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渡船隨著風浪搖晃。我大約兩年沒搭過船了。


    我從靠窗座位隨意環顧船內。記得座位大概有一百個,但乘客五隻手指就數得過來。


    船壁上的時鍾正好指著下午三點,離開東京已經六個多小時了。


    支著下巴靠在窗框,我輕輕歎了口氣。


    我離家出走了。而且是老套到不行的理由。


    即便不願回想,但那段討人厭的記憶仍會擅自在腦內重播。


    的確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蹺了春假講座在書店打發時間是我不好,站著看書時被老爸親自逮到,也不該找「沒有啦,我在念物理……因為我看的是科幻小說嘛」這種藉口。


    隻不過,我覺得接下來大致上是老爸的錯。


    「明明繳錢了」和「你就是這樣功課才會落後」和「你以為是誰在養你」和「你這個笨蛋」等等……老爸剛到家就開始對我說教,但有一半是單純的痛罵。


    我承認蹺課是我不對,但不顧對講座沒興趣的我的意願,擅自預約的人是老爸。更何況,就算他說什麽「養我」,當初就是因為他問我要不要來東京,我們才會像這樣住在一起。


    有點不講理吧?即便這樣的想法逐漸增強,我還是乖乖低著頭聽他訓話。但老爸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讓我再也無法忍受。


    「帶你回東京搞不好是錯的。」


    我就像被鈍器擊中了頭部。


    大概呆了兩、三秒……不,搞不好更長的時間後,我跑進自己的房間。我對老爸的聲音置若罔聞,收拾了最基本的行李塞進旅行包,隔天一起床就跑出家門。我咬了咬牙。


    「……臭老爸。」


    咒罵般吐出的言詞,在船內玻璃窗上凝聚出些許霧氣。


    繼續回憶過去也沒有意義。我眺望著海麵放空。


    窗外海麵在午後陽光下閃燦著白光。今天風浪有點強,船搖晃得幅度頗大。


    可能是因為想起了不高興的事,我有點暈船,想去吹吹風,於是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位於船前方的甲板。


    一到外麵,強風將連帽上衣的帽子吹得啪啪作響。雖然初春的風還有些冷,但憂鬱的心情好像隨著風被吹走了一樣,多少覺得比較輕鬆了。


    露天甲板上沒有人。我走向船頭,握住甲板扶手。視線移往船前進的方向時,已經可以看見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一座小小離島。


    那是我時隔兩年不見的另一個故鄉。


    袖島。


    抵達袖島港後,我背起裝著行李的旅行包走下船。


    在我走出港口之際,正巧看見對向人行道上某個眼熟的身影。


    那名有著黑色短發,身上散發某種狂野氣質的高個子男人是保科彰人。雖然頭發比兩年前稍微長了一點,但我沒認錯。


    我還在袖島的時候,彰人就已經在島內赫赫有名。他以獨特的投球手感,引領弱小的袖島高中棒球社闖進甲子園,從此一戰成名。當時島內的男生都崇拜彰人,我也不例外。


    彰人大我三歲……所以應該二十歲了。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雖然時間很短,但我和彰人見過麵。正當我打算簡單打個招呼時,他已經走進渡船售票處了。


    錯過時機了。


    「……算了。」


    下次有機會再好好打個招呼吧。我將視線從渡船售票處移開,朝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奶奶家前進。


    我穿過旅行社大樓和旅館密集的港口周邊區域,前往內陸,爬上住宅林立的狹窄坡道。


    我的出生地是東京,但在袖島居住的時間更長;雖然學籍目前設在東京的高中,可是國中小都在袖島念。所以說到故鄉,比起東京我更容易聯想到袖島。


    這麽想的話,這次離家出走搞不好也可以說是回老家。雖然就算換個說法,狀況也沒變就是了。


    說到沒變。


    袖島的街道幾乎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周圍都是老舊的民宅,一棟新房子都沒看見。這麽一成不變的狀況,讓我的厭煩感蓋過了原本懷念的心情。


    大概爬了十分鍾的坡,我在兩層樓的木造住宅前停下腳步。


    門上掛著「船見」的門牌。這就是我家。


    打開關不嚴的拉門,當我說出「我回來了」之後,奶奶就從客廳出來了。


    奶奶刻著深深皺紋的臉綻開笑容。


    「歡迎回來,奏江。」


    即便已經過了米壽,奶奶也沒有駝背,其站姿讓人無法感受到與年紀相符的老態。看見奶奶的模樣和兩年前相同,我放心了。


    「啊啊,好久不見,奶奶。」


    總之先上二樓放行李。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裏麵和記憶中幾乎一樣,不管是床、書櫥或是書桌,都維持兩年前的模樣。隻不過,好像有定期打掃所以沒有灰塵。床上已經鋪了春天用的被褥,是奶奶準備的吧。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間。


    接著下樓梯,去放置了爺爺佛壇的房間報告我回來了,最後才走進客廳。


    我盤腿坐在坐墊上,朝坐在對麵的奶奶開口。


    「就像早上電話裏說的那樣,我想在這裏待一段時間。」


    「和你爸爸吵架了嗎?」


    「嗯……嗯?我連這件事都說了嗎?」


    「你打過電話後,你爸爸也馬上跟我聯絡了喔。說是你可能會來,如果來了就拜托我照顧。」


    「啊,這樣啊……」


    「你的行動都被看穿了呢。」


    嘻嘻嘻。奶奶發出魔女般的笑聲。該說是無情還是討厭呢?我心情複雜。


    「……我選錯離家出走的地方了呢。」


    「明明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還嘴硬。反正你放春假也閑著沒事吧?待在袖島不正好嗎?最近有大漁祭喔。」


    「我不喜歡那種人多吵鬧的氣氛,所以不去。」


    「我還在想,像你這樣的個性居然能夠好好住在東京呢。」


    「祭典的吵鬧和東京的吵鬧本質上不一樣。」


    我伸手去拿矮桌上放的橘子並剝皮。


    正當我將果肉放進嘴裏時,聽見嘎啦一聲,玄關傳來拉門打開的動靜。


    「我回來了……啊。」


    走進客廳的是妹妹惠梨。


    兩年不見的惠梨稍微有點像大人了。我記得她已經十四歲了,發型已經從老土的雙馬尾辮換成了側邊低馬尾。但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水手服。兩年前還在背小學生書包的惠梨,現在已經是國中生了嗎?我感慨很深。


    「唷,惠梨。好久不見啦,社團活動剛結束嗎?」


    聽見我的話,惠梨半眯起眼。


    「你為什麽在這裏?」


    「還真是冷酷的招呼啊。你沒聽奶奶說嗎?」


    「我知道你要回來,我問的是你為什麽回來?」


    她的態度咄咄逼人,很明顯並不歡迎我。


    這也沒辦法。惠梨當初直到最後都堅持反對我去東京,我在彼此氣氛緊張之下離開了袖島,而且這兩年完全沒跟她聯絡。


    「別那樣瞪我啦。都這麽久沒見了,一起吃吃橘子嘛。」


    「喂,橘子不是你的吧。」


    我的胸口像是被針刺到般痛了一下。「喂」嗎……雖然不是第一次被這麽叫,但兩年前她基本上都喊「哥哥」,所以有點受傷。


    「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回來袖島?」


    「沒為什麽。我離家出走了,隻是暫時寄宿在這裏。」


    「暫時?」


    「大概一個禮拜左右,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所以住到八日。」


    「哼。所以呢,你為什麽離家出走?和那個人吵架了嗎?」


    我的視線從依舊站著的惠梨身上移開,轉向正麵,看見奶奶搖了搖頭。


    既然奶奶沒說,那就是她自己猜到的嗎?直覺真準。反正我也沒有敷衍帶過的理由,所以就承認了。


    「呃,大概就是那樣。你懂的。」


    「所以那時候才阻止你啊。跟那種人走什麽的,很奇怪好吧。」


    「說不定就是那樣呢。我在反省了。」


    「對吧?和那個人一起住什麽的,果然從一開始就不──」


    「惠梨。」


    奶奶打岔。


    「不要稱呼你爸爸為那個人。」


    聽見奶奶的嚴厲責備,惠梨嘟著嘴低下頭。


    「因為,沒辦法把那種人當成爸爸嘛……」


    我了解惠梨的心情。


    過去的船見家一家四口住在東京。家庭成員是我、惠梨、老爸和媽。但在我六歲,惠梨才三歲的時候,雙親離婚了,原因是媽出軌。


    我不清楚詳細的情況。隻不過,媽完全對家人喪失了愛情這點恐怕不會錯,所以監護權被交給了老爸。


    至於老爸想不想要監護權這個問題,我覺得還是別深入考慮比較好。就事論事的話,當時老爸做出了自己留在東京,把我和惠梨寄放在袖島奶奶家的決定。之後接近十年,老爸都對我們不聞不問。


    惠梨原本就叫老爸為「那個人」。對幾乎沒有和老爸生活記憶的惠梨而言,老爸就跟陌生人沒兩樣吧。


    隻不過──對我而言不是,應該說這種狀況隻維持到了國中。我在老爸三年前提議「想不想念東京的高中?」時同意了,並在國中畢業後前往東京……呃,不過主要原因當然不是因為對老爸有什麽父子情,而是對袖島的生活感到厭煩。


    「惠梨,總之先坐下。」


    聽見奶奶溫柔的聲音,惠梨乖乖坐在奶奶身邊。


    「我去泡熱茶,你們互相報告一下近況。可以嗎?」


    惠梨默默點頭,奶奶發出「嘿唷」一聲站起來,走向廚房。


    惠梨垂著腦袋默不作聲。因為她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孩子,被奶奶斥責對她來說肯定是不小的打擊吧。


    對惠梨來說,能夠稱為家人的就隻有奶奶,大概還有我吧。這可能就是她當初拚命阻止我離開的原因。一這麽想,就突然覺得惠梨很可憐。


    「欸,別那麽沮喪啦。」


    「這都是因為你吧……真讓人火大。」


    「不過啊,惠梨你也已經是國中生了呢。有參加社團嗎?」


    「有沒有都無所謂吧。喂,你這兩年為什麽不跟我聯絡?」


    「那是因為……有點尷尬啦。當初你這麽反對我去東京,所以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聯絡。」


    「真沒出息。」


    她一句話就打敗我了。


    「正常來說,就算覺得尷尬也至少會報告近況吧?真令人難以相信。這已經算不上禮貌問題而是沒有常識了吧?」


    「怎麽啦,你寂寞了嗎?」


    「哈?」


    惠梨看著我的眼神尖銳起來。


    「怎麽可能啊。你是白癡嗎?你從以前開始就這樣,老是說些不經大腦的話讓人覺得反感,這點完全沒改。在東京也是邊緣人對吧?」


    「啊?」


    我生氣了。因為她說中了。


    「沒跟你聯絡的確是我的錯啦。但你還不是一樣,明明知道我的聯絡方式,但也一次都沒跟我聯絡過。」


    「為什麽一定是我要跟你聯絡?應該是離開本地的人要聯絡才對吧?喂,你真的很沒神經。」


    「這和沒神經沒有關係吧?話說差不多別再叫我喂了喔。你是叛逆期嗎?明明不久之前還在叫我哥哥,不對不是哥哥,是葛格吧?」


    「哈!?那都幾年前的事了?好惡。而且叛逆期的是你吧。都幾歲了還搞什麽離家出走,不覺得丟臉嗎?」


    「吵、吵死了!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反正就是蹺了學校的課被發現之類的事吧!」


    「我蹺的是講座!」


    「你們兩個給我適可而止!」


    端著茶壺和茶杯回到客廳的奶奶大發雷霆。


    「惠梨!不要嘲笑你哥哥!」


    「但……但是……」


    「奏江也一樣!你是哥哥,不要一直和妹妹鬥嘴!」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


    「你去哪裏?」


    「去冷靜一下。」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完了……」


    我一邊走在家門外的下坡路,一邊哀歎。


    沒想到回老家不到一個小時就吵架……太蠢了我。惠梨說的一點都沒錯,明明老實承認就好,但我卻一不小心就生氣並且開口反駁了。


    我確實在東京的高中裏是邊緣人。不對,不隻高中,在袖島國中那時也一樣。原本就因為不擅交際沒什麽朋友,國二時又因為袒護被欺負的同學,所以落到被全班無視及說壞話的下場,而當我袒護的同學也開始找我麻煩時,我因此有些無法相信人。


    隻不過,那場悲劇也讓我上了一課。


    封閉的環境會讓人心胸狹窄。這便是國中時期的我掙紮著得到的真理。


    為了離開袖島,我同意老爸的提議跟他前往東京。想說如果是有著多樣性、聚集了各式各樣人種的東京……而且是我出生的故鄉,應該能夠接納我。


    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起初是因為有在離島長大的經曆而多少受到注目,但真的是一開始而已。與生倶來的笨拙,以及至今為止生長環境的不同,導致我和同學們聊不太起來,漸漸被排擠在外。就在我的成績連續不及格後,甚至有喊我鄉下人的聲音出現。


    一件好事都沒有。


    即便如此我仍舊忍耐著。因為我相信隻要忍耐,總有一天會出現認可我的人。但挫折感依舊不斷累積,終於在昨晚到達臨界點。


    ──帶你回東京搞不好是錯的。


    老爸說出這句話瞬間,聽起來就像是在嘲笑我「不適合」東京一樣。


    所以我坐立不安地逃到了袖島的奶奶家。


    現在則是從奶奶家逃了出來。


    「好想回去啊……」


    不是回袖島也不是回東京,而是回到打從心底想回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裏。或許是寒冷早晨時的被窩吧。


    無論如何,我現在暫時不想回家。反正天色還早,先到處逛逛吧。


    我悶悶不樂地走在沿海道路上,與猛烈的海風正麵相遇,發尾拂過後頸,海岸的潮味撲鼻而來。


    和大多數離島相同,袖島一年四季的風都很強。這是因為島嶼周圍除了海洋外,沒有任何可以減弱風力的東西。所以,精力充沛的風就這樣穿行在整座島上。


    我迎著風沿著海邊走,然後看見一個嬌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大概到肚臍那麽高的堤防上。她麵朝海洋,隨意晃著腳,一直凝視著日本本土的方向。


    單薄的毛衣,素色的長褲,亮棕色的鮑伯發型,從側臉可以看出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我知道那個亮棕色是遊泳池氯氣造成的褪色,我也知道,那身小麥色肌膚是天生而非日曬造成的。


    畢竟她是島內名人保科彰人的妹妹,同時也是我的青梅竹馬,保科明裏。


    「明──?」


    正當我想出聲招呼時,又猶豫了。


    因為我看見淚水從明裏的眼角流下來。


    那是自然到令人驚訝的落淚。明裏不但沒有伸手去擦,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我煩惱著這個時候和她搭話好嗎?但又覺得不能當成沒看見直接走掉,所以還是走近明裏身邊,小心翼翼地試著喊她。


    「明裏……?」


    明裏以我懷疑她的眼淚會不會跟著砸過來的速度立刻回頭。


    「奏、奏江?」


    明裏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驚訝般站了起來。


    「為、為什麽你會在這……啊、哇!」


    可能是因為突然起身一時無法平衡,明裏整個人即將往海麵倒去。


    「危險!」


    身體反射性行動了。我撲過去抱住就在眼前的大腿,防止明裏往後倒。明裏的體溫透過長褲傳到我的臉頰。


    確認她站好後,我立刻放手退開。


    連我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做出這麽大膽的行為。盡管是為了幫忙,應該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吧?


    就在我自己開始尷尬的時候,明裏跳下堤防,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


    「抱歉抱歉,太突然了,嚇我一跳。」


    「沒事啦,我也不應該突然叫你。對了,沒事吧?」


    「嗯,多虧有你我才沒有掉進海裏,謝謝。」


    明裏露出微笑。似乎並不介意大腿曾經跟我親密接觸。我放心的同時,也在意起另一件事。


    「明裏,你剛剛該不會……在哭吧?」


    「欸?啊……我最近有點花粉過敏,偶爾就會像這樣沒事也流眼淚喔。雖然不算什麽大事,但有點困擾呢。啊哈哈……」


    這麽回答我的明裏,用力且粗魯地擦著眼角。


    看不出來是花粉過敏。她會哭是因為別的理由──例如發生了什麽討厭的事吧。隻不過就算真的是那樣,要我時隔兩年一見麵就問這種事情,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你沒事就好。話說回來,好久不見了呢。」


    「嗯,好久不見,國中畢業典禮後第一次見吧。你回老家?」


    「是啊。預定在袖島待一個禮拜左右。」


    「這樣啊。那麽,時間很充裕呢。」


    對啊。我一邊隨口附和,一邊看向明裏的腳。


    「明裏,你還有在遊泳嗎?」


    「遊泳?算是有繼續吧……怎麽了嗎?」


    「總覺得,你大腿摸起來有在運動的感覺。」


    明裏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接著突然笑出來。


    「啊哈哈!你在說什麽啊。奏江,你這兩年變得有點惡了嗎?」


    「欸!?我、我剛剛說的話很惡嗎?不的確很奇怪沒錯啦……抱歉,你就當成沒聽到吧。」


    「來不及了。以後我就叫你大腿服務員囉。」


    「饒了我吧。」


    我們麵向內陸坐在堤防上,開始閑聊。


    明裏是我的青梅竹馬,也是初戀對象。並沒有什麽喜歡的契機,就是察覺到時已經喜歡了那一種。


    但我的初戀在國中時期就結束了,起因是明裏跟班上女生聊天時說的一句話。


    『我和奏江隻是青梅竹馬,我們之間沒有戀愛感情。』


    幸好是在告白前聽到,不然真的告白就尷尬了──我努力這麽安慰自己。


    之後我和明裏的關係就停留在青梅竹馬,沒有任何進展,並在我高中前往東京後開始疏遠。


    這很常見。雖然青梅竹馬這種關係很常有,但到了高中依舊很要好的例子也不多吧。我覺得這樣就好。能像這樣偶爾巧遇一起回憶過去的話,就不應該期盼更進一步的發展。


    「話又說回來,奏江你沒怎麽變我就放心了。本來還想說,你去東京的話搞不好會染頭發還是穿耳洞什麽的。」


    我忍不住笑了。


    「你到底對東京有怎樣的印象啊?」


    「但是,東京有很多會打扮的人對吧?像是模特兒一樣可愛的女孩子之類的。」


    「和袖島比起來的話,確實是呢。」


    「對吧?所以說,奏江你,是不是也交女朋友了啊?」


    明裏仰頭,由下往上地看著我這麽問。


    雖然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想法,但如果謊話被識破的話,肯定會被鄙視吧,所以我老實回答。


    「沒有啊。很遺憾,我過得是和談戀愛無緣的學校生活。」


    「說得也是,我就是這麽想的。」


    「很沒禮貌喔。」


    啊哈哈。明裏笑得很開心。


    即便稱不上報仇,我也開口了。


    「明裏你還不是一樣完全沒變嘛。」


    「欸,是嗎?」


    「發型和國中那時一樣啊?遠遠看見馬上就知道是你囉。」


    「……是嗎?」


    我變了很多喔。明裏彷佛自言自語般這麽說,然後低下頭。


    既然她這麽說,那應該就是有什麽地方變了吧。我再次凝視明裏。


    ……是那個吧。因為已經過了兩年,身材多少有點像是大人了。但感覺明裏想說的不是這件事,就算真的是好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就在我的視線移向明裏的臉時,終於發現她與國中時期不同的地方。


    那處不同細微到稱不上變化,就是她眼睛下方隱約有著黑眼圈。是因為睡不著吧?


    正當我盯著明裏的黑眼圈看的時候,她轉過頭。


    我們視線交會。


    如果是兩年前的我,會馬上移開目光吧。現在的我應該也是,但我沒有那麽做。因為我看見,明裏眼裏積蓄著陰天般的暗色,這讓我非常在意。


    結果,反而是明裏先移開視線。


    「……你一直看我會不好意思。」


    「欸,啊,抱歉。」


    我慌忙轉向前方。她這麽一說我也不好意思起來了。


    我用眼角餘光偷看明裏。雖然無法確認表情,但可以看見她耳朵泛紅。


    沒過多久,明裏就「唷」的一聲站起來轉向我。她雙手背在腰後,微微朝我的方向傾身。


    「吶,奏江。」


    「嗯?」


    「你已經決定要念哪所大學了對吧?」


    「對啊,東京都內的i大。」


    我念的高中是大學附屬高中,隻要不留級,可以保證直升大學。


    「說得也是……我隻是想確認一下。那麽,我差不多該回家了。」


    「好喔,那再見。」


    明裏微微一笑,然後離開了。


    我坐在堤防上伸了個懶腰。好久沒和人說這麽多話了,感覺真不錯。


    但是,明裏眼底醞釀的灰暗,一直令我耿耿於懷。


    手機時鍾顯示著下午五點。


    要是和惠梨見麵感覺還有點尷尬。因此,我覺得應該繼續打發時間。


    我把手機塞進褲子口袋,站起身。


    好了,要去哪呢?就在我一邊進行簡單的伸展運動一邊煩惱去處時,目光被附近民宅院子裏盛開的紅梅吸引了。


    這麽說起來,今年還沒賞過櫻花。今天是四月一日,櫻花也差不多盛開了吧。


    這座島能看見櫻花的地方,大概隻有袖島神社境內了。


    機會難得,乾脆去賞花吧。我這麽想著,朝神社出發。


    我一邊享受著舒服的春日空氣,一邊前進。正當我通過香菸販賣處時,一位騎著腳踏車的警察迎麵而來。那位警察注意到我後,就在我身邊剎車。


    那是一位有著橢圓形的臉,大概介於三十五到四十歲間的男性警察。他是袖島的駐島警察。


    「我還在想好像看過這張臉,原來是你啊船見。好久不見啦。」


    警察先生笑起來有點孩子氣。這個人也和兩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警察先生是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從本土調來的警察。因為個性幽默,島上從小孩子到老人都喜歡他。


    「好久不見。」


    「回老家啊?學生有春假真好。」


    「請問警察沒有嗎?」


    「沒有沒有。一直在工作都開始煩了。真的很忙。」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明明還有時間和我閑聊呢。正當我在心裏這麽挖苦時,就聽警察先生說「剛剛才完成一件工作呢」。


    「發生了什麽意外嗎?」


    「沒那麽嚴重啦。神社有老人家吵架了,我去勸架。」


    「請問神社人很多嗎?」


    「不少喔。因為袖島老人會正在那裏聚會。」


    真的假的。完全不想去了。


    「現在在打槌球所以很熱鬧喔。船見你也過去一起玩吧?」


    「才不要咧……為什麽春假要和老人家一起玩槌球?太慘了吧。」


    「真是無情。」


    「沒有年輕人的活動嗎?如果不辦的話,這個島會逐漸因為人口外流而進入少子化喔。」


    「哦?你會用那種難懂的詞匯了呢,不愧是住在東京的人。」


    哇哈哈。警察先生笑了。我總覺得被他當作小孩子看待了因此不太開心。


    「那麽,我就先走了。」


    我轉過身,朝與神社相反的方向走。


    不能將寶貴的春假浪費在這種地方。


    和警察先生告別後,我在島內漫無目的地散步。


    我不想遇到老人會成員或過去的同學,所以選了人跡罕至的路走。


    回過神時,我正走在老舊住宅集中的小路上。這附近幾乎都是荒廢的村落,沒有島民會接近這裏。


    袖島的礦業在半個世紀前非常興盛,島內人口好像是現在的幾倍不止。當開采的錫礦資源枯竭後,多數島民就移居本土,所以才會留下這樣的無人住宅。


    小時候大人都用「很危險」、「有幽靈出沒」等話來禁止我們進入這裏,我一直都老實地遵從吩咐,這次是頭一次來。


    越往裏麵走,一眼便能看出的廢棄房屋就越來越多。雜草恣意生長,別說生活感了,根本完全感覺不到有人。我一麵擔心袖島的人口外流,一麵感受到靜謐空氣帶來的舒適。


    是因為每天都過著與人交際的生活嗎?這份安靜奇妙地讓我覺得心平氣和。雖然太陽快下山了,但我依舊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


    穿過一條格外狹窄的小路,我來到一處開闊的場所。


    那是一座被棄置的小公園。


    生鏽的秋千,貼著「禁止使用」通告的立體攀登架,雜草叢生的沙坑……無論哪樣都營造出早已為拆除做好了準備般的悲哀感。


    與那些遭到廢棄的遊樂設施形成對照的是,一樹盛開的美麗櫻花。


    「哇,好漂亮……」


    就像被盛開到甚至令人眩目的櫻花吸引般,我走了過去。


    越接近櫻花樹,就越能感覺其彷佛吸收了這一帶所有生機般的旺盛生命力,樹根處宛如積雪般覆蓋著一層花瓣。


    一陣強風吹來,櫻花在晚霞中如雪片般飛舞。粉色花瓣占據我全部的視線,強烈的櫻花香刺激著鼻孔。


    彷佛是好幾年份的春天被濃縮在這裏了一樣。


    沒想到還有這種好地方。


    「──嗯?」


    樹後麵好像有東西。我繞過去後發現那是一座陳舊的祠。屋頂大概一公尺高,下麵是雙開的格子木門。門開了一半,我蹲下來往裏麵望去,發現一顆橄欖球大小的石頭。


    應該是供奉對象的石頭上,有一道縱向的巨大裂痕。當我盯著石頭看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就被細長裂痕裏的黑暗吸引了。


    我沒想太多,慢慢把手伸向裂痕。就在此時,刺耳的高亢音樂闖進耳朵。我心跳加速,反射性縮回手。


    那是傍晚六點整的報時鍾聲,綠袖子。


    我環顧四周,想看看音樂來自哪裏,然後發現公園角落的電線杆上就有喇叭。如果喇叭在這麽近的地方,聽起來很大聲也是正常的。


    我從以前到現在都不喜歡綠袖子的哀傷旋律。好像強製讓人覺得感傷一樣,有些喘不過氣。


    冷靜過後,我再度朝祠裏的石頭伸出手。雖然被音樂嚇了一跳,但對石頭的興趣絲毫未減。


    我一邊聽著旋律,一邊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石頭。


    那個瞬間,有種靜電摩擦般的觸感。


    我的意識就此中斷。


    間章(一)


    回想起來,我和奏江青梅竹馬超過十年了。


    契機早就忘了。我們的姓氏「船見」和「保科」,按五十音順序來排的話大多是一前一後,所以見麵的機會很多,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常常一起聊天了。而且因為袖島的學生少,不像本土那邊的學校會重新分班,這說不定也是我們要好的原因之一。


    和奏江聊天很愉快。就讀袖島小學前都住在東京的奏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東京的人走路很快,到處都有便利商店等等。每次聽奏江說話,我都非常興致勃勃。


    博學,好聊的男生。我對奏江的這種印象,在小學二年級時發生了改變。


    當時的我個性怕生且陰沉。不對,不是當時,現在還是一樣。但那個時候的我,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和別人好好相處,所以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當我在午休時間吃完營養午餐,隨意翻著課本時,班上男生突然用手指著我這麽說。


    「你為什麽那麽黑啊?」


    我無法回嘴。因為天生黑皮膚對當時的我而言是最大的自卑點,所以難堪到不知道怎麽辦。直截了當的說就是,我大受打擊。


    那個男生或許是從我的反應獲得了快感,接著就向我展現出明確的惡意。


    「你是不是沒有好好洗澡啊?」


    我臉上發燙。由於那個男生聲量不小,周圍的同學不約而同將視線聚焦在我身上。教室裏到處都是竊笑聲,其中還有「好髒」、「好臭」之類的聲音。雖然有幾個女生開口製止,但有更多的人隨之起舞。


    我既不甘心又覺得丟臉,但果然還是沒辦法回嘴,隻能咬著嘴唇低下頭。即便如此,毫無同情心的話語依舊一點一滴滲入胸口,轉為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悲傷即將滿出臨界點時,我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走吧。」


    是奏江。我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跟我說話,所以嚇了一跳。


    「走啦。」


    奏江生氣地催促,於是我反射性站起身,就這樣被他拉著離開教室。他完全不在意同學們的嘲笑聲,快步帶著我來到走廊。我現在依然記得,手腕被他握到發疼的感覺。


    我們在屋外的樓梯平台停下腳步,奏江終於放開我的手。


    「到這裏就沒事了吧。」


    他剛說完這句話,我壓抑的情感就決堤了,當場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聽見他狼狽地問「你為什麽要哭啦」,我哽咽著說出想法。


    「我的身體很髒。」


    「別管那些家夥說的話啦。」


    「但是大家都說我,又髒又臭。」


    「你不髒也不臭啊。」


    「騙人!」


    我大聲地說。奏江因此稍微退縮,但很快又搖頭。


    「我才沒有騙……」


    「絕對有!反正你也覺得我很髒!」


    我當場蹲下來,抱著頭縮成一團。


    我一邊哭一邊強烈後悔。因為就算是當時的我也知道,奏江並沒有說謊。即便如此依舊遷怒他的原因是,我找不到他對這樣的我如此溫柔的理由,我無法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罪惡感逐漸膨脹。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我都不該對幫助自己的奏江這麽說。


    就在我痛哭到眼淚乾涸,一邊自我厭惡一邊抬起頭時,發現奏江還在身邊。我們視線相遇,他看起來很不安地凝視著我。


    「沒、沒事吧?明裏。」


    「……嗯。」


    「我不太會說話……但是打起精神啊。」


    「……嗯。」


    我隻能無力地附和。


    因為我無精打采的樣子,奏江好像更加不知所措了。他一邊發出「那個」、「所以說」、「這個」等等的聲音,一邊組織言語。


    沒多久,他彷佛靈光一閃般,清楚地對我說。


    「明裏,手伸出來一下。」


    「……?」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依舊按照他的話伸出右手。


    奏江握住我的手,似乎猶豫了片刻後,居然張嘴含住了我的手。


    「呀!?」


    我驚訝地把手縮回來。


    聽見我疑惑地問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奏江用格外認真的表情說。


    「明裏,你不髒也不臭喔。」


    然後,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補上一句。


    「……可以直接放進嘴巴裏,怎麽會髒呢。」


    我呆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奏江滿頭霧水地看著我,但我笑到停不下來。


    雖然有含在嘴裏怕化了這種表達方式,但我沒想到他會為了證明不髒,直接把我的手放進嘴裏!


    我笑到流淚,難過的心情就此消散。等笑累了才有所察覺。


    我,喜歡上奏江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在昨日的春天等待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八目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八目迷並收藏在昨日的春天等待你最新章節