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彈得很好聽。”  “那是你不懂鋼琴。”厲勁秋不高興的停了手,琴聲戛然而止,他微眯著眼睛端詳他的臨時學生。  說好的不能昧著良心,怎麽剛開課就來誇他了。  厲勁秋猶豫片刻,皺著眉說道:“我沒什麽天賦,彈奏出來曲子都是痛苦不堪的噪音。如果不是教你,我根本不想彈。”  鍾應心中滿是詫異,意識到厲勁秋的不自信已經遠遠超過了自謙、不好意思,更像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  他確實不懂鋼琴,但他從小學琴,懂得音樂。  鍾應能夠聽出來,厲勁秋喜歡快樂明晰的調,抗拒悲傷陰沉的調。  厲勁秋彈奏海頓的時候,快樂得由內而外,從靈魂煥發出欣賞。  彈奏貝多芬的時候,手指按鍵變得僵硬謹慎,小心翼翼,唯恐褻瀆經典。  也許隻有降b大調的金色鍾聲,是他彈奏得最為得心應手的作品。  畢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  鍾應不明白厲勁秋深藏在心底的恐懼,可他仍是乖巧點頭,說:“我明白了。”  厲勁秋見到臨時學生服從命令,勾起唇角,拖長腔調“嗯”了一聲,重新端起好教師的架子。  “像你剛才用琵琶彈奏的旋律應該是——”  他正要按響黑白琴鍵,忽然厲聲提醒道:“不準誇我。”  鍾應眨眨眼,泛起笑容,當場發誓,“保證不誇!”  厲勁秋滿意了。  他修長手指利落按下琴鍵,將琵琶彈奏的紀念曲,毫無壓力的轉換到鋼琴之上,流暢得沒有任何的阻滯。  無論他如何說自己的鋼琴差勁,鍾應都能隨著琴鍵清泠的聲音,感受到屬於厲勁秋的思考。  戰爭、死亡、希望,三個詞匯成為了鋼琴旋律裏緊扣的主題,甚至演繹出了西方樂器才能展現的細膩與輝煌。  厲勁秋彈完,站起來走到桌邊,隨手拿過旁邊的空白譜紙,把彈奏的時候想到的重點畫了出來。  “這段旋律,我建議再快四分之一拍。”  “還有這一段,我希望可以做出這樣的調整。”  “更重要的是,琵琶和西方管弦樂器差別太大,我想了想,到第二主題部分,琵琶可以稍微更突出一些。”  淩亂如鬼畫符的音符,延展在五線譜上。  鍾應一個符號都看不懂,隻能用厲勁秋彈奏過的琴鍵指法去和墨點一一對應,努力去懂厲勁秋的意思。  厲勁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筆尖流暢的墨痕,成為了五線譜上潦草淩亂的音符,帶著休止、顫音、波音,形成了獨特的秋式風格,創作出了非一般人能夠領悟的神奇樂譜。  他揮筆而就,拿著簡略版樂譜,回到鋼琴,交給鍾應。  “好了,照著彈彈。”  鍾應沉默接過來,掃了一眼滿滿當當的五線譜。  很好,他這才知道印刷體有多麽重要,如果真的按照樂譜來彈,他首先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學好五線譜,才會看不懂天才作曲家的音符、標記。  但他依然將譜子好好擺在譜架上,坐在鋼琴前,不動聲色。  因為,他記得厲勁秋每一個指法,每一個轉音,隻要完完全全的模仿厲勁秋——  鍾應彈奏出前奏。  厲勁秋嫌棄的說:“你手指怎麽這麽僵硬?別學我,我指關節不靈活。”  鍾應放鬆手指,跟著彈奏了下一段旋律。  厲勁秋雙手環抱,極不滿意,“我在譜子上標記的十六分音符,彈快點,再快點,再快四分之一拍!對,是這樣。”  鍾應在厲勁秋的親自挑剔下,順便把他模仿的指法糾正了個徹底。  也許隻有身邊的厲老師,皺著眉嚴肅表示“這裏彈得不對,應該這樣那樣”,鍾應才意識到……  厲勁秋給他演示的時候,偷工減料!  完整版全寫在沒人認識的五線譜上了!  幸好,厲勁秋足夠敬業,幾乎手把手的教鍾應,終於帶著他理順了整個曲譜。  最後一段餘音漸漸消散在鋼琴房,嚴厲的作曲家才滿意道:  “你確實是個天才。你演奏曲子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情感,足夠打動所有人,也足夠征服音樂協會。”  雖然麵前的曲譜潦草,但鍾應已經大致知道了各個聲部需要的旋律。  他讓出了鋼琴的主要位置,仰頭看身邊站著的厲勁秋。  “那你呢,有想到怎麽給維也納之春作曲嗎?”  “當然。”  厲勁秋笑容溫柔,順勢坐了下來。  他不再抗拒觸碰鋼琴,抬手即興演奏。  演奏的是鍾應講述的故事,更是他深刻思考後的靈感。  鋼琴的音色溫和寧靜,仿佛在追溯一段淹沒在時光中的曆史。  旋律深邃廣袤如星河,和聲敞亮澄澈如明月。  厲勁秋即興演奏的樂曲寂靜肅穆,宛如人們站在紀念碑前,感受淩冽的寒風,為逝者默默哀悼。  這是和鍾應的作曲截然不同的思緒,又美妙的完善了鍾應作曲中的哀悼與沉思。  即使厲勁秋采用了最樸素的演奏方式,樂曲也流暢得令人隨著琴聲回到那段曆史。  鍾應能夠感受到他澎湃的感情。  哪怕一些轉音刻意奇怪,也無可否認的是,他傾盡了自己的思緒,灌注了全部的期待。  讓人在苦難深重的音樂裏,見到戰火中無辜的百姓,感受到失去家園、危在旦夕的沉痛。  一段旋律結束,厲勁秋低聲說道:“我叫它‘凝視星空,永生銘記’。”  琴聲消散之後,他又彈奏了鍾應作的曲子。  “而它,則是‘同舟共濟,並肩前行’。”  兩個競爭對手的樂章,竟然完美的聯係在了一起,各自獨立,又展現出了更加宏大廣博的樂思。  厲勁秋輕鬆的彈奏完畢,笑著看向鍾應。  他說:“在我眼裏,這場音樂會不應該存在競爭、更不該是什麽比賽,而是維也納之春和藝術樂團作為奧地利最優秀的樂團,攜手為毛特豪森集中營死難者,送去的哀思與紀念。”  厲勁秋說自己沒有天賦,在鍾應眼中,他卻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天才。  他對音樂的創作,超過了單純的炫技、炫耀,而是直白坦誠的為這個世界送去善良與美好。  鍾應想出聲誇獎他,又默默想起了作曲家三番五次的警告。  於是,他抬起手,為厲勁秋鼓掌。  空蕩的琴房,回蕩著鍾應認真的掌聲。  厲勁秋唇齒微張,想要皺眉嗬斥,又見鍾應專注看他,頓時覺得哭笑不得。  “你真是……”厲勁秋找不到形容詞。  “我是真心的。”鍾應一臉嚴肅,“很認真的覺得,你做的曲子非常漂亮,彈奏的鋼琴超級優雅,你是天才!”  鍾應的天賦令他歎服。  可他欣賞的天才,卻稱讚著他這個庸才,僅僅是因為一首曲子。  厲勁秋輕哼一聲,再次端起教師的嚴厲風範。  “不要瞎說。”他抬手捉住鍾應手腕,製止了持續不斷的掌聲,“別鼓掌了,手不痛就來把其他聲部的曲子寫了,我很嚴格的!”  這可能是厲勁秋最快樂的作曲經曆。  維也納之春的《凝視星空》,還有藝術樂團的《同舟共濟》,在琵琶與鋼琴的配合下,成為了完整的樂章。  潦草而混亂的音符,清晰落在五線譜上,記錄著他們的共同努力。  兩位沉浸在音樂之中的悼念者,心裏想到的是戰爭的殘酷與人類的偉大。  未來還會有願意向難民伸出援手的仁義之士,可他們再不希望出現相同的悲劇。  厲勁秋彈奏鋼琴,鍾應彈奏琵琶。  兩個人完美的合奏結束,一向驕傲的作曲家,在琴房餘韻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沮喪。  他按著琴鍵,發出單調的聲響,由衷感慨道:“你這樣的天賦,不彈鋼琴太浪費了。”  鍾應抱著琵琶說:“我學得很快的,你教我的鋼琴,以後我有機會也可以彈。”  鍾應像是一個討老師歡心的好好學生,許下了承諾。  害得厲勁秋惜才之心爆炸,教學欲望濃厚,連平時討厭的彈鋼琴,都變成了一種獨特享受。  甚至還想多教一點兒,讓這位天才學生能夠走向更高的平台。  “那我再教你一首,偉大的天才音樂家莫紮特的成名之作,你隻要彈奏它,所有人都拜倒你腳下。”  厲勁秋滿懷熱情,“12 variations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265/3.”  在鍾應一臉茫然,充滿好奇的視線裏,厲勁秋得意地按響琴鍵,彈奏出人盡皆知的旋律。  “人們又叫它,小星星。”  一首莫紮特的成名曲,結束了厲勁秋的教學。  敬業的作曲家,帶走了《凝視星空》的譜子,前往維也納之春。  而鍾應則拿著《同舟共濟》,尋求藝術樂團的幫助,把潦草不清的樂譜,變成清晰的印刷體。  音樂協會給予的時間足夠充分。  距離解放76周年紀念日還有兩周的時候,他們在維也納的音樂大廳,舉辦了一場內部樂評會。  音樂協會的專家評委,常年在樂報上指點江山的樂評人,還有優秀的指揮、作曲家一一列席。  樊成雲和厲勁秋坐在一旁,作為藝術樂團和維也納之春的相關者,不參與評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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