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鍾應了解關於《猛虎行》曲譜的一切。  每每念誦這首簡單的詩句,心中都會掀起難以克製的波瀾。  然而此時,他麵對的僅僅是一位友善的美國老人。  他便笑著簡單解釋道:“這首詩歌頌著遠在他鄉的遊子,保持高潔的品格,秉承最初的信念,不向強權屈服,也不向無恥之徒妥協。”  那位白發藍眼的老人,聽到這樣堅定的理論,受教般的點點頭。  “漂泊在外的人,確實應當堅定自己的原則。”  他微微眯起,笑道:“難怪我聽這首樂曲,音調深沉,配合著青銅鍾的獨特回響,更像是在奏響一種偉大又肅穆的信念。”  老人的話語,不是單純稱讚這首詩詞,而是真的聽懂了鍾應敲奏的《猛虎行》。  頓時,鍾應看他的視線都透著尊敬。  “您懂得音樂。”  因為懂得,他才不會仗著西方的處事道德,困惑的去問:為什麽?  為什麽身處困境的人,不學會變通,順應時勢?  為什麽孤立無援,還要去拒絕上位者的好意和圓滑者的幫助?  而是讚同了這首樂曲宣揚的正直與高尚。  老人聞言,快樂的笑出聲,“我懂的不是音樂,我懂的是這套編鍾。”  他的視線溫柔,走過來向鍾應友好的伸出手。  鍾應期待的遞給他鍾槌,等待著這位友好的老先生展示自己的“懂得”。  果然,握住鍾槌的老人,抬手毫不猶豫的敲擊了編鍾。  嗡嗡作響的甬鍾聲裏,鈕鍾隨之搖擺,在細長的槌尖觸碰下,重演了剛才鍾應奏響過的旋律。  那是如同警鍾一般反問遊子“野雀安無巢”的音調。  持續回旋的震動,仿若公平正義的上帝,俯視弱小的遊子:為什麽不去雀鳥提供的巢穴居住?為什麽要固執的走在狂風暴雨之中?  “你聽。”  老人看著震顫的青銅鍾,說道:“這裏每一個音調,都在回答‘不’!”  一個外國人能夠如此準確的模仿《猛虎行》,鍾應格外驚訝,也格外驚喜。  雖然老人的模仿,沒有演奏樂曲所需的強烈情感,但是他精準的表述出了遊子對抗風雨對抗強權的倔強,說明他必然是一位音樂專家。  鍾應眼睛鋥亮,問道:“您是一位音樂家?”  老人大聲笑道:“不,我甚至不會彈鋼琴。”  他否定了鍾應的猜測,伸出手掌,深情的摸了摸青銅甬鍾的邊緣。  “我是研究它的。”  老人視線溫柔,回答道,“我叫威納德,這套複製的編鍾,就是我的作品。”  威納德是利瑞克音樂學院的聲學專家。  他研究博物館收藏的戰國編鍾近五十年,對玻璃展櫃裏的六件套進行過全方位的檢測,又花費了數十年時間,複製出了這套可以演奏的編鍾。  “我甚至親自敲過它們。”  威納德炫耀一般指了指展櫃裏的文物,“我不敢說這套複製品做到了百分百還原,至少我保證,它們在聲學儀器檢測上,數值一模一樣。”  將音樂量化為數學、物理,就是威納德的工作。  他抬起手,鍾槌敲響了上層的鈕鍾,發出清澈的叮咚聲。  “很多人認為,青銅樂器是一種音樂的巧合,隻不過是中國古人意外組合出來的悅耳發聲器罷了。但是我認為,這是一門複雜的科學。”  “我去過你們蘇州民族樂器廠、我還研究過湖北博物館的曾侯乙編鍾。中國考古發掘的編鍾,每一套都符合相同的音律,這足夠說明,它們的誕生不是巧合,而是源於中國古代的一種音樂規則,存在嚴格的音階、音律標準。”  老教授說起自己的研究,語調都變得嚴肅又專業。  他抬手敲擊著下層大甬鍾,說道:“利瑞克這六件甬鍾的聲調是sol、do、re、mi。”  流暢動人的旋律,在鍾應心中,準確的對應上了五聲徵調音階,徵羽宮商角羽。  聲音漸漸回蕩在空中,威納德又重新敲響了一段旋律。  “而中國發掘出來的戰國編鍾,多為九件甬鍾,組成sol、do、re、mi、re、mi的音調。”  依次響起的聲調在鍾應耳朵裏,完完全全對應了徵羽宮商角羽商角羽。  “同樣是戰國編鍾,我基於編鍾成套製的可能性猜想,所以為利瑞克編鍾,複製了後續的三件套甬鍾——”  老教授持鍾槌,快樂敲響了中層甬鍾,發出了re、mi的響動。  “這樣的九個音,才是完完整整的戰國編鍾。”  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伴隨著威納德的即興授課,回蕩在這間博物館。  哪怕是參觀的遊客,都好奇的停下來,看這位老人熟練的敲響鍾體,闡述這套複製品的創作原理。  威納德腦海裏仿佛裝著全部的研究資料,對編鍾數據信手拈來。  他雖然不懂中國古典的五音,但是將一套編鍾的音階頻率,用數學的方式算得清清楚楚。  鍾應敲響的是樂曲,教授敲響的是自然科學。  他沉浸在自己久違的授課之中,讚許著兩千多年前戰國時期,獨特的青銅樂器祭祀文化的傳承。  他說著還一時興起的提問:“既然你會敲編鍾,那你就應該知道,我們耳朵所能欣賞的頻率,都會以一種奇妙的比例排列,否則,再多的音律都是噪音。”  “孩子,告訴我,麵前這套編鍾,是采用了怎麽樣的音律?”  老人臉上盡是激動和興奮,他顯然知道答案,可他更想知道鍾應的答案。  鍾應沒見過如此癡迷編鍾的外國人,他笑著接過遞來的鍾槌,仿佛接下了一項老師對學生的考核。  敲響過兩首樂曲,鍾應已經將麵前每一件編鍾的聲音熟記於心。  他沒有急於敲響鍾體,而是緩緩回答道:  “按照古希臘的五度相生律的規則,編鍾與編鍾之間的音,完美符合了三分之一的比率,充滿了幾何學的思考。”  可他勾起笑意,看向身邊充滿期待的老教授。  “不過,在比畢達哥拉斯的研究更早的時候,中國已經存在了相似的三分損益法,進而獲得了更為精確的十二平均律,所以,這套編鍾采用的應該是……”  鍾應拿過一隻鍾槌,順著教授的講述,敲出了編鍾上舒適的十二個半音。  它們來自古老的戰國,尚未誕生清晰的定調。  在沒有出現“畢達哥拉斯樂製”“c(do)、d(re)、e(mi)、g(sol)、a)音名”以及“赫茲、音分”的規則之前,它們已經存在於青銅樂器之上,以古老深邃的銘文,傳承著五千年延續的音樂靈魂。  那些靈魂,擁有著世界上最為美妙的名字——  “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  鍾應說出的每一個音階,都有著中文特有的韻律。  他不需要一一翻譯,就能依靠著敲擊編鍾發出的輕響,告訴這位隻懂得do、re、mi的老先生,什麽是中國樂律。  它們刻寫在編鍾銘文上,記載於《管子》《周禮》《呂氏春秋》,回蕩於東方大地上空,整整五千年,餘音繞梁,從未斷絕。  青銅鍾的響聲,盤旋在利瑞克博物館現代化的展廳。  鍾應驕傲的說:“剛剛我向您敲響的十二平均律,是中國律學家、音樂家朱載堉先生,在1584年用算盤計算出2的12次方根的無理數,推導出來的全新聲律。它解決了畢達哥拉斯五度相生律的缺陷,又經過意大利傳教士的傳播,推廣到了法國,進而改變了整個歐洲的音律。”  “教授,音律的起源在中國。”  這下輪到威納德驚訝了。  他本想看小朋友充滿求知欲的眼神。  結果,求知欲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你懂聲學?”威納德好奇的出聲。  “以前我的老師教過我一點,正好以這套編鍾為例,論證過聲律與聲學的關係。”  鍾應真誠補充道,“他以前是利瑞克的學生。”  威納德眨眨眼,追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柏輝聲。”鍾應頓了頓,“他擅長的是二胡。”  老人的藍眼睛有著片刻的恍然,又很快的恍然大悟。  “二胡?哦!我知道!”  獨特的中國樂器,喚醒了他久遠年代的印象,“柏,他是一位優秀的學生,他經常會在學院裏拉二胡!”  威納德對那種長頸窄箱的弦樂器,充滿了愉快的記憶。  “他是我的學生,當時他申請了研究利瑞克編鍾的項目。我以為他的目標是物理或者數學,沒想到他會是一位音樂家。”  具有音樂天賦的人,很少會去認真研究音樂聲學。  因為,沒有必要。  “他對音律非常敏銳,根本不需要依靠頻率去確定音準,但是他將音樂量化為數據,做得格外優秀。”  即使時隔幾十年,威納德提起柏輝聲,仍是充滿了讚許。  他說,中國的留學生總是勤奮又努力。  他說,柏輝聲僅僅學習了五年,研究出來的成果就超過了自己十二年的鑽研。  他笑容滿麵,為重提這位優秀畢業生高興,也為見到了學生的學生而高興。  “這麽說,他已經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在中國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教師了?”  “是的。”  能和一位剛剛認識的老教授,聊起柏輝聲,鍾應既感動又感慨。  他說:“柏老師在中國的音樂學院教二胡,也會教我們聲學。我看過他的所有論文,他將自己在美國對這套戰國編鍾的研究,帶回了中國,一直拓展到了樂律學、聲學、數學和物理領域,也教出了許多優秀的學生。”  威納德聽完,高興得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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