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人間的感覺真好。 他小時候曾在風景區不慎溺過水,當時都快憋死了,還好遲煬當機立斷跳下去救了他。 這兩年來,他經常做噩夢,不是飛機墜毀就是溺水,二者時而連播時而交融,好在每到最後關頭,遲煬的手就會及時出現,將他拉出泥沼。 夢裏夢外,遲煬都是他的救世主,這讓他很難不把遲煬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 而今天,救世主回來了,就像當年離開那般突然。 他捂著胸口那道傷疤的位置,腦中那些亂糟糟的畫麵並未因為逃離噩夢而消散。 兩年前,淩氏陷入了重大商業危機,淩榮江為了公司發展,逼迫淩琅的姐姐淩瑾和比她大十歲的王家公子訂婚,還有半年才成年的淩瑾反抗無果,向來樂觀開朗的女孩開始變得惶恐不安,終日以淚洗麵,最後決定離家出走,逃去某個小國—— “琅琅,我受不了了,我要離開這裏,離開他的掌控,我要過我自己的人生。” “那大學呢?還有你這麽多年的美術夢?” “大學我不上了,你會幫我的,對嗎?” 那一刻,淩瑾那雙會說話的溫柔雙眼,隻剩下看救命稻草般的期待,直到對方點了頭。 “謝謝你琅琅,還好有你,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那個雷雨交加的夜,麵對保鏢的阻攔,十五歲的少年背負著姐姐沉重的依靠和期待,像一頭發狂的小獸,即使無謂,也要拚命頑抗,撕破大家長的藩籬,為姐姐爭取自由。 最後,他成功了。 淩瑾逃上開往機場的出租車,從此一去不複返。 這個狗血又混亂的故事,以他親手把淩瑾送上死路結束。 記憶中,淩瑾的笑容總是金色的,像明晃晃的光圈。 但此刻,他眼前隻有冒著金星的漩渦。 終於停下了斷斷續續的咳嗽,淩琅這才發現,遲煬正靠在陽台門邊看他,灰綠色的眼珠映著橙黃的吊燈,有點兒詭異。 “你怎麽沒睡?”淩琅啞聲問。 遲煬輕笑了一聲,就淩琅剛才逃命一樣的動靜,睡多死的人都得嚇醒,但他嘴上說的卻是“有時差”。 遲煬聲音沉緩:“做噩夢了?” 淩琅“嗯”了一聲:“夢見我姐了。” 這是個悲傷的話題,兩人一時都沒繼續說下去。 半分鍾後,淩琅再度開口:“事故就發生在你出國的一年後。” 遲煬點頭:“我知道,我參加了葬禮。” 淩瑾的葬禮淩琅沒去,他沒敢去。 一股酸意湧上來,他吸了吸鼻子。 鼻酸就容易打噴嚏,他一時收不住,連打了七八個。 “進屋吧。” 遲煬伸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腕和紊亂的脈搏。 猝不及防的淩琅被遲煬一把拽進溫暖的日光燈下,就好像當年漆黑的河水裏,他被遲煬拉進明亮的空氣一樣。 他跟在遲煬身後彷徨地走了幾步,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這裏是他的地盤。 客廳沒開空調,但足以驅散寒氣。 淩琅坐在沙發上,手還輕微發著抖,像凍的,又像噩夢後遺症。 “喝點熱水。” 一隻修長的大手握著玻璃杯出現在眼前。 淩琅有些狼狽地抬頭。 遲煬高高在上的笑容像太陽,讓他幾乎目眩。 四年的時間,足以篡改太多。 最熱愛生活的淩瑾不在了,他也從無能狂怒的傻逼,成為人人避而遠之的存在。 而在這麵目全非的一切中,隻有遲煬,好像從未變過。 “你肩膀怎麽回事?” 頭頂傳來聲音,淩琅猛然回神,臉上閃過茫然。 遲煬拉開淩琅的領口一看,好家夥,從肩頭到肩胛,拇指粗的棍痕,紅得發紫。 他看了都肉痛。 “受傷怎麽不吭聲?不疼嗎?” 遲煬懷疑孩子凍傻了。 淩琅把衣領從遲煬手中扯了回來,語氣平平道:“沒傷骨頭,不碰就不疼。” 淩琅的睫毛很長,耷拉下一片陰影,從遲煬一米九的角度看,好像還怪委屈的。 “還好就這一處傷。” “尤嘉更慘,不虧。” 淩琅說話的時候,眉心有些發皺,原本麻木的肩膀仿佛被喚醒了意識,開始千針百孔地疼了起來。明明是小傷,卻比以往任何一次受傷都要難耐。 遲煬沒說什麽,在淩琅頭頂歎了口氣。 淩琅後背幾乎是下意識緊繃了起來,如同進入戒備狀態的獸類。 下一秒,遲煬溫柔又略帶不批評的聲音響起:“以後幹架的時候別光顧著玩兒命,照顧好自己。” 淩琅一怔,警鈴大作的脊背頃刻泄了氣。 兩年來,他聽過無數指責,指責他欺負別人,傷害別人,讓別人失望、難過,這是頭一次,有人批評他沒有照顧好自己。 淩琅這些微反應自然沒能逃過遲煬顯微鏡般的眼睛。 牆上的掛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走秒聲。 兩人就這麽不說話,一站一坐地玩了會兒木頭人遊戲,淩琅突然站起身,走到一個上鎖的櫃子旁。 遲煬也跟著走了過去。 淩琅打開櫃門,從裏麵抱出一堆照片和畫紙,很明顯,都是珍藏。 遲煬看了眼照片,全是淩瑾的,畫紙上也都是淩瑾的畫,但畫的基本上都是他和淩琅。 小時候,淩瑾總愛抓著兩個帥哥弟弟做模特,以至於他倆隻要看到拿著畫板的淩瑾,第一反應都是逃跑,雖然跑也跑不掉。 “你想我姐嗎?”淩琅突然發問。 “偶爾會想到。”遲煬拇指摩挲著畫上跟他耍賴皮的小淩琅,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淩琅覺得自己問了個傻逼問題,遲煬怎麽會不想淩瑾呢? 他說不定比自己更想她。 “那你就挑幾張照片吧,留作紀念。” 這是淩琅能想到的給遲煬最好的見麵禮。 遲煬沒拒絕,不過,他沒要淩瑾的照片,而是要走了幾張他和淩琅的雙人畫。 - 春假還沒結束,零點過後的夜市依舊熱鬧非凡,四處翻滾著熱騰騰的白霧,連氣溫都被迫升高了好幾度。 淩琅坐在小桌前,安安靜靜地吃著燒烤,而對麵遲煬則一動不動。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遲大少爺第一次坐在這種油到難以下腳的地方。 淩琅往遲煬盤子裏扔了幾根牛肉串道:“姐夫,嚐嚐招牌。” “?”遲煬差點兒沒被空氣噎住。 他一直以為,小時候淩琅喊他“姐夫”是孩子太小不懂事,愛瞎起哄,沒想到時至今日,淩琅居然還在曲解他和淩瑾純潔的友誼。 不過眼下這種氣氛,刻意解釋反倒不好。 遲煬隻得無奈道:“以後別這麽叫我了,叫煬哥。” 遲煬比淩琅大一歲半。 “也對,免得勾起傷心回憶。” 淩琅扯扯嘴角,沒笑,不敢再多說。 他怕自己說漏嘴,怕遲煬知道真相之後會恨他。 憾恨如同滾雪球,總要找到一個合理的人或物做發泄口,不然肉體凡胎,最終會難以承受。 就像他恨自己,也恨他爸一樣。 “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整整五個小時過去,淩琅終於問了第一個有關他回國的問題。 遲煬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到慶幸,還是該為自己在淩琅那裏所剩無幾的存在感而歎息。 他捧著熱水喝了一口:“暫時不走了,明天去你班上報道。” “啊?”淩琅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風裏,以為遲煬在和他開玩笑。 “怎麽這副表情,不歡迎麽?”遲煬問,臉上是一貫的溫和笑意。 淩琅搖頭:“沒不歡迎。” 沒有人會不歡迎遲煬。 他隻是有點措手不及。 這時,五十多歲的矮個兒男老板抱著一盆土豆片從後廚出來,帶著一身油煙氣,路過他們桌的時候停下腳步,樂吟吟道:“小淩兄弟,今天的味道還滿意嗎?” 淩琅:“有進步,姐……煬哥,你覺得呢?” 遲煬現場吃了一口:“不錯,就是牛肉老了點兒。” “好嘞,下回注意。”老板喊來學徒,把遲煬的口味拿本兒記下了,“這位小帥哥以前好像沒見過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