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星期後,暑假前的最後一次周末。


    我在漸染殷紅的天空下來到站前。


    大批男女老幼在我眼前交錯來去,人潮是平日的五倍多。


    穿上浴衣或甚平(注:和服便服),五顏六色的人們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


    我們這地區一年一度的夏季廟會,就辦在昨今兩天。


    距離車站不遠的神社與商店街,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子。


    室內派的我原先與這樣的活動根本打不著關係,老實說很想回家。


    但我不能那麽做。


    接下來得和結月約會(模擬)。


    通知是昨晚才接到。何必偏偏挑這麽多人的時候呢……我不得不這麽想,但說出來打壞結月的興致反而更累人,隻好硬著頭皮出門了。


    然而,那些不滿全在霎時間一掃而空。


    因為提早五分鍾現身的結月美得超乎想像。


    ——她穿的,是浴衣。


    宛若夜空的靛藍布料上,飄散著可愛的花朵。


    粉紅腰帶十分亮眼,手上提的束口袋也別有一番風情。


    燦爛的金發盤於腦後,以花朵造型的釵子固定。


    我吞了吞口水。全然不同以往的嫵媚,使我渾身動彈不得。


    第一次看她穿便服就已經夠震撼了,這次更是驚為天人。想不到金發與浴衣這種乍聽之下根本不搭的組合會有這樣的潛力……


    結月逐漸走近看傻的我。穿木屐的她步調輕慢,踏出喀、喀的小脆響。文人常用「喀啷啷」形容木屐聲,但事實上感覺並沒有那麽優美……不過結月本人就是美的極致,那種小事就不管了。


    「晚安。」


    她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停下,表情平靜地打招呼。


    ……那是表示模擬已經開始了吧。


    擺出如此溫和的一麵,感覺成熟得一點都不像高一。


    「晚、晚安。」


    我已經羞得六神無主,舌頭都打結了。


    「嗬嗬,很好看吧。」


    見到我的反應,結月開心地微笑。


    並輕提雙臂側身一扭,仿佛要我看她的後頸。


    「這是我昨天特地買來穿給你看的喲。」


    還說這種可愛得幾近凶殘的話。


    如果是真的而不是演戲,那該有多好……


    感到胸口中了一箭的同時,我也無法不去這麽想。


    「喂,怎麽樣?既然你看得那麽認真,說一句感想來聽聽不會怎麽樣吧。」


    那滿懷期待的眼神,使我深深認同她的話。


    約會(模擬)對象都為我如此精心打扮了。


    不讚美兩句,根本不是男人。


    「呃,這個嘛,嗯…………真的很漂亮,非常適合你。」


    ……我是小學生啊!我的詞匯也未免太貧瘠了,明明那麽想誇讚她的美卻言不由衷。


    「哎呀,真的是美到不行,可愛得太不尋常了。不隻是因為浴衣,讓浴衣那麽好看的您自己才美得無與倫比。」


    到了最後幹脆以數量取勝,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途中為何突然脫口用起敬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還有……啊……不行了。抱歉,我隻說得出漂亮啊可愛那些。」


    「……謝、謝謝喔。已、已經可以了啦,再說下去,我會……」


    結月臉紅得像蘋果,忸怩地低下頭去。


    並就此動也不動,好一會兒後才大喘一口氣,抬頭說:


    「……那、那我們走吧。」


    「啊,嗯,走吧。」


    我們姑且先往神社走,隻有約五分鍾路程。


    「……喂。」


    然而沒幾步,結月就有所不滿地出了聲。


    「咦,怎樣?」


    「既、既然要扮演熱戀中的情侶在約會,好歹也牽個手吧。」


    「……啊,知道了。」


    我跟著順應要求,羞怯地握起結月的手。


    由於狀況需要,用的是情侶式的十指交扣。


    「……很好。」


    結月滿意地點點頭。超可愛的……


    我真的有資格和這麽可愛的女生牽手嗎?


    錯身而過的行人,好像都對我投射質疑的眼光。


    哎,管別人做什麽,結月自己都不在意了。於是我決定換個想法,以炫耀心態走這段路。隻要將廟會這種非日常的時空間當成某種異世界,做起來就不難了。


    我配合穿木屐的結月,慢慢地走到神社入口。


    周圍笙鼓齊鳴,氣氛變得相當熱鬧。


    ……說起來,還有點吵。


    神社不大,能走的地方都擠得水泄不通。


    「……要跟這麽多人擠啊?」


    結月對臨陣退縮的我眯眼一笑。


    「要做好護花使者喔。」


    咦咦……呃,好吧。既然結月想逛,隻好擠一擠了……


    我就此牽著結月的手,鑽進像夏季市營泳池般的道路。空氣感覺好悶熱,路塞得幾乎沒在前進。這裏是在賣同人誌嗎?


    突破入口處的人堆後,路多少寬了一點,終於能喘口氣。


    ——結月,你沒事吧?


    就在我打算這麽問的時候。


    她放開牽著的手,迅速摟住我的左臂。


    我錯愕地盯著身旁看。


    「——你……?」


    「這樣比較輕鬆,讓我靠一下嘛。」


    接著——她緊緊貼上了我。一股不得了的觸感也隔著浴衣傳來。


    柔軟的彈性,不可否認的溫度。呃啊!那破壞力使我不成聲地慘叫,下意識地想逃跑,手卻被她牢牢箍住。更慘的是,我愈是抵抗,她軟綿綿的胸部也擠得更用力。


    ——等、等一下!這樣真的不好啊!


    「結、結月小姐……?你會不會靠得太近啦?」


    「路那麽窄,有什麽辦法。」


    我以變調的聲音抗議,結月卻賊笑著找借口。


    「而且我不習慣穿木屐,很怕跌倒嘛。」


    看來也不全是借口……


    在這種地方的確很容易撞到人而跌倒,抓好會比較安心吧。假如我瘦弱的手臂能減輕她的負擔,我也沒那麽不近人情。


    呃,可是,不過……


    即使設定是熱戀中的情侶,這樣也過頭了吧……!


    「……你、你的胸部整個擠上來了耶。」


    自知臉紅得很窩囊之餘,我靦腆地提醒她。


    「算你賺到。」


    結月一派輕鬆地笑。


    ……不,好像也沒那麽輕鬆?與我相比,或許是堪稱比較冷靜,但她的臉一樣是紅通通的,並不是不會害羞的樣子。但她仍拿自己占優勢當武器,說著:「嗬嗬,再多送你一點喔。」胸部更往我手臂蹭。


    「——!你……那個,不好意思,說真的,能請你不要那樣嗎……?」


    心髒劇烈跳動跳得都痛了……


    「少裝了,你明明就很開心。」


    不僅是身體,結月連她晶瑩的唇都湊了過來,在耳邊竊語:


    「你很愛胸部不對?」


    「——!……你、你怎麽知道?」


    我慌得說出等同承認的問題。


    「因為你看的輕小說裏,每個女主角胸部都很大嘛。」


    呃,糟糕。


    想不到我們聊的異世界輕小說會泄漏我的癖好……


    「而且,你經常在偷看我的胸部。」


    「…………」


    我啞口無言,全身發涼。


    就像在hp1的狀態下中了即死魔法。爆殺也不是這樣的吧。


    「…………對不起……」


    我已無力辯解,隻能磕頭道歉。


    「不需要跟我道歉啦。」


    結月寬容地饒恕我,害羞地別開眼睛。


    「……如果是你,感覺沒那麽討厭。」


    並再度說這種讓我心慌意亂的話。


    慘了,這下真的慘了……雖然我沒那麽喜歡傲嬌角色,不過我恐怕有需要改觀了。她該不會用了魅惑型的作弊技能吧?結月嬌起來,可愛到令我認真這麽想。


    我歎口氣,暫且將結月移出視線。


    紅燈籠的存在感愈發強烈,而今晚還漫長得很。


    在這裏就耗了那麽多精神,要怎麽撐到最後啊?振作一點。


    我不嫌煩地提醒自己這是模擬,不是真正的約會。


    我們不是出來玩的。


    雖然沒有明確證據……


    不過我認為,結月是想試探我的心意。


    我這想法,來自於上星期攝影途中去超商買冰那段對話。


    當時來棲學長問得我難以招架。


    而就算結月無法斷定我說謊,也一定有所存疑。


    ——這個異世界廚會不會隻是嘴上否認,其實在暗戀我吧?


    ……我想,這八成就是結月當時在想的事。


    結月正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太對勁。


    這樣就能解釋她現在如此過度的肢體接觸了。


    ——結月貼我貼這麽緊,會不會是喜歡我?


    目的是誘使我這麽想,向她告白。


    當然到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


    我還想保有結月的陪伴,想維持同盟關係。


    所以我絕不能讓她發現我的心意。


    ——戀愛會破壞人際關係。


    因為對於有此想法的結月而言,戀愛是最令人煩心的事……


    那我實際上該怎麽做才對呢……?


    其實那並不難。


    隻要不告白就行了。


    除非擁有超能力,誰也看不透他人的心。


    也就是除了我以外,沒人能證明我對她的愛意。


    因此我該做的,就是狠心瞞到最後。


    不用說也知道,那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但與被結月拋棄相比,那點痛苦不算什麽。


    ——就賭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來一場絕無僅有的大告白!


    要這麽做也不是不行……


    隻是想到上周回程上的事,我就拿不出勇氣。


    光是不在她考慮範圍內就讓我那麽心痛了……


    實在不敢想像長期處在那種狀況下會變成什麽樣……


    因此,我做出了一個索然無味,但相對安全的結論。


    ——維持現狀,不要告白。


    ……好。


    既然定好了方向,總之先全力——享受胸部的觸感……!


    哎喲,因為這種機會很難得嘛。


    無論在哪個世界,咪咪都是一樣讚。


    於是我仔細注意著不妨礙結月走路,將所有意識集中到左手肘。


    那終極的柔軟與無上的溫暖精彩地融為一體,每一步都使我感謝上蒼讓我活到今天。


    而每一次拐彎,我手肘都偷偷往結月推一下,沉醉在胸部的感觸裏。


    擠擠、擠擠擠。啊啊,爽翻了……


    如果有工作隻需要用手肘擠側乳,說不定會是我的天職。


    可是我似乎是過於得意忘形,沒多久就被結月抓包了。


    她往我上臂用力一擰,紅著臉瞪我說:


    「……如果不想被我告非禮,最好節製一點。」


    ——怎樣叫做節製?我沒有勇氣這麽問。


    「…………是的,真的很對不起。」


    「以後我要叫你色宮翼。」


    「……拜托不要。」


    這樣我會沒臉見家人和全國的市宮宗親……


    「對了結月,如果能在異世界開店,你想賣什麽?」


    「嗯~~這個嘛……簡單開個餐廳或麵包店吧。喔不,比起餐飲業,賣武器或魔法器具或許比較好,而且那也是這個世界不能做的事。否則就帶一堆彈珠過去,說成珠寶大撈一票。」


    「啊,不錯耶。彈珠是一定要的。」


    「那你呢?」


    「我……還是開溫泉旅館好了。」


    「……可以稍微掩飾一下你的邪念嗎?」


    我們照常聊著如此平淡無奇的異世界話題,一攤又一攤地逛。


    繞完一圈時天已全黑,肚子也餓得差不多了。


    於是找攤子買了章魚燒、炒麵、蘋果糖等小吃,打算分著吃。


    問題在於地點。我們都在人堆裏擠得很累了,所以想盡量找個安靜的地方輕鬆地吃。找著找著又回到了車站邊,便索性往校慶後結月找我去的那座公園歇腳。


    原以為會有人也有相同想法,結果我們似乎來得正好。


    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在當時那張長椅並肩坐下。


    僅有的兩盞燈,照得長椅周圍亮得像打了聚光燈。


    「啊~~好累喔……沒事真的最好不要去那麽多人的地方。」


    結月歎息摻半地小發牢騷,整個人倚在我身上。


    如此自然的親密舉動,老實說很讓人心慌。


    遠離慶典的喧囂,使我更為明確地感到結月的存在。


    雖已習慣這樣的緊貼,現在才注意到的甜蜜香氣,使我的心像回魂般高速狂飆。


    「小翼,我懶得動手了,你喂我吃章魚燒。」


    「……請問你是哪國的公主?」


    哪有撒嬌成這樣的……


    「這種時候,不都一定要來一個『啊~~』嗎?」


    「或許是吧,不過通常不都是女生喂男生嗎?」


    「是喔,那就輪流喂吧。」


    ……不如自己吃比較快,但吐槽這種事未免太不識趣。


    所以我還是依了她,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食。盡管有點涼掉,味道也不怎麽厲害,仍是我這輩子吃過最棒的章魚燒。


    炒麵和蘋果糖則是以正常方式吃光。我肚子還有一份的空間,隻是不太想回到那團混沌裏,吃八分飽就收工了。


    吃飽喝足後,我們望著夜空放空休息。


    雙方都一語不發,感覺卻愉快得不可思議。


    結月緊密貼著我,小腦袋靠在肩上。


    ——啊啊,好幸福。


    我真切地這麽想。


    她的一切,都使我那麽地迷戀。


    「…………小翼。」


    喃喃地,結月央求似的說:


    「要不要,現在就結束那個考驗?」


    「……可以嗎?」


    「現在氣氛這麽浪漫,當作初吻的情境還不壞。所以……」


    結月頭離開我的肩,抬眼看來。


    「如果你喜歡我,我就讓你親。」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最後的測試吧。


    幸福的時間走到盡頭,將我一口氣拉回現實。


    畢生最強烈的悲哀湧上心頭,胸口苦悶難耐。


    幹脆就承認我喜歡她,奪下這個吻算了……?


    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


    ——不行,不能被一時的情緒衝昏頭。


    到了異世界,想和多少可愛女生親嘴都可以。


    可是,能和我開開心心聊異世界的人……就隻有結月一個。


    「……如果那是你的條件,請恕我無法接受。」


    我懷抱斷腕的決心搖了頭。


    「……因為你隻對異世界的女人感興趣?」


    「對。」


    「因為在異世界開後宮,才是你『極致的幸福』……?」


    我點點頭,明確說道:


    「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知道了。」


    她帶著難以言喻,不同於苦笑或嘲笑的表情慢慢站起。


    「那麽,今天就在這裏結束吧。」


    「……就這樣吧。」


    我也站起來,用手機查看時間,就快八點半了。女生太晚回家容易讓家人擔心,盡管不舍,我還是無法留住她。


    「對了,你模擬好了嗎?」


    「……好了。謝謝你的配合,我終於想通了。」


    「那就好。」


    結月的答覆讓我鬆了口氣。


    看來我成功瞞過她了。


    出公園走了一小段路後,我在站前和結月告別。


    我姑且問問需不需要送她回家,而她以家人誤會會很麻煩而拒絕了。


    幾小時後。


    幾乎在日期就要變號前,結月傳了line過來。


    我隨手點開——看得整個人都傻了。


    我知道用line說這種事是種逃避……


    對不起。


    既然我確定了你的想法……


    我想我沒辦法再像先前那樣和你相處。


    我們的同盟,就解散了吧。


    硬要你配合我那麽多要求,真的很抱歉。


    ………………咦?


    …………………………這是怎樣…………


    忽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腦袋充血。


    心跳加速。


    上氣不接下氣。


    盡管如此,我仍咬緊了牙,以顫抖的手不停修改著錯字回訊。


    對不起,我不太懂這是怎麽了。


    拜托你解釋一下。


    我等了一整晚,結月都沒回訊。


    電話也不接。


    ……那就直接在學校問她吧。


    隔天,星期一。


    我一夜未眠就直接上學。


    可是結月沒來。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


    到最後我們一麵也沒見著,第一學期就這麽結束了。


    ……可是,這讓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在哪裏犯了錯。


    而這件事完完全全不是模擬。


    我是真的被結月一點情麵也不留地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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