結局當中也已經看到了兩個結局。然而,就是怎麽也進展不到真結局。


    其實隻要從遊戲的啟動畫麵連結到攻略留言板稍微瀏覽一下,馬上就會知道謎底。


    不過,有人不想那麽做。對於挑戰逃脫遊戲,有人很有自信。所以,借助他人之力會讓他覺得等於是當下宣布認輸。而且,這款遊戲在解謎的公平性方麵深獲好評。既然很公平,相信隻要動腦袋就猜得出答案來。


    堅持了半天的結果,隻換來無謂的時光堆疊。昨天也好,昨天以前的日子也好,有人一直卡在同一個地方動彈不得。包括今天也一樣。


    明天也會一樣嗎?


    有人閉上了眼睛。


    想必也會一樣吧!不會有改變的。什麽也不會改變的感覺,就跟時間靜止不動沒什麽兩樣。意思就是,根本沒有明天。


    既然沒有明天,何不乾脆也不要有昨天呢?


    『有人!』


    樓下傳來母親呼喚有人的聲音。那口吻聽起來像帶著怒氣,也像感到難以置信,更像覺得丟臉極了。


    『雅彥叔叔也都難得來了,快下來吧!』


    現在正好是過年。有人想像著樓下客廳的熱鬧氣氛——我們家是老家,聚集過來的親戚自然不在少數。親戚久久聚在一起時,話題不外乎是彼此的家人近況。尤其是幸子伯母最愛這類的話題了。


    ——你們家的哥哥和人是念築駒吧?他跟我們家的加奈一樣,今年要考大學,對吧?好厲害喔~和人打算考哪裏?應該是醫學院吧?他會繼承家業吧?


    ——加奈,你要考禦茶之水女子大學,對吧?要認真讀書喔!


    ——有人呢?他現在幾年級了?他是念築駒的……抱歉,我記錯了。我記得有人是念某間私立中學喔?他是直升那裏的高中部嗎?


    光是想像,有人就覺得發根快一根一根豎起,恨不得挖個洞讓自己鑽進去,所以想都別想要他到客廳露臉。有人的父親總會替幸子伯母說話,說幸子伯母是因為擔心才會說那些話,但那些話背後藏著什麽樣的真心話,有人心裏清楚得很。


    幸好我們家的孩子沒有拒絕上學。幸好我們家的孩子沒有變成家裏蹲。幸好我們家的孩子沒有變成像他那樣。


    幸子伯母應該也早就知道有人因為出席天數不足而沒能夠直升高中部,卻還刻意說那些話。


    有人翻過身換成趴睡的姿勢,讓左手垂落到地板上。緊緊拉上的窗簾另一端,感覺比平常來得更加明亮。有人心裏明白在客人離開的傍晚之前,至少要露個臉比較好,但就是提不起勁來。有人就這麽讓垂下的左手食指,毫無意義地在木頭地板上滑動著。


    可是,雅彥叔叔今年有回來啊……有人想起他在意的叔叔。


    如果是雅彥叔叔,會讓有人覺得有那麽點想見他一麵。有人還在學齡前的那時候,雅彥叔叔經常會陪他玩。叔叔和有人的父親年紀相差將近十歲,在叔叔以住院醫生的身分前往位在福井的大學附設醫院服務之前,都是和有人一家人一起圍著餐桌吃飯。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這裏是叔叔的老家。


    對有人來說,與其說是叔叔,雅彥叔叔的存在更像哥哥。有人甚至覺得比起大他兩歲的和人,雅彥叔叔與他更加親近,也更加值得依靠。有人與和人的距離太近,總會讓有人的自卑感發作。就拿報考這件事來說好了。有人沒有考上和人順利考上的私立中學。他自認和哥哥一樣用功讀了書,因此受到的打擊也相對來得大。打從有人考完國中後,父母親的期望明顯轉移到和人的身上。


    就這點來說,雅彥叔叔的態度就不同了。叔叔絕不會拿兄弟做比較,也不會說誰優不優秀。一直以來,叔叔給的紅包也都是一樣的金額。


    更重要的是,叔叔是有人的崇拜對象。


    然而,諷刺的是,那天的到來也可說是起因於對於叔叔的崇拜。


    有人抱起頭。所有聲音變得朦朧,就像搭飛機時,時而會覺得耳朵怪怪的一樣。


    飛機。那時候叔叔實在太帥了,帥得讓有人忍不住起了念頭也想變成叔叔那樣。


    *


    ——目前機艙內有一名乘客突然發病,如果有哪位乘客是醫生或護理師,煩請知會鄰近的空服員。


    機艙內的氣氛瞬間陷入緊繃,掀起一陣騷動。人們互相交換試探的眼神。叔叔站起身子,一掃人們彼此試探的氣氛。「我是醫生。」叔叔朝向從通道走過的空服員說道,那沉著平穩的聲音就像平常在打招呼一樣。當時才八歲的有人放鬆安全帶,目送叔叔的白色毛衣背影在空服員的引導下遠去。


    那次叔叔帶著和人和有人,展開三人的寒假旅行。當時還在大學附設醫院服務的叔叔,代替身為開業醫生而無法陪伴孩子放長假的有人父母親,硬是排了休假帶著兩兄弟去到北海道的二世古町(注1)滑雪。三人是在從新千歲機場飛回羽田機場的回程時,遇到緊急呼叫醫生的事態。


    一名年輕空服員來到兩兄弟的座位旁致歉,告知叔叔在飛機降落之前都無法回到座位上。


    ——對不起喔,你們如果有什麽事,就按這個按鈕叫我喔!你們的叔叔非~常厲害。因為他很厲害,才會請他幫忙救人。等一下飛機就會開始下降,想上廁所的人要趁現在趕快去喔!等飛機降落之後,要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喔!


    飛機一降落羽田機場,並接上空橋後,急救人員立刻鑽進機艙內搬運突然發病的乘客。在那之後,其他乘客也都下了飛機。方才那位空服員來到兩兄弟的麵前,並且在叔叔坐的座位坐了下來。空服員拿了果汁來,要兩兄弟繼續在座位上待一會兒。


    ——請問我叔叔現在在哪裏?


    和人越過有人的頭頂詢問空服員。


    ——他說要交代一些事情,所以跟著一起去救護車那裏。


    ——突然發病的那位乘客後來怎麽樣了?


    ——不用擔心。他被送走的時候,意識還很清楚。真是多虧有你們的叔叔在!


    空服員的臉上浮現安心的神情,眼眶也有些濕潤。


    不久後,叔叔出現了,他帶著一如往常的笑臉催促有人兩人下飛機。空服員提議要幫忙提行李,但叔叔表示沒必要,委婉拒絕了。


    ——如果能夠多少幫上一點忙,我也很開心。


    有人等人準備走出機艙時,不僅空服員,兩名身穿機師製服的男子也出來目送,並且深深低頭致意。機師打著領帶、左胸口別著胸章、袖口上有好幾道金色條紋,那帥氣的模樣簡直就像電視裏會出現的男演員。


    不過,在有人的眼裏,一身不起眼的白色毛衣搭配牛仔褲裝扮的叔叔,遠遠帥氣上好幾倍。


    我想變成像叔叔一樣!我想變成這麽地帥氣!


    這一天,有人心裏綻放出向往的小小花朵。


    有人告訴父母親叔叔的帥氣表現。出乎預料地,有人的父母親,尤其是父親的臉上並沒有喜悅之情。父親逮住準備搭夜間巴士回去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勸告。


    ——你是以乘客的身分搭飛機耶!根本不用擔心違反應召義務(注2)而被追究。這次純粹是恰巧遇到輕症病患,才有那麽好運。在連個像樣的儀器都沒有的環境底下,萬一錯了一步,就會變成一場夢魘。


    叔叔以平穩的語調反駁。


    ——如果沒有加以活用,就算擁有知識和技能,也跟沒有一樣。下次我還是會主動表明身分。這跟醫師該保有什麽樣的心態無關,重點是有沒有忠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


    堅持這般生存之道的叔叔——


    『有人,你在裏麵吧?』


    ——隔著房門這麽開口。


    『我想跟你聊一下。』


    有人就像被獵人盯上的小動物一樣僵住全身,屏息不讓人察覺動靜。


    『我能夠體會你的心情,很痛苦吧!』


    受人憐憫讓有人感到難堪,隻能一直保持沉默。


    『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叔叔再次搭腔道,那口吻跟以前沒什麽兩樣。『你想怎麽做?』


    有人加重抱住頭的力道。


    『繼續當家裏蹲是你想做的事嗎?』


    叔叔不是在責怪,純粹是在發問。


    『有人,你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未來的自己?』


    有人感覺到頸部後方彷佛有什麽東西爬過,跟著頸部以上的部位毛細孔全開。有人一直瞪著木頭地板看,忽然間,地板上的木紋閃過一張翻著白眼的少女麵孔。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一下。』


    叔叔的聲音像坐著溜滑梯似地滑落下來。原本從上方傳來的聲音,下降到差不多與有人的頭部同高的位置。有人知道叔叔在房門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我要搭七點的飛機回去,我會在這裏等你等到最後一刻。』


    ——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未來的自己?


    叔叔為什麽要這麽問?萬一到了三十歲、四十歲還繼續當家裏蹲就太難看了,快點改過自新吧!叔叔是這樣的意思嗎?叔叔是不是認為我到了四十歲還會在家裏蹲?


    有人難過地把臉埋進枕頭裏。我能有什麽辦法?昨天和今天都不會改變。明天肯定也不會改變。既然這樣,未來還有什麽好想像的?


    未來根本不存在。


    早在那天就消失了。


    *


    今天會不會太熱了?不知道誰這麽嘀咕一句。


    「你在那邊喊熱,也不會變得比較涼快啊!」


    「就真的很熱,喊一下熱又不會怎樣!」喊熱的家夥拉鬆製服的領帶,拿起筆記本對著冒出汗珠的臉部和頸部搧風。「都九月底了,還這麽熱。」


    「有一部分應該是因為剛吃完便當,才會覺得熱。」有人若無其事地插嘴說道。「用餐後即使靜靜待著不動,代謝量也會大幅增加。養分被分解後,會化為體熱被消耗掉。因為這樣,身體才會發熱或流汗。據說這現象叫作攝食產熱效應。」


    「……不愧是川嶋,果然是家裏開醫院的小孩。」


    「你未來的夢想是當醫生,對吧?」


    與有人升上同一所私立中學的同學當中,有個人四處宣傳有人在小學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這件事因此成了眾所皆知的事實。其實有人也沒有特別隱瞞這個事實,他老家的醫院也確實頗有知名度。隻不過,被人直接點出「醫生」這個字眼,有人頓時為自己愛分享知識的表現感到難為情。「……但應該會是我哥繼承家業就是了。」


    「欸!要不要去體育館?今天是開放給我們二年級使用的日子。」


    隨著女同學的聲音傳來,有人自然而然地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聲音的主人是一群女同學當中最為亮眼,也是在團體裏擁有最高地位的上原。白色上衣映入眼簾。有人難以控製不讓目光集中在白色上衣底下隱隱透出的曲線上。


    「要不要去練排球的托球?」


    「好主意!」


    「道下同學,你要不要一起去?」


    被稱呼道下的少女臉上,瞬間閃過遲疑的神情。不過,她立刻展露開心的笑容,門牙上的不顯眼矯正器隨之泛光。


    「我也想去。」


    「那就走吧!不然午休時間快結束了!」


    「啊!等一下!補充一下能量!」圍在上原四周的其中一人拿出小東西分發給大家。「我爸帶回來的伴手禮。聽說是比利時的巧克力。」


    加上道下共八名女同學走出了教室。女同學們一離開,教室裏的空氣頓時變得乏味。


    對於我剛才的表現,那幾個女同學當中,不知道有誰會有什麽想法?如果是覺得我很博學多聞或覺得很帥,那當然令人開心,但不可否認地,女同學們也有可能覺得我太愛出鋒頭而嗤之以鼻。思考到這裏,有人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如果是後者,真希望可以刪除剛才的那一分鍾。」不過,女生還真是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一種會讓男生想要逞強的力量。


    「我們要不要也去體育館?要不要打籃球?」


    最先喊熱的家夥提議道。


    「好啊,來玩三打三。」


    想要追著女生們的腳步而去的男生們紛紛表示讚成。


    「道下也被約去了呢!」


    「你對道下有意思啊?」


    「你管太多了吧!我隻是覺得她能夠慢慢融入大家很好而已。」


    「上原主動約道下,真的是天使來的。」


    「道下她有帶著女生愛用的小包包去喔!」


    「你去這樣跟她說啊!」


    有人想起她——道下麗奈剛才的表情變化。從遲疑的表情化為開心的笑臉。那想必是道下的真實情感表露。道下是放完暑假後轉學來的新麵孔。有人就讀的私立中學原本就設有接納轉學生的製度,但從有人入學以來,道下是第一個實際轉學進來的學生。


    道下不僅是轉學生,還是個從紐約回來的僑生。


    雖然道下在日語溝通上沒有問題,但班上同學都是表現出和她保持距離以觀察狀況的態度。當時班上散發出「在辨別出無預警現身的異類是什麽樣的個體之前,難以決定應對態度」的氛圍。道下每天都是一個人去教室、一個人去上廁所、一個人吃便當、一個人放學回家。


    總是孤孤單單的道下終於獲得邀約。她的情緒想必先是驚訝,接著化為滿心歡喜。盡管被大家觀察,道下依舊表現出堅毅的態度,沒有刻意討好大家,但她內心肯定很想早點跟某個同學拉近距離。畢竟在學校生活中,如果能夠歸屬於某個團體,就會產生安心感。


    有人等人抵達了體育館。八個女同學在距離入口較遠的舞台那側,圍成一圈互傳著排球。上原失誤把排球拍到其他方向,道下追上去靈巧地把球拍了回來。所有女生當中,道下最靈活地動來動去,熱得都流汗了。


    三打三時,本地規則是當成員超過七人以上的話,隻要某一方投籃得分,得分者就必須下場,換多出來的成員上場。有人最初排在多出來的成員當中,順序是第二個上場。有人在旁等待著上場的機會到來,但眼睛不是望著眼前的三打三場麵,而是望著女同學打排球。道下依舊積極地拍著球,但看起來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第二個人投籃得分,輪到有人上場。有人不太擅長打籃球,他試圖擋球,但球從他的手的上方飛過,傳到對手的隊友手中,對手順利投籃得分。我一定要搶到下一顆球,然後投籃得分!就在有人這麽心想的時候——


    「道下同學?」上原的聲音傳來。「你怎麽了?沒事吧?」


    有人移動視線一看,發現原本打著排球的女同學們聚成一團。


    「女生她們怎麽了?」


    手拿籃球的家夥停下動作,對著等待上場的人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狀況耶。」回答的家夥眯起雙眼凝視女同學們繼續說:「道下剛才突然下場到旁邊坐著休息。然後不知道怎樣,就突然倒下來。」


    「會不會是暈倒了?」


    「貧血嗎?」


    女同學們聚在一起形成一座堡壘,遮住了道下的身影。


    上原從散發慌張氣氛的堡壘一角,轉頭看向有人這方。


    有人甚至覺得自己和上原的視線交會。或許所有男生都和有人有著一樣的感受。不過,沒有一個男生采取行動。有人也一樣。即使擁有讓男生想要逞強的不可思議力量,也敵不過漸漸擴散全場的不尋常氛圍。


    「天啊!」


    一名女同學往後退了一步。


    「欸!」上原大聲喊道。「你們!」


    上原沒有接著喊出求救的話語。隨著慘叫聲,女同學們圍成的堡壘開始崩裂。裂縫間,出現道下無力攤在地上的手。


    男生們沒有采取行動。應該說想動也動不了。大家全怔住了。


    ——如果有哪位乘客是醫生或護理師,煩請……


    這時,有人的眼底浮現過去在他心中,深深烙下向往印記的叔叔背影。


    忽然間,有人朝向女同學們的方向跑了出去。帥氣的叔叔。救了急症病患的叔叔。如果能夠像叔叔一樣——有人抱著一顆向往之心,同時心想:「總之要先想辦法幫忙!既然沒有人采取行動,就必須有個人率先行動!」有人每蹬踏地板一步,這般想法便越發強烈。有人之所以會采取行動,並不是因為女生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才不在乎什麽逞不逞強。


    發現有人跑過來後,女同學們推開堡壘讓出路來。


    仰臥在體育館地板上的道下身影,映入有人的眼簾。看了一眼後,有人發現事態的嚴重程度,臉上頓時失去血色。道下的臉、脖子、手臂、雙腳,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膚都發紅,也可看到有出疹的現象。道下每呼吸一次,就會聽見喉嚨深處傳來咻咻叫的聲音。


    「……我去叫老師。」


    某個女同學這麽說時,道下動了動手,嘴巴也一張一合地動著。道下的手移向舞台的方向。那動作似乎像在尋找著什麽,於是有人看了看舞台附近的狀況,但隻看見方才有個男同學當成說笑話題的小包包被隨意丟著。


    道下嚴重到呼吸困難的程度,一副吸不到氣的模樣。


    如果是叔叔碰到這種狀況,他會怎麽做?


    有人奔向道下身邊,抬高道下的下巴,讓她張開嘴巴後,捏住鼻子。接下來——


    我必須和道下嘴對嘴吹氣,進行人工呼吸才行——自從對機艙內的叔叔抱有向往之心後,有人便自學起急救知識。


    可是,進行到捏住鼻子的步驟後,有人不禁停下了動作。有人知道這是緊急狀況,但想到必須在所有人注視之下與道下嘴對嘴,還是忍不住猶豫起來。除此之外,道下是否有過接吻經驗,也讓有人感到在意。萬一沒有,有人豈不是成了道下的初吻對象。對有人來說,也會是初吻。


    道下忽然別過臉去。


    一轉眼,嘔吐物已經灑在有人的手上。女生們發出一陣慘叫,有人也猛地縮回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道下在體育館的地板上豎起指甲,一邊吐出如奶昔般的胃部內容物,一邊發出怪異的咳嗽聲。


    有可能是被嘔吐物卡住喉嚨,也可能是嚴重到停止呼吸,道下已經失去意識。她翻著白眼,臉上滿是黏答答的嘔吐物。


    如果是嘔吐物卡在嘴裏,就要把嘔吐物挖個乾淨,然後真的要趕快嘴對嘴吹氣才行。


    有人這麽告訴自己,但眼前的光景和異臭讓他感到惡心反胃。


    下一秒鍾,有人忍不住也跟著一起嘔吐。盡管感受到周遭變得更加喧鬧,有人也已經無心理會。他隻知道自己不舒服到了極點。有人不想待在這裏,恨不得可以獨自瞬間移動到氣味清爽的乾淨空間。


    對了,剛才聽到像風切聲一樣咻咻叫的聲音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在反胃感斷斷續續湧上的短暫空檔裏,有人或許勉強還思考過一次這個問題。


    「讓開!」


    有人被粗魯地推開,手掌不偏不移地栽進自己的嘔吐物之中。有人一看,發現是被班導師推開,緊接著看見白袍衣角掀起。保健老師也來了。


    「是道下同學,那有可能是過敏性休克。」中年女保健老師滔滔不絕地說道。「她應該有隨身攜帶腎上腺素筆(注3)才對。」


    導師眼尖地立刻發現道下的小包包,並衝上前去。導師毫不猶豫地拉開拉煉,從小包包裏取出器具。


    那器具的造型看起來很像加大號的膠水。細長型的筒狀塑膠容器貼著白色標簽,一頭有著黃色蓋子。怎麽會要用膠水?有人內心就快茫然升起這般疑問時,保健老師大喊一句:「就是那個沒錯!」導師把容器遞給了保健老師。


    「可以打嗎?」


    「要打。不打不行。請打電話叫救護車。」


    導師當場拿出手機,保健老師把道下的裙子卷高到就快露出內褲的位置。有人看見道下的大腿上留有尿失禁的痕跡。


    黃色蓋子不是那種轉開來的設計,保健老師隻靠著大拇指,便輕鬆推開蓋子。裝在裏頭的瓶子露了出來。裏頭的瓶子外觀更是像極了膠水。用來塗抹膠水的前端部位呈現橘色,尾部帶有藍色的蓋子。有別於外部容器,裏頭的瓶子瓶身貼著黃色標簽。


    保健老師打開了藍色蓋子。有人一邊心想:「蓋子被打開了耶。」一邊抱著事不關己的心態望著眼前。這時,套著白袍的手臂往下揮動。橘色的前端部位被用力按壓在道下暴露在外的白皙大腿外側。


    輕輕的一聲喀嚓聲傳來。


    就這麽按壓住幾秒鍾後,保健老師挪開那瓶像膠水的東西,跟著用右手搓揉被按壓過的大腿部位。


    雖然保健老師握在手中,但看得出來橘色的前端部位變長了。


    不知不覺中,其他幾名教職員也聚集了過來。


    「其他學生都離開體育館,回自己的教室去。」


    隻有有人被導師要求留在現場。


    「川嶋,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好好說明一下道下變成這樣之前是什麽狀況?」


    有人有種莫名奇妙被大聲怒罵的感覺。他保持無力癱坐在地上的姿勢,咽下口中的唾液。胃液的強烈酸味刺激著喉嚨的黏膜。


    「我是想……想、想做急救……想做人工呼吸。」


    「道下沒有說嗎?她沒有說要拿腎上腺素筆嗎?」


    有人這才明白方才道下動了動手,還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巴,原來就是要拿腎上腺素筆的意思。


    「道下有做了一些動作……但我完全不知道是要拿腎上腺素筆。而且,她連發出聲音都有困難……」


    有人看見道下在保健老師的白袍另一端,縮了一下身子。救護車的警笛聲漸漸逼近。


    在其他老師的催促下,有人站了起來。警笛聲逼近到附近後,安靜了下來。想必是事前已被告知,兩名事務員拿著處理汙穢物的清掃用具,戴著拋棄式手套和口罩、身穿塑膠材質的圍裙出現。事務員像是要掩飾被嘔吐物弄髒的地方似的,鋪上滿滿的紙巾。一陣氯臭味傳來。


    有人照著指示,當場脫去弄髒的衣服。他接過替換的備用製服穿上,但尺寸太大了。有人脫下的製服被放進塑膠袋裏歸還回來。在那之後,有人在一走出體育館就會看見的洗手台,被要求洗手洗了好長一段時間,差點沒有洗破皮。


    洗手途中,道下躺在擔架上,從有人身後被送走了。保健老師也跟在一旁。道下的麵孔隨著擔架發出的噪音一忽兒便已遠去。看不出是生是死的道下殘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腦海裏。


    午休過後正在上第五節課時,有人單手拎著裝了製服的塑膠袋回到教室。有人從後門悄悄地走進教室,卻還是逃不過全班同學,甚至講台上的數學老師,也停下寫黑板的動作回頭看的命運。數學老師的√符號隻畫到一半,手上的白色粉筆便應聲折斷。


    有人完全不記得數學課上了哪些內容。


    第五節課一結束,擺明是說給有人聽的譏笑話語在空中交錯。


    「你們有沒有覺得很臭?也太臭了吧!」


    「不是啊,也太遜了吧!」


    「他跑過去是要幹嘛啊?」


    「想救人啊!但沒那本領就是了。」


    「他還跟著一起抓兔子耶!想搞笑也不是這樣。」


    「他未來的夢想不是當醫生嗎?」


    「是啊,人家是醫生喔!」


    雖然也有同學出聲製止,但一下子就被越發熱烈的譏笑聲掩蓋過去。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立誌當醫生會不會太誇張了?」


    「立誌當醫生卻那副德性,根本當不了嘛!」


    有人僵著身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承受著恥笑聲的洗禮。


    女同學們的交談也都是繞在午休事件的話題上。


    「道下同學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她那是怎樣啊?」


    「想到就覺得惡心。我今天晚上肯定會睡不著。」


    對於突然倒地的道下,女同學們在言談之間流露出的厭惡感勝於關心。上原的發言更是直接:


    「而且,連川嶋也跟著吐了。真是惡心到極點。」


    提議說要玩三打三的同學來到有人的座位旁邊,踹了一下椅腳說:


    「肛門科醫生的兒子乖乖看歐吉桑的肛門就好了啊!」


    有人難以承受地拿著書包和塑膠袋,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想跑去哪啊!」


    除了教室,哪裏都好。有人逃離教室,一心隻想去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的失態的地方。


    喊著「遜斃了!」的聲音化為無數尖刺,朝向在走廊上奔跑的有人背部射來。


    有人在jr中央線的車廂內,一直低著頭看向下方。不僅穿著肩寬過寬、袖子過長、褲管拖地的製服,還捧著大大的塑膠袋,有人不禁覺得所有陌生乘客都在看他。


    在阿佐之穀站下車後,有人顧不及弄髒褲管步行了十分鍾左右。有人的脖子四周被汗水沾濕,但那不是單純因為太熱而流的汗水。有人快步走過父親擔任院長的醫院前方,抵達位在醫院隔壁的自家住宅後,拿出鑰匙打開玄關門。趁著沒有人在家,有人把弄髒的製服全部塞進洗衣機,隨便操作了洗衣機。雖然從不曾操作過洗衣機,但有人絲毫不以為意。他一心隻想盡快消除痕跡。


    有人喝了冰箱裏的汽水。明明把便當都吐了出來,肚子裏應該空空的,有人卻隻想喝東西而已。


    客廳的時鍾就快指向下午三點半。


    有人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時,母親出現了。有人的母親和父親一樣都是肛門科的醫生,並以女醫師的身分在醫院裏上班,但並非全職。「你翹課了啊?」母親單刀直入地問道。


    「……嗯。」


    「身體不舒服嗎?不是啊,你跟人家借了製服啊?」


    有人沒有回答。「洗衣機怎麽會有聲音?」母親察覺到洗衣機的聲音,往洗衣間走去。


    有人趁機衝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去備用的製服。樓下傳來母親詢問為什麽要洗製服的聲音,但有人沒有回答。在那之後,母親隔著房門不知道呼喊、詢問了有人多少遍。你還不舒服嗎?要不要吃飯?我有煮稀飯喔!你要洗澡嗎?今天發生什麽事了?——自始至終,有人一直保持沉默。他不想告訴任何人發生了什麽事,祈禱著那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消失。


    道下不知道怎樣了?有人想起了道下躺在擔架上被送走時的麵孔。想像最糟的狀況後,有人不禁全身顫抖。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會受到責難。


    過了晚上七點鍾後,有人固守城池的原因輕而易舉地被揭穿了。學校打了電話到家裏來。從無故早退到午休事件的整個來龍去脈,校方全告訴了有人的父母親。


    雖說是整個來龍去脈,但對於保健老師等人還沒到場的那段時間裏的種種,都是從當時在體育館的學生口中聽來的內容。從班上同學在第五節課結束後表現出來的態度,有人能夠輕易揣測大家會如何描述他的舉動。


    在父親嚴厲的一聲斥喝下,有人不得不放棄固守行動,隨著父親下樓。走到客廳後,有人看見母親和哥哥也都一臉嚴肅的表情。


    「有人,我們家從你祖父那一代開始,就一直經營醫院。爸爸和媽媽也都是醫生。」父親先這麽叮囑事實。「不過,你隻是一個外行的普通國中生,不應該簡單看待醫療行為。你太自以為是了!」


    自以為是。這四個字深深刺入有人的頭頂,一路貫穿到內心深處。


    「爸爸會出麵好好跟那女同學的父母親溝通。」


    「聽說救回了一命。」母親夾雜著歎息聲說道。「不過,有可能會留下輕微的後遺症。雖然時間不長,但有一小段時間大腦呈現缺氧狀態。」


    「為了以防萬一,我已經聯絡過律師。這方麵你不需要過度擔心。隻是……」


    父親暫時停頓下來,在胸前交叉起雙手閉上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後,父親一改眼神瞪著有人看。父親的強烈目光朝向有人射來,兩顆眼球彷佛隨時有可能從眼窩裏飛出來。


    「你應該隻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就好。那才是正確的判斷。醫生是不允許失誤的職業,但你今天出了錯。」


    有人不自覺地發出了哽咽聲。「你可以回房間去了。」父親放過了有人。感覺上,父親的態度與其說是出自體貼,更像是覺得無藥可救而決定放棄。


    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間放聲哭泣。


    到了隔天早上,有人麵臨了最大難關——到學校上課。如果要有人選擇爬上聖母峰的山頂或到學校上課,有人肯定會選擇前者。即便如此,有人還是穿上洗好的製服,勉強拖著宛如綁上重石的腳步去到了學校。


    有人一走進教室,彷佛繁多顏料胡亂交雜的喧鬧氣氛瞬間安靜下來。一陣永恒般的寧靜過後,教室裏又開始慢慢喧鬧起來。不過,陷入沉默前的缺乏統一性的多樣色彩,在看見有人的身影後,全化為同一色彩。那是一種瞧不起有人、嘲笑有人、皺眉冷漠看待有人的色彩,一種讓人化為被霸淩者的色彩。


    有人的智慧手機收到了簡訊。『你還真有臉來學校』。


    去了廁所回來後,有人發現書桌上被人塗鴉。『誤診王』、『無醫生潛力』。


    女同學的低聲絮語撼動著有人的耳膜。「川嶋同學說以後想當醫生,也太可怕了吧?」


    有人無法忍受到放學時間。他趁著午餐時的混亂場麵,還是翹課了。


    在那之後,有人沒有再去學校上課。正確來說,是做不到。每次有人試圖穿上製服,心髒就會像發狂的馬兒一樣猛烈跳動,汗如雨下,緊接著開始發寒,最後嘔吐。父母親開了鎮靜劑給有人吃,但還是無效。有人也去看過父母親透過人脈找到的精神內科,結果什麽也沒改變。


    有人幾乎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間裏生活。等到父母親和哥哥出門去醫院和學校後,有人才會爬出被窩,在空無一人的餐廳吃冷掉的早餐。午餐他會隨便找像是杯麵之類的東西來吃。到了晚上,有人會等到家人都安靜入睡後,才去吃一樣是冷掉的晚餐,然後衝澡。有人會盡其所能地憋著不上廁所,真的憋不住時就使用靠近自己房間的二樓廁所。雖然很少那麽做,但有人時而會在半夜兩點鍾過後,去到家裏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零食、果汁、漫畫雜誌,或當下所需的東西。買東西時,有人是用存下來的壓歲錢付錢。


    和人偶爾會隔著房門跟有人說話。


    『道下同學好像出院了喔。』


    『今天爸爸和律師去跟道下同學一家人溝通。對方好像沒有責怪你。』


    『我聽說她正在做複健,似乎有輕微的言語障礙。』


    『不過,她下星期就會去學校上課。』


    和人會告訴有人關於道下的近況,但有人猜不出和人的用意何在。和人傳達的資訊像是試圖讓有人安心,但相反地,也像在譴責有人足不出戶。


    『聽說道下同學本人說她不應該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所以責任在於自己。』


    有人腦袋放空聽著哥哥自顧自地說話,聽著聽著,自然而然地掌握到道下的狀況。


    道下從幼年時期就對小麥或花生等多種食物過敏。


    為了預防嚴重過敏症狀發作,道下隨身攜帶過敏性休克的輔助治療劑——腎上腺素筆。


    去體育館時,同學分給道下的巧克力當中,含有構成過敏原的堅果泥。


    當時道下確認過包裝,但看不懂包裝上的文字。


    雖然察覺到有堅果的味道,但道下心想「隻是少量,應該不會有事」,所以還是吃下巧克力。


    『因為這樣,她才會說是自己不對。』


    道下有言語障礙的後遺症,不知道她是如何傳達這些話語?有人一點也不想去想像這件事。雖然道下承認責任在於自己,但不可能不怨恨有人沒有采取適當的行動。畢竟這件事留下了後遺症,就跟奪走了道下的未來沒什麽差別。


    有人從未回應過和人的話語。漸漸地,和人也不再那麽主動向有人搭腔了。有人和父母親之間,也隻有最低限度的互動。遇到逼不得已的時候,有人會利用在line設定的家人群組。


    時光一點一滴流過,四季輪回後,新的年度到來。有人理應升上國中三年級,但打從那天開始,一切都沒有改變,有人依舊幾乎一整天都在房間裏度過。每一天,有人都是利用電腦看影片、玩手機遊戲來消磨時間。他任憑頭發留長,等超出忍耐極限時,就拿文具用品類的剪刀自己剪頭發。


    繡球花盛開的季節到來,好一段時間沒有來搭腔的和人搭腔說:


    『欸,遊戲好玩嗎?』


    有人兄弟之間幾乎沒什麽溝通,和人卻徹底識破有人的行動。


    『你如果看到不錯的黃色影片,再line給我啊!我喜歡偏娃娃臉的可愛長相、胸部大的女生。』


    有人不禁心想原來兄弟對女生的喜好也會十分相似。和人的語調極其自然,既沒有像是在應付難搞家夥的感覺,也聽不出瞧不起弟弟在家裏蹲的意味。


    因為實在太過自然,有人也隨之卸下警戒心聽著和人接續說出的話語,以至於不小心被話語一箭射中內心。


    『那天,你隻是想救那女生而已嗎?還是,你其實是懷著不軌之心?你當時實際是想怎樣?』


    那天。改變了一切的那天。


    「……我……」有人擠出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隻是……」


    有人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抗拒感卡在有人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


    和人等著有人接下來的話語等了好一會兒,但最後靜靜地離開了。


    「……我隻是……」


    我隻是想變成像叔叔那樣而已。


    *


    那天,有人十四歲。在那之後直到今天,也就是有人迎接十六歲的元旦,有人一直活在封閉的世界裏。


    『有人,我差不多該走了。』


    有人感覺到叔叔在房門的另一端站起身子。此時天色早已轉暗,房間裏一片昏暗。有人按了一下智慧手機的歸位鍵。液晶螢幕發出刺眼的光芒,彷佛在說:「別看我!」有人皺起眉頭確認時間後,發現叔叔在冰冷的走廊上堅持了將近兩小時。


    『我是想跟你說關於高中的事。』


    有人不想聽到「高中」這個字眼。要不是那天,有人現在理應是高中一年級生。自從國中那時不再去學校後,有人便一直獨自留在原地,哪兒也去不成。有人感覺到一天比一天更加動彈不得,而「高中」兩字讓這般感覺變得明確。


    『有一所高中我覺得挺適合你去報考看看。』


    事到如今還要考高中?就算考上了,想也知道有人在同屆學生之中會有多麽突兀。想忘也忘不了的譏笑聲,在有人的腦中交錯。


    『我工作的小島上,有一所根本不會介意你在意的事情,還會很樂意接受你的高中。』


    有人的身體不自覺地使力,床鋪隨之嘎吱作響。有人記得叔叔是在北海道的離島工作。那座島的名字是……忘了。


    『你有在聽我說話,對吧?』想必是聽到了嘎吱聲響,叔叔的聲音變得開朗一些。『我在想那所高中應該很適合現在的你。那裏有宿舍提供給從遠地去就讀的學生住宿,要是不想住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現在的我——有人轉頭看向被房門遮住而看不見的叔叔。現在的我除了連高中生都當不成,隻是個家裏蹲之外,還能有什麽?


    『你有沒有聽過好心撒馬利亞人的比喻?』


    有人不曾聽過什麽好心撒馬利亞人,繼續堅持著沉默的態度。『沒事,你沒聽過也無所謂。』叔叔也不在意地說道,並且繼續說:


    『我覺得你那天的舉動並沒有錯。』


    有人咬住臉頰內側的肉。有人之前便從哥哥口中聽過叔叔像這樣袒護過他,但這時才第一次親耳聽到叔叔的袒護話語。叔叔在七年前去到小島的診所服務後,不論是掃墓或過年,都沒有回來過。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就這樣終其一生。我希望你能夠試著思考一下未來。」


    叔叔又提起「未來」這個字眼。有人聽了後,還是不禁悲從中來。叔叔根本不懂。一次的跌倒也可能改變一切。而且,有人跌倒後,還遇上陡峻的坡道。有人根本無計可施,隻能一路滾下坡,如今在地獄深淵把身體縮成一團。


    四周一片漆黑,有人根本看不見眼前有什麽。他隻知道一切糟透了。


    『可以的話,我想要看著你說話。』


    叔叔的聲音拉遠了一些。有人知道叔叔轉了身。意思就是,叔叔已經準備要離開。


    『我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報考高中的事。』


    有人暗自說:「不管做什麽都沒用的。」


    『我回去後再打電話給你。到時候要接電話喔!』


    放輕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在那之後,有人等了五分鍾。他心想差不多等夠久了,於是爬出被窩,抓住門把準備開門。其實大約在三十分鍾前,有人早有尿意,但因為叔叔守在門口,所以去不成廁所。


    悄悄打開房門後,有人嚇得跳了一下,差點就快尿了出來。


    「嗨!被我嚇一跳啊?」


    叔叔沒有走,還在燈光明亮的走廊上。


    「我想說如果不這麽做,你肯定不會出來。」叔叔給人的印象跟在機艙內站起身子的那一天幾乎沒有改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顯年輕的臉上,浮現成功騙了有人的得意笑容。「我訂了最後一班飛機。」


    「為什麽?」


    「我剛剛不是說過想要看到你嗎?」看來叔叔識破了一切。「可以看到你真開心。對了,你不趕快去廁所ok嗎?」


    不ok。有人急忙衝向二樓的廁所。叔叔也跟了過來,而且竟然站在廁所門口不動。


    「叔叔,你擋到我了。」


    「我剛剛說的,真的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


    「你是說考高中的事?」


    「嗯。」壞心眼的叔叔在這時收起笑容,露出誠摯的表情。「我工作的小島上會有那樣的高中,相信也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那所高中合適到讓我忍不住這麽想。」


    有人扭動著雙腳,但叔叔隻是直直注視著他。


    「到時如果真的覺得不適合,再退學也不會怎樣。問題是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廁所的門就近在眼前,但被叔叔以肉身擋住,開不了門。膀胱持續發出緊急訊號。有人萬萬沒料到叔叔會使出如此陰險的攻擊。不過,叔叔投來的目光中,帶著真心真意為有人著想的色彩。


    「有人,你就試一試看看……」


    「好、好啦!」有人以機關槍般的說話速度答道。「既然叔叔要我那麽做,那就做吧!」


    「我不是在要求。這不是命令喔!」


    「嗯……嗯。」可以的話,有人比較想命令叔叔讓開來。「如、如果隻是去考試,可以啦……」


    叔叔的表情頓時變得明亮。「真的嗎?」


    「真、真的。但我完全沒有讀書就是了。」事態已經來到刻不容緩的地步。「抱歉,借過。」


    有人伸直手臂準備推開叔叔的那一刻,叔叔迅速挪開身子。真是千鈞一發。有人在廁所裏鬆口氣這麽心想時,傳來叔叔的開朗聲音:


    『那我就去安排了喔!謝謝你願意試一試。你盡情解放吧!』


    其實我不是那麽願意的……有人還來不及更正叔叔的說法,叔叔這回是真的離開了。


    上完廁所後,有人回到房間。順著事態演變,現在有人不得不報考高中,混亂的思緒加上內心的動搖使得他心悸不已。事到如今怎麽可能回到正常軌道?還是耍賴跟叔叔說不要報考好了。雖然有人的腦海裏也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家裏蹲期間培養出來的灰心意念,漸漸撫平混亂的思緒以及內心的動搖。又不是百分百一定考得上。反而應該說,考不上的機率比較高。再說,萬一考上了,隻要現狀還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走投無路狀態,管它是待在這裏或待在叔叔那裏,也都一樣。


    叔叔既然主動提出邀約,一定會為有人安排一個房間。哪怕房間外麵的環境改變,隻要不踏出房門就不成問題。現今這時代,便利商店隨處可見。就跟一路來一樣,必要時再利用深夜時間去便利商店就好。


    有人在床上躺了下來。


    *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有人覺得自己宛如被放在輸送帶上大量生產的餅乾。目前有人所處的狀態就是,擅自被人揉成麵團後,經過烤箱烘烤,再點綴上巧克力,現在已裝箱完成等著出貨到叔叔工作的小島。


    當然了,過程中有人不可能一概不參與。接受入學考試前,包含家長在內,叔叔推薦的那所高中的校長、管區教育委員會的職員與有人進行過麵試。對方來到有人的家中,拿出介紹小島和高中的手冊,針對地區和學校做了說明。有人微微低著頭沒有看手冊一眼,隻有在對方發問時才出聲回答。


    半夜出門不算在內的話,考試當天可說是有人睽違已久的外出。那一天,厚厚一層烏雲像是要壓垮大氣似地覆蓋住整片天空,讓人就快喘不過氣來。有人的母親開車載他去到被指定為考場的公共設施。麵試時見過麵的教育委員會職員,以及這回換成是副校長兩人出現在考場上。隻為了有人一個學生,兩人特地來到東京,在一間小房間裏完成監考後,收走了題目卷和答案卷。對國中二年級上到一半就停止學習的有人來說,時間充裕到讓人頭痛。


    有人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反正我又不想去,考不上也無所謂。」


    然而,有人收到的卻是一張合格通知單。


    那什麽學校啊,考成那樣居然還考得上?有人反而害怕了起來,心想會不會是一所龍蛇雜處的學校。這樣還不如參加函授課程比較好。


    有人沒能夠直升高中部時,父母親曾經提議他就讀采用函授製度的高中。那時如果乖乖聽從父母親的提議,就不必報考什麽北海道離島的高中了。話說回來,就算成了函授製度高中的學生,有人八成也是過著和現在沒太大差別的日子。


    如果是那天之前的那個想要變成像叔叔那樣的有人,就會為了考上醫學院而認真讀書。


    *


    三月最後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有人離家的日子到來。為了接有人,叔叔特地在前一天就先回來。


    「哥哥、嫂嫂、和人,你們就放心把有人交給我吧!」


    有人搭上計程車準備離去時,別說是父母親,就連和人也出來送他。和人考上了父母親的母校的醫學院。有人從長長的瀏海縫隙間看向自己的哥哥,哥哥咧嘴一笑,還豎起大拇指。


    有人把背包放上膝蓋,身體靠著椅背心想:「還真是個樂觀的哥哥。」和人一臉深信弟弟總算擺脫不具生產性的家裏蹲生活,朝向明亮未來踏出一步的表情。


    哪裏明亮了?今天還是個下雨天。下雨就算了,至少來個傾盆大雨,感覺還會爽快一些。這種綿綿落下的細雨,與其說是想讓人被淋濕,反而更像是想讓人心情變差。


    從羽田機場飛往新千歲機場後,搭上快速電車來到了劄幌。北海道畢竟比較冷,有人急忙穿上原本卷成一團帶著走動的羽絨外套,再圍上黑色圍巾。


    從灰色天空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顯得沉重的鵝毛大雪。


    「這裏有時候五月也會下雪。」


    叔叔說道,有人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與劄幌車站相通的巴士總站,搭上了長程巴士。花了約莫三小時的時間後,巴士總算抵達名為「後茂內」的城鎮的渡船航站。有人和叔叔搭了早上第一班飛機出發,在這個時間點卻已經過了下午一點鍾。小規模的渡船航站出乎預料地新,地板也十分乾淨。不知道為什麽,剪票口旁邊立著一塊大型看板,畫出深受喜愛的美少女圖案。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下來,取而代之地,大地被覆蓋上一層不起眼的薄雲。海上吹來冷颼颼的強風,浪花聲不間斷地傳入耳中。


    再不久就要出航了。


    「還是吃一下暈船藥比較好。」


    叔叔從航站的餐廳買來飯團,讓有人先吃一顆飯團,再吞下膠囊狀的藥丸。


    「吃了藥應該會想睡,你上船就睡吧!我們要搭一個半小時的船。」


    走上渡船時,有人摸了甲板的扶手。扶手被海風吹得黏答答。有人看見有男女共用的廁所,於是打開廁所門,一看發現是老舊的蹲式馬桶,便堅決地告訴自己除非事態緊急,否則就忍著不要上廁所。渡船共有三層船艙,叔叔挑了中間層。中間層的船艙鋪著地毯,必須脫掉鞋子才能上去,有人看見已經有好幾名乘客大剌剌地躺在地毯上睡覺。


    「這不是川嶋醫生嗎?」女子的沙啞聲音從角落傳了過來。「真的,看到你回來實在是太好了!」


    幾乎當場所有人都立刻上前圍住叔叔。有人掌握不到狀況而感到困惑,頓時低下頭來。


    「你周末去哪兒了?」


    「都沒看到你,心裏好不踏實啊!」


    「他就是你說的那孩子啊?」


    「你可以把頭朝向船頭比較不會暈。」叔叔低聲對著有人這麽說一句後,便走遠了。喧鬧聲跟在叔叔的後頭遠去。


    有人把以防萬一的塑膠袋放在身邊後,拿背包當枕頭閉上了眼睛。渡船的引擎聲和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很吵,但想必是叔叔給的暈船藥發揮了作用,有人在暈船之前先睡著了。


    「快到了喔!」


    叔叔搖醒有人說道。有人看不清楚叔叔的臉。光線實在太刺眼了。


    「快準備下船。」


    有人一挺起上半身,瞬間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塑膠袋塞進羽絨外套的口袋裏,背起拿來當枕頭的背包。


    「白眶海鴿耶!」


    叔叔把臉貼近窗戶,自言自語道。有人也跟著看向窗外。


    不知不覺中,天氣已經放晴。一道道海浪反射著陽光,使得海麵看起來就像無數發光碎片聚集在一起。近似黑色的鳥飛過海麵,長了蹼的鳥腳呈現鮮豔的紅色。有人發現不隻一隻而已。他忍著刺眼的光芒,眯起眼睛仔細一看後,發現從近處到遠處,隨處可看見鳥兒的身影在海麵上穿梭。


    「那隻是丹氏鸕鶿。不知道有沒有角嘴海雀?」叔叔搭著有人的肩膀,把有人拉近自己。「手冊上麵不是也有介紹嗎?你將展開新生活的小島……叫什麽?」


    有人哪敢說自己連封麵都不曾翻開過,隻能讓視線在空中遊走時,某人伸出了援手。


    「叫海鳥樂園,對吧?醫生。」一名少女突然從叔叔身後現身。「你就是醫生的侄子有人,對不對?」


    少女穿上的深藍色粗呢大衣把身體裹得緊緊的,胸前的牛角鈕扣感覺就快爆開來。一雙渾圓眼睛會讓人聯想到可愛鬆鼠的少女,露出天真的笑容輕輕揮揮手說:「多多指教喔!你的頭發好長喔!」少女搖晃著掛在手肘上的羅森便利商店的大大塑膠袋,率先走出了船艙。


    有人已經許久不曾被年紀相仿的異性搭話。那也就算了,少女方才還突然移動到有人和叔叔的中間,害得有人的心髒猛跳。等到察覺時,他的雙手已被莫名的汗水浸透。


    小島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而且比有人想像中的更小。有人從渡船側麵的圓形窗戶往外一看,發現小島的左手邊地勢較高,高度隨著往右手邊移動,漸漸趨緩。整體看上去,像極了一邊被壓扁的車輪餅浮在水麵上。地勢較高的那一端還有積雪,看上去白白的。渡船朝向地勢較低的方向駛去。看似民宅的建築物集中在被壓扁的那一端,以港口附近的地勢最低。


    反過來說,小島地勢較高的那一端什麽也沒有。啥都沒有!


    船艙門每打開一次,刺骨的寒風和海鷗爭鳴的叫聲就會隨之湧入。有人從船身側邊的圓形窗戶,移動到正麵的窗戶邊。像在挖苦人似的,來到這裏後,天空變得一片晴朗,毫不留情地讓有人看清自己的目的地。防波堤、老舊燈塔。短短的狹窄港口附近,隻見稀少的人影在走動。看似候船處的建築物,明顯有著走過歲月的斑駁痕跡。如破舊小屋般的名產店。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黯淡無光。即便是如此蕭條的光景,那依舊是小島的大門,屬於較為發展的區域。


    一條車道狹窄的馬路,從港口沿著小島的周圍延伸。馬路一穿過港口邊,立刻遇上陡峻的坡路。坡路側麵經過補強的水泥牆上,寫著獻給到港渡船的文字。經過風雪吹打的油漆字已經褪了色,傳達著冷清的訊息。


    『歡迎來到夢想浮島 照羽尻』


    有人感覺到全身的力量從膝蓋慢慢散去。


    在地獄深淵時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也不知道四周的景色長什麽樣。但現在,光芒照射下,照亮了一切。


    天寒地凍。


    我竟然來到了這樣的地方。


    來到了地獄深淵。


    要不是因為那天,根本不必來到這裏。


    注1:二世古町位在日本北海道,是以滑雪場相關觀光業為主的城鎮。


    注2:應召義務是日本的醫師法所規定之義務,指擁有醫師職務者當被要求進行診療行為時,除非有正當的理由,否則不得拒絕。


    注3:即腎上腺素自動注射器,用於緊急處理過敏性休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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