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陪你去美國,我去告訴賀先生。蘭姐,他會理解的,他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就差幾天啊!成雲,輝聲等了希聲一輩子,怎麽就差那麽幾天!”  方蘭的哭聲,壓過了一切安慰。  比起去世,她更傷痛的是丈夫永遠無法實現和師叔的約定,等了一輩子,卻永遠留下了就差幾天的生死相隔。  現場亂作一團,撕心裂肺的痛哭將這場簡單的告別渲染得更加沉痛凝重。  所有人都在惋惜一位偉大音樂家的離世。  所有人都在說他的遺憾是沒能親自去接希聲。  “希聲是誰?”  厲勁秋隻能聽出他像是一個重要的人。  重要到柏大師去世後,去美國接他成為了遺孀哭到情緒失控,哀求樊成雲幫忙的首要大事。  “它是美國華人互助會幫我們找了近八十年的青銅樂器。”  鍾應的視線落在柏輝聲遺像上,抬手抹掉了源源不斷的淚水,聲音哽咽脆弱。  “它就是遺音雅社的那套編鍾。”第36章   遺音雅社的編鍾, 原本沒有名字。  它是唐代製成的一套青銅祭祀樂器,由9件鈕鍾、27件甬鍾組成的36件套。  馮元慶在一位收藏家家裏見到這套大型編鍾時,震驚於它清澈渾厚的音色, 以及曆經一千多年的朝代變遷, 始終完整如新的鍾體。  於是, 他傾盡所有, 向收藏家買下了它, 暫存在自己任教的清泠湖學院, 用作編鍾樂律教學。  當沈聆提出一起研究漢樂府譜曲, 馮元慶率先響應, 便將那套編鍾移入了遺音雅社。  1942年,沈聆被捕。  馮元慶收到日軍偽軍將來搜刮的消息, 立刻拆散了編鍾,裝入木箱,與友人們一起帶著樂器連夜送往了租界, 以求躲避災禍。  卻和楚書銘、鄭婉清的木蘭琵琶一樣,被美國商人帶離中國。  一套完整編鍾,至此失散海外, 不得完整。  鍾應坐在教師宿舍樓下的花台旁,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低聲講述編鍾的過去。  他說:“馮先生他們追到美國的時候, 商人詹姆斯.維綸家裏隻剩下了6件下層大型甬鍾, 其餘21件中層甬鍾和9件上層鈕鍾大部分遺失, 因為……”  鍾應無奈的笑了笑, “維綸把它當成中國帶回來的禮物, 送給朋友了。”  戰火紛飛, 朝不保夕的年代, 美國商人詹姆斯.維綸帶著大箱財物離開,就沒有想過原主人會找上門來。  他不是唯一這麽做的人,更不是最後一個。  中國前往美國的郵輪,路途顛簸遙遠,長達半個月到一個月之久。  維綸在郵輪結交了不少貴族商賈,全靠著他的熱情大方。  今天能夠拿出小巧精致的青銅鈕鍾,作為攀附新貴的見麵禮。  明天能夠挑選晶瑩剔透的玉鐲茶盞,顯擺自己在中國的豐厚收獲。  拆得零零散散的編鍾,更像是一堆一堆裝飾擺件。  成為了他討好新朋友老朋友的絕佳禮物。  直到馮元慶趕到美國,找到這位友善的“朋友”,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說道:“哦,實在是太抱歉了。”  可惜為時晚矣。  美國人將鈕鍾甬鍾送給了朋友。  然後,朋友又送給了朋友的朋友。  三十六件套的編鍾,僅存六件。  想要尋回遺落的三十件青銅樂器何其困難。  馮先生深深清楚,完全依靠華人互助會的善意來尋找編鍾,絕無可能。  所以,他送走了拿回木蘭琵琶的楚書銘、鄭婉清,決定留下來。  一個一個,親自去找維綸提過的朋友。  有時候,他遇到好心的美國人,稍稍說明緣由,就能取回心心念念的青銅器。  有時候卻得忍住怒火,聽對方的抱怨和控訴,控訴自己遭到了搶劫、偷盜,偏偏就偷走了編鍾。  更多時候,他隻能遇到冷漠。  厲勁秋安靜的聽。  每次鍾應講述遺音雅社樂器的遭遇,總能讓他呼吸低沉、心髒遲緩。  因為鍾應講的是一位老先生在異國他鄉的經曆,他感受到的卻是戰爭陰雲下,孱弱中國的普通百姓遭受的歧視與傲慢。  能不能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竟然要看別人的心情。  “馮先生在美國待了十來年,1956年回國。找回了7件甬鍾6件鈕鍾,加上原本的6件,一共19件編鍾。”  36件成套編鍾,十來年過去僅存半數,令人唏噓。  鍾應將師父告訴他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馮先生回國臨行前,才決定給編鍾取名叫希聲。”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子對無聲之音的盛讚,在馮元慶心裏,既是感慨編鍾遺失後的寂靜無聲,更是他希望編鍾歸來的赤誠心聲。  有了名字,編鍾就顯得與眾不同,是有主有名的專業樂器了。  為了請美國華人互助會繼續幫忙尋找,方便他們對編鍾進行比對,馮元慶將希聲留在了華盛頓,隻帶走了自己的二胡。  希聲是馮元慶的牽掛,自然是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徒弟柏輝聲的牽掛。  鍾應曾跟柏輝聲學習二胡。  那位溫和的老師,時不時就會問師父的消息。  “你師父去了美國,有沒有見賀師叔?”  “賀師叔說互助會又買回了幾件瓷器,好像還是宋朝的東西,叫你師父去帶回來。”  “小應要不要去美國玩玩?如果你去,就能見到賀師叔了。”  師父所說的賀先生、柏輝聲所說的賀師叔,正是美國華人互助會的榮譽會長。  鍾應沒有見過他,卻聽著他的名字長大。  八十年間,華人互助持續不斷的尋找流失的中國文物。  他們送回來的瓷器、畫作、青銅,都進入了清泠湖博物館。  他們還買回了不少雕刻花朵的琵琶,掛滿了音樂學院樂器室。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位可愛可敬的賀先生。  他是一位美籍華人,也是馮元慶在美國收下的徒弟。  鍾應不知道他的二胡拉得怎麽樣,但是他的尊師重道、他對師侄後輩的維護關心,從一件件送回中國的樂器、古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心裏,賀先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心係中國,更是值得他尊敬一生的長輩。  隻可惜……  鍾應眺望教師宿舍的花圈、花束,歎息道:“賀先生知道柏老師去世,肯定會非常傷心。”  一段往事,跨越了近八十年光陰,還結緣三代人。  卻沒想到,從希聲缺失開始的緣分,又在希聲重聚時結束。  厲勁秋視線看著悲傷的學生們,想起樓上簡陋教師宿舍的哭聲,想安慰又覺得語言實在是蒼白無力。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傷心歸傷心,能夠找齊馮先生惦記了一輩子的編鍾,賀先生應該會高興。”  他幽幽歎息道:“而且,編鍾找齊了,回國了,柏老師在天有靈,也會高興。”  他的想法簡單直接。  鍾應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又想辯駁幾句。  可他張了張口,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保持著沉默。  畢竟,他沒有去過美國,更沒見過那位心係中國的賀先生。  什麽評判猜測,都顯得太不尊重。  他們坐在花台等了一會兒,終於見到了腳步凝重的樊成雲。  “小應。”  他神情凝重的說出安排,“我們去美國。”  美國華盛頓,飛機落地就迎麵吹來幹燥劇烈的狂風。  鍾應從小無數次聽過美國華人互助會,卻是第一次踏足這個陌生的國度。  更是第一次驅車前往臨時存放過無數文物的互助會。  華人互助會的辦公地點坐落在一棟交通便利的老舊樓棟。  玻璃大門仿佛是一間公寓,虛掩著等待歸家心切的遊子推開。  樊成雲領著他們進去。  裏麵清幽安靜,入目便是幹淨簡潔的長廊,通向前方明亮寬敞的大堂。  “我問了謝會長,師叔今天就在辦公室,我們……”  同行的方蘭欲言又止,她聲音透著長途跋涉的疲憊,臉色非常蒼白。  這不僅是心中喪夫的悲痛未愈,更是將要麵對師叔,升出的恐懼和重壓。  畢竟,他們帶來的是柏輝聲逝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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