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仔細聽完大將軍的意思之後,兩個嬤嬤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心情卻往冰冷處消沉而去,大將軍竟是要將姑娘配給他麾下的一名小將軍,還是個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雙亡、無家無業的泥腿子;據說此人在跟隨大將軍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嬤嬤們不用過度腦補就可以想象那會是個多麽粗鄙的貨色!


    於是兩個嬤嬤在經曆了極度希望與失望之後,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一個是嫌棄得不得了——比如李嬤嬤;另一個卻是想著姑娘終身有著落就好,這樣的世道,有個依托是再慶幸不過的事了,還挑個什麽!姑娘都二十歲了,林嬤嬤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管眾人有怎樣的想法,別說當奴婢的無法改變現實分毫,就連當事人的意見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事實就是,這名周氏大族的遠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給了一名曾經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將軍當妻子。


    對一個仍然興盛中的世家貴女而言,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嗎?


    有!


    比下嫁給粗鄙男子更過分的是:這名粗鄙男子還不一定願意娶她!族裏來信,明確要求她在接下來難得的相處機會裏,讓她務必拿下這名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緊緊捏著信紙,力道大到將信紙給戳出兩個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燒著,臉上卻還能維持著淡然平和的樣貌,她是個幼年就失去爹娘護持的孤女,又被丟在尼庵裏吃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將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幹二淨,喜怒哀樂之類的張揚情緒,早已不再輕易形於色。


    淡然貞靜是她為了生存下來所練就的麵具,無時不刻都牢牢掛在臉上,絕不崩落。即使是現在這樣怒火焚心的狀態,渾身氣到發抖,卻仍是撐著一張溫順的表相,連眼底的情緒也沒能讓人看出波動。


    不,她不是生氣大將軍通知她將要把她下嫁給一個粗俗男子為妻這樣的小事。打從她失去至親、吃盡流離無依的苦楚之後,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貴女的架子,將自己的頭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塵埃裏。她對未來沒有指望,對終身的依靠沒有幻想,如果一輩子就這樣被遺忘在尼庵虛度過去,也是認命的。


    她以為吃苦受罪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然而,這封來信,讓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與羞辱她其實還有得受,還能更受磋磨。


    信上說著:那位被大將軍倚重的將軍,將會攜帶家眷經過這兒,順道將她捎帶回京城。


    信上說著:大將軍希望將她許配給那位將軍。


    信上說著:那位將軍有個指腹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將軍認為那名女子完全不適合當他心腹下屬的妻子,對他前途無益。所以,大將軍要求她——務必趁著這次同行的機會,一舉將這名將軍給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順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讓他將那未婚妻給拋下最好。


    這樣的一封信,訴說了太多訊息,也讓她怒火焚身,卻沒有反抗的餘地。


    她隻是一個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對家族有所貢獻,不然,她就會失去家族的庇護……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著世族貴女與生倶來的自尊自愛自重,如今,卻也隻能做著最卑鄙的事——從一名鄙婦手上搶來一名鄙夫……


    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將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使力拋進腳邊的火爐裏,冷冷看著它很快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她恨著這張紙上所寫的一切,卻隻能照做。


    這樣無力反抗的感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存在著,卻從未像這次讓她覺得如此糟糕過。


    糟糕得令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喂,紀智,你說說看,大將軍突然飛鴿傳信,讓我們特地繞到明州幫他接個女人是什麽意思?」埋頭趕了一天的路,直到終於趕到了一處曾經路過的半荒山村歇息過夜,眾人吃飽喝足,才又有說話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邊,腆著飽足的肚皮問著公認頭腦好的紀智。


    紀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


    「這事問我可是問錯人了,你該問宋二子。收鴿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將軍身邊最久,肯定是比較了解大將軍的想法的。」


    幾人將目光移向宋二子,見他這個向來寡言的人依然一副聽若無聞的死樣子,也懶得費口舌去撩他,反正怎麽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語。這家夥對大將軍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從來不肯說的。


    當然,宋二子現在身為頭兒的親兵,對頭兒的忠心也是沒話說的,雖然很難說對哪位比較忠誠,不過總而言之,跟這個不愛多說閑話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煩的事。


    吳用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讓火勢維持著燒旺的亮度,接過這個話題道:「我就猜著,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大將軍看上想納進府的吧?我倒是曾經聽人說過,那明州的「淨檀庵」就是給那些高門貴女避難清修的地方,裏麵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那就是說沒吃過苦也沒被蹭蹋過,這間尼庵不是幹那種半掩門生意——」王勇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用砸來的一根木柴給打斷。


    「胡說什麽呢!那是大將軍家的家廟,裏頭養的可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說話小心點!」紀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說幾句,又怎麽了!」王勇揉著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抬了下,「反正這種閑話,宋二子也不會多事的對大將軍說,是吧?」


    宋二子被這樣一提,也不得不開口:「我們這些軍漢是什麽德性,大將軍還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沒真有什麽壞心思。誰會揪著這些閑話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沒人理會。」


    「哼。」紀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葉,也瞧出來不對勁了。推了推一邊的周全,問道:


    「喂,周全,我怎麽覺得紀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順眼的樣子?」


    「你現在才看出來嗎?」周全悄聲回道。


    見周全聲音那麽小,王勇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追問:


    「他們這是怎麽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沒看到他們幾時吵架了啊,怎麽現在就一副已經吵過的樣子?」


    「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不過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個女人有關。」周全隨口說道。


    「不會吧!難道是在爭風吃醋?他們看上同一個娘們兒嗎?」王勇衝口驚道。


    話才說完,兩根樹枝從不同方向朝他砸來,王勇一時沒閃避成功,被敲中肩膀與額頭,跳起來哇哇叫疼!


    「宋二子!紀智!你們幹嘛丟我啊?!」


    回應他的,又是兩截頗為粗壯的樹枝。王勇抱頭鼠竄,嚷叫道:「你們這樣聯手打人,是被我說中了還是沒說中啊?打人沒關係,給個答案讓我死個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緊時間歇著吧,等會還要值夜呢,別光想著玩了。」


    「我被他們砸了滿頭包,哪是在玩!」王勇見兩人沒再拿樹枝丟他,才又晃回火堆邊,不死心地推了推周全道:


    「喂,周全,你腦筋比我好,說一下他們兩人是怎麽一回事,怎麽好像在拿我撒氣的樣子?」


    「知道他們是在拿你撒氣,你就不算腦筋太差。不過,如果你能閉嘴的話,就能少挨兩下了。」周全覺得王勇這個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了,簡直是招打的命。


    王勇哼道:


    「咱這七、八個人,是一起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誰沒被誰救過命?現在都成了頭兒的親兵,雖然不是親兄弟,性情也不一定都相合,但我可是把大家當親兄弟看才這樣口沒遮攔的。在別人麵前,我可從不亂說。」說到這裏,瞄下了明顯有點互看不順眼的紀智與宋二子道:「所以大家有什麽不爽的,就應該說開,別悶在心底。要知道,有時不過屁蛋點大的事,不肯說開,久了,就會生分了。咱好不容易活下來,才剛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更別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自家兄弟更該好好的。」


    周全笑了笑,掃了那兩人一眼,才對王勇道:「那兩人的腦袋比你好使十倍,這樣尋常的道理又怎麽會不明白,你就不用多說了。」


    「我也懶得多說。不過你可得跟我說個明白,我們要接到京城的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麽問題?怎麽就讓紀智、宋二子鬧成這樣?」究竟是什麽狠角色啊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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