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芳顯然跟賣鞋那店的店主有齟齬,張口就沒好語氣,“那女人就喜歡幹這一套,鑽進錢眼子裏了!”  聶振宏一聽就知道張翠芳在說誰,有點頭疼。  這兩位街坊,不睦已久,他又兩邊都認識,幫誰都不對,隻能閉嘴不說話。  張翠芳卻不願停嘴。  “你說說,她要開洗頭店就老老實實開唄,偏生還要在門口劃半片地來賣鞋。還說什麽外貿工廠貨,哼,我看就是她從哪個姘頭那拿的!”  她嗓門大,也不怕被對方聽見,“當年我去染個頭發,明明兩百塊就能搞定的,偏要忽悠我用什麽高級染發膏,坑了老娘小一千塊!”  “要是效果好,我也就不說什麽了,” 張翠芳提起這個就來氣,“結果回家沒洗幾次頭,那顏色就掉了個七七八八!呸!”  “老婆,你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來覆去念叨了多少遍了哎。”  王金寶洗完碗,從屋裏走出來,忍不住說了一句。  “怎麽的,你還聽得不耐煩了?”  張翠芳眉毛一挑,“她做缺德生意,還不準我說一說?”  聶振宏心說要遭,果不其然,張翠芳下一句話就出來了,“王金寶,她潘美蓮給你什麽好處了?你是不是也來憐香惜玉那一套?!”  “天地良心!” 王金寶連忙指天發誓,“我理頭都是去街那頭小舂家理的!可沒踏進過潘美蓮家的鋪子!”  屬於男人的求生欲蹭蹭上漲,王金寶繼續道,“知道你不喜歡她,我碰上她都不說一句話的!”  “哼!” 張翠芳抱臂冷哼一聲,“最好是這樣!”  兩口子這麽來回幾下,幾乎每隔幾天就要上演。  在聶振宏聽來是極為日常的對話,但對於林知來說,還挺新鮮的。  他坐在修鞋鋪門口,豎起耳朵目不轉睛地盯著著兩人吵嘴,瞧見王金寶慫慫認錯的老實樣,覺得新奇極了。  他家裏以前,也經常吵架。  但他爸爸不會像王金寶這樣低聲下氣,他媽媽也沒有張翠芳的大嗓門。  那時候媽媽會把他趕進房間裏,他會緊緊捂住耳朵,一個人數數字。一直數到媽媽重新打開門,把他抱在懷裏親親。  在林知的認知裏,家庭中屬於 “丈夫” 的這個角色,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烏壓壓的,讓人透不過氣。  而王金寶的周圍,卻是飄著幾團和他一樣長得胖墩墩的雲朵,白乎乎軟綿綿的,好像張姐的手指隨便怎麽戳,都能回彈出來。  “行了行了,咱不說這個了。”  王金寶餘光瞥見話題裏的對象正朝這兒走來,心裏一個哆嗦,連忙拉著人往裏走,“啤酒好像沒多少了,咱進去算算,明兒進多少貨?”  要真讓兩人吵起來,這街上怕是五百隻鴨子都壓不住。  而張翠芳眼尾一掃,也看見來人了。  她本以為潘美蓮是聽見她剛才罵人後來幹仗的,抹起袖子準備應戰,但等人走近了,卻瞧見潘美蓮身後還跟著個小姑娘。  張翠芳這才放下袖子扭身走回鋪子裏。  哼!要不是看在知樂那小丫頭的份上,她才不會怕跟那女人正麵杠上呢!  “小聶!”  從街對麵盤髻走來的女人正是張翠芳口中的潘美蓮。她年過四十,卻依舊蹬著高跟鞋穿著碎花裙,看上去風韻十足,隻是踏進聶振宏店裏的氣勢有些洶洶。  ——還真不是來找張翠芳幹仗的。  “你說說咋回事兒?”  她插著腰,一把將身後的女兒拽出來,咄咄問道,“知樂她腳上的鞋從哪兒來的?!”第22章 都給你  潘美蓮原先不叫潘美蓮。  她出生在鄉下,周圍的男娃不是強子就是狗蛋。她上麵還有三個姐姐,爹娘取到她這兒肚裏墨水也不夠用了,看她生得水靈靈的,便取叫小美了,倒是人如其名。  她們鄉沒什麽賺錢的地方,老輩子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年輕人則大多都在外打工去了。每逢過年,潘小美都能聽見回來的人吹噓外麵世界的繁華。  聽入了迷,潘小美也不願意在家種地了,偷偷收拾了行李,背著爹媽就跟同鄉一頭鑽進了大城市裏。  彼時的潘小美還真以為就跟同鄉姐姐說的那樣,出去了,躺著都能掙錢。  可現實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的確,是可以躺著都能掙到錢,但她卻沒想到是那種 “躺”。  潘小美被人連哄帶騙的拐進了一家發廊裏,從此踏上了另一種生活。  沒有文憑,沒有背景,潘小美在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更何況那一整條街幾乎都是做同樣營生的鋪子,她連跑都沒處跑去。  潘小美終於意識到自己當初的愚蠢,可已經無力回天,隻能這麽熬著在發廊幹了幾年,也算是學了門手藝,直到懷上一個老相好的孩子。  潘美蓮這個名字也是在那期間取上的。  店裏的姐妹都有些好聽的花名,什麽佳佳,阿芸之類的,潘小美沒讀過什麽書,有個經常來店裏洗頭的顧客是語文老師,潘小美便主動請他給自己取個好聽的名字。  那老師聽到這個請求,透過鏡子打量了她一番,輕笑了兩聲後,便說,“叫美蓮吧。”  潘美蓮那時還不懂那笑是什麽意思。  她隻滿心歡喜地謝謝那位老師,給他的服務都真心了幾分。  聽老師說這名字還是借鑒了名著裏的人物,潘美蓮更是美滋滋的,每次向新客人介紹自己時,背脊都挺得直了些。甚至在後來有關係幫著她們辦身份證時,她都報了這個名字。  當很久以後,潘美蓮真正明白這名字背後的含義時,她才意識到當年那個老師在鏡子裏看她的笑容,帶著怎麽樣一種嘲諷的意味。  無力而憋悶的心情和這個名字一同陪伴潘美蓮走過人生最苦的時候,直到幾年前她攢夠錢,帶著女兒回到西南,在這個離老家不遠的城市裏落腳,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美發店。  正經的營生,雖然賺的錢不多,但也夠養活母女倆。  潘美蓮對於自己是沒有指望的了,她隻盼著女兒能聽話爭氣,好好讀書出人頭地,把她沒掙過的臉麵全都掙回來。  可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哪裏教育出了錯,死丫頭好好的書不愛讀,偏愛整那些上不得台麵的玩意兒!  “小聶,你知不知道啊,我家知樂還有一年就高考了!”  潘美蓮揪著女兒潘知樂的胳膊,衝著聶振宏就是一頓嚷,“她一個高中生不懂事,你這麽大個爺們兒,也幫著她胡鬧?!”  往日裏,潘美蓮對著街坊鄰居都是殷勤帶笑的。可今兒個涉及到女兒,她濃妝豔抹的臉整個都掛上了凶。不止她身後跟著的潘知樂不敢吭聲,連聶振宏都拿不準怎麽開口才能不讓麵前的火藥桶爆炸。  一時間修鞋鋪裏的氣氛有些僵持。  聶振宏耳朵裏把潘美蓮質問的話轉了一圈, 低頭去瞧潘知樂的鞋。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已經抽條了。筆直修長的腿上裹了一雙及膝的白色小皮靴,配上一身青春靚麗的水手服,看上去挺拔又好看。  特別是那靴筒後還鑲了一圈水藍色的小花邊,襯著打了蠟的皮麵和同色係的衣服,顯得格外吸引人的眼球。  ——那一看,就是他的手藝。  畢竟這附近,除了他這一家擺弄鞋的,也沒別家能做這活兒了。  聶振宏有些頭疼,他就知道早晚這小丫頭偷偷摸摸的事得東窗事發。  可還沒等他想好怎麽解釋跟潘美蓮呢,眼前冷不丁被一撮頭發給擋住了視線。  原來是站在他旁邊的林知。  清瘦的青年挺直了背擋在他和潘美蓮的中間。  像是受到威脅下意識豎起刺的小刺蝟似的。  聶振宏看不到林知的表情,可是能想象得到,小朋友那張沒什麽表情的俊臉此時肯定是繃著的,黑黑的眼珠子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讓人看了有些發怵。  他心裏某個地方忽然被輕輕地撓了一下。  像屋外剛冒出的新芽被風吹得簌簌輕響。  聶振宏抬手揉了揉眼前的黑發,順勢微微施了些力,將林知薅回了自己身邊。  “潘姐,別著急,咱們慢慢說。”  衝潘美蓮身後的潘知樂使了個安撫的眼色,聶振宏從屋子裏搬了兩個小凳,擺在母女倆麵前,“你先坐下喝口水,知樂也坐。”  他聲音雖不大,但不知怎麽的,十分有說服力。  潘美蓮本來氣勢洶洶的來,占著主導地位,卻被聶振宏三兩句話就撫了一半的脾氣,人也跟著他的指示坐了下來。  隻是嘴裏依舊不依不饒,“你給我喝蒙頂山的茶都不頂事!”  “今天你不和潘知樂一起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可不讓你做生意!”  “交代交代,我沒啥不能交代的。”  聶振宏沒推脫,一邊應是,一邊從褲兜裏掏出幾張零票塞給林知,讓他去街對麵買兩斤水果。  “買點你喜歡吃的,” 聶振宏湊在林知耳邊低聲道,“剩下的錢給你當跑腿費。”  剛才還豎著刺的小刺蝟一下翻了個轉。  露出軟乎的肚皮,和黑亮亮的眼睛,盯著他問。  “都給我?”  林知正缺錢呢,聽到‘跑腿費’,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新的打工方法。  “嗯,都給你。”  聶振宏雖然不知道林知在想什麽,但從他眼中也能窺得一二。  他心想這小楞子怕是隻聽進去了後半句,也沒在意,隻多叮囑了一遍,“讓老朱幫忙洗一下,再借個盤子盛過來。”  林知點頭應了,捏著錢往外走。  聶振宏餘光還殘留著青年唇邊的兩顆下凹的梨渦,心裏不禁發笑。  ——那點兒跑腿費,值得這小朋友這麽開心?  把林知支使出去了,聶振宏給鋪子裏的母女倆倒了兩杯溫水。  潘美蓮一涉及到女兒的事,就如同被侵犯領地的母獅似的。聶振宏心知今天不在中間調停好,潘知樂那小丫頭不知道回家還得受母親多大的‘教育’。  為母則強,但聶振宏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得不說一句,潘美蓮對於自家女兒的掌控欲太過了。  過到他們這些街坊鄰居,有時候都忍不住可憐小姑娘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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