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待在幽暗的房間裏,不點燈,緊閉窗戶。


    空虛的室內幾乎沒有日常生活用品,現在充滿這裏的是他用鼻子哼出的曲調。


    他以明快的音調哼著歌,但那是一首送葬曲。


    若是有人在場聆聽,遲早都會發現曲子的真麵目而大打寒顫吧。


    沒有任何人想靠近這個太過詭異的房間、想靠近他。


    他也命令家人沒事別進來。


    所以現在有人在敲出入口的門扉,肯定是有要緊的事情。


    「打擾了,業拿姆大人。」來到門前的人是他的副官,是名工作勤奮、能力出色的騎士,但他隻是站在走廊,一步也沒想踏入房內,由此便可看出兩人的關係。


    副官將燈火照向了屋內,黑暗中半浮半現出他隨興躺臥在沙發上的身影。


    他二十九歲,一頭華麗的金發,完全沒有修剪任其變長,現已宛若獅子的鬃毛了。他個頭高但瘦骨嶙峋,皮膚呈現病態的慘白,眼睛下方有厚重的黑眼圈。


    他──業拿姆?克魯薩多繼續哼著歌,同時抬了抬下巴,催促副官說話。


    「謝爾特殿下和丹克伍德公爵舉兵了。」


    (終於啊……!)


    業拿姆不由自主地把送葬曲的音調拉高了一度。


    「他們也來要求我們家參戰,侯爵大人要我轉達您要代理他上陣。」


    「我了解了,帶兩千過去,快點。」


    「是。」副官行了個禮後,立刻前去準備。


    門關上後,黑暗再次籠罩房內。


    業拿姆嘴上邊哼著送葬曲,邊像幽魂般輕輕起身。


    四周毫無燈火,他以習慣的步伐前往了牆邊。


    那裏掛著一幅畫。


    上頭畫著兩名天使俯視地麵,是幅宗教畫。


    業拿姆停止哼歌,將兩手抵在牆上後──伸出舌頭,舔了那幅畫。


    不是一下、兩下就停,而是執著地、心無旁鶩地一直舔著。


    他的行徑詭異到假如家人現在進來,應該會嚇到跌坐在地吧。


    (等等我……)


    業拿姆讓心馳騁至遠方,至還未見到的戰場。


    他腦中浮現的是,雷歐納多猶如阿修羅在戰鬥的身影。


    * * *


    多拉賓州大致位在帝都與丹克伍德間的中間點。


    朝臣們之所以指定此處為集結地,隻是因為在「到完成集結之前想盡可能爭取時間」和「但是又想盡可能讓叛亂軍離帝都越遠越好」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針間,歸結出最急就章的答案──他們應該隻做得出這種程度的判斷吧。


    身為領主的多拉賓伯爵由於早早就舉起迎擊的旗幟,朝反叛軍殺去,所以朝臣應該也盤算,即使把此處作為戰場(就算多拉賓的領地會飽受摧殘)也無須顧忌。


    其實,帝都和丹克伍德州之間多為平原,哪裏作為戰場都沒有太大差別。對能擺開大軍的陣營是絕對有利,相反地就難以執行活用地利的戰法了。


    一般都是這麽認為。


    七月十六日。


    雷歐納多率領的亞曆克希斯軍三千五百人,稍稍搶先反叛軍抵達多拉賓州。


    近衛兵團的兩千人、第四皇子率領的四千邊境軍和亞藍率領的一千名艾依多尼亞軍,在數日之前就已到達。


    共計一萬五百的士兵們(扣除後勤的實戰兵總數),在幹道上的野營陣地中聚於一堂。


    雖然總數仍不及一萬五千人的反叛軍,但多虧了萊恩的男鎮民們,在計算上讓原是兩倍的敵軍,降低至一?五倍,這個變化可是奇大無比。


    搭在野營陣地正中央的大帳篷裏,匯集了七個人,分別是雷歐納多、亞藍、巴曼、近衛兵隊長和其副官,以及第四皇子和其幕僚長。


    「皇兄,好久不見。」雷歐納多一開始就先行了禮。


    對方若是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人,欠缺長幼禮節就是自己的不對。


    第四皇子基爾克斯,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


    他將不高的身軀整個靠在上席的椅子裏,黑發黑眼,秀氣的臉龐中沒有絲毫武人氣息。但這位今年二十一歲的皇子以嚴格的指揮官聞名,他穩穩坐著的那副沉著態度,猶如白刃般震懾了其他人。


    世人幫他起的外號是「冷血皇子(boreas)」。


    現場能處之泰然的,大概就屬隨伺在側的幕僚長和雷歐納多了。


    「不知皇兄是否曾看過他們兩位?這位是艾依多尼亞伯爵亞藍,這是我的副官巴曼。」


    雷歐納多介紹了掩蓋不了緊張的兩人。


    基爾克斯依舊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與方才不同的隻有,他點了兩次頭。


    (這位皇兄真的一點都沒變。)雷歐納多不禁在心裏苦笑。


    基爾克斯是位極度寡言的人,不愛說話到雷歐納多都要脫下頭盔致敬。


    在帝宮裏大家都說想不起來他的聲音。誰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麽樣的聲音說話。


    因此,他的想法全由站在身旁的幕僚長代言。


    「我看各位也介紹的差不多了,我們就來招開軍事會議吧。」


    年長的男子發出沙啞的聲音,說話時口齒清晰,態度謙和。


    此人充滿武人氣息,還擁有強健的軀體,怎麽看都不像年過半百。


    衣服右側袖子裏空無一物,正微微飄動。那是他身經百戰的證明。


    實際上,他最初是以查蘭德騎士的身分功成名就,不久後更以年輕大將之姿屢戰屢勝。然而,後來在戰爭中失去右臂,未滿三十歲就在一片惋惜聲中退下第一線,接著在公主(現任第五皇妃,基爾克斯的母親)嫁到庫羅德時擔任公主顧問,來到了這個國家。


    他盡心擔任與母國的聯絡管道,在基爾克斯長大後成為他的監護人,為了前去邊境的他建立起一支軍隊。然後以幕僚長的身分重回軍職,輔佐基爾克斯,在肅整邊境治安時,以及與中央帝國(巴利迪達)之間常發生的小規模衝突中不斷獲勝,現在也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連雷歐納多都不由自主地對他的驚人經曆肅然起敬。


    他雖然沒有受封領地,但庫羅德中央還是授予他邊境伯爵的名譽爵位。


    此人名叫奧根斯,世人稱他為「獨臂軍神(nuadha)」。


    雷歐納多此時打斷了這位老將的安排。


    「在招開會議前能先厘清一件事情嗎?」


    「什麽事情,雷歐納多閣下?」


    奧根斯以介於親切與客氣之間的絕妙態度說。


    此外,在這男人身上看不到會把他稱作殿下的疏忽行徑。


    「我想先清楚確認此次的指揮體製。」


    「原來如此,此事確實重要。」


    奧根斯從未停止微笑,但就隻有眼神銳利到炯炯發光。


    露出的表情彷佛在說,雷歐納多若要求坐上總大將位置,就不會放過他。


    「希望您別誤解……」雷歐納多也隨即這麽說,「我認為總大將非皇兄莫屬。」


    畢竟他是年紀較長的皇子,實力和經驗也無可挑剔。


    對絕非以平常心參與這場戰爭的雷歐納多來說,根本無暇應付位階爭議導致的同伴內哄。


    位在一旁的亞藍用力鼓起勇氣發表了意見。「但是,在戰法上還希望您能參考亞曆克希斯侯爵提出的方案。」這是種吃小虧占便宜的協議方式。


    「唔嗯……」奧根斯刻意擺出模棱兩可的態度。「聽說雷歐納多閣下,不論在艾依多尼亞還是萊恩,都用了有趣的妙計逆轉了劣勢。」


    雖說榭菈有雇用吟遊詩人,但怎麽想都不覺得最近才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邊境。也就是說,他仔細調查了一番,薑不愧是老的辣。


    「您理當對自己的計策有信心。但不管是基爾克斯殿下還是我,都還是偏好正麵對決。」


    他那老練的應對也實在了得,以稱不上失禮的態度,大聲說出毫不留情麵的話語。


    也就是說相較於喂養在帝宮裏的那一大群豬官員,此人格局大不相同。


    奧根斯穩若泰山地擋在眾人眼前,完全沒有交出指揮權和實質主導權的意思。


    但是──


    一直不發一語的基爾克斯,突然用手背輕敲了桌子,像是在訓誡某人。


    奧根斯立刻退後一步,深深地鞠了個躬。


    「還請寬恕臣愚昧的想法,在詳聞之前就封殺了他們的意見。臣還真不想服老。」


    麵對奧根斯的謝罪,基爾克斯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


    他居然讓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將像隻忠犬般言聽計從,這就是第四皇子的行事風格。


    (這位皇兄果然特別。)


    雷歐納多在心裏嘀咕,而且這種欽佩還帶了點痛快的感覺。


    他同時對身後的巴曼使了眼色。接著巴曼畢恭畢敬地在桌上,排出了好幾塊仔細包裝後帶來的薄板。


    「這是什麽東西?」奧根斯頻頻張望,近衛兵隊長等其他人也露出詫異的表情。


    扣除知情的雷歐納多後,處變不驚的就隻有基爾克斯。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板子是什麽物品。


    隻是不知道將這些板子排在這裏的用意為何?


    巴曼排列出的這些物品,世人一般稱之為風景畫。


    * * *


    七月十八日,名目上為謝爾特率領、拉弗爾將軍輔佐的「丹克伍德公爵反叛軍」一萬五千兵力,抵達了多拉賓州(他們自稱「帝國正統軍」,稱敵對的雷歐納多他們為「私家兵聯盟」,但是無論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世人的認知,還是後世的記載,都顯示丹克伍德公爵他們是「反叛軍」,雷歐納多他們是「公家軍」)。


    叛亂軍在當天晚上,野營於該州北部的平原地區。


    雖然那裏是無數條小河錯綜複雜流經的地形,但已充分遼闊,昨以讓大軍歇息。


    繼續往前,在多拉賓中部其實有處更遼闊的平原,上頭隻散落幾座小森林,但有獲得情資,知道該處有公家軍埋伏。現在若硬是要前去那裏,士兵肯定會在精疲力竭的狀態下遭遇敵軍。


    意即謝爾特才不可能忽略那種愚蠢作法。


    反叛軍幹勁十足,覺得明日就可決一死戰,他們的野營陣地充滿活力。


    不僅是士兵士氣高,連領導層都每晚在大帳篷中大擺宴席。


    行軍中能過得如此愜意,都是因為丹克伍德公爵極強的財力,及超過十家貴族帶著士兵、糧秣和軍事資金火速趕來。


    此外,他們深信反叛軍終將勝利,這也加快促成了飲酒狂歡。


    兵力數量眾多,兵將素質優秀──


    兩者反叛軍皆已具備。丹克伍德公爵有一個任何人都無法詆毀的優點,那就是他的搜羅人才欲──說來荒唐──比起帝宮中的那些朝臣,他底下反而匯集了多如閃耀繁星的優秀人才。


    丹克伍德公爵之所以溺愛謝爾特,也不是因為他是外孫。謝爾特在皇子中是鶴立雞群的英才,公爵愛的是他這種高評價的能力。


    將出身可疑的「抓不到的狐狸」特拉梅,拔擢為騎士加以重用,也是因為丹克伍德公爵擁有如此的優點。


    因此特拉梅相信,從今往後再也遇不到氣度比他恢宏的主人了。


    因此特拉梅決定,抱著掃興的覺悟也要前去諫言。


    ──來到酒氣衝天的大帳篷後。


    特拉梅尋找了謝爾特與丹克伍德公爵的身影。


    他沒三兩下就找著了。參戰的貴族們喝醉後粗鄙的本性與醜態畢露,連唯一能證明他們高貴程度的綢緞服飾,都淩亂鬆垮到衣冠不整的程度,在這種畫麵中,謝爾特威風凜凜的站姿實在顯眼。位在一旁的丹克伍德公爵那種超然的存在感也綻放出亮眼光彩。


    特拉梅知道兩人雖然拿著酒杯,但鮮少就口。


    「殿下,是否能打擾一下?」特拉梅在謝爾特身旁跪下後,搓著手出聲詢問。「據小的派部下前去探查的結果,雷歐納多目前肯定就在敵營。」


    「……然後呢?」謝爾特毫不掩飾不悅,怒上心頭。


    「那個男的很危險。」特拉梅如此直言。艾依多尼亞一役的光景如今還曆曆在目。野營陣地遭熊熊烈火吞噬,黑煙中一名黑衣騎士張著充滿鬼火般光芒的雙眼,如惡鬼似地殺戮──光是回想起雷歐納多的身影,「抓不到的狐狸」就不寒而栗。


    「在這種情況下,小的認為要將他拉入殿下的陣營才是最上策。」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那個雜種呼吸相同的空氣嗎……?」


    「您理當會感到不快!但是,為了完成霸業,偶爾也還是要有委屈求全的覺悟,自古──」


    「等等,特拉梅閣下。」


    突然有人從旁妨礙諫言,特拉梅露出敗興之色。


    若是丹克伍德公爵就不成問題,但是公爵隻是一副和藹老人的模樣,聆聽著特拉梅和謝爾特的談話。插話打斷諫言的另有其人。


    對方擁有會讓人誤以為是少女的美貌,臉上堆滿天真的微笑,那個人是安築。


    「殿下並非立誌成為以武力平定天下的霸者,而是以德安定世間的王者喔。自古以來,王者決不會把垃圾帶在身上吧?」


    他洋洋得意地講述大道理。


    特拉梅怨恨地瞪著那張漂亮臉蛋。


    「就如安築所言。」謝爾特再次駁斥特拉梅的話語。「我承認雷歐納多確實驍勇善戰,但是那頂多是匹夫之勇,並非是我想要的臣子。」


    「特拉梅閣下,第一啊,若要說勇者的話,公爵底下就已經有兩位了。沒錯!就是庫拉歐磊和巴坤兩大招牌!」


    安築用像在演戲般的動作,指出了侍奉在皇子與公爵身旁的兩名護衛。


    那是大槍騎士庫拉歐磊和大劍騎士巴坤。


    兩人都魁梧到需要抬頭觀看,光是站在原地就對四周散發出凜凜威風。


    如果有人要特拉梅和這兩人之一打鬥,特拉梅應該會立刻夾著尾巴逃走吧。


    「再說了,我軍在兵力上具有壓倒性優勢!明明陣容如此堅強浩大,你居然要去懼怕一個小小的亞曆克希斯伯爵,未免也太過膽小了吧?」


    分明不是自己的功勞,但安築依舊洋洋得意地繼續說。


    而且,對特拉梅來說實在太不剛好,傳令兵居然在這時衝了進來。


    「報,業拿姆閣下率兩千克魯薩多士兵,於此一、兩日便會火速趕至!」


    聽完通報後,連已經爛醉的貴族們都歡聲雷動。


    「那個很會打仗的要來了啊!」「還帶了兩千名士兵!」


    帳篷中充滿了欣喜的聲音。


    謝爾特也一副深得我意的模樣,感覺興奮到罕見地竊笑了。


    「這樣閣下還會擔心嗎?」安築挑釁地說。


    「就算被罵膽小,我還是要說覺得很不安。」特拉梅豪不畏懼地回嘴。「殿下,還請您想一想。我隻是一心想要求得我方獲勝啊。」


    「夠了,特拉梅閣下。」謝爾特看似厭煩地擺了擺手。「如果你那麽害怕雷歐納多,就去指揮最後方的預備部隊吧。」


    他看向特拉梅這邊的眼神,訴說了失望之情。


    「乖乖聽話。」丹克伍德公爵也笑笑地直言不諱。如果他說這是白的,那麽黑的也會是白的。特拉梅若不聽話,他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小的明白了……但是,最後可以問殿下您一件事嗎?」


    「你還有什麽事?」


    「殿下,您是討厭雷歐納多嗎?」


    這個問題問出口的瞬間,謝爾特的不悅到達了巔峰。


    「我不會用一己好惡來評斷人事物!如果立誌成為王者,理當要如此。」


    「您太失禮了喔,特拉梅閣下!」


    特拉梅甚至被一昧附和的安築講得一無是處,最後磕頭行禮。


    「我再次命令你,夠了。退下,特拉梅。」


    「是──」


    「順帶一提,自古以來對於戰爭是這樣說的。身為名將者,不必動用預備兵力就能取得勝利。所以我軍是輪不到預備部隊上場的。」


    你已經失去建功的機會了──謝爾特的意思就是如此。


    貴族們也嘲笑遭委婉疏遠的特拉梅「這境遇很適合你這隻狐狸啊。」「哎呀,真羨慕你沒成為眾矢之的就脫身了。」「真不愧是殿下,實在寬宏大量。」


    特拉梅維持低頭姿勢,不發一語地離開了帳篷。


    出到外麵後,一名隨從立刻前來。


    「如何啊,團長?」


    「別叫我團長。情況糟透了。」


    特拉梅轉為極度不悅的神情。「目前可以仰賴的隻剩業拿姆了。」


    「咦,這個人是誰?」


    「你不知道的話,我這就來告訴你。」


    聽說這個男的在兩年前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克魯薩多州。


    他身形雖瘦,卻展現出令人悚然的高超武藝,因而立刻被拔擢為騎士。


    而且業拿姆不僅有一身好功夫,同時也擅長調兵遣將。


    克魯薩多州有好幾個大強盜團,長年跋扈橫行,當地人為此苦不堪言。


    然而在業拿姆領兵下,居然僅花半年就整肅乾淨。


    克魯薩多伯爵對他感激不盡,最後收他做為養子。


    「亞曆克希斯侯爵雷歐納多與業拿姆?克魯薩多,究竟獲勝的會是誰?這場對決絕對精采。」


    特拉梅一人獨白,宛如事不關己。


    此時,涼爽微風撫過他的頸部。


    特拉梅停下腳步,眺看景色後,對隨從說:「這裏真的是絕佳的野營場所。」


    如今已是暑熱難耐的時期,但這一帶由於是平原,極為通風,再加上猶如水道遍布的河川,拜此所賜帶來了涼意。


    「喔……不過剛才聽多拉賓的士兵說,這塊土地好像叫做波羅洛洛斯。」


    「真是有趣的名字耶。」


    「名字的由來更有趣喔。」男子抿嘴露出詭異的笑容。「聽說那是附近這一帶的古語,意思是『屍之原』。」


    特拉梅眨了眨細長的眼睛,又再眺望了一次景色。


    眼前為一望無際的平原,好幾條小河傳來潺潺水聲,涼風沙沙,是片閑靜的土地。


    「不懂耶,我抓不到那種感覺。」


    特拉梅嘴上雖這麽說,但在本能的某處其實已經能夠體會。


    * * *


    「『屍之原』、『血之河』或『骷髏山』,擁有這種不吉利名稱的地方,都一定存在被取這種名字的原因。」


    榭菈豎起一根指頭向雷歐納多這麽解說。時間必須回溯至七月十二日,亞曆克希斯軍在行軍至多拉賓州途中,於波爾菲男爵領地的唯一城鎮裏住了一晚。


    「講明了那些就是古戰場。很多人在那邊死亡後,當地人開始這麽稱呼,不久後記憶淡化,隻留下了那個地名。大陸全境都可以見到這類的地方。」


    「這也是傳說故事嗎?」


    「是的,這是傳說故事。」


    以此資訊為底,再進一步思考。


    理想上,戰時所有事情都必須基於理智來決定,雙方又都是大軍時,就更應如此。絕不能隨便挑個地方就拿來當交戰地點。


    一個地方若是戰死了很多人,應該就會有某種選在那個地方交戰的合理原因。


    例如──對兩軍,或對其中一方而言,那裏的地形便於打仗。


    「所以我們應該要在『屍之原(波羅洛洛斯)』決一死戰。」


    榭菈調皮地笑著說:「因為那邊地形有利我們。」


    雷歐納多看了她準備好的地圖,但仍摸不著頭緒。


    雖然河川眾多,不過地勢開闊,這種地形看起來單純就是有利於兵力具備優勢的那一方。


    「光是這樣看不出個所以然。現在,我來介紹一位卓越的人才。」在榭菈的帶路下,雷歐納多來到城鎮邊緣的一間房舍。「話說不是一個人,而是個團體。」


    在那間房子裏,有許多工匠在工作。


    畫筆、顏料和做為基底材的板子──也就是他們是在不停地加工、製造畫具。


    「這裏是某繪師一派的根據地,以前受過蘿薩利雅大人的庇護。」


    「姑媽她……!」


    「是的。但是,聽說他們在之前那場戰爭中逃離亞曆克希斯後,失去讚助人,於各地徘徊,最後終於獲得波爾菲男爵的理解,在這個地方蓋起了屋舍。」


    「你要介紹的是繪師啊……」雖然沒有看輕藝術的意思,但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麽繪師是現在必要的人才。


    「您過來這邊就會明白。」


    在榭菈的導引下,雷歐納多進到裏側寬敞的房間。


    地板上排著滿滿的版畫,全是風景圖。


    如今的確能夠理解了。眼前這些全是波羅洛洛斯的景色。畫家以寫實的筆觸描繪出流竄在原野間的河川和其樣貌,宛如在看實物。


    還在感歎時,可聽見房內裏側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我們打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大陸各處旅行,以畫遍各地美景為樂,一生都奉獻給繪畫。新任亞曆克希斯侯爵大人。」


    這時可看見一位大約年近三十的女子,她個頭嬌小,身形壯碩。她剛才有說時常在外旅行,難怪皮膚沒像一般繪師那樣白皙。隻是可能怕生,所以用了極為格格不入的說話方式。


    「我叫艾咪。」她小聲地報上了名字,也說了自己是這一流派現任的頭領。


    雷歐納多邊點頭邊拿起了一幅版畫後,不禁思考了起來,心想有這些的話,就能徹底掌握波羅洛洛斯的地形。若能確實掌握,便能輕易利用當地之利。


    ──一思考到這裏就驚覺到一件事情。


    「是的,蘿薩利雅大人當時想到她們的繪畫可作為軍事用途,因此提供庇護。」


    「……你們覺得這樣沒關係嗎?」


    雷歐納多為她們打抱不平,但艾咪倒是神色自若(不過還是輕聲細語)地說:


    「……我們能夠畫畫就很開心。之後不管是遭貶斥,還是拿去做任何用途,我們都不會在意。蘿薩利雅大人讓我們隨心所欲地埋頭繪畫和旅行,我們對她隻有感謝。」


    這番話讓人感覺到,這名女子雖然怕生,卻有強大的信念。


    雷歐納多借走了所有描繪波羅洛洛斯的版畫。


    他親手搬運的同時,還深深地覺得自己現在抱在懷裏的就是如假包換的「地利」。


    艾咪翌日早晨,替一行人送行直到出發。


    然而她突然冒出一句很像繪師會問的話──「……你們沒有旗幟嗎?」


    他們完全忘了這件事,不過軍隊確實應該要有一麵軍旗。


    款待眾人一晚的波爾菲男爵──雖然不是能夠上戰場的年紀,但仍是眾所周知的忠臣──說會提供一麵庫羅德軍一般在使用、繪有帝國紋徽的旗幟。


    但是,雷歐納多不喜歡那個「漆黑大海蛇」的紋徽設計。


    「……要不然,我稍微幫你們添個幾筆?」艾咪立刻拿起筆,在男爵提供的旗麵上作畫。「……不過,我不太擅長風景畫以外的風格……就是了。」


    她這麽說後,便在漆黑大海蛇身上,加了漆黑的蝙蝠翅膀。


    「啊!因為是吸血皇子的旗幟,所以畫蝙蝠!反應還真快。」


    發出嘻嘻哈哈笑聲的是蒂姬。


    雷歐納多不滿地覺得這是在開什麽玩笑,但又不能對艾咪的好意不屑一顧。


    「可是你們不覺得這個看起來好像別的生物嗎?」


    靜靜待著、看到出神的榭菈,忽然問了這一句。


    然後雷歐納多、蓋勒、蒂姬、巴曼和富蘭克也想到了,接著異口同聲說:


    「「「龍……」」」


    後世,眾所皆知亞曆克希斯的軍旗是「口吐黃金火焰的龍」。


    但鮮少有人知道設計這麵旗幟的是,外號為「地母神(cybele)」並終生侍奉雷歐納多的浪跡繪師艾咪。


    七月十六日,亞曆克希斯軍高舉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與第四皇子的邊境軍會合。


    雷歐納多藉軍事會議的場合排出了風景畫。


    提倡將決戰地訂在波羅洛洛斯。


    然後向冷血皇子基爾克斯,和獨臂軍神奧根斯提出了某種作戰方式。


    用不著說,這當然是榭菈擬定後讓他發表的策略。


    「又是夜襲嗎?看來您真的非常喜歡夜襲耶。」


    「雷歐是吸血皇子,馳騁於月下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麵對不滿的奧根斯,剛好在場的亞藍裝作在講笑話。


    總之,老將詢問了他侍奉的第四皇子的意見。


    基爾克斯不聲不響地點頭回應,意即「這個策略好」。


    事已至此,奧根斯也不再反對,更遑論並排而坐的近衛兵隊長等。


    為了落實作戰方式,必須要讓全軍徹底習慣,也必須進行事前準備。


    根本沒有時間張皇失措,雷歐納多他們離開了大帳篷。


    現場僅剩下基爾克斯和奧根斯兩人。


    基爾克斯的雙瞳顏色染成藍青後,開口說:


    「會阻擋我霸業的人,或許是那家夥。」


    獨臂軍神雖然心感不服,卻也老奸巨猾地沒有顯露於形。


    * * *


    接著,時間再次回到七月十八日。


    反叛軍因決戰前夜幹勁十足,野營陣地猶如白天般明亮。


    他們從艾依多尼亞的敗陣記取教訓,戒備雷歐納多的夜襲,所以點亮了大量火把。


    而且還命令等同全軍一成人數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守夜。


    這個數字可是有所根據。謝爾特在軍事學校裏學了戰爭史。打開排除神話色彩、傳記色彩的近兩百年史書,發覺沒有存在超過兩千名士兵發動夜襲的事例。這當然是因為以大軍發動奇襲很容易就敗露行跡。


    因此他盤算若是配置一千五百人值夜,即使遭受夜襲,最初以這些兵力便足以抵抗,於此期間原本熟睡的人也能做好迎擊的準備。


    如果雷歐納多三番兩次發動夜襲,就必須還以沉重的反擊,是種致命的迎擊態勢。


    這就是為什麽後世所有史學家都記載,「第二皇子謝爾特是個沾不上無能二字的人物」。


    日期前進到十九日,深夜。


    於野營陣地右翼守夜的兩名丹克伍德的士兵,一起來到河邊小便。


    丹克伍德州是真的滿是精兵,連無聊的夜哨也認真執勤,即使決戰迫在眼前也毫不畏懼,甚至還有閑情遊樂,對著河麵比賽看誰能尿得比較遠。


    此外,也興奮地誇耀談論在故鄉的買春史。


    其中一人可能是這方麵較有自信,談論起來就滔滔不絕──突然──此人沉默不語。


    取而代之的是「啪茲」的粗大響聲。


    另一人覺得不對勁,往旁邊轉頭一看,發現夥伴的頭已被一根偌長的箭矢貫穿。


    他邊亂撒鮮血、腦漿和小便,邊往後倒下。


    「敵、敵襲──!」


    然而此人無法喊完這句話,因為他的頭也被偌長箭矢「啪茲」地貫穿。


    此時萬籟俱寂、悄然無聲的河邊,從上遊靜靜地、靜靜地飄來了無數木筏。


    萊恩的千名獵人們分別坐在木筏上。


    隻用兩根箭就讓河岸上的丹克伍德兵再也說不出話的是統領他們的蓋勒。


    他現在又在超過六尺(約一八?公分)的大弓上,架上了全新的箭矢。


    瞄準的是二町(約二百公尺)外的反叛軍野營陣地右翼。


    朝著圍在溝火邊談笑的一名夜哨,「咻」地射出了箭矢。


    那是此次大戰中名符其實的嚆矢。


    萊恩的獵人們也隨後跟上,一起射出了箭雨。


    守夜士兵們不斷發出慘叫,這直接成了告知敵人來襲的通報。


    「放箭、放箭!」蓋勒在最前頭邊登陸邊發號施令。「那些家夥是打頭陣的!不趕快殲滅的話,等等又會有其他敵人一直湧過來!」自己吶喊的同時也擺好了箭矢。


    實際上,守夜的敵兵反應很快,馬上就有一群騎士從後方野營陣地趕到,在馬背上下達指示,打算擺出迎擊態勢。


    然而蓋勒一個接一個地射死了這群騎士。


    無論是二町的距離還是頭盔的防護,全都沒有發揮效用。


    騎士們坐在馬背上實在顯眼,對「獨眼巨人」來說根本隻是肉靶,一箭死一人,彷佛在獵殺野鴨。


    他用力睜大右眼,眯著左眼,使出獨特的瞄準方式,決不放過任何一人。


    敵方下達命令的騎士接二連三遭到射殺,指揮係統潰不成形,擺出迎擊態勢的時間不停延後,情況十分致命。


    於此同時,萊恩的獵人們狂射箭矢,不停擴大混亂與殺戮。


    精心配置的夜哨也派不上用場,現場哀鴻遍野,他們全都變成隻會四處逃竄的小兵。


    此時又有木筏從其他河川搭載千名亞曆克希斯兵順流而下,對此處發動突擊。他們是那些前匪寇,手上還揮舞著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


    他們本來是敵不過訓練精良的丹克伍德士兵,裝備品質也不如敵方。即使如此還是偷襲成功,借助蓋勒他們箭雨風暴的威勢,輕鬆擊潰敵兵。


    再加上指揮他們的魁梧肥胖騎士富蘭克,事實上是個英勇善戰的猛士。


    每揮一下鐵錘(mace),原本呈現人形的物體就會粉身碎骨。


    過去他在亞曆克希斯騎士隊中被頌揚為僅次於雷歐納多的三傑之一,若隻看力氣,甚至能匹敵雷歐納多。他那身衝鋒陷陣的力量,完全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


    他們趁勝追擊,甚至蹂躪到帳篷排列的區域,利用睡眼惺忪或正拚命穿上鎧甲的敵方還無法好好抵抗之際,收拾掉了他們。


    蒂姬率領的千名前萊恩礦工,負責的任務是配合蓋勒、富蘭克他們的行動,對反叛軍左翼的野營陣地發動攻擊。


    這群凶狠不怕死的礦工,拿起伐木用的斧頭,穿上湊合使用的皮鎧武裝自己。


    同樣也是揮舞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所有人齊心奮戰。


    由於是乘坐木筏靜靜地進攻,因此隻能聽見船槳的劃水聲,和他們竊竊私語的說話聲。


    讓數千人為單位的夜襲從不可能化為可能的關鍵在於,波羅洛洛斯上如水道遍布的河川,和載運他們的木筏。木筏是舉全軍之力一口氣完成。拜此所賜,他們一次解決夜襲中可能會遭遇到的難題,沒發出半點腳步聲,沒有火把也能毫不遲疑地前進,又能統一進攻步調,不會有人落後。


    不過,這塊土地上河川層層交疊,支流錯綜複雜到讓人眼花撩亂,要判別出河川流向並非易事。若不親眼看過一次,根本不知道哪邊是上遊哪邊是下遊,水勢又是如何;若要廣泛圍地掌握河川更是難上加難。完全無法仰賴這個時代準確度極低的地圖。


    如果艾咪沒有出借大量的寫實風景畫,根本無法執行這種作戰。


    反叛軍讓大軍於此野營,等同使用了大片土地。


    因此流經其中的河川,打從一開始就若有似無地切割了整體陣形。


    特別是野營陣地的左翼一帶,這種地形特徵十分明顯。


    若是經由此處,蒂姬帶人迅速入侵野營陣地的中央區後,立刻就能將部隊分成小單位,偷襲立在該處的一頂頂帳篷。


    萊恩的男人們發出喊聲,雙手持握斧頭衝鋒殺敵。


    他們劈開帳篷,毫不留情地砍向裏頭的人。


    此外還踹倒火炬,四處放火,也燒光敵方匯整囤放的物資。


    敵方紮營於左翼的士兵,沒有抵抗,反應也極其遲鈍。


    這是因為這裏僅有趕來助陣的各州士兵。謝爾特為了避免蠢事發生,不想讓這些弱兵混參至丹克伍德的精兵內,因此將他們集中配置到了左翼。


    各州兵光是紮營此處就已被細小的河川切開分散,再加上各州又各自聚集,所以光被對手分散偷襲,就讓精心配置的夜哨完全無法發作用。


    「唔,夜襲實在是太卑鄙了!領軍的到底是誰!?」


    一名莫名傲慢、留著一小搓胡子的大叔,帶著少量敵兵,坐在馬背上大喊。


    「是我唷!」蒂姬大喊回覆。


    「唔,居然是個女的!但是,沒差,就來和我這個英勇無比的托特葛蘭布拉克德男爵,一決勝負吧!」


    「聽都沒聽過你這號人物啦!」


    蒂姬使喚狼群攻向了托特什麽的。


    野狼咬了對方坐騎的前腳,馬匹因劇烈疼痛而直立起身子。


    托特什麽的狼狽落馬,折斷了頸骨,一命嗚呼。


    「哇啊啊啊啊啊,男爵大人被殺死了啊啊啊啊!」「有狼!有野狼啊!」「別過來這裏!」


    狼群更是進一步襲向陷入恐慌狀態的士兵們。野狼猛撲過去咬爛他們的咽喉,或是痛咬腳部讓他們倒地後,壓在他們身上不停啃咬。


    「對不起,有段時間沒喂你們吃肉了,不過今晚吃大餐喔。努力的狼可以盡情吃到飽!」


    看見恣意使喚狼群的蒂姬後,再也沒有士兵瞧不起她了。


    看在他們眼裏,黑夜中在昏暗燈火照射下的蒂姬,活像是個魔女。


    奇襲防守最為嚴密的反叛軍野營陣地核心的有兩支部隊。


    他們分別自兩條河搭乘木筏而下,從不同方向發動攻勢。


    自西南方進攻的是,奧根斯率領的邊境軍最精銳的千人部隊。


    這些人雙手持拿長槍,腰間係劍,還刻意不穿鎧甲改穿輕裝,悄然地發動突擊。


    他們未采密集隊形,行走進攻。他們之所以能在黑暗中這麽做,都是因為在邊境日夜戰鬥,訓練得十分精良。而且最重要的是,奧根斯熟稔的指揮統帥能力,簡直已經達到藝術的境界。


    邊境軍的奇襲部隊刻意大聲喊叫,鳴響喇叭,藉此扇動敵兵的恐懼和恐慌。


    比起有效傷害,他們首重幹擾,並且確實地達成目標。


    另一方麵,從東南方進攻的是,亞藍率領的千名艾依多尼亞士兵。


    亞藍讓他們所有人都裝備長槍與盾牌。


    由於這個多拉賓州距離艾依多尼亞州很近,因此大大降低了攜帶上的困難。


    慢慢從竹筏下到陸地後,部隊在岸邊井然有序地擺出了陣勢。


    那是重視攻擊力的橫長方形陣。


    長超過三間(約五?四公尺)的長槍尖峰,聚集後一字排開。位在第二、第三列者,從前者間隔空隙伸出一般長槍。這是名符其實的長槍陣,看上去就像刺蝟一樣。


    他們就維持陣形齊步前進,發動攻勢。


    敵軍夜哨察覺後,準備擺出迎擊態勢時,他們緩緩地踏入了陣地。


    長度極長的長槍直接刺殺,讓對方毫無反抗餘地。


    如果是一對一的戰鬥,輕易就會被躲開,長槍兵若進到敵人麵前,就會敗陣。


    但是他們組成方陣,毫無縫隙地並排長槍,光以步行便能刺殺敵人。


    會移動的長槍陣行經後,留下的就隻會有屍體。


    西南方有奧根斯幹擾敵軍,亞藍的方陣則像在捕撈似地,從東南方剿滅那些退縮想逃的敵兵。雙方之所以能立即聯手,都是因為獨臂老將配合得恰到好處,亞藍隻能嘖嘖稱奇。


    看樣子,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長槍繼續前進。


    以上共五千名士兵對反叛軍的野營陣地發動了夜襲。


    而且是以顛覆常識的大軍,成功偷襲。


    實際人數,是謝爾特預估的近三倍。


    這絕對、絕對不是謝爾特過於低估。


    隻是榭菈構思戰略的能力實在太過出色。


    這就宛如夜之女神(紐克絲)從天上,對著戰場勾勒出死亡的圖畫。


    謝爾特的才智雖然出眾,但是榭菈更是非凡。


    她沒有站上前線,卻掌握了大半的戰事。


    在這個時間點上,若是一般的軍隊早就完全落入她的股掌之間,勝負也早是定局。


    但是,丹克伍德公爵組構的軍隊,並非泛泛之輩。


    拉弗爾將軍原本睡在野營陣地大本營(最中間一帶)中的一頂帳篷裏,但聽見動亂聲響後就立刻醒來,比誰都還早采取了行動。


    他四處叫醒丹克伍德的騎士,連鎧甲都沒穿便跨上戰馬,緊急將眼下能夠行動的五百人編組成一支騎士隊。


    此時黑暗、混亂和慘叫聲籠罩了野營陣地,但拉弗爾在其正中央發揮了優秀的破解戰術能力,即刻理解當下的狀況,並且識破了公家軍的弱點。


    戰爭中氣勢旺盛的一方占有絕對優勢,因此若讓敵軍持續予取予求,將會釀成無法挽回的局麵。現在理當要先發動一波反擊,藉此動搖敵軍,挫挫他們的氣勢。


    拉弗爾率領五百人騎士隊──急速奔往了亞藍那一邊。


    亞藍察覺到那支騎士隊進逼而來後,一股緊張感竄過了背脊。


    (這家夥很棘手……)


    拉弗爾他們明顯是要仰仗騎兵的機動力,繞到我方陣形的後方。


    長槍方陣在正麵擁有無敵的防禦力與殺敵壓製力,但若被敵人繞至側麵或背麵,弱點立刻就會外露。由於這是長槍密集排組而成的陣形,因此連轉換方向都非易事。再這樣下去,整支部隊會潰不成軍。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拉弗爾的迎擊就是這麽快速又確實。


    敵方騎士隊就像在炫耀,悠然地繞往了方陣的右邊側麵。


    藉此激起我方恐懼,大挫部隊士氣,確實很像善戰者會做的事情。


    亞藍拭去冷汗,一直瞪視著敵方騎士隊,同時摸索著全身而退的策略。心想本人才不會輕言放棄,要不然兩年前,怎麽可能跟雷歐納多撐過那個地獄。


    (……那些家夥,好像沒穿鎧甲耶……原來是這樣!因為他們覺得連穿戴裝備都是浪費時間。)


    知道此事後,就能有對策了。隻要拋棄長槍,拔出腰上的配劍,打成一場混戰就好。對手不是全副武裝的騎兵,人數也少,在這種狀況下,我方也不是毫無勝算。總比咬著手指被打到潰不成軍好上一萬倍。


    亞藍下了決心,吸了一大口氣,準備這麽下令。


    就在這個時候──比起拉弗爾部隊出手迎擊,他們遭遇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狀況。


    「亞……亞藍大人……也有敵人從背麵進逼而來!」


    「怎麽可能!?你說他們在這之前都躲在哪裏啊!?」


    「看軍旗是克魯薩多侯爵的士兵。」


    「他們到這裏來增援!?」


    這究竟是支執著到什麽地步的部隊,居然在這種大半夜以強行軍趕至此地!


    麵對難以置信的事態,連亞藍也震驚不已。


    這麽一來不隻會潰不成軍,根本是會被全數殲滅。


    相對於此,拉弗爾的騎士隊則是士氣大振。


    「業拿姆?克魯薩多連夜趕來助陣了喔!」


    拉弗爾大聲喊出,拉高己方的戰意。


    時來運轉了。被公家軍這樣成功夜襲實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但對公家軍來說,克魯薩多的兩千援兵應該也是晴天霹靂吧。如此一來不僅能逆轉最糟的頹勢,甚至還能倒贏一些。


    伴隨喊聲一起到來的克魯薩多士兵,先前已聽說過他們驅逐大強盜團,十分活躍,如今見到本尊,無論士氣還是訓練程度都名不虛傳。


    看在拉弗爾眼中,他們十分可靠。


    那些克魯薩多士兵們掄起長槍,刺了過來。


    刺向了拉弗爾麾下的騎兵隊。


    「「什麽……?」」


    想不到亞藍和拉弗爾在不同的地點,卻完全相同的時間下瞠目結舌。


    自己並沒有看錯。


    克魯薩多士兵勇猛果敢地襲向了拉弗爾的騎士隊。


    麵對出乎意料的背叛,騎士們也心生畏縮,戰局立刻轉為混戰。


    「業拿姆!你在哪,業拿姆!」


    拉弗爾狂吼後,一名騎兵猶如鬼魂般,緩緩地自混戰中現身。


    此人未帶頭盔,一頭散亂的金發就像獅子鬃毛,隨風飄蕩。


    他右手持戰斧,左手拿火把。


    臉色差到連在夜晚也能看得出來,臉上還有厚重的黑眼圈。


    「業拿姆!你這混帳東西,現在到底是在幹嘛!?」


    「當然是……」業拿姆滿不在乎地說,「報仇啊。」


    兩年前,業拿姆是侍奉蘿薩利雅侯爵夫人的亞曆克希斯騎士。


    是個身手矯健到僅次於雷歐納多,與富蘭克並稱三傑的武人。


    從前定居於凜特,與妻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戰火波及到了凜特,再加上四大公爵家的計謀斷絕了外界的援助,士兵和百姓都饑火燒腸。


    一直身在沙場奮戰的業拿姆,在蘿薩利雅決定放棄凜特的那一天,他為了要叫妻子趕快先逃,因而回到了睽違已久的家中。


    然而,業拿姆走進的是空無一人的自家。


    原來妻子和孩子,早就已經餓死。


    據說個性強勢又極富正義感的她們,一直都說「因為我們是世界上最棒騎士的妻子和女兒」,然後不斷地將食物分給弱者,最後相擁在一起,像睡著似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業拿姆之所以還能保持理性,是因為還有一堆如山多的該殺蛆蟲在任意妄為。


    亞曆克希斯州淪陷後,業拿姆寄於克魯薩多侯爵麾下。


    他的妻子,其實是侯爵的女兒。她當初是因為無法原諒施行暴政的父親,所以離家出走。


    克魯薩多侯爵為此感到後悔後,洗心革麵,如今得知女兒死訊,忍不住嚎啕大哭。


    之後便和業拿姆一起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報複四大公爵家的時機到來。


    現在──業拿姆終於獲得良機,他回答拉弗爾:


    「因為我的妻子在亞曆克希斯。這樣你就懂了吧?」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屁話!」


    業拿姆不認為拉弗爾這句話隻是是在罵人,反倒覺得他心裏已猜到一半。


    畢竟受害的一方畢生難忘,加害的一方轉眼忘記。特別是這種家夥──名為腐敗貴族的蛆蟲們居然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可蹂躪他人。


    「是喔,那麽……你就去死吧。」


    業拿姆踢了馬腹,衝向了拉弗爾,接著再以擦身而過之姿相互砍殺。


    拉弗爾的劍連削都沒削到一下。


    業拿姆的斧倒是割斷了頸動脈。


    武藝高超到見者都會感受到一股恐懼。


    他揮了揮沾血的斧頭,有如哀悼般高舉火把的模樣,簡直就是神話相傳的「複仇魔神(arioch)」。


    業拿姆沒有回頭察看拉弗爾,而是哼著歌衝向下一個獵物。


    他邊輕快地哼著送葬曲,邊不停屠殺敵人。


    砍飛指揮官和失去鬥誌的騎士們的頭顱,碎裂他們的頭蓋骨。


    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他認為妻子在天堂等他,每殺一個人,就覺得自己在通往那裏的階梯又再往上走了一階。


    業拿姆浴血殺敵的同時喃喃自語:


    「雷歐納多殿下,您在哪裏?真的很抱歉,讓您久等了。」


    他現下心裏想的是,那位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是亞曆克希斯騎士隊統帥者的黑衣年輕武者。


    「今夜此刻起,我就將所有複仇──獻予您身。」


    反叛軍的大本營帳篷,如今已是混亂至極。


    「現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誰來回答一下,誰來!」


    謝爾特歇斯底裏地持續大肆嚷嚷。


    正在幫他穿著鎧甲的侍女,當下也嚇得閉上了眼睛。


    「沒有可以回答我的人在嘛!? 拉弗爾將軍到哪裏去了!?」


    然而不管謝爾特再怎麽怒吼,幕僚們也隻是東跑西竄,或隻是繼續再找更低階的人來斥責,看樣子末端處根本未傳回情報。


    連先前不斷勸戰的安築,如今也不見蹤影。宛如已經完成任務似地,突然消失不見。


    (難道……難道……我又要敗給雷歐納多那種貨色了嗎?)


    謝爾特邊下意識不斷抖腿,邊在原地等待,這時──


    「啟稟殿下!」


    「喔,有什麽消息!」


    「業拿姆?克魯薩多已經抵達,但是正在攻擊我軍!」


    「!?」謝爾特不斷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說反了啊?」


    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他像是昏倒般單膝跪地,猶如得到瘧疾似地顫抖了一陣子。


    這時有人冷不防將手「砰」地放到了他的肩上。


    那是丹克伍德公爵骨節突起的手。


    他的外祖父並非軍人,所以戰爭的事情全都交給謝爾特和拉弗爾處理。


    但是,他身為政治家或謀略家時卻是個不落人後的怪物。


    謝爾特眼下回想起了這件事情。


    外祖父擺出一副和藹老人的模樣,語重心長地說:「若是現在,就先逃走吧,殿下。」


    謝爾特大為震驚,然而外祖父仍像下毒般持續傾注話語至他的耳裏。「看樣子今晚是輸了。但是隻要平安脫逃,要東山再起實屬簡單。老身還會再準備好舞台奉獻給您,到時龍椅會是手到擒來。請您相信身為您外公的老身啊。」


    「我還沒有輸!我的自尊心不容許我輸給那個雜種兩次!」


    謝爾特站起身子,低頭看向外祖父,像是用力甩出似地大聲嚷嚷。


    好希望外祖父能相信自己。好希望聽到愛才惜才、善於識人的外祖父會這麽說──


    如果是謝爾特就一定能扳回這個劣勢,也能徹底打敗雷歐納多。


    「……哎呀哎呀,看來殿下精神錯亂了。來人啊,來幫殿下平複一下情緒。」


    外祖父站起了起來,他看向這邊的眼神中,明顯浮現出失望的色彩。


    他沒叫人把謝爾特拖下去斬了,隻是因為謝爾特是「活的大義名分」。


    外祖父看著自己這邊的眼神強而有力地訴說著「這個男的事到如今就隻剩下如此的價值而已」。


    護衛人員也越靠越近──謝爾特領悟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因此……


    「少用那種眼神看我!」


    他發狂、嘶吼,搶在捕捉自己的手伸來之前,突然拔刀狠砍了外祖父。


    四下頓時沉靜。


    護衛人員僵在原地,幕僚們倒抽一口氣,所有人都凝視著死在眼前的老人身影。


    謝爾特揮了揮斬殺外祖父的劍,甩掉噴濺出的鮮血。


    「真是太無趣了。」不知從哪傳來了痙攣般的笑聲。「這個男的不知殺了多少足智多謀、極具實力的人,結果砍一刀就死了。」直到現在才發現剛剛那是自己的笑聲。「這就是說,比起謀略,暴力還是比較強!然後我是天賜之暴力驕子!我這個帝都軍事學校第一名畢業的男子,將會成為古今皆無人能敵的名將!」


    謝爾特邊瞪視周遭每一個人的麵孔,邊這麽大喊。


    失去主子的這些人,明顯還很困惑,不知該拿殺害主子的謝爾特怎麽辦。


    這時謝爾特擺出一副「就讓我來告訴你們」的態度。


    「我是皇子,下一任的皇帝。若與我不同道,那你們就真的隻是個謀逆者喔?」


    他自暴自棄似地,盡情對旁人展現自己身為「活的大義名分」的價值。


    位在大帳篷中的所有人,全都畢恭畢敬地屈膝跪地。沒有半個不長眼的人。


    謝爾特心滿意足後,以他們「主子」的身分下達了命令。


    「預備部隊是在幹嘛!?像這種突發事態,正是那些家夥該出場的時候吧,去把那隻狐狸叫醒!」


    傳令兵像是被謝爾特的怒氣擊中,急忙衝出了大帳篷。


    其實,這次最早察覺到夜襲動靜的人,也是特拉梅。


    但是,他決心靜觀其變,所以最先采取行動的才會變成拉弗爾。


    特拉梅邊打哈欠邊喚醒隨從們,並命令他們去叫醒預備部隊的士兵後整隊。同時還加了一句「慢慢來也沒關係」。


    就這樣慢吞吞地讓士兵整裝待發後,位在河川對岸的謝爾特野營陣地──冒出了火焰和黑煙,他就邊打哈欠邊觀賞死亡和尖叫手牽手共舞的地獄景象。


    這時有傳令兵騎馬渡過淺灘至此,以口頭說:


    「謝爾特殿下有令,預備部隊即刻前往救援!」


    「好,我知道了。」


    特拉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後,讓傳令兵返回。


    但是,他未對士兵下達任何命令。


    因為「抓不到的狐狸」的本能告訴他,不管是謝爾特還是丹克伍德公爵都是到此為止了。


    (如果拉攏雷歐納多當作夥伴,他或許真的可以成為皇帝陛下。)


    特拉梅忍住哈欠沒打。


    但是,讓他放棄謝爾特的決定性因素另有其事。


    白天時他曾這麽詢問:「殿下,您是討厭雷歐納多嗎?」


    謝爾特否定,說王者之人,不會用一己好惡來評斷人事物。


    (真不知他是虛榮心作祟,還是不諳世事,王者明明就可以用好惡來評斷。)


    好惡分得越清楚,越能匯集擁有相同價值觀的人,進而成為強力的同伴。


    相反的就會像謝爾特那樣,分明就是以好惡排除了雷歐納多,卻掰了一個煞有介事的論點加以掩飾,實在不可取。誰也不會信任那種男的。正常人不會去追隨一個無法信任的王者。說那樣是叛變,可是會淪為笑柄。


    「聽說天下名將是不會輕易動用預備部隊,我也必須聽懂殿下的言下之意。」


    特拉梅露出假盡忠的神情喃喃自語了這段話。


    然後再來的一小段時間,明明隻是要趕跑黑蚊,卻陷入苦戰。


    「報、報!殿下再次下令,要您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援!」


    「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特拉梅文風不動。


    「報、報!謝爾特殿下非常光火,問說為什麽還不行動!」


    「我馬上就會去了。請殿下盡管放心等候,事情交給我辦就好。」


    特拉梅依舊沒有動作。


    「報、報!謝爾特殿下下達最後通牒,您如果不立即行動,就會被處以斬首!」


    「哈哈哈,好恐怖喔,那我動作得快一點了。」


    他還是一動也不動……!


    雷歐納多和奧根斯在夜襲動用了五千兵力,另一方麵,剩餘的五千人則是配置在距離戰場相當遠的地方。


    配置上若是太靠近,可能會比夜襲部隊還早被察覺,雖然人數有點多,但當作預備部隊的話,便能有不錯的用途。假設夜襲失敗,己方逃回來時這些兵力可成為迎接他們的安全區域;假使成功,也可在緩緩攻進核心陣地後,於最終對決中用來掃蕩敵軍。


    在這樣的判斷下,確認野營陣地燃起火勢,奧根斯打出暗號後,五千兵力就開始進攻。既然已展開夜襲,就沒有理由懼怕被敵人發現,隻是遠遠圍觀。


    其中雷歐納多和亞曆克希斯騎士隊的五百人,特別早一步出發。


    他們讓馬匹以小快步前進,在靠近野營陣地的地方暫且休息。


    雷歐納多和巴曼肩並肩,仔細觀察戰況。


    亞曆克希斯騎士隊就在兩人背後,他們不是隻有身穿胸甲,而是穿著覆蓋全身的鎧甲。


    這是這個時代裏擁有最強攻擊力的重裝騎兵部隊。


    這支部隊隻要看準時機投入,一波攻勢就能分出勝負,是沙場之星。


    雷歐納多和巴曼為了鑒別出投入時機,因而細心留意。


    當克魯薩多兵(雷歐納多不知他們的真麵目)抵達後,不知為何與我方站在同一陣線,將反叛軍逼入更為劣勢的處境,就是在戰況演變至此時感受到了徵兆。


    「奇怪耶。」


    「是的,閣下。這個局麵照理來說反叛軍也該把預備部隊全數投入了才對……」


    「皇兄為什麽沒有動作?」


    「不知道,不過我是認為,那樣逞強根本毫無意義……」


    (難道是無聊的虛榮心在作祟嗎?)


    雷歐納多這麽想後,馬上搖搖頭,拋棄這種想法。


    「在戰場上隻有笨蛋會一直討論怎麽想也想不通的事情。」


    「我記得那是蘿薩利雅大人說過的話。」


    對方還在張皇失措,沒拿出對策──這意思就是,對我方而言是絕佳良機。


    「要上了喔。」


    「全員,準備衝鋒!」


    巴曼在雷歐納多的暗號下,扯開嗓子發號施令。


    全副武裝的五百騎士,由雷歐納多領頭,開始進攻。


    他們壓抑躁進的心,到距離敵軍更近的地方後,連馬的速度也加以控製。


    重裝騎兵就隻有片刻時間、一波攻勢能夠全力衝鋒。


    再下去馬匹就會體力不支。


    所以要盡可能靠近敵人,接著一氣嗬成,直搗中央核心區,攻垮謝爾特等人身處的敵軍大本營。


    雷歐納多全神貫注地鑒別著,究竟要靠到多近,要在何處讓大家全速奔馳?


    此時五百騎兵隊踏過了一開始野營陣地應該還搭到附近的地方。


    眼下並未出現迎擊的敵兵。這裏已經被狠狠破壞過了,無論是守夜還是未守夜者,不是被殺,就是四處逃竄。亞藍和奧根斯打的頭陣成效十足。


    雷歐納多他們從容不迫地走在燒得正旺的營帳之間。


    所有帳篷都在燃燒,無一幸免。熱氣、熱氣、熱氣籠罩了周遭一帶。


    雷歐納多從鼻腔中吸進肺裏的,全是血腥味和黑煙。


    地上橫屍遍野,他們踩踏過去繼續前行。


    這時馬鞍傳來馬蹄踏碎骨頭的感覺。


    這時在雷歐納多他們的去路上,已經可看見敵軍大本營了。


    不僅是亞藍和奧根斯,還有蓋勒、蒂姬和己方所有兵將,多虧這些人在野營陣地裏的各個地方奮戰不懈,雷歐納多一行人才能一路順暢地抵達此處。


    敵軍大本營中大約有兩千名左右的士兵,正在徹底抗戰。


    他們是以夥伴的犧牲作為盾牌,換來自己能做好萬全準備的最後──最精銳的兩千人。


    無論是在馬背上指揮的騎士們,還是完美執行其命令的士兵們,都是優秀到無可挑剔。


    而且,他們還是展現出困獸之鬥氣魄、拚死抵抗的兩千人。


    連亞藍和奧根斯也難以攻破。至今的戰鬥已經讓他們上氣不接下氣了。


    不過,隻要能擊退這兩千人,就會是雷歐納多的勝利了。


    殺光以謝爾特和丹克伍德公爵為首的四大公爵家中樞,和其相關人等──如今為了達成這個目標的亮麗通道已鋪好在眼前。


    「……………………………………」


    雷歐納多隻要閉上眼睛,無時無刻都能回憶起她的聲音。


    『……最後還真想吃一口馬修做的燉菜。』


    『明明都要死了還在想這些,看來我也是個膚淺的女人啊。可惡……』


    她為了守護國家奉獻出一切,然而在瀕死時刻,所求的事物卻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的手消瘦得猶如枯木,自己這一輩子應該都不會忘記,當時緊握她手的那份觸感。


    這樣的她,為何非死不可?


    這樣的她,為何非被人殺死不可?


    憤怒逐漸在雷歐納多心底沸騰。


    心想你們這些家夥明明殺了她,為什麽還能逍遙自在地盡情豪奢與怠惰?


    雷歐納多眼神丕變,狠狠瞪往了敵軍大本營。


    他的雙眼裏,亮起了猶如烈火的火紅光芒。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現場響徹雷歐納多震天、撼地,猶如獅吼的吶喊。


    在敵軍大本營內拚死戰鬥的精銳士兵們,聽到這一聲後嚇到腿軟。


    「全員,突擊!跟著閣下衝!」


    巴曼一下命令,麾下五百名騎士聚為一體,以最快的戰鬥速度衝鋒陷陣。


    敵兵們不斷發出慘叫,戰馬和鎧甲結合而成的物體,如怒濤般湧了過去。


    訓練再有素的士兵,仍是本能地感到恐懼,就算想要逃跑,也會因同伴的幹擾而受阻,無法逃離,隻能在原地跺腳。


    雷歐納多就衝進了這個地方!


    他右手持拿的是一丈一尺四十斤,以鋼塊直接削製而成的大剃刀。


    隻是揮一下,就取走了三條人命。


    第一人是從脖子以上,第二人是胸部以上,第三人是腰部以上,被斜砍成兩半。


    反手再一刀,又一次砍飛了五人的腦袋。


    若是有人刺出長槍反擊,就會被雷歐納多連身體帶長槍斬落。


    「我在做惡夢……」不知是哪個人嚇到脫口而出。


    然而不管這人是誰,雷歐納多麾下的五百騎士衝垮了所有的敵人。


    他們掄起長槍攻擊,以馬蹄踏毀,使勁地蹂躪,徹底地蹂躪。


    在戰馬停蹄的那一刻之前,這裏是他們骷髏騎士一枝獨秀的戰場。


    再說,「羊帶領的獅群」和「獅子帶領的羊群」,事實上究竟是哪一邊比較強?──他們五百名騎士像是在嘲笑這個文字遊戲般的內容,不停、不斷地一直斬殺敵人。


    就像在說「在最強勇者的率領下,最強的我們在這土地上所向披靡!」


    「百騎夜行(night walkers)」、「宵暗騎士團(knights of night)」,「骷髏戰團(skeleton warriors)」──他們五百騎士成了後世口耳相傳的恐怖代名詞,據說要阻擋這些人的方法隻有一個。


    就是殺了帶頭衝鋒的黑夜支配者(nosferatu)。


    當然,這才是最困難的一件事。


    雷歐納多每揮一次右臂,就會掃砍好幾名反叛軍的士兵。


    他根本是場剛好像是人形的風暴。


    猶如天災般的存在。


    以人類的力量根本無法攔阻,反叛軍大本營的最後防線,如今正逐漸瓦解。


    不用多久就能到達大帳篷,謝爾特應該在那裏吧。


    讚乍斯就不必擔憂,其他騎士們的坐騎也還留有充足的體力。


    足以蹂躪至大帳篷。


    雷歐納多更增大剃刀的威猛,沾滿鮮血的刀鋒發出鳴響,像是在要求新的祭品。他一下粉碎敵兵的頭蓋骨,一下搶先敵方刺出的長槍,快速刺殺對方,一下連同甲冑橫砍一刀,讓敵人一分為二。若是騎士襲擊而來,他就連同座騎頭部,將敵人的上半身斬成兩半。最後再由讚乍斯踏過屍首。


    『在這個帝國裏沒有半個人站在你這一邊。』


    『所以你至少得有能力自己保護好自己。』


    敵兵對雷歐納多的勇猛心生畏懼,紛紛丟棄武器,四處逃竄。


    這代表敵軍後方已空蕩到能讓他們四處逃竄。


    也代表雷歐納多他們已經從中央衝破了敵方大本營。


    但是,他那雙毫不大意的雙眼,在去路上捕捉到敵方毅然排出的最終防線。


    眼前約莫有數十名像是幕僚的人手拿弩弓,橫向一字排開。


    弩上已裝架好專用的箭矢。


    雷歐納多見狀後馬上舉起左手。


    「保護閣下!」巴曼立刻發號施令後,騎士隊便采取行雲流水般的分工合作,位在後列、裝有馬上盾牌的騎士們衝來了最前線。


    甚至越過最前頭的雷歐納多後,同樣橫向一字排開,擺出了馬上盾牌陣。


    敵方雖然擊發了弩箭,但己方會以這道盾牆抵擋。


    因箭矢擦過盾牌而受傷者,少量。


    因箭矢落點不佳,失去性命墜馬者,極少。


    雷歐納多他們讓這些人退至後方,接著再次衝向敵軍弩兵部隊。


    『無論你再怎麽強大,單靠個人英勇能辦到的事情還是有限吧?』


    『首先你要學會兵法,就是要懂得調動軍隊、運用己方資源的方法。』


    弩弓雖然操作簡單,又擁有能貫穿板金鎧甲的威力,但再次裝填時實在太花時間。


    對方應該也心知肚明吧。


    本以為他們會拔出腰上的配劍。


    但是,幕僚們就像小蜘蛛散開似地四散逃離。


    這些人也太不忠不義了吧。


    雷歐納多感到無言,但也無視了他們。這些人會不會被卷進騎士隊的衝鋒,被戰馬撞飛,被踩踏致死,他一點也不在意。


    然後──


    然後他終於用肉眼捕捉到,謝爾特始終站在大本營前的身影。


    他們周圍已經幾乎沒有士兵,那些僅剩的士兵也是全無戰意。


    不,還留有兩名鬥誌旺盛的人。他們跨坐在品種優良的戰馬上,歪著有如惡鬼般恐怖的胡子臉,一人手拿大長槍,一人高舉大劍,一起衝了過來。


    「巴坤在此!雜種,來跟我一決高下吧!拿命來血祭我的大劍!」


    「丹克伍德第一長槍使,庫拉歐磊在此!受死吧!」


    「駕!」雷歐納多加快了讚乍斯的速度。


    留下麾下部屬,恣意揮出大剃刀。


    滿是胡須的兩顆頭顱,就這麽飛了。


    連同大劍和大長槍都一起被砍斷。


    『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撥雲見日,天下無敵了吧。』


    這個瞬間,雷歐納多和謝爾特隻相隔些微的距離,沒有任何人擋在中間,完全是一對一的對峙。


    「我話先說在前頭,雷歐納多!」謝爾特在馬背上拔出了劍。「我絕不會輸給你這個家夥,隻是時運不濟罷了,隻是沒有好的臣子罷了!我如果也能像你一樣……不,隻要比現在好一點就好,如果能獲得老天爺多一些的青睞……!如果臣子不要這麽無能……!像你這種雜種根本沒有贏的機會!你到死之前都給我好好記住這件事,雷歐納︱多!」


    麵對半發狂地衝刺而來的謝爾特,雷歐納多隻是沉著地回答:


    「真可悲。」


    然後像是錯身而過似地狠狠斬劈。


    謝爾特的遺體從坐騎上滑落後,逐漸沒入騎士隊的馬群之中,最終被馬蹄踏碎到不留任何痕跡。


    世人頌揚為英才的哥哥,和被蔑視為雜種的弟弟──兩位皇子於此分出了勝負。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史書記載「當天波羅洛洛斯好像迎來了盛夏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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